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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夜之間的突變 第01節 元黨骨幹楊炎 文 / 張鴻生

    人類生活在四維空間,唯有時間一維不能重複。對於楊炎成為元黨第一位的骨幹人物,只能以紙筆追述當年。

    楊炎,字公南,鳳翔天興(今陝西鳳翔)人。玄宗開元十五年(公元727年),出身在一個有文化教養的世代官僚地主家庭。曾祖楊大寶,唐初武德年間當過龍門縣令;祖父楊哲,沒有功名,以「孝行」稱著於世,受過朝廷的表彰;父親楊播,進士出身,退居求志,玄宗曾召拜他為諫儀大夫,後棄官回家歸養。楊炎的家庭既非名門貴族,亦非權貴顯達,是一個清高守志、淡泊功名的書香門第。

    舊史書有關楊炎的記載,是從他二十歲左右的青年時代開始的。《舊唐書。楊炎傳》說他「美鬚眉,鳳骨峻峙,文藻雄麗,併攏之間,號為小楊山人」;《新唐書。楊炎傳》說他「美鬚眉,峻風寓,文藻雄蔚」。可以看出,青年時代的楊炎是一個眉清目秀,美髯掛腮,才華出眾,風度翩翩的漂亮公子。常常妙手得佳作,在家鄉和京師一帶,已是初享盛譽,號稱「小楊山人」。

    唐代實行科舉制,選拔官吏。據新、舊《唐書》載,楊炎踏入仕途,沒有走科舉道路,因當時的節度使有自任僚屬的權力。楊炎當官,不是受朝廷的徵召,而是從擔任地方官的幕僚開始。楊炎何時離開家庭到涼州去任職,史書沒有記載。但從楊炎一生的經歷看,大約在玄宗天寶六年(公元747年)

    楊炎二十歲左右時,被河西節度使呂崇賁任命為掌書記。河西節度使駐涼州(今甘肅武威),例兼涼州都督,領轄涼、洮、西、善、河、臨六州,掌書記在節度使直接領導下參預軍國事務。可以說,他深受呂崇賁的賞識而成為幕僚。

    據記載,楊炎在河西節度掌書記任內,政治上並無建樹,倒有一件事很能說明楊炎「豪爽尚氣」的所謂豪爽俠義的個性。一次,神烏縣令李大簡喝醉了酒,與楊炎發生爭吵,斥罵了他幾句,楊炎即「令左右反接,榜二百條,幾死」。一言不合,立即捆人打人,幾乎致人死命,而且被打的還是堂堂七品縣令。由小見大,看來,楊炎的翩翩君子風度與此行為也是自相矛盾,豪爽中挾有強烈的報復心理,俠義中夾雜著心胸狹隘。可見,誰得罪了他,他就置人於死地。所幸大樹底下好乘涼,呂崇賁深愛其才,對他毒毆縣令沒有過問。

    天寶十二年(公元753年),哥舒翰為隴右、河西節度使,楊炎此時二十六歲,撰文讚揚哥舒翰「以縱橫之奇,判總軍國」。(1)肅宗年代(公元757年—759年),楊炎又受命為河西節度使杜鴻漸的父親撰寫安州刺史杜公神道碑,名氣大震。杜鴻漸的故吏以楊炎「交目馨香,托之篆刻」,楊炎又再次撰寫河西節度使杜公碑。(2)《通鑒》卷216記:「是時,中國盛強,自安遠門西盡唐境萬二千里,閭閻相望,桑麻翳野,干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

    翰每遣使入奏,常乘白橐駝,日馳五百里。「說河西、隴右如何富庶當屬誇飾之詞,但當地百姓安居,確是事實。這位哥舒翰在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正月入朝,以病留京師。當年十一月,安史之亂爆發。十二月,唐以哥舒翰為兵馬副元帥,領兵八萬討安祿山。第二年六月,兵敗被俘,投降安祿山,終為安祿山所殺(《舊唐書》卷104《哥舒翰傳》)。楊炎經歷這一變故,思想上震動一定很大。這一年,楊炎二十八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

    據史書記載推測,楊炎此時已回到鳳翔老家。

    叛軍佔領長安後,鳳翔變為唐朝反攻京城的前哨基地。為了拉攏地方勢力,肅宗在甘肅靈武即位以後,一面為楊播封官,「即家拜散騎常侍,玄靖先生」;一面由「副元帥李光弼表楊炎為判官」。但是,楊炎對李光弼的徵召「不應徵」;之後,肅宗又拜楊炎為起居舍人;他又以父死居喪為理由,在家守孝,未參加過肅宗朝的平叛工作。看來,楊炎及其家人對安史之亂,曾一度持觀望態度。因此,當安史之亂基本平定,肅宗又回到長安時,只給了楊炎一個司勳員外郎的小官,並不重用。

    《太平廣記》有關楊炎的一個小故事,曾記述楊炎在安史之亂後,有過一段不得志。故事說,楊炎在京城長安,生活潦倒,只好投寄在一個姓盧的官吏門下。盧知楊「畫松石山水,出於人表」,就留他在家中,「館之甚厚」。

    後得知楊的家屬滯留洛陽,缺衣少食,心有不安,暗中令人,拿了銀錢財物,「到洛供給,取其家書回以示楊公,公感之」。因此,楊炎深受感動,用了一個月的功夫,為盧畫了一幅山水,「松石雲物,移動造化」,「其跡妙上上品」。這個故事說明,楊炎多才多藝,不但寫得一手好文章,還畫得一手好山水。更重要的是,這個故事發生於安史之亂後,楊炎赴京謀官,受到肅宗冷遇,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楊炎當時的不利處境,不僅政治上不受信任,連生活上也一度窘迫困難。

    楊炎從肅宗朝進入朝廷,但不被重用。《舊唐書。楊炎傳》有「服闋久之,起為司勳員外郎」的記載。意思是說,楊炎為父守孝終以後很久,才被朝廷起用為司勳員外郎。以此推斷,這還是肅宗朝後期的事,楊炎時為三十五歲左右。

    代宗寶應元年(公元762年)繼位,元載當權,楊炎的地位才發生了變化,從司勳員外郎「改兵部轉禮部郎中知制誥,遷中書舍人」,「再遷吏部侍郎」。員外郎多從六品散官,郎中從五品,中書舍人為正五品上階,吏部侍郎為正四品。由此可見,約在代宗朝十年之內,楊炎官運亨通,步步高陞。

    究其原因,有他才能出眾的一面;更重要的是他的才能為權相元載發現,受到元載的重視,仰仗元載的提攜重用,成為元黨的骨幹。

    前文已述,元載是靠玩弄權術陰謀,投靠肅宗寵信的宦官李輔國登上相位的。但當李輔國權重逼主,失寵於肅宗時,他又參與了肅宗殺死李輔國的密謀。在代宗朝間,宦官魚朝恩專權,凌辱大臣,元載表現得狡猾寬忍。如有一次,魚朝恩借為百官講《易》的機會,指桑罵槐,指斥當朝宰相用非其人。另一個宰相王縉聽了「大怒」,但元載聽了反而微微一笑,並不在意。

    魚朝恩出來對別人說:「怒是常情,笑不可測。」但是,當他發現魚朝恩有失寵於代宗的跡象,便為代宗設謀,誅滅魚朝恩。因此,元載深得代宗的寵信,權傾朝野。為了鞏固自己的權位,元載在朝廷上下,廣樹黨羽,結成元黨,成為代宗朝內勢力最大的一個政治集團。

    與其他一些權佞相比,元載倒是很有才幹。史稱他「家本寒微」,「自幼嗜學好屬文,性敏惠,博覽子史」。因此,他看上擢升楊炎,既是擴大個人權勢的需要。也是因為楊炎的才能。楊炎在任中書舍人時,「與常袞同時知制誥,袞長於除書,而炎善德音,自開元以來。言詔制之美者,時稱常楊焉」。楊炎與常袞合作起草的詔令,既善於表達皇帝的旨意,文字又十分優美,受到朝野的稱讚,譽為「常楊」。這在講究文辭之美的唐朝十分重要,元載賞識楊炎之才,方納為私黨。

    納楊炎為私黨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楊炎與元載同出一郡,鄉情的紐帶把他們緊密拴在一起。元載迅速提升楊炎任吏部侍郎、史館修撰,培養、重用楊炎,楊炎自然十分感激元載的栽培提拔,視元載為恩師。如果楊炎對元載不恭,視為異己,元載則會毫不顧惜鄉情,毫不念及才能,進行排擠打擊。

    元載也有他善於用人、識人的長處。元載看中楊炎,把他拉入元黨,加以重用,並不足以說明。通過他對劉晏的態度,則看出他這一長處了。劉晏從唐肅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起,至德宗建中元年(公元780年)止,主管唐王朝的財經工作達二十四年之久,其主要成就元載主持朝政期間。劉晏不屬於元黨,但元載忙於擅權,「乃悉以錢谷之務委之」。客觀他說,劉晏沒有妨礙元載擅權,因此也能委以重任。這說明,元載尚有知人之明,也有用人之量,只要不損害自己,不是政敵,也並非是一概盡用納私賄官的庸祿鼠輩。

    大歷十二年(公元777年),代宗誅滅元載。根本原因,固然由於元載貪贓枉法,民憤很大,禍國殃民。但更重要的還是元載過於專權,和代宗發生矛盾,欺君罔上。

    據《資治通鑒》記載,代宗誅殺元載,本來要盡誅元黨,在所列元黨名單中,楊炎首當其衝,排在第一位。正是由於劉晏上書代宗「法有首從,不容俱死」,王縉、楊炎及其他元載黨羽才保活於命。否則,楊炎早就如同元載一樣身首異處了。

    一個令人值得深思的問題擺在我們面前。楊炎是元黨第一號骨幹分子,且由道州司馬一躍成為當朝宰相,難道僅僅是崔-甫以薦舉賢能為己任,認為楊炎「可器任」嗎?史書明表如此,實則不然。表面是崔-甫的力薦,實質是德宗的主張。

    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年十四年(公元779年)五月,代宗去世,德宗繼位。德宗為什麼要起用楊炎,還得從德宗和元載的關係說起。德宗的母親沈氏,是個普通的宮女。德宗只是由於是代宗的長子,加以在安史之亂的平叛中,是代宗的重要助手,並在代宗寶應元年(公元762年)擔任天下兵馬元帥,收復了東都洛陽,立有戰功。因此,代宗廣德二年(公元764年),才被立為太子。但是,在封建王朝,爭奪皇位繼承權的鬥爭,往往是當時各種政治軍事集團爭奪權利的集中表現。德宗從被立為太子,到登上皇帝寶座,毫不例外地有過一段曲折經歷。

    代宗大歷年間,德宗居東宮。當時有個代宗寵信的獨孤貴妃,生了個兒子叫韓王李回,受到代宗的寵愛。京兆尹黎干和宦官劉清潭合謀,打算擁立韓王李回當太子,把德宗廢掉。這個計謀遭到元載的反對。元載對代宗說,德宗是長子,非常賢良,又立過大功,怎麼能廢掉呢?無黨的另一宰相王縉也表示反對,支持元載的意見。這樣,德宗才保住了太子的地位。《新唐書。元載傳》記述,「帝(指德宗)為太子,實用載議」。那麼,連當初德宗被立為太子,也是元載的提議了。

    德宗即位以後,飲水思源,自然想起了元載擁立之功。但這時元載已死,因而重用楊炎,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由於元載任相時,貪贓枉法,買賣官爵,名聲太壞,民間甚至流傳「元好錢,賢者愚,愚者賢」的歌謠,所以德宗又待了幾年,在興元元年(公元784年)才公開為元載平反,「詔復其官,聽改葬」,連同時以元黨罪名被殺的「故吏許初、楊皎、紀滔等,合貲以葬」,也一律平反了。

    可以說,拜楊炎為相就是為元載平反的開始。

    但是,德宗不僅僅是為圖報元載的擁立之功而重用楊炎。《新唐書》卷145《楊炎傳》還記述:「德宗在東宮,雅知其名,又嘗得(楊)炎所為李楷洛碑,置於壁,日諷玩之。」其本質還在於德宗雅知其名,欣賞其才,崔-甫對此洞察盡悉,舉推薦楊炎為相。德宗和崔-甫可謂君臣相知,兩相互宜。

    當時德宗召回的元黨不止楊炎一人,但獨任楊炎為相,並非由於他是元黨,而是欣賞楊炎的才華和能力。

    元載親信、元黨骨幹楊炎拜相,但此人爭強好勝,脾氣大,易動怒,心胸窄,善報復,劉晏能有好日子過嗎?

    楊炎初登相位,心中十分明白,為元載復仇,報復劉晏,為時尚早。他更清楚,德宗皇帝正拭目以待,需要他拿出幾項治政措施,徹底改變大唐王朝的經濟面貌,迅速復現貞觀永徽之治。

    新相楊炎第一次上朝了。他胸懷兩稅法的腹案暫且不表,竟不顧冒犯龍顏,矛頭直指皇帝私庫——大盈內庫的問題。

    這是系及皇帝自身利益的問題,也是眾多大臣想說又不敢說的問題,更是度支鹽鐵使第五琦多年想解決而未能解決的問題。安史之亂後,社稷動盪,人口劇減,財政困難,府庫空虛。本來國家財賦收入均存於國庫——左藏庫,後來京師豪將求取無節,度支鹽鐵使第五琦無法禁止,就將國家公賦全部解入皇帝私庫大盈內庫,由宮禁宦官掌握,藉以逃避豪將索取。但這樣做流弊更大,皇帝隨意取用,支出無度,管理無律,況且施行多年,人員浮冗,財政支出多為照顧關係,誰也搞不清府庫的豐儉盈虛。

    天子德宗登殿,群臣早朝禮畢。德宗目視楊炎,特意問道:「愛卿初及相位,有何進言?」

    楊炎迅捷上前:「陛下:臣以為,國家財賦收支,乃治國安邦大本,猶如生人之喉命,輕重系及貧富治亂。先朝權制流弊,以宮中宦官領職,操掌邦國之柄,國庫豐儉盈虛,雖大臣而不得知,怎能為陛下計義天下之利害。」

    (見《新唐書》卷145《楊炎傳》)進而他向德宗進諫,「國庫私庫,理應界線清楚,涇渭分明。臣以為,公賦仍應歸左藏庫,宮中經費悉數撥交大盈內庫掌管。乞望陛下納言撥正。」

    楊炎上台伊始,初試鋒芒,說幹就幹,直言進諫。反正自己的綠袍木簡正束之以待。

    含元殿內寂靜無語。群臣萬沒想到,新相鋒芒畢露,竟敢直言進諫大盈內庫這個敏感問題,也不由暗自欽佩楊炎敢作敢為的俠義風骨。人們不約將目光投向德宗,期待皇帝善納如流,一改弊端。

    德宗此時尚銳意進取,高興地採納其議:「這都是先朝積弊。依卿所言,國庫私庫按先祖太宗遺訓劃分。」

    一個如此棘手問題競如此簡單解決了。新相一舉而就,皇帝一言定奪,朝野深受鼓舞,同列「屬望賢相」,人們期待楊炎能成為一代賢相。

    第二天,楊炎又再接再勵,上疏德宗,創立兩稅法,代替租庸調。

    彷彿一夜之間的突變,唐王朝的賦稅制度來了個急轉彎。兩稅法大力推行,租庸調壽終正寢,新法代舊法,創新變革,歷史對楊炎停步注目。

    兩稅法突如其來,如同天降,果真如此嗎?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凡事預立,皆有基礎,皆有準備。楊炎確立的兩稅法也決非例外。細細體察,不難發現,唐王朝均田制的破壞,孕育兩稅法的誕生;劉晏和第五琦所進行的稅制整頓,打下了兩稅法的實施基礎,做好了兩稅法的出台準備。

    楊炎在兩稅法實施中,高屋建瓴,歷數舊法弊端,明顯忽視了劉晏在確立兩稅法準備工作中的功績。

    然而,歷史沒有忽視。

    註釋:

    (1)《文苑英華》卷800《河西節度使廳壁記》。

    (2)《舊唐書》卷118《楊炎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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