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死爭鬥延英殿 第03節 功高遭嫉 文 / 張鴻生
擅權亂政近二十年的巨惡元載終於剷除了,給唐王朝吹來一股春風,蕩起一片喜氣,帶來恢復貞觀開元盛世的強烈願望。
痛定思痛,絕不能再讓元載似的人物臨朝持政;舉賢薦能,絕不能讓權奸網羅私黨;恢復朝綱,絕不能再讓貪官納賄賣爵。
痛定思痛,國得賢臣則安,國失賢臣則危。從代宗到百官士庶,舉賢任能幾乎是朝野同一意見,同一心聲,同一願望。
究竟舉誰任誰?代宗心裡明白,百官看得清楚:劉晏秉公主判元載,建有殊功,深得眾望,能力超常,才德皆備,操掌國柄,尤為佳選。可是,一國基礎,一為經濟,二為朝政。劉晏兼領數職,掌管漕運鹽利,又理常平均輸,百官俸祿、錢糧供給,皆仰仗劉晏,無人能代理其任。大唐人材濟濟,難道獨有劉晏?
究竟舉誰任誰?吏部尚書劉晏奉旨召回一批遭受排擠打擊、貶出京城的正直大臣。楊綰時為太常卿,尤受代宗垂青。
楊綰字公權,華州華陰人。祖父楊溫玉,在武則天當朝時任居顯官。父早喪,綰少孤,家素貧。然而家貧志不貧,既天資聰敏,又刻苦好學,常獨處一室,凝塵滿席。天寶年間,玄宗親臨科舉考場,見楊綰詞藻宏麗,甚為高興,又加詩、賦各一篇,命所有士才一比高低。楊綰文思敏捷,詩、賦皆奪冠首,玄宗即拜楊綰右拾遺。從此,科考加試詩、賦。(見《新唐書》卷142《楊綰傳》)。
楊綰品格清正,既不納私於己,也不賄私於人,更不投靠附炎,不好立名,不及榮利,深得眾望,人服其公,才遭元載忌恨排擠。
元載伏法,楊綰翻身。
大歷十二年(公元777年)四月,代宗登上延英殿,發佈敕文,拜楊綰為相,與宰相常袞同操國柄,百官爭相賀於朝廷。(1)
新相輔政,立見成效。
他首先整頓由元載、王縉帶頭興起的奢侈之風。崔寧的弟弟崔寬賄賂元載,買官御史中丞,自己窮侈極欲,在長安城南修建別墅花園、堂池寺觀,富麗堂皇,京城第一。楊綰「即日遣人毀之」。京兆尹黎幹出入隨從常常是浩浩蕩蕩,威風凜凜,馭馬一百多匹,楊綰僅給他「留十餘騎」供差用。
二是精兵簡政。由於元載納私賣官,冗員增多,機構重疊,官號重複,效率低下。《唐會要》卷87記載:楊綰與劉晏、李涵、韓-一同研究,於大歷十二年(公元777年)五月十日上書代宗,奏請罷停天下團練、守捉使。
所謂團練,根據守險據隘需要召募的士兵,春秋放歸,冬夏回集,僅日給口糧醬菜,發放冬夏之衣。同時,徹底糾正由元載一手造成的京官與外官、外官與外官,官品雖同、俸祿懸殊的問題,恢復開元舊制。對於諸道採訪使與刺史的權限、隸屬等問題也恢復開元舊制。
然而,楊綰居相不過十多天,辛苦勞累致使頑疾復發,一病不起,上朝延英殿,代宗特准由別人挾扶。不幾天,楊綰撒手西去。代宗驚悼而呼:「這是蒼天不讓朕致太平,為何竟這麼快奪走楊綰啊!」(見《新唐書》卷142《楊綰傳》)
楊綰一死,常袞當國。
這位一貫主張「當用名儒,不宜以宦官領職」的宰相,文采出眾,譽重一時,被後人稱之為「學官」。學官清儉一世,也有學問,但不免迂腐,心眼苛細。心眼苛細,則心胸狹窄,待人刻薄;心胸狹窄,則不能容人,雞腸細肚,忌恨賢能。
楊綰為主宰相,常袞副之。代宗重視楊綰,禮遇信愛,常袞自感弗及,便有忌恨。楊綰歸天,常袞當朝,不抓大事抓小事。他與度支使韓-交往情深,對韓-討厭的人和自己不喜歡的人,便在俸糧錢帛上打主意,故意少給,有意減發。過去,大內御廚每天要賜食宰相家可供十人餐的酒食,常袞奏而罷之。政事堂北門,通往中書舍人辦公的舍人院,過去宰相常由北門出政事堂去舍人院咨詢、督察政事,常袞自作主張,封死北門,以此表示自己的尊大。(見《新唐書》卷150《常袞傳》)
當然,常袞也抓大事。為了杜絕元載的賣官之路,他決定「一切以公議格之,非文詞者皆擯不用」。結果是重沓繁冗,會議開不完,擇賢不能決,賢也沒有,愚也沒有,成了無賢不肖。秉性剛直、遇事不回的崔-甫時為中書舍人、侍郎闕,每逢在選擇官員的會上,兩個人常常爭議不平,劉晏掌管吏部,提出人選,常袞屢屢提出異議駁回,崔-甫則不為其下,吵得不歡而散。
時值涇原節度使朱-軍中出現了一隻奇異的「神貓」,下了一窩貓崽,老鼠竟然也來吃奶。這隻貓是貓鼠同乳,朱-獻給代宗,說是國家的祥瑞之兆。代宗詔示常袞,常袞率群臣在延英殿上相賀。唯獨崔-甫站出來說:「可悲可悼而不可賀!」其他人不理解,崔-甫說:「貓本食鼠,以為去害。今貓不食鼠,反而餵乳養鼠,貓鼠同乳,不是失去本性而成為妖貓了嗎?貓職不修,猶如法官不觸邪惡,疆吏不能卸敵。臣以為應當命司法官吏能督察貪官,告誡邊疆將士能謁誠衛戍,使貓能致功,鼠不為害!」(見《新唐書》卷142《崔-甫傳》)一頭冷水潑下來,常袞內心不悅,非常忌恨崔-甫。
常袞對崔-甫不悅,更嫉妒劉晏。劉晏雖是宰相,並非主持朝政,主要是掌管漕運鹽利及諸道轉運,支撐唐王朝的經濟命脈。在目前已知的所存歷史資料中,看不到劉晏有任何狡詐欺騙、妒賢嫉能的事實和表現。恰恰相反,他能從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兢兢業業地搞好賦予他的各項任務。元載被誅,劉晏秉公斷處,可謂「舉功深慮,公望日崇」,常袞看到「上心有屬,竊忌之。」(2)真是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代宗有心擢用劉晏主管朝政,常袞的內心是不平靜的。但他只能偷偷地銜恨妒嫉,採取了與元載截然不同的「承意探微」手法。大歷十三年(公元778年)七月,中書舍人崔-甫任吏部選事。十二月,常袞上奏代宗,稱「晏有朝庭舊德,宜為百吏師表」,「使務方理,代其任者難其人,使務知三銓」,「用為左僕射」,好話說盡,又以劉晏領諸道鹽鐵轉運使一切方理,其他人難以代替為借口,加上僕射頭銜。
《舊唐書》稱常袞這一手法是「外示崇重,實去其權」;《新唐書》則說是「實欲奪其權」。筆者以為「實欲奪其權」的核心,是把劉晏命為榮譽性的「僕射」,設置了劉晏為正宰相主持朝政的障礙。因為「實去其權」並沒有剝奪劉晏仍為吏部尚書以及掌管漕運鹽鐵和領管諸道轉運常平均輸等使的權力,恰恰相反,正是以劉晏領管諸使「代其任者難其人」為借口,阻擋了劉晏主持朝政的可能性。代宗大概正是基於這方面的考慮,才沒有果斷地任命劉晏為主持朝政的正宰相。
如果劉晏在楊綰之後擔任主持朝政的宰相,也許劉晏就不會冤死,楊炎也不會主持朝政,唐王朝的歷史就可能改寫。
歷史不存在「如果」、「假設」之類。大歷十四年(公元779年)五月,代宗死於大明宮的後宮別殿——紫宸殿,(見《舊唐書》卷11《代宗本紀》)
德宗李適在柩前即位。
代宗去世,舉國悼哀。延英殿上卻為服喪代宗爆發了一場激烈爭吵,並導致了一場權力之爭。
宰相常袞提出,服喪在「漢文帝時三十六天,太宗文皇帝崩駕,遺詔也是三十六天。玄宗以後,才變天子喪為二十七天。玄宗遺詔雖然說:天下吏民,三日釋服。群臣也應該和皇帝一樣服喪二十七天」。崔-甫說:「遺詔沒有大臣和庶人之別,是皇帝服二十七天,群臣就是三天。」
話不投機半句多。常袞說:「禮非天降地出,不過是人情而已。況且我們公卿百官受皇上恩寵俸祿,與黔首百姓一樣,僅是服喪三天,於公何安?
於心何忍?「崔-甫馬上回話:」那還提遺詔幹什麼?詔是可改,孰不可改?「
兩人為服喪是三天還是二十七大,當眾吵得一塌糊塗。接著,常袞進入代宗靈堂,派人扶立殿前的台階上祭祀。崔-甫一見,便指著對眾人說:「看看!臣哭君前,有扶禮的嗎?」常袞怒不勝怒,立即上表斥責崔-甫率情變禮,貶崔-甫為潮州刺史,並以慣例為郭子儀、朱-(兩人為宰相名,而不行宰相事)代署簽名在敕尾。德宗以為處分太重,改為貶任河南少尹。郭子儀、朱-入朝奔喪,上表德宗說崔-甫無罪,不該遭貶。德宗大為驚詫,便問郭子儀、朱-:怎麼你們說的話前後不符、二人皆說前奏他們不知道,是常袞私自代署。德宗皇帝非常生氣,以常袞欺君罔上問罪。當天,群臣直立在月華門外,德宗敕旨,常袞和崔-甫立即兩向換職,進行大換位,常哀袞貶任河南少尹,拜崔-甫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操掌國柄,主持朝政。(見《新唐書》卷142《崔-甫傳》)
一個月後,大歷十四年(公元779年)閏五月,戶部侍郎、判度支使韓-為太常卿,吏部尚書劉晏鹽鐵轉運諸使如故。至此,唐王朝的天下財富全部由劉晏統領。(見《舊唐書》卷12《德宗本紀》)八月,宰相崔-甫為中書主書侍郎平章事,中書宰相掌管朝政,他在劉晏與楊炎之間斟酌再三。他愛才,楊炎的文采與常袞齊名,在朝廷有「常楊」之說。對劉晏他放心,有劉晏掌管天下財政,大唐王朝自當百業興旺,商賈往來,貞觀開元盛世可望復興。
大歷十四年(公元779年)八月,崔-甫力薦道州司馬楊炎為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人朝為相。
一匹快馬從道州飛馳京城。楊炎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俄而得政,一切出乎意料,出乎超常。他回到家中,家人興奮至極,立即將官服綠袍及木簡棄之門外。楊炎馬上制止:「我本是嶺上一個被逐之吏,今日是超登上台,能長久嗎?且有非常之福,必有非常之禍,怎麼可以棄之不要哩!」(見《新唐書》卷145《楊炎傳》)言下之意,他從登拜相位的那一天起,就做好了再遭貶斥的心理準備。
楊炎會再遭貶嗎?
楊炎一到京師,朝野不知怎麼就刮起了一股股啟奏風,屢屢請罷轉運使。
劉晏聞知,心坦如天,既然有人請罷,何不自己請辭。他數次上表德宗,固辭轉運諸使。德宗深深知道劉晏的貢獻和能力,又是「尚有餘力」,非但不許,反而又加關內、河東、三川轉運鹽鐵及諸道青苗使。(見《新唐書》卷149《劉晏傳》)
劉晏與楊炎,唐王朝兩位最傑出的理財家、經濟改革家,同朝共事,究竟是誰有非常之福?誰又有非常之禍呢?
註釋:
(1)《新唐書》卷142《楊綰傳》。
(2)《舊唐書》卷123《劉晏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