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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文 / 詹姆斯·艾爾洛伊

    第三章

    這場比賽先是成了警局裡的焦點,然後就是整個洛杉磯的焦點。在布萊文在《洛杉磯時報》的體育版公佈這個消息後的二十四個小時裡,學院體育館的票就賣光了。當洛杉磯警局的正式設賭者將賭布朗查德贏的賭比設為3比1,而真正的設賭者卻將火先生因擊倒贏得比賽的額度設為2.5比1,靠點數積累贏得比賽是5比3時,住第77街的中尉高興得跳起了踢踏舞。警局裡的人都在下注,而所有分局都設立了投注站。戴爾和《鏡報》的莫裡-瑞斯基德(MorrieRyskind)也在他們各自的專欄裡跟著起哄。還有一個電台的音樂節目主持人作了一首叫做「火與冰的探戈」的歌兒。這首歌兒由一個小型爵士爾團伴奏,一位性感的女高音用顫音唱道:「火與冰不是糖和香辛料;四百磅之間的拳來拳往,那定是火花綻放。但是火先生燃點我的心火,冰先生冷凝我的表情,啊,這一整夜的精神盛宴啊!」

    我又成了本地的名人了。

    點名的時候,我看到那些賭票在大家手裡轉來轉去,還有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警察為我叫好;肥約翰尼-沃吉爾每次在更衣室遇到我時都會用惡狠狠的眼光看我。席德威爾這個一貫愛傳小道兒消息的傢伙跟我說,有兩個值晚班的警察把車都押上了,還有分局的頭兒,哈維爾(Harwell)上尉手裡掐一大把解雇通知書,就等著比完賽發呢。行政風化糾查隊的偵探們暫緩了他們對賭注登記者的抓捕行動,因為米奇-可漢(MickeyCohen)每天靠賣賭票能賺一萬美元,他把其中的5%分給市政,市政用這筆錢雇了個廣告公司宣傳那個提案。哈里-科恩(HarryCohn),哥倫比亞影片公司(哥倫比亞影片公司是好萊塢幾大影片公司之一)的老大,賭我靠點數贏,押了一大筆錢,我要是真能如他所願,就可以和麗塔-海華斯(RitaHayworth)共度銷魂週末。

    這些傳言一點也不靠譜兒,可是卻讓我感覺好極了。所以我比以往的任何時候訓練得都要刻苦,要不然我就得發瘋。

    每天值勤結束我就直接去體育館訓練。不理會那幫布朗查德的馬屁精,也不管那些下班後就纏著我的警察。我不停地打重量沙袋,左勾拳——右勾拳——左勾拳,每種打法打五分鐘,一直只用腳尖支撐;我和我的老朋友皮特-魯金斯(PeteLukins)對打,圍著速度沙袋不停地轉,直到汗水讓我睜不開眼睛、胳膊一點感覺都沒有了。我跳繩,腳脖子上綁著兩磅的重物繞著幸福園的山跑步,擊打樹幹和灌木叢,跟來垃圾箱裡覓食的狗比賽看誰跑得快。在家我使勁吃豬肝、上等牛排和波菜,而且總是沒等脫完衣服就睡著了。

    然後,在距比賽還有九天的時候,我去看了我老爸,然後決定要弄到一筆錢,不管付出任何代價。

    我每個月去看父親一次,那天我開車到林肯高地時就覺得很內疚,因為我聽說他又瘋瘋顛顛的之後一直也沒來看過他。所以我帶了些禮物來減輕我的罪惡感:從我巡邏區的市場搜羅來的罐裝糖,還有沒收來的色情雜誌。當我把車開到房子前面時,我發覺禮物還遠遠不夠。

    老頭兒正坐在門廊裡,大口大口地喝著一瓶止咳糖漿。他的一隻手拿著那把獵槍,漫不經心地朝擺在草地上的一排輕木飛機模型胡亂開著槍。我停下車,走向他。他的衣服上都是嘔吐時漸上的污跡,他的骨頭在衣服下面支了出來,好像它們都是從錯誤的方向接到他身上的。他的呼吸帶著臭味,眼睛昏黃、朦朧,在他那硬殼似的白鬍子下面的皮膚由於佈滿破裂的靜脈血管而泛紅。我彎下腰想扶著他站起來,他使勁地打著我的手,急促、含糊地說:「Scheisskopf!KleineScheisskopf!(德語:席斯科波夫!小席斯科波夫!)」

    我把老頭拉了起來,他扔掉獵槍和糖漿瓶子,說:「GutenTag,Dwight(德語:你好啊,德懷特),」好像他前一天剛剛見過我似的。

    我擦掉眼裡的淚水,說:「爸,說英語。」

    老頭抓住自己的右胳膊肘兒,在我面前開玩笑地晃著拳頭說:「EnglischScheisser!ChurchillScheisseer!AmerikanishJudenScheisser!(英國人席瑟!丘吉爾席瑟!美國人朱登-席瑟!)」

    我把他留在門廊裡,去檢查一下房子。起居室裡扔地到處都是飛機模型的配件和打開的豆子罐頭,一群蒼蠅正圍著它們飛來飛去;臥室的牆壁上貼滿了起司蛋糕的畫片,大多數都是倒著貼的。衛生間裡尿臭沖天,廚房裡有三隻貓在圍著一盒吃了一半的吞拿魚罐頭聞來聞去。我向它們走近時,它們衝我尖聲叫;我拿起一把椅子向它們扔過去,然後就回到了我父親的身旁。

    他正倚在門廊的欄杆上,用手摸著鬍子。我怕他跌翻過去,就抓緊他的胳膊;又怕我會真的哭出來,就說話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爸,說話呀。你這樣我快瘋了。告訴我你在一個月之內怎麼把房子糟踐成這樣兒的。」

    我的父親試圖掙脫我的手。我加大了力氣,又鬆了下來,怕他的骨頭會啪地一聲突然像嫩樹枝一樣折斷。他說:「Du,Dwight?Du?(德語:你,德懷特?你?)」我明白了,他一定是又中風了一次,再一次地失去了關於英語的記憶。我搜尋我的記憶,看是否能找到幾個德語詞兒,但一個都沒找著。當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就非常痛恨這個男人,於是我刻意讓自己忘掉他教我的語言。

    「WoistGreta?Wo,mutti?(德語:格萊塔在哪?你媽在哪?)」

    我用胳膊摟住老頭兒。「媽媽死了。你太小氣,不給她買走私酒喝,她就從公寓的那些黑鬼那兒弄了些葡萄乾白蘭地。爸,那其實是外用酒精。她瞎了,你把她扔在醫院裡,她從屋頂跳了下去。」

    「Greta!(德語:格萊塔!)」

    我把他摟得更緊了。「噓,別說話。爸,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很長時間了。」

    老頭兒想把我推開;我把他推到門廊的柱子旁,讓他靠在那兒。他撅起嘴想罵我,但是臉色卻茫然了,我知道他是想不起來那些罵人的詞兒了。我閉上眼睛,幫他找詞兒:「你這個混賬,你知道你讓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嗎?我本來可以清清白白地去當警察的,但是他們發現我父親是個他媽的顛覆分子。他們逼我交出村上和秀夫,於是村上死在了曼雜拿集中營。我知道你參加德美協會只是想去胡侃幾句,找個機會發展。但你應該更明智的啊,當時我還小、不懂事,還不能為你出主意。」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並沒有哭;父親的眼睛裡沒有任何表情。我撫了一下他的肩膀說:「你那時要是明智些該多好啊,現在告密者這個名聲是跟定我了。你還是個該死的小氣鬼。是你害死了媽媽,那是你的錯。」

    我想到了一個結束這一團混亂的辦法。我對老頭兒說:「爸,你現在休息一會兒吧。我會照顧你的。」

    那個下午我觀察了一下布朗查德的訓練。他在進行四分鐘一個回合的訓練,對手是從大街體育館借來的又高又瘦的重量級拳手。他的打拳風格完全是進攻型的。當他向前移動時,身體下蹲,總是利用上身佯攻;他的出拳非常的有力。他不是我想像中的那個只知道打頭部,或坐等挨打的傢伙。當他的勾拳打到腹部時,我可以在二十碼之外就感受到他的力量。為了贏錢我不能小覷他,現在,我只能為錢而戰了。

    為了錢我必須得輸。

    我開車回家後給那個照顧父親的退休郵遞員打了個電話,許諾說,如果在我比賽前這段時間裡他打掃乾淨父親的房子,像膠水一樣貼著父親照顧他,我就給他一百美元。他同意了。然後我又給一個在好萊塢風化糾察隊工作的警校老同學打電話,問他幾個投注站的名字。他以為我想往自己身上押錢呢,就給了我幾個獨立經營的投注站的電話號碼,一個是米奇-可漢的人,另一個靠著傑克-德哈聶(JackDragna)團伙。可漢的那個投注站的賭比是布朗查德獲勝2比1兌現,但是德哈聶那兒賭額是1比1,不管是布朗查德贏,還是佈雷切特贏,這個新的幾率來自於對我的最新偵察報告,報告上說我看起來速度很快,也很強壯。那我就可以把投進去的錢翻番了。第二天早晨,我告了病假,值白班兒的頭兒同意了,因為我現在是個名人,哈羅上尉不想讓他影響我的比賽。既然不用工作,我就清點了一下我所有的存款,兌現了長期國庫卷,還用我基本上是全新的46年的雪佛蘭敞篷汽車作抵押向銀行貸了兩千美元。銀行離林肯高地不遠,我在那兒與皮特-魯金斯談了談。他答應幫我做我想做的事,於是兩個小時之後他就打電話告訴我結果了。

    我讓他去的德哈聶投注站接收了他的錢,買布朗查德在後幾個回合裡把我擊倒,如果他贏了,就按2比1的比率賠給他。如果我在第八到第十個回合假裝輸給他,我的純利潤就會是8640美元——足夠老頭兒在一個不錯的養老院至少住上兩、三年了。後幾個回合被擊倒的決定是一次冒險,這次冒險勉強可以減輕自己是個膽小鬼的感覺,這是我用執行組警察的身份來償還一筆爛透了的舊帳。這是一場別人幫我付錢的交易,那個別人就是李-布朗查德。

    在離比賽還有七天的時候,我把自己吃到了192磅,跑步的長度加大了,還把打重量沙袋的時間增加到了一次6分鐘。派來作我的教練和助手的警員杜南?弗斯克(DuaneFisk)告誡我不要訓練過度,但是我不理他,還是一直加大訓練強度,直到離比賽還有四十八小時的時候。到那時我才減量,只做些柔軟體操,並開始研究我的對手。

    我從體育館的後部觀察布朗查德在中心拳台上練習。我在他的基本進攻動作裡找漏洞,分析他的對手還擊時他的防禦。我發現在用手臂互抱時他的肘部內縮,身體容易傾斜,可以利用這個空門用上勾拳擊其下巴,這時他必然會轉而防護上部,這時再用勾拳打他的兩脅。我發現,他最好的動作就是右勾拳,這個動作總是伴隨著向左的兩個半步和一個頭部的佯攻。我發現他在圍繩邊很有威脅,足以致人死命,他會將體重比他輕的對手用兩肘夾在那裡,然後近距離地正面擊打。走得更近一點兒,我發現他有一處眉頭上的疤痕,我得避免打中那裡,否則比賽就會因為他的傷口出血而中斷。那就討厭了。但是他的左胸腔處有一道長長的疤痕,那是個好地方,打那兒會讓他很痛苦。

    「至少他把襯衫脫掉後看起來還不錯。」

    我轉過頭看說話的人。凱-雷克正在看著我;從眼角的餘光我可以看到布朗查德正坐在小凳上休息,看著我倆。「你的速寫本呢?」我問道。

    凱向布朗查德揮了揮手;他用兩隻戴手套的手向她飛吻。鈴聲響了,他和對手又互相靠近,乒乒乓乓地打了起來。「我後來不學了,」凱說。「我畫得不好,所以換了專業。」

    「換成什麼了?」

    「醫學院預科,又換成心理學,又換成英國文學,又換成歷史。」

    「我喜歡那種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女人。」

    凱笑了。「我也喜歡,但是我一個這樣的也不認識。你想要什麼?」

    我瞄了一眼體育館。三、四十個觀眾坐在折疊椅上,圍在拳台周圍。他們之中的大多數都是下了班的警察和記者。大多數人都在抽煙。一團飄散的煙霧籠罩在拳台的上空,從棚頂聚光燈射下來的光線讓拳台閃著光。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布朗查德和被他打得昏頭脹腦的對手身上,所有的叫好聲和口哨聲也是給他的——但這都算不了什麼,因為我還沒有出手呢。「這場比賽有我一份,這就是我想要的。」

    凱搖了搖頭:「你五年前退出了拳擊場。那已經不再是你的生活了。」

    這個女人的霸道讓我很生氣。我脫口而出:「那你男朋友也像我一樣,是曾經的拳手;還有你,在他選你之前曾經是幫派的女人。你……」

    凱-雷克笑著打斷了我的話:「你讀過關於我的剪報嗎?」

    「沒有。你讀過我的嗎?」

    「是的。」

    對此我沒什麼回嘴的話。「為什麼李退出拳壇?為什麼他要加入警界?」

    「抓犯人給他一種秩序感。你有女朋友嗎?」

    「我要守身如玉,等著給麗塔-海華斯。你是跟很多警察調情,還是對我比較特殊?」

    人群裡爆發出一陣喊聲。我看過去,發現布朗查德的對手被打倒了。約翰尼-沃吉爾爬進拳台,取出他的牙套,那傢伙噴出一大口血。我轉頭再看凱時,發現她臉色蒼白,縮進了夾克衫裡。我說:「明天晚上的情況會更糟。你應該呆在家裡。」

    凱顫抖了一下,說:「不。那是李的重要時刻。」

    「他讓你來?」

    「不,他從不會那樣做。」

    「哈,體貼型的,對吧?」

    凱伸進衣服口袋拿煙和火柴,然後點著煙。「是的。像你一樣,只是不像你這樣習慣性地好鬥。」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臉紅了。「你們總是互相支持嗎?無論順境逆境什麼的?」

    「我們盡量。」

    「那你們為什麼不結婚呢?同居是紀律不允許的,如果哪天那些大官兒們想找碴兒,他們就會揪住李這一點的。」

    凱把煙圈兒吹向地面,然後抬頭看了看我,說:「我們不能結婚。」

    「為什麼不能?你們已經同居了好幾年了。他為了你不參加禁煙的運動,還不管你和其他男人調情。這夠不錯的了。」

    更多的喊聲響了起來。斜眼看,我看到布朗查德在和一個新對手打。我不知不覺地在混濁的空氣中反擊他的每一拳。幾秒鐘之後我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停了下來。凱把煙蒂彈向拳台的方向,說:「我得走了。德懷特,祝你好運。」

    只有老頭兒這樣叫我。「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凱說:「李和我不住在一起,」然後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走了。

    我在體育館裡又轉了一個小時左右。快到傍晚的時候,記者和攝影師們陸續到了,直奔中心拳台、布朗查德、還有和他對練的那個下巴總是被打開花的拳師。凱-雷克走時說的話還迴響在我耳邊,她大笑、微笑、因為一點小事就難過起來的樣子也不斷地閃現在我的腦海裡。這時我聽到有個新聞記者喊了一句:「嘿,佈雷切特也在這兒!」我就離開了,跑到停車場和我那抵押了兩次的雪佛蘭那兒。發動了汽車,我卻發現原來我沒有什麼地方可去,除了滿足一下對那個一會兒熱情洋溢、一會兒又滿懷憂傷的女人的好奇心,也沒什麼別的想幹的事兒。

    於是我就開車去市中心看她的剪報去了。

    《先驅》報資料庫的工作人員被我的警徽給震住了,把我領到一張書桌旁坐下。我跟他說我想查閱「大道-公民」銀行搶劫案以及有關被捕搶匪審判的資料,搶劫發生的時間大約是在1939年初,審判的日期大概是當年的秋天。他讓我等一會兒,十分鐘後,拿著兩大厚本皮革包邊兒的剪貼簿回來了。報紙的剪頁按照時間順序用膠水粘在厚重的黑色硬紙板上,我從2月1號翻到了2月12號,找到了想找的內容。

    1939年2月11日,一個四人團伙在好萊塢一條僻靜的小巷裡劫持了一輛運鈔裝甲車。他們先是用一輛翻倒在地的摩托車吸引裝甲車裡護衛的注意,當一名護衛下車查看這場「事故」時,被匪徒制服。匪徒將刀架在這名護衛的脖子上逼迫仍在車中的兩名護衛讓他們進入車內。進入車內以後,他們用氯仿麻醉並綁住三名護衛,然後用六個裝滿撕碎的電話號碼簿和假硬幣的袋子換掉了裝現金的袋子。

    一個匪徒駕駛裝甲車向好萊塢市區開去,另外三個換上了與護衛一樣的制服。然後三個穿著制服的匪徒拿著那幾個裝著破電話號碼薄和假硬幣的袋子走進了「大道-公民」尤加-愛瓦分行的大門,銀行經理又給他們打開了金庫的門。一個搶匪打倒了經理;另兩個搶了幾個裝真錢的袋子就向外走。這時,開車的搶匪已經進入銀行、聚攏了出納員們,並把他們趕到了金庫裡、將眾人打倒,鎖在了門裡。當好萊塢警察分局的巡邏車聽到銀行直通警局的警報趕到時,四個搶匪已經來到了銀行外的人行道上。警察們命令搶匪們站住別動,搶匪開了槍,警察還擊。兩個搶匪當場死亡,兩個逃走——拿著那四個裝滿沒有任何記號的現金的袋

    子。

    我發現這部分沒有提到布朗查德或是凱-雷克,就跳過一個星期的一、兩版關於洛杉磯警局調查的報導。

    那兩個被打死的搶匪被指認為奇克-蓋爾和馬克思-奧頓,是兩個慣犯,兩個洛杉磯同夥的身份還未能確定。銀行裡的目擊證人不能從警察局的嫌疑犯照片中指認出逃跑的搶匪,也不能提供足夠的關於搶匪外在特徵的描述——當時,他們的護衛帽被拉得很低,兩個人還都戴了黑色太陽眼鏡。在劫持裝甲車的地點沒有目擊證人,麻醉的護衛還沒有看清攻擊者時就已經被制服了。

    這次搶劫案漸漸從二、三版轉到了大事專欄。白沃-米爾斯(BevoMeans)連續三天報導這次劫案,並挖掘出劫案的另一面:巴格西-西耶熱爾(BugsySiegel)團伙也在追查逃跑的匪徒,因為那輛裝甲車曾經在巴格西老大的男士服飾店的前面停過。西耶熱爾發誓要找到他們,儘管那兩個傢伙拿走的是銀行的錢,又不是他的。

    米爾斯的專欄越扯越遠,我不停地翻頁,直到找到2月28號的報紙上的一個標題:「前拳擊手警察破獲銀行搶劫巨案」。

    整篇報導多是對火先生的謚美之詞,沒有什麼實質內容。什麼李蘭德-布朗查德警官,25歲,洛杉磯中心分局的一名警官,前好萊塢軍人體育館的「紅人兒」,他在詢問了他的一些通過打比賽認識的人和「線人」後,得到消息:羅伯特-「德」-威特是「大道-公民」事件的幕後策劃者。布朗查德將此消息傳給好萊塢分局的偵探們,他們搜查了德-威特位於威尼斯海灘的房子,並找到大量大麻、護衛制服和「大道-公民」銀行的裝錢袋子。德-威特聲稱無罪,被逮捕後控有兩條「一級武裝搶劫罪」,五條「嚴重企圖傷害罪」,一條「竊盜汽車罪」,還有一條「私藏惡性毒品罪」。在被監押期間他不能被保釋——還是沒有提到凱-雷克。

    警察呀,搶匪呀,看得我都煩了,我不停地翻著剪報。德-威特,聖伯都人,有三次無足輕重的案底,一直叫喊說要麼是西耶熱爾團伙,要麼就是警察陷害他:西耶熱爾團伙是因為有時他在西耶熱爾的地盤兒做「雞」的生意,警察陷害他是因為他們想給「大道-公民」銀行那檔子事兒找替罪羊。他沒有搶劫那天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明,但說他不認識奇克-蓋爾,馬克思-奧頓,或是那個還在逃的第四人。在法庭上陪審團不相信他的話,他的所有指控都成立了,被判在聖昆丁監獄十年至終身監禁。

    凱終於在6月21號的一則社會新聞中出現。這則新聞題為:「幫派女孩兒愛上了——警察!走向正途?走向聖壇?」在故事旁邊有她和李-布朗查德的照片,還有鮑比-德-威特的警局嫌疑犯照片:瘦削臉,誇張地留著油油的大背頭。這則新聞在一開始重述了「大道-公民」銀行搶劫案以及布朗查德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繼而開始胡說八道起來:

    ……在劫案發生時,有一個的年青女孩兒住在德-威特的家中,她叫凱瑟琳-雷克,19歲,1936年從南達科塔的蘇福爾斯城(美國南達科他州東南部一城市,鄰近明尼蘇達州邊界)來到西部,不是為了到好萊塢星海一遊,而是為了接受大學教育。可她卻拿到犯罪大學的學位。

    「當時我無處可去,接著我就遇到了鮑比,」凱-雷克告訴《先驅快報》的記者阿吉-安德伍德說。「當時還是大蕭條時期,工作很難找。我過去經常在這個我只有一張小床的寄宿處附近散步,我就這樣遇到了鮑比。他在他的房子裡給了我一間房間,還說如果我給他打掃衛生,就幫我在大學註冊。他並沒有給我註冊,後來發生的事是我根本沒有想到的。

    凱以為鮑比-德-威特是個音樂家,而實際上他是個毒品販子和拉皮條的。「開始他對我很好,」凱說。「後來他讓我吸食鴉片,整天呆在家裡接電話。再後來就更糟了。」

    凱不願說出情況怎樣「更糟了」。當警察因為德-威特涉嫌2月11號的搶劫巨案而逮捕他時,凱並不覺得驚訝。她隨之在卡爾沃城區的職業女孩兒居住區找到了棲身之所,而後,當她被檢察官召請在德-威特的審判中做證時,她同意了——儘管她非常害怕她的前「捐助人」。

    她說,「這是我的責任。」「當然,我就是在審判時遇到李的。」

    李-布朗查德與凱-雷克相愛了。「我一見到她就知道,她就是屬於我的那個女孩兒,」布朗查德警官告訴罪案作家白沃-米爾斯。「她有那種我特別鍾情的流浪女孩的美。她過去生活坎坷,但從現在開始我會理順一切的。」

    李-布朗查德自己也是悲劇的受害者。在他14歲時,他9歲的妹妹失蹤了,再也沒有找到。「我想那就是我為什麼要放棄拳擊、成為警察的原因,」他說。「抓捕罪犯給我一種秩序感。」

    就這樣,走出悲劇,愛情故事開場。但是故事又會向何方發展呢?凱-雷克說:「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我的教育問題和李。我又擁有幸福的生活了。」

    那麼有大塊頭兒李-布朗查德在凱的生活裡,看起來他們的幸福生活真的開始了。

    我合上剪貼薄。除了那個小妹妹的內容外,其餘的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是所有這些都讓我感覺有很多不對勁兒的地方:布朗查德本來風光無限,卻拒絕了參與禁煙運動而暗淡自己的光芒;一個明顯被殺害後不知扔到哪兒去了的小女孩兒;與法律的兩邊均有關係的凱-雷克。再次打開剪貼薄,我看著凱七年前的照片。即使當時只有十九歲,她看起來也非常聰明,是不會說出白沃-米爾斯塞在她嘴裡的那些話的。而且看到她被描寫成天真的樣子我很氣憤。

    我把剪貼薄還給了工作人員。走出赫斯特大樓時,我心裡清楚,我想找的並不僅僅是解釋凱的憂鬱的東西,那我要找的究竟是什麼呢?我開著車漫無目的的到處轉,想打發時間,想讓自己極度疲憊,好一覺睡到明天下午,這時我突然想到:既然老頭兒有人照顧了,執行組的職位也泡湯了,那凱-雷克和李-布朗查德就成為我在未來唯一關心的人,所以我一定要確保他們不受別人譏諷和影射,也不能讓這次比賽給他們增添任何麻煩。

    我在一家位於洛斯弗裡茲的牛排店停了下來,狼吞虎嚥地吃了一份特大份的上等腰肉牛排(從腰肉的厚端切下的牛排,內含一塊T形骨頭及一塊相當大的腰部軟肉)、波菜和雜繪,然後又開車在好萊塢大道和日落大道巡遊。電影院裡上映的電影全都吸引不了我的興趣,日落大道上的夜總會對於我這個轉瞬即逝的「名人」來說又顯得太昂貴。到德和尼街時沒有了那一長串的霓虹燈,於是我把車向山的方向開去。穆赫蘭道到處都是在超速監視區飆車的牛人,我努力克制自己開飛車去海灘的慾望。

    終於,我厭惡了象守法公民一樣開車,就飛速開到海堤上去了。從威斯特伍德村(美國著名遊戲軟件公司)射出來的放映電影的強光佈滿了我頭上的這片天空;我看著它們旋轉,努力識別低低的雲彩構成的圖案。那些光線有催眠的效果,我就讓它們催眠我。在穆赫蘭道迅速駛過的汽車對我的麻醉狀態沒有什麼影響。等那些光線都熄滅時我看了看表,已經過了午夜了。

    伸了伸懶腰,我看著山下幾戶人家裡還亮著的燈,想起了凱-雷克。從那則新聞的字詞之間,我明白她幫鮑比-德-威特和他的朋友們吸毒,可能幫他販賣,一個搶匪的主婦在吸食鴉片後進入高潮。這讀起來很真實,但很醜惡,好像我在出賣我們兩人之間的火花。凱臨走時說的話漸漸真實起來,我不明白為什麼布朗查德可以跟她一起生活,卻不真正擁有她。

    房子裡的燈光盞盞地熄滅了,只剩下我自己。從山上吹下來一股冷風;我顫抖了一下,明白了。

    你贏得了一場比賽回來。汗水浸透,得意滿腹,心情舒爽,躊躇滿志。在你身上賺了大錢的設賭東家們給你帶來一個女孩。可能是個職業妓女,半職業的,或是業餘的,她也想嘗點甜頭兒。你們在更衣室裡做,或者在汽車後座上,那裡狹促得讓你伸不開腿,有時你還會踢碎車窗玻璃。在這之後你走出門去,好多人圍著你,靠攏過來要接近你,你的心情又爽上了天。這是比賽的另一個部分,是第十回合後的第十一個回合。而當你走回普通的日常生活時,只有低谷和失落。布朗查德離開拳台以後,他應該明白,他對凱的愛要與他給以前的那些女孩兒不同。

    我坐回車裡向家駛去,不知道自己將來是否會告訴凱,我那時沒有女人,因為對我來說性愛的滋味就像血,像樹脂,像對傷口的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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