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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女人 文 / 林語堂

    我最喜歡同女子講話,她們真有意思,常使我想起拜倫的名句:

    「男人是奇怪的東西,而更奇怪的是女人。」

    「Whatastrangethingisman!andwhatstrangeriswoman!」

    請不要誤會我是女性憎惡者,如尼采與叔本華。我也不同意莎士比亞紳士式的對於女人的至高的概念說:「脆弱,你的名字就是女人。」

    我喜歡女人,就如她們平常的模樣,用不著神魂顛倒,也用不著滿腹辛酸。她們能看一切的矛盾、淺薄、浮華,我很信賴她們的直覺和生存的本能——她們的所謂「第六感」(TheSixthSense),在她們重情感輕理智的表面之下,她們能攫住現實,而且比男人更接近人生,我很尊重這個,她們懂得人生,而男人卻只知理論。她們瞭解男人,而男人卻永不瞭解女人。男人一生抽煙、田獵、發明、編曲,女子卻能養育兒女,這不是一種可以輕蔑的事。我不相信假定世上單有父親,也可以看管他的兒女,假定世上沒有母親,一切的嬰孩必於三歲以下一齊發疹死盡,即使不死,也必未滿十歲而成為扒手。小學生上學也必遲到,大人們辦公也未必會照時候。手帕必積幾月而不洗,洋傘必時時遺失,公共汽車也不能按時開行。沒有婚喪喜慶。尤其一定沒有理髮店。是的,人生之大事,生老病死,處處都是靠女人去應付安排,而不是男人。種族之延綿,風俗之造成,民族之團結,都是端賴女人。沒有女子的世界,必定沒有禮俗、宗教,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世上沒有天性守禮的男子,也沒有天性不守禮的女子。假定沒有女人,男人不會居住在漂亮的千篇一律的公寓、弄堂,而必住於三角門窗而有獨出心裁的設計之房屋。會在臥室吃飯,在飯廳安眠的,而且最好的外交官也不會知道區別白領帶與黑領帶之重要。

    以上一大篇話,無非用以證明女子之直覺遠勝於男人之理論。這一點既明,我們可以進而討論女子談話之所以有意思。其實女子之理論談話,就是她們之一部。在所謂閒談裡,找不到淡然無味的抽像名詞,而是真實的人物,都是會爬會蠕動會娶嫁的東西。比方女子在社會中介紹某大學的有機化學教授,必不介紹他為有機化學教授,而為利哈生上校的舅爺。而且上校死時,她正在紐約病院割盲腸炎,從這一點出發,她可向日本外交家的所謂應注意的「現實」方面發揮——或者哈利生上校曾經常跟她一起在根辛頓花園散步,或是由盲腸炎而使她記起「親愛的老勃朗醫師,跟他的漂亮的長鬍子」。無論談到什麼題目,女子是攫住現實的。他知道何者為充滿人生意味的事實,何者為無用的空談。所以任何一個真的女子會喜歡《碧眼兒日記》(GentlemenPreferBlondes)中的女子,當她游巴黎,走到PlaceVendome的歷史上有名的古碑時,俾要背著那塊古碑,而仰觀歷史有名的名字,如Coty與Castier(香水店的老招牌),憑她的直覺,以Vendome與Coty相比,自會明白Coty是充滿人生的意義的,而Ven-dome卻不然。同樣的,盲腸炎是真的,而有機化學則不是。人生是由生、死、盲腸炎、疹子、香水、生日茶會而結合的。並非由有機化學與無機化學而造成的。自然,世上也有MadameCurieEmmaGoldmans與BeatriceWebbs之一類學者,但是我是講普通的一般女人。讓我來舉個例:

    「×是大詩人」,我有一回在火車上與一個女客對談。「他很能欣賞音樂,他的文字極其優美自然。」我說。

    「你是不是說W?他的太太是抽鴉片煙的。」

    「是的,他自己也不時抽抽。但是我是在講他的文字。」

    「她帶他抽上的。我想她害了他一生。」

    「假使你的廚子有了外遇,你便覺得他的點心失了味道嗎?」

    「呵,那個不同。」

    「不是正一樣嗎?」

    「我覺得不同。」

    「感覺」是女人的最高法院,當女人將是非訴於她的「感覺」之前時,明理人就當見機而退。

    一位美國女人曾出了一個「美妙的主意」,認為男人把世界統治得一塌糊塗,所以此後應把統治世界之權交與女人。

    現在,以一個男人的資格來講,我是完全贊成這個意見的,我懶於再去統治世界,如果還有人盲目的樂於去做這件事情,我是甚願退讓,我要去休假。我是完全失敗了,我不要再去統治世界了。我想所有腦筋清楚的男人,一定都有同感。如果塔斯馬尼亞島(在澳洲之南)的土人喜歡來統治世界,我是甘願把這件事情讓給他們,不過我想他們是不喜歡的。

    我覺得頭帶王冠的人,都是寢不安席的。我認為男人們都有這種感覺。據說我們男人是自己命運的主宰,也是世界命運的主宰,還有我們是自己靈魂的執掌者,也是世界靈魂的執掌者,比如政治家、政客、市長、審判官、戲院經理、糖果店主人,以及其他的職位,全為男人所據有。實則我們沒有一個人喜歡去作這種事。情形比這還要簡單,如哥倫比亞大學心理學教授言,男女之間真正的分工合作,是男人只去賺錢,女人只去用錢。我很贊成把這種情形一變。我真願看見女人勤勞工作於船廠,公事房中,會議席上,同時我們男人卻穿著下午的輕俏綠衣,出去作紙牌之戲,等著我們的親愛的公畢回家,帶我們去看電影。這就是我所謂的「美妙的主意。」

    但是除去這種自私的理由之外,我們實在應當自以為恥。要是女人統治世界,結果也不會比男人弄得更糟。所以如果女人說,「也應當讓我們女人去試一試」的時候,我們為什麼不出之以誠,承認自己的失敗,讓她們來統治世界呢?

    女人一向是在養育子女,我們男人卻去掀動戰事,使最優秀的青年們去送死。這真是駭人聽聞的事。但是這是無法挽救的。我們男人生來就是如此。我們總要打仗,而女人則只是互相撕扯一番,最厲害的也不過是皮破流血而已。如果不流血中毒,這算不了什麼傷害。女人只用轉動的針即感滿足,而我們則要用機關鎗。有人說只要男人喜歡去聽鼓樂隊奏樂,我們便不能停止作戰。我們是不能抵拒鼓樂隊的,假如我們能在家靜坐少出,感到下午茶會的樂趣,你想我們還去打仗嗎?如果女人統治世界,我們可以向她們說:「你們在統治著世界,如果你們要想打仗,請你們自己出去打吧。」那時世界上就不會有機關鎗,天下最後也變得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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