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蘇奧拉·斯科拉蒂卡

全文 文 / 司湯達

    ——1740年感動了全那不勒斯的故事

    前言

    1824年,我在那不勒斯,聽到社交界有人談及蘇奧拉-斯科拉蒂卡和議事司鐸齊波的故事。我那時好奇心重,自然要打聽一些事情,可是誰也不願稍許清楚一點地回答我,他們都怕受到牽累。

    在那不勒斯,談起政治,人們總是含糊其辭。原因就在於此:一個那不勒斯家庭,比方說由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和父母親組成,家庭成員分屬於三個不同的派別,它們各有各的謀算。女人站在情人那一派,三個兒子各有自己的利益;父親和母親一邊歎氣,一邊回憶他們二十歲時的宮廷。人與人之間有這種隔閡,自然不能在一起認真地討論政治。只要說出一個稍稍明確不同一般的觀點,你就會發現周圍有兩三個人臉色立即變得煞白。

    關於蘇奧拉-斯科拉蒂卡的故事,我在社交界總打聽不出詳情,於是認為它或許令人想起了1820年的某段可怕歷史。

    有一個四十歲的寡婦,相貌並不漂亮,心地卻很善良,把她的小房子租了一半給我。這幢小房子建在一條小巷裡,離迷人的夏佳花園約一百步遠。後面是小山崗。老國王的妻子弗洛裡達公主的別墅就坐落在上面。這裡或許是那不勒斯唯一稍稍幽靜一點的街區。

    寡婦有一個年老的追求者。我花了整整一個星起來與他親近。有一天我們一起逛街,他把拉扎羅尼一家抵抗尚漂奈將軍部隊的地方,以及燒死某公爵的十字街口指給我看。我裝出謙虛的模樣,冷不防地問他,蘇奧拉-斯科拉蒂卡和議事司鐸齊波的故事,為什麼搞得這麼神秘。

    他從容不迫地回答道:

    「這起故事裡的人物,如親王,公爵等,他們的銜頭都被後人繼承了。這些人看到他們的名字出現在這樣一起哀惋淒惻的故事裡,可能會生氣的。」

    「這麼說,事情並不是1820年發生的?」

    「你說什麼?1820年?」這位那不勒斯人哈哈大笑起來,「你說什麼?1820年?」他反覆問我,帶著意大利人那種近乎無禮的衝動,它使我這個居住在巴黎的法國人十分反感。

    「要是你想有一點常識,」他繼續說,「那你就該說:1745年。就是維萊特裡戰役的第二年,偉大的堂-卡洛斯佔有那不勒斯的那一年。在這裡,大家管堂-卡洛斯叫查理七世。後來,在西班牙,他被人稱作查理三世。他在那裡幹了一番輝煌的事業。正是他把法奈斯家那個大鼻子帶進了我們的王室。

    「那個大鼻子大主教一聽到維萊特裡這個名字就害怕,就要在那不勒斯搞得人人膽戰心驚。所以今天,大家都不願提曾企圖突襲吉納提宮,活捉偉大的堂-卡洛斯。

    「你提到的這個故事,據說是一個僧侶寫的。被稱作蘇奧拉-斯科拉蒂卡的那個年輕修女屬於比西亞諾公爵的家庭。作者對當時的大主教表示了強烈的憎恨,因為正是這個大滑頭讓議事司鐸齊波從頭至尾參與了這一事件。拉斯-弗洛爾伯爵家的堂-熱納裡諾可能是這位僧侶的保護人,這位年輕人據說曾與風流國王堂-卡洛斯,以及當時最富有的貴族老公爵瓦加-代爾-帕多競爭,以獲得羅莎琳德的芳心。人們認為僧侶是在1750年寫這篇淒慘故事的。大概,有些內容可能會觸犯某個仍有權有勢的人物,所以作者寫得較為隱晦。他的廢話令人吃驚。他總是用一般的準則來表達自己的看法,這些準則當然屬於一種完美的倫理道德,但卻使讀者不知所云。讀者常常要掩卷三思,揣摩這個好僧侶究竟想說什麼。比方說,當他描寫堂-熱納裡諾之死的時候,人們勉強才看明白他的意思。

    「過幾天,我也許可以讓人把這份手稿借給你。由於它十分乏味,我不想勸你買下。兩年前,在B公證人的事務所,人家非要四個杜卡托才出手。」

    一個星其後,我拿到了這份手稿。它也許是世上最枯燥乏味的讀物。作者總是用不同的措辭來敘述同一件事,而不幸的讀者還認為他寫的是新事情。讀者越讀越糊塗,最後根本不知作者寫的是什麼。

    我們得知道,一個米蘭人,或一個那不勒斯人,大概一輩子也沒有連續說過一百句佛羅倫薩話,可是到了1842年,他們要出書的時候,卻覺得使用外國語是件有趣的事。本世紀傑出的將軍,最重要的歷史學家柯萊塔略有這種癖好,這就常常使得他的讀者望而卻步。

    這份可怕的手稿名為《蘇奧拉-斯科拉蒂卡》。篇幅不下三百一十頁。為了肯定我所領會的意義,我記得我還抄錄了若干頁。

    當我瞭解這段故事以後,我便避免向人家直接發問。我和別人長聊了一次,顯示我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有充分的瞭解,然後我裝出無關緊要的樣子,提了幾個該弄清的問題。

    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個大人物(兩個月前他還拒絕回答我的問題)給我弄來了一部小抄本,只有六十頁。雖說這個本子的敘述並不連貫,卻生動細微地描寫了某些事實。尤其對瘋狂的嫉妒提供了真實的細節。

    堂娜-費迪南達-德-比西亞諾王妃的指導神甫被大主教收買了。正是從他嘴裡,她獲悉堂-熱納裡諾愛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繼女羅莎琳德。

    她相信國王堂-卡洛斯也愛她的情敵,於是,通過在堂-熱納裡諾-德-拉斯-弗洛爾身上挑起強烈的妒意,來實施報復。

    1842年3月21日

    你們知道,1711年,路易十四已經失去與他同時代出生的那些大人物,又被德曼特農夫人(註:法國才女,先是路易十四子女的教師,後與路易十四秘密結婚。在宗教、政治上對路易十四影響不小。)低估,出於瘋狂的傲氣,他把尚是孩童的安茹公爵,派去統治西班牙,這就是後來瘋狂、勇敢、虔誠的西班牙國王腓力氣五世。這樣做,還不如像外國人建議的那樣,把比利時和米蘭併入法國。

    當時法國厄運重重,可是迄至那時為止,法國的國王卻每每輕而易舉地獲得成功,贏得頗具喜劇色彩的光榮,在逆境中充分顯示了一種真正的雄才大略。德南戰役的勝利,以及倒在馬波魯公爵夫人裙子上的那杯著名的水(註:法國與英國於1701年發生爭奪西班牙王位的戰爭。馬波魯公爵是英軍統帥。據說他妻子當著女王的面把水潑在自己身上,引起女王不滿,遂致使其丈夫被解除統帥職務。)給了法蘭西相當體面的和平。

    大約在這期間,仍在統治西班牙的腓力氣五世失去了王后。這個事件,再加上他的修道士德行使他幾乎發瘋。在這種精神狀態下,他竟在巴馬的一座穀倉裡尋著了有名的伊麗莎白-法奈斯,並把她帶到西班牙,與她結為夫婦。這位偉大的王后顯示出傑出的才華,把西班牙那些傲慢而幼稚的舉動改造成名聞歐洲的西班牙禮儀,引得這個大陸的所有君主紛紛倣傚。

    伊麗莎白-法奈斯有十五年時間,整天守著瘋子丈夫,連十分鐘也不離開。宮廷表面奢華,內裡卻已衰微。有一個才華橫溢的人描繪過這個宮廷。他就是聖西門公爵,一個為西班牙人的憂鬱性格所驅使,長於作深刻述評的文人,一個惟一由法國性格培養的歷史學家。他描寫了伊麗莎白-法奈斯王后安排自己後事的有趣細節。她作出種種努力,為的是有朝一日能派出一支軍隊,為她給腓力氣五世生的兩個幼子之一征服這個國家的某塊封地。這樣,腓力氣五世駕崩以後,她也有塊安身之地,不至於過以往那些西班牙太后過的淒涼日子。

    國王與前妻生的兒子都是傻瓜。由宗教裁判所培養出來的婚生王子,情況都是如此。這兩人之一將成為國王。某個寵臣也許會說服國王,使他覺得必須,並且使出詭計把法奈斯王后投入牢獄,因為王后其實的理智和活力使麻木不仁的西班牙反感。

    伊麗莎白的長子堂-卡洛斯於1734年來到意大利。他輕而易舉地打贏了比通托戰役,由此坐上了那不勒斯的寶座。不過,1743年,他受到奧地利人的猛烈攻擊。1744年8月10日,他率領他那支弱小的西班牙軍隊,來到羅馬城百里之外的小城維萊特裡。他駐蹕在阿特米西奧山腳下。二十里外,駐紮著一支奧地利小部隊,他們的位置佔了優勢。

    8月14日清晨,堂-卡洛斯在臥室裡遭到一連奧地利兵的突然襲擊。他們用槍托砸門,盡可能用尊敬的語氣,敦請他投降。離開西班牙時,王后把瓦加-代爾-帕多公爵安置在兒子身邊,儘管他還有隨軍神甫照料。就在這時,瓦加-代爾-帕多衝上前來,抓住親王的腿,舉到離地十尺的窗戶上。

    瓦加隨同親王跳出窗戶,然後找了兩騎馬,扶親王騎上,與他一起跑到兩里開外的步兵營。

    「要是你們記不起自己是西班牙人,你們的親王就完了。」他對士兵們吼道,「兩千名奧地利異教徒要活捉你們的好王后的兒子。你們要把他們消滅!」

    這短短幾句話喚醒了西班牙人的勇氣。他們揮動利劍,迎擊去維萊特裡突襲親王,空手而歸的四連敵軍。幸運的是,瓦加的對手是位糊塗老將軍,他死記著那些荒唐的戰術(1744年都是這麼個戰法),而未去設法瓦解西班牙人的鬥志。最後,一仗打下來,奧地利軍隊損兵折將達三千五百之多。

    從此,堂-卡洛斯便成了真正的那不勒斯國王。

    他喜歡打獵,別人也只知道他有這個愛好。法奈斯王后特派一名寵臣來告誡他,奧地利人既貪婪又吝嗇,那不勒斯人尤其厭惡他們。

    「對那些總是疑心重重,只顧一時的大商人,多收幾百萬;用他們的錢供他們娛樂。只是自己可別當個糊塗國王。」

    堂-卡洛斯雖說從小由神甫培養,經受了嚴格的禮儀訓練,卻並不缺乏聰明才智。他選用了一批才具不凡的臣僚,還以特殊的恩惠,把一批青年貴族延攬到自己身邊。在他第一次來那不勒斯時,這些人才中學畢業,就是在維萊特裡打仗的時候,他們也不過二十歲。他們中間有許多人喪身於維萊特裡的街巷,為的是不讓與他們同齡的國王被奧地利人俘虜。

    奧地利人收買了一些歹徒,企圖製造種種陰謀。國王卻將它們一一粉碎。那些短命政權的天生擁護者,他的法官們稱之為可恥的賣國賊。

    堂-卡洛斯沒有判處一例死刑,但是他同意沒收大批良田。那不勒斯人天生喜歡奢華,講排場。宮中的貴族都知道,要取悅年輕的國王,必須出手大方。大臣塔魯西向他告發,說有些貴族暗中效忠奧地利王室,國王便讓他們破了產。現在,反對堂-卡洛斯的只有那不勒斯大主教阿卡維瓦,他是國王在他的新王國遇到的惟一真正危險的敵人。

    從維萊特裡班師回朝後,堂-卡洛斯於1745年冬天舉行慶典。這場活動真是盛大莊嚴,不僅增添了征戰勝利的喜悅,同時也為他贏得了那不勒斯的民心。全國到處都恢復了安定富裕的景象。

    查理三世的生日到了。他在王宮中舉行盛宴,並大行吻足禮,以示慶祝。對於忠於他的大貴族,他賜以良田沃土。他也精於統治術,對於大主教的情婦,以及懷念奧地利人的可笑統治的老嫗,他就親切地向她們開玩笑。

    他看見有二三個青年貴族花費太大,入不敷出,便賞給他們公爵的頭銜。堂-卡洛斯天生大方,最不喜歡那些死守奧地利人的規矩,想方設法攢錢的人。

    年輕國王才智不凡,情操高雅,說起話來抑揚頓挫。民眾見政府不壓迫他們,感到十分驚訝。他們樂於見到國王舉行慶典,自覺養成了繳稅的習慣。這些稅賦不是每隔六個月便送往馬德里或奧地利,而是拿出一部分分發給尋歡作樂的少男少女。雖說大主教阿卡維瓦得到所有衰老男人和所有青春已逝的女人的支持,每次布道都要暗示,說宮廷的生活方式通向褻瀆聖地的罪孽。但他是枉費心機。每當國王或王后步出王宮,老百姓便歡聲雷動,二三里路以外都能聽見。你們想想,這些百姓天生就愛叫愛鬧,而且他們又確實高興,那種歡呼的場面該有多麼熱烈……

    維萊特裡戰役後的那個冬季,法國宮廷有幾個貴族借口休養,來那不勒斯過冬。他們在宮裡受到熱烈歡迎。最有錢的貴族把款待他們當作義務。西班牙人十分古板,守著嚴格的禮儀,男子不能在上午會見青年婦女,青年婦女沒有由丈夫選定的兩三個侍女陪同,絕對不能接見男人。不過在法國人的簡屏風習面前,這些習俗都稍稍放寬了一些。有八至十個絕色美女參加了所有的接待活動。不過年輕的國王是個精明的行家,他認為宮中最美的姑娘是比西亞諾親王的女兒,年輕的羅莎琳德。比西亞諾親王曾當過奧地利軍隊的將軍,是個多愁善感、謹小慎微的人物,與大主教關係密切。在決定性的維萊特裡戰役以前,堂-卡洛斯已執政四年,他沒來王宮裡露過面。國王只在兩次必須人人到場的吻足禮上,也就是國王的生日和本名瞻禮日那兩天見過他。不過國王舉行的盛大慶典為他贏得了擁護者,甚至在最擁護奧地利人統治(這是當時那不勒斯人的說法)的家庭內部,也有了支持他的人。比西亞諾親王的再婚妻子堂娜-費迪南達最喜歡出席王宮活動。經不過她再三請求,親王只好同意她去宮中露面,並且帶著女兒前往。他的女兒就是羅莎琳德,堂-卡洛斯國王稱之為王宮裡最美的姑娘。

    比西亞諾親王的前妻給他生了三個兒子。他為他們躋身上流社會操了不少心。三個兒子的頭銜不是公爵便是親王,只是他能留給他們的財產十分菲薄,與這些銜頭太不相稱。他為此十分憂慮。到了王后的本名瞻禮日那天,國王在軍中提拔了許多少尉。然而比西亞諾親王的兒子們榜上無名。原因很簡單,他們沒有提出申請。親王為此更添憂愁。不過,慶典的第二天,他們的妹妹,也就是年輕的羅莎琳德隨繼母到宮中走動,王后對她說,上次她在宮中遊戲,她注意到她輸了拿不出抵押物。

    「雖說姑娘不興戴鑽戒,我還是想把這枚戒指送給你,作為王后對你的友誼的證明,但願有我的特許,你會願意戴上它。」

    說完,王后把一枚戒指遞給她。戒指上鑲著一顆價值幾百杜卡托的鑽石。

    這枚戒指使比西亞諾親王極其為難,因為他的朋友大主教威脅他,倘若他女兒敢戴這枚西班牙戒指,那麼,在復活節期間,他就要傳命教區的所有神甫,不得為羅莎琳德舉行赦罪儀式。親王聽取了他的老指導神甫的意見,向大主教提出一個折衷辦法,就是請人打制一枚式樣盡可能一樣的戒指,再從比西亞諾王妃世代相傳的珠寶中選一顆鑽石鑲上。但是這個主意使堂娜-費迪南達十分氣惱。

    她不願讓人從她的首飾盒中拿走這顆鑽石,便聲稱要用王后賞的戒指來換它。有一個老女僕是親王的心腹,親王聽了她的話,知道羅莎琳德的戒指一旦進了家傳的財寶箱,在他死後便不可能再回到她手上;另外,要是王后發現羅莎琳德手上戴的只是個替代品,那女兒就無法以聖人的鮮血起誓,說戒指仍為她所有,當然也不可能跑回父親府上取來給她驗看。

    這種糾紛,羅莎琳德根本沒放在心上。可是親王府內部,卻有半個月被它攪得十分不寧。最後,還是由那位指導神甫出主意,將王后賞賜的戒指交給女僕領班老莉達保管。

    那不勒斯的貴族家庭有這種怪癖,人人把自己看成獨立的君主,各有各的利益。在兄妹之間,毫無感情可言,他們的利益始終由最殘酷的政治規則支配。

    比西亞諾王妃生性快活,十分任性。深得比西亞諾親王的歡心。她比親王年輕三十歲。維萊特裡戰役大捷之後,宮中在1745年冬季舉辦了好些盛大的慶祝活動。在這些場合,王妃看到宮中最出色的年輕男子圍聚在自己身邊,心中十分得意。其實,這份成就應該歸功於她的繼女羅莎琳德,也就是被國王稱為宮中第一美人的少女。包圍著比西亞諾王妃的年輕人心中有數,他們這樣做便能接近國王,只要生出一些有趣的念頭,使談話增色,還可能有幸與國王對話。平時,國王遵守母訓,同時也為了贏得對西班牙人的敬重,從不開口說話,但是當他與所喜愛的女子在一起時,卻忘了自己的身份,談笑風生,幾乎與那個不苟言笑的君王判若二人。

    不過,比西亞諾王妃在宮中感到如此快活,並非是國王在她周圍,而是因為拉斯-弗洛爾侯爵家年輕的堂-熱納裡諾對她的脾氣注目。拉斯-弗洛爾侯爵屬於西班牙梅狄納-塞利家族,是個閥閱世家,遷到那不勒斯只有一個世紀。只是傳到堂-熱納裡諾的父親這一代,家產已經不多。他在宮廷裡被看作最寒酸的貴族。他兒子不過二十二歲,卻已生得風流俊雅,臉上常浮現出某種莊重高傲的神色,顯示出他的西班牙血統。自從他參加宮廷慶典以來,他總是沒有討得羅莎琳德的歡心。雖說他發狂般地愛戀她,卻總是避免跟她說一句話,因為他怕她的繼母因此便不再帶她到宮中來。

    真要這樣,他的愛情將會受到嚴重挫傷,因此,他極為討好王妃,以避免發生這種事情。堂娜-費迪南達已有三十四歲,身體略胖,但她性格活潑,對什麼事都興致勃勃,所以顯得年輕。熱納裡諾倨傲,清高,不討羅莎琳德喜歡。他想改變這種性格,因此,王妃的這種性格對他的計劃有用。

    熱納裡諾沒跟羅莎琳德說過三次話。但她的感情卻完全被他瞭解:當他努力裝出快活、開朗甚至有些放蕩的態度時,他發現她的眼睛裡閃現出高興的神采。有一次,他在王后面前講了一則故事。故事內容其實頗為傷感,但他在解釋故事的前因後果時,卻和法國人一樣,顯得滿不在乎,毫不悲傷。結果,講完故事,他出乎意料地發現羅莎琳德朝他微笑,並作了個富有含義的手勢。

    王后與羅莎琳德一般年紀,也就是說,才二十歲。她禁不住誇讚熱納裡諾,說他講的故事沒有西班牙的悲傷味道,她聽了很高興。熱納裡諾望了羅莎琳德一眼,似乎是對她說:「我家的人天生一副傲相。為了討你歡心我才收斂了傲氣。」羅莎琳德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這種神態,就算熱納裡諾沒有發狂地愛上她,也會明白她愛上自己了。

    比西亞諾王妃目不轉睛地盯著熱納裡諾的俊秀面龐,但她並未覺察出他內心的感情:她沒有這份敏感,領悟不出那種微妙的東西。王妃注意到的,只是熱納裡諾秀氣的輪廓和全身上下透出的女性般的秀雅。他一頭金髮,學著堂-卡洛斯從西班牙帶來的時髦髮型,留得長長的,那金色的波浪一直捲到少女般纖細光潔的脖子。

    在那不勒斯,經常能看到一些秀美的、令人想起最美的古希臘雕像的眼睛。不過這些眼睛表現的,只是一個健康身體的滿足,最多也只是一種咄咄逼人的神態。但熱納裡諾有時情不自禁流露的高傲卻絲毫不帶這種神色。當他久久地凝視羅莎琳德時,他的眼神顯得憂鬱。倘若有一位敏感的觀察家,他也許會下這樣的結論:他對人忠誠老實,但是性格軟弱,疑慮重重。不過他有一個特點,也令人難以覺察:他的兩道粗眉常常蹙在一起,遮住了他那雙藍眼睛的愉悅與神采。

    國王愛上某人的時候倒不乏敏感。他看得很清楚。羅莎琳德很怕她的繼母,每當她繼母沒有注意她的時候,她的眼睛便出神地停在熱納裡諾那一頭秀髮上面。她不敢注視他的眼睛,她怕在凝神注視他的時候被他不意發現。

    國王寬宏大量,並不嫉妒熱納裡諾。或許他認為,一個年輕、慷慨、贏得勝利的國王不必害怕情敵。

    一個精明的觀察家,也許不會首先讚美羅莎琳德那張為眾人所欣賞的西西里島最美麗的臉盤。其實她的臉更屬於那種一見便令人難忘的臉。可以說她的靈魂顯現在她的額頭和她最動人的嘴巴輪廓上。她的身材細長細長,彷彿是一夜撐起來的。她的動作神態都還帶有幾分孩子氣,但是臉上已經透出聰明與靈氣。希臘型的美貌加上這種聰明與靈氣,世間真是少有。它們掩蓋了她那臉上有時因專注而流露的癡呆。她長著一頭黑髮,從中間齊刷刷地分開,貼到兩邊臉頰。她的眼睛上面長著兩道彎彎的長眉。正是這副臉相打動了國王。他常常誇她長得秀美。

    堂-熱納裡諾的性格有個明顯的缺點,就是他容易高估情敵的優勢,從而生出嫉妒,甚至嫉妒到發狂的地步。他嫉妒國王堂-卡洛斯,儘管羅莎琳德努力讓他明白,他完全不必擔心這位強大的對手。每當他聽見國王與羅莎琳德親切交談,他的臉馬上變得一臉蒼白。出於嫉妒的規則,熱納裡諾覺得盡可能與國王待在一起也是一種快樂,因為他可以研究國王的性格,觀察國王愛戀羅莎琳德的特徵(他自己也可能流露這種特徵)。國王以為這種陪伴是愛戴他的表現,所以聽任自己被人家研究。

    熱納裡諾也同樣嫉妒瓦加-代爾-帕多公爵。他是堂-卡洛斯的侍從長,親信,在維萊特裡戰役前夜救過他的命。在那不勒斯宮廷裡,他被認為是最富的貴族。只是這種種優勢都被他的年紀抵消了:他已有六十八歲。不過,這一劣勢倒也並未阻止他愛上美麗的羅莎琳德。他是個地道的美男子,騎起馬來風度翩翩。他有一些花錢的怪念頭,出手豪闊。這種怪誕的慷慨總是讓人驚愕,但也使他顯露出青春的活力,並不斷獲得國王的寵信。公爵想在準備給比西亞諾親王看的婚約中寫上給未來妻子的種種好處,使他不可能拒絕這門親事。

    堂-熱納裡諾在宮裡被人稱作「法國人」。他也的確是個快樂而冒失的人。凡是來意大利遊覽的法國年輕貴族,他都樂於與他們結交。國王對此甚為讚許。因為他時刻想著,法蘭西宮廷的行動似乎為它無憂無慮的輕浮性情所控制,倘若有朝一日它改變了這種性情,在萊茵河上來個小小的示威,那麼一直虎視眈眈要吞併那不勒斯的強大的奧地利王室就會調轉注意力。不過也得指出,國王的寵信有時也略為助長了堂-熱納裡諾的輕浮性情。

    有一天,堂-熱納裡諾與兩個月前從凡爾賽來的夏洛斯特侯爵一起,信步來到瑪德萊娜橋上。這座橋就在通向維蘇威火山的大路上。他們發現大道旁的山上有一座隱修教士的小屋子,便心血來潮,要登上去看看。可是天氣炎熱,步行太累,派僕人回去牽馬,又得等候很久。

    正在這當口,堂-熱納裡諾發現百步開外,有一個騎馬的僕人,但他認不出他穿的是哪座府上的號衣,他走過去,連連誇獎僕人牽在手裡的安達盧西亞駿馬漂亮。

    「請代我向你家主人致意,並請告訴他,我借這兩騎馬去那上面隱修教士的住處走一趟。兩個鐘頭後送回你主人府上。拉斯-弗洛爾府會派人表達我的謝意。」

    騎馬的僕人是一個西班牙老兵。他不快地瞪著堂-熱納裡諾,毫無下馬的意思。堂-熱納裡諾揪住他的號衣下擺,使勁往下一拉,又趕緊扶住他的肩膀,使他沒有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然後,他躍上僕人所騎的那騎馬,把僕人牽的安達盧西亞馬交給夏洛斯特侯爵。

    就在侯爵飛身上馬的當口,持韁勒馬的堂-熱納裡諾猛地感到一股涼意:一把匕首擦過他的左臂。原來西班牙老僕看到馬被人半途截走,便擲來飛刀表示反對。

    「告訴你家主人,」堂-熱納裡諾帶著平常的快活神氣說,「我向他致意。過兩個鐘頭,拉斯-弗洛爾侯爵府上的馬伕會牽還兩騎馬的。再說我們也會當心,不會跑得太快。我的朋友騎著這匹迷人的安達盧西亞馬兜風,會感到愜意的。」

    僕人怒不可遏,朝堂-熱納裡諾衝過去,想再給他一刀。

    兩個年輕人趕緊策馬疾馳起來,一邊發出哈哈大笑。兩個小時後,堂-熱納裡諾從維蘇威火山回來,便打發父親的一名馬伕去打聽馬的主人是誰,並把馬牽還、以他的名義向馬主人致意,表示感謝。過了一個鐘頭,馬伕一臉熬白地回來了,說那兩騎馬屬於大主教,還說大主教讓他轉告堂-熱納裡諾,他不接受一個目無尊長的人的致意。

    不出三天,這場小風波竟變成了一個事件。整個那不勒斯都在談論大主教的憤怒。

    宮中舉辦了一場舞會。堂-熱裡納諾是個舞迷,照例到場了。他伸出手臂,讓堂娜-費迪南達-德-比西亞諾王妃挽著,領著她和她的繼女羅莎琳德在各個沙龍中走動。這時國王叫住他。

    「告訴我你新近干的冒失事。說說你向大主教借那兩騎馬的經過吧。」

    簡短地把過程說了以後,堂-熱納裡諾補充道:

    「我雖沒有認出號衣,但我相信那兩騎馬是我某個朋友的,類似的事我也遇到過,我可以舉出來:我騎我父親的馬出去,也被別人牽去使用。去年,也是在這條通往維蘇威火山的路上,我把薩萊納男爵的馬也借去用過。男爵年紀比我大,對這個玩笑,卻並沒有生氣。不過陛下您也知道,他是個十分明理的人,很聰明。不管怎麼說,大不了就是拼一回劍吧。我已派人去致歉,大主教不接受,其實受冒犯的只可能是我。據家父的馬伕說,這兩騎馬並不是大主教閣下的坐騎,他從未騎過它們。」

    「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我不許你再鬧出什麼糾紛。最多允許你再去致歉,如果大主教閣下願意接受的話。」國王神色嚴厲地說。

    兩天以後,事情變得更加嚴重。大主教聲稱國王對這件事只輕描淡寫地過問一下,將會使宮中的青年樂於跟他冒犯。另一方面,比西亞諾王妃堅決站在場場都邀她跳舞的英俊青年一邊。她費心盡力地證明,堂-熱納裡諾確實沒有認出騎馬的僕人的號衣。出於某種無法解釋的偶然原因,堂-熱納裡諾的一個僕人也有這樣一件衣服,但它並不是大主教府的號衣。

    總之,大主教怒不可遏。堂-熱納裡諾看來不能拒絕與他用劍來分輸贏了。其實他本來準備去跟大主教說,要是知道那兩騎馬是他的,他就不會設法巧借了。

    這件事讓堂-卡洛斯十分為難。在大主教的指使下,那不勒斯的所有神甫利用作懺悔與人交談的機會,散步流言,說宮中的年輕人醉心於某種褻瀆宗教的生活,試圖侮辱大主教的家丁。

    國王一大早就來到包梯奇宮,讓人秘密召來堂-熱納裡諾上次提到的薩萊納男爵。這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十分富有,被人認為是天下第一才子。不過他居心極為險惡,似乎要抓住一切機會,詆毀國王的統治。他從巴黎搬來《風流商神墨丘利》,由此贏得才子的盛名。他與大主教過從甚密。大主教甚至想充當他兒子的教父(順便插一句,這個兒子把父親宣揚的自由觀念當了真,於1792年被絞死了)。

    在我們提及的時間裡,薩萊納男爵極為神秘地會見了國王查理三世,向他報告了許多情況。國王就自己可能會被那不勒斯上流社會賞識的行動徵詢他的意見。根據男爵的建議,第二天,一個消息在那不勒斯上流社會不脛而走:紅衣主教的一位年輕親戚住在大主教府,他聽說堂-熱納裡諾精通武藝,善使刀劍,與人交手三次,總是以對手失敗而結束,覺得十分害怕。這位年輕人出身高貴,勇氣卻無,反覆思量以後,他對借馬的事大發了一通牢騷,便小心地宣佈,馬是他伯伯的,與他無關。

    當天晚上,堂-熱納裡諾便上大主教府致歉,當初若是知道那是大主教的馬,他也就不會強行相借了。

    大家都知道了大主教的親戚的真名實姓。過了一個星期,他成了大家的笑料,不得不離開那不勒斯。又過了一個月,堂-熱納裡諾當上了近衛軍第一精兵團的少尉。國王得知他的財產與出身不相匹配,便從御廄裡挑了三匹駿馬,送給他。

    國王的這一賞賜引起了強烈反響。因為大家聽信了教士散佈的謠言,都把生性慷慨的國王當作吝嗇鬼。大主教讓人謠言惑眾,這麼一來反倒吃了虧。在老百姓看來,一個家道中落的貴族青年,就因為與大主教發生過衝突,便被視為有用之才,能夠實施國王的秘密意圖,國王才一改吝嗇本性,送了三匹罕有的寶駒給他。從此,民眾像避瘟疫一樣避開大主教。

    大主教發現堂-熱納裡諾逢凶化吉,有些事件本對他不利,沒想到反使他揚名,於是他決心等待機會再行報復。但是,他惱怒萬分,不採取什麼行動,是嚥不下這口氣的。於是那不勒斯的所有懺悔室都奉命散佈流言,說國王在維萊特裡戰役中表現並不勇敢。是瓦加-代爾-帕多公爵指揮的戰鬥。正如大家所知,公爵性格暴烈果敢,是他硬把國王帶到了戰鬥激烈的地點。

    這則流言在那不勒斯傳播甚廣。國王本不是英雄,聽到這種誹謗十分氣惱。一時間堂-熱納裡諾新近獲得的寵信便顯得岌岌可危。要是他沒在去維蘇威火山的路上胡鬧,向陌生人借馬,誰也不會回憶起維萊特裡戰鬥的細節。

    不過國王本人也有不是,他向軍隊訓話時把這些細節敘述過多次。

    國王命令年輕的少尉堂-熱納裡諾去視察他在某地的養馬場,並查點黑馬的數目,以便從中挑選一部分,充實到他正在組建的王后的近衛輕騎隊。

    因為三個兒子沒有相應的身份,比西亞諾親王已經十分煩惱,而堂娜-費迪南達脾氣執拗,總是在家裡惹屏風波,老頭子更是感到苦惱。堂娜-費迪南達因為自己首飾盒裡的鑽石被借走,又沒有得到鑽戒來替補,已經憋了一肚子氣,又料想丈夫會讓教會的朋友相信,他與宮廷來往並非自願,因為年輕王后給了他妻子不同一般的恩寵,他想利用這層關係,促使妻子為兒子謀求幾個職位,覺得更加有氣。這時堂-熱納裡諾已經獲悉自己將去養馬場視察,一大早便來親王府作首次拜訪。堂娜-費迪南達王妃便決定利用這個機會,來宣洩一下自己的不滿。她本來就真有毛病,又想到有若干天她在宮裡看不到他,便稱病不出。她這樣做的目的之一,就是氣一氣她丈夫,因為他在處理王后賞賜的戒指的事情上,作出了實際對她不利的決定。儘管王妃已有三十四歲,也就是說,她比丈夫年輕三十歲,她還有望獲得年輕的堂-熱納裡諾的鍾情。雖說她略微嫌胖,相貌卻仍然美麗。她生性活潑,無憂無慮,對什麼事,哪怕是與她身份不合的小事,她都興趣盎然,這種性格尤其有助於她保持青春年少的名聲。

    在1740年冬季宮中舉行的那些盛大慶典中,她始終被那不勒斯最傑出的青年包圍。她在那些人中間尤其注意到了年輕的堂-熱納裡諾。他面貌俊秀,性情快樂,舉止高雅,甚至帶有西班牙式的高傲氣質。他是梅狄納-塞利家族一個分支的後代。這個分支遷居那不勒斯不過一百五十年,他那法國式的活潑隨便的舉止似乎尤其使堂娜-費迪南達王妃著迷。

    熱納裡諾長著金髮金須,一雙藍眼極富表情。王妃特別喜歡這種顏色,她覺得這是哥特族後裔的明顯證明。她常常想起,堂-熱納裡諾忠實地繼承了祖先的大膽與勇敢精神,因為他在別人家胡作非為,已經兩次被這些人家的丈夫或兄弟打傷。出了這兩次事後,他變得謹慎,與年輕的羅莎琳德也很少講話,雖說她一直不離繼母左右。即使要講,也是在她繼母能夠聽得一清二楚的時候才跟她說上幾句。儘管如此,羅莎琳德還是確知這位青年愛她。而熱納裡諾也確信羅莎琳德對自己脈脈含情。

    法國人對什麼都愛開玩笑。很難讓他們理解,在遭受西班牙總督反覆無常的暴虐統治達一百一十年之久的那不勒斯,人們變得深沉,虔信,輕易不露感情。

    在出發去養馬場時,熱納裡諾為未能與羅莎琳德說上一句話而深感不幸。他不僅嫉妒國王,因為國王無須掩飾他對羅莎琳德的欣賞,而且還嫉妒瓦加-代爾-帕多公爵。由於近來他入宮很勤,他獲悉了一件保守很嚴的秘密。這位在維萊特裡戰役中幫過堂-卡洛斯大忙的公爵,以為仗著宮中強有力的寵信和他那二十萬皮亞斯特年金的巨額家產,就能使一個姑娘忘掉他的七十歲高齡和粗暴的怪脾氣。他打算請求比西亞諾親王把女兒嫁給他,他負責給親王三個兒子各提供一筆財產。但他也像一般的西班牙老人,疑心重重,聽到國王也愛上了那位姑娘,便打消了自己的念頭。不過,他並不確知國王愛到什麼程度:為了避免與一位分擔國家重任的親信鬧翻,堂-卡洛斯會不會放棄一時的心血來潮?迄今為止,凡是敢於觸犯他瓦加公爵的大臣,國王都毫不猶豫地予以懲處。抑或,他為羅莎琳德文靜憂鬱而又帶有幾分快樂的性情所征服,終於墮入了真正的愛河?

    在去養馬場的路上,熱納裡諾因為摸不準國王和代爾-帕多公爵的愛情,感到十分憂愁。這時他對真正的愛情也產生了懷疑。過去,羅莎琳德一看見他,眼裡便閃現出激動的光芒,而一旦看見繼母對熱納裡諾赤裸裸地表示強烈的愛意時,她便流露出明顯的不快。在那不勒斯,他對這種情感確信無疑,而現在,離開羅莎琳德不過三天,他就對之產生懷疑了。

    年輕的熱納裡諾相當乖巧,他讓比西亞諾王妃相信,他敬慕的是她,而實際上,他愛戀的是年輕的羅莎琳德,甚至還嫉妒起別人來。那個瓦加-代爾-帕多公爵,過去在維萊特裡戰役前夜幫了堂-卡洛斯的大忙,而今又享有年輕君主的隆恩聖寵,卻叫年輕的羅莎琳德天真無邪的風韻,尤其是那單純善良的眼神打動了心。他就像那些西班牙老頭,年齡三倍於所愛的女人,卻一本正經地向這個女人大獻慇勤。可是他戴假髮,吸鼻煙,這是那不勒斯姑娘最反感的事情。雖然羅莎琳德可能有二萬法郎的嫁妝,她在生活中的前景也只能是進聖-佩蒂托貴族修道院。這家修道院坐落在托萊德街地勢最高處,當時十分聞名,實際上是大貴族家庭少女的墳墓。儘管如此,她也沒有打定主意去理解代爾-帕多公爵充滿愛情的眼光。相反,堂-熱納裡諾在比西亞諾王妃不注意的當口向她投來的眼光,羅莎琳德倒是感受得分外清楚。有時,她說不定還要回報幾眼。

    說實話,這種愛情並不合常情,拉斯-弗洛爾家族雖是閥閥世家,但老公爵,即堂-熱納裡諾的父親有三個兒子。根據當地的習俗,老大將得到一萬五千杜卡托的年金(約合五萬法郎),兩個小的卻只能每月拿到二十杜卡托食宿費,和城裡、鄉下府邸裡的一處住所。堂-熱納裡諾和羅莎琳德並沒有明確地達成一致,卻都巧妙地在比西亞諾王妃面前掩飾自己的感情。王妃對年輕的侯爵一直懷有錯覺,要是明白過來,她那風騷勁兒決不會把他原諒。

    她丈夫那位老邁蒼蒼的將軍倒比她目光敏銳。在堂-卡洛斯冬季舉辦的最後一個晚會上,他就明白了,堂-熱納裡諾這個鬧過不止一次緋聞的年輕人,不是準備取悅他妻子就是討好他女兒。老將軍對這兩者都不樂意。

    次日,吃過午飯,他讓女兒羅莎琳德跟他一起上車,二話沒說,就把她帶到聖-佩蒂托貴族修道院。當時這座修道院十分有名,離雄偉的斯圖迪宮不遠,在托萊德街最高處左邊人們就可見到它那莊嚴的正面。圍牆綿延不絕。當人們沿著圍牆在阿雷納拉樹林北部的沃梅羅平原散步時,要走很久才走到盡頭。砌這道圍牆的唯一目的,就是替聖-佩蒂托的花園遮擋外部的眼光。

    親王到這時才開口。他把羅莎琳德介紹給他妹妹,嚴厲的××女士。他只對女兒說,她這一輩子,就要在這裡待下去,只有一次機會走出修道院的大門,那就是初修期滿發願的前一日。他彷彿是出自好心告訴女兒一個情況,女兒還應該感激他似的。

    羅莎琳德對這一切都並不感到意外。她很清楚,除非出現奇跡,否則她別指望出嫁。但在這時要她嫁給瓦加-代爾-帕多公爵,她會感到可怕。再說,她在這家修道院住過好幾年,保留著快樂有趣的回憶,所以頭一天她對自己的處境並不覺得過於沮喪。到了第二天,儘管她稚氣未褪,但一想到從今以後再也見不到堂-熱納裡諾,不覺也開始感到憂傷。她活潑,不穩重,不到半個月,就被看成修道院裡最憂傷最不聽話的姑娘。對她再也見不到的堂-熱納裡諾,她一天也許想到了二十次,而在她父親府裡時,她一天只想到一二次。進修道院三周後,有一次作晚禱,她一字不差地背出了聖母連禱文。教師便准許她第二天上屋頂露台。這個露台在修道院的主樓上面,面對著托萊德街,實際上是修女們用金箔和圖畫裝飾的一條長廊。

    又看到一輛輛華麗的馬車在這一段街上來回駛過,羅莎琳德大為興奮。她認出了大部分馬車和坐在馬車裡的貴婦,不覺感到又悲又喜。

    當她看見一個青年男子,站在一個大門廊下,滿懷深情地揮動著一束鮮花時,心裡頓時激動萬分。這正是堂-熱納裡諾。自從羅莎琳德失蹤以後,他每天都來此地,期望她能在貴族修女院的露台上出現。他知道她愛花,為了吸引她的視線,讓她注意到自己,他帶了一束最名貴的花。

    看到羅莎琳德認出了自己,堂-熱納裡諾快樂得直蹦。他立即向她打手勢,可是羅莎琳德沒有回答他。不過她想,根據修道院執行的聖貝諾阿教規,她可能要過好幾星期才獲准重上露台。她在露台上發現了許多興高采烈的修女,她們都,或幾乎都在跟朋友打手勢。看到這位戴白頭巾的姑娘,她們顯得有些擔心,這個姑娘看到她們不大虔誠的態度可能感到驚愕,並可能張揚出去。須知在那不勒斯,姑娘們還在孩提時代就習慣用手語交談。不同的手勢代表不同的字母。在客廳裡,他們的父母高聲說話的當口,她們就用這種辦法跟二十步開外的年輕男子默默交談。

    熱納裡諾害怕羅莎琳德變心。他往後稍退幾步,站在大門洞裡,用兒童的語言對她說:

    「自從你走後,我就感到不幸。你在修道院愉快嗎?能經常自由地上露台嗎?你仍然喜歡花嗎?」

    羅莎琳德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沒有回答。突然一下,她走開了。她是被教師叫走的,還是因熱納裡諾這幾句話冒犯了她而氣走的?熱納裡諾呆在那兒,心裡有說不出的憂傷。

    他信步來到美麗的阿雷納拉小樹林。這裡俯瞰著那不勒斯。聖-佩蒂托修道院大花園的圍牆就一直延伸到這裡。他悶悶不樂地走著,來到了沃梅羅平原。它俯臨那不勒斯城和大海。他一直走了十里地,來到瓦加-代爾-帕多公爵的宏偉城堡面前。這個城堡原是中世紀的一座要塞,牆體發黑,築有雉堞。在那不勒斯,這座城堡以陰森森的外表以及堡內的僕人聞名。公爵有個怪癖,只用來自西班牙的僕人,而且年紀要與他一般老。他說,他一來這裡,就認為到了西班牙。為了加強這種幻覺,他命人伐光周圍的樹木。每當他在國王殿前辦完差事,有點空暇,他就來這座城堡裡換換空氣。

    看到這座陰森的建築物,熱納裡諾更覺得憂悶。他沿著修道院大花園的圍牆,愁腸百結地往回走,忽然想起了一個主意:

    「她肯定還喜歡花。」他尋思,「修女們一定在這個花園裡栽了不少花。裡面肯定有一些園丁。我得想法去結識結識。」

    在這個平靜的地方,有一家小酒館。他走了進去。由於他的心思都集中在剛才那個念頭上,所以沒有注意他的服飾在這個地方顯得過於華麗。而且他還不安地發現,周圍的人都露出驚疑的神色。於是,他假裝走累了,很隨和地跟店主人和酒客聊天。這種坦誠的態度使人們覺得他那華貴的裝束也不刺眼了。他要了幾瓶好酒,便和店主以及他的朋友暢飲起來。就這樣邊飲邊聊了一個小時,大家對他也放了心,便拿聖-佩蒂托修道院的修女開玩笑。有人談到幾個修女在花園圍牆上會情人的故事。

    這種傳聞在那不勒斯流布甚廣。熱納裡諾相信確有其事。沃梅羅的這些善良農民拿這種事開玩笑,但並不顯得對這種事反感。

    「這些可憐的女孩子,不是像我們的本堂神甫說的那樣,是自願去那裡面的,而是被她們的父親趕出來的,因為家裡的財產都要留給長子。她們尋找一點快活也是自然的。不過眼下她們要取樂也不容易了。現任院長安琪拉-瑪麗亞是卡斯特羅-皮亞諾侯爵家的人。她只想通過折磨這批可憐姑娘來討好國王,為她侄子搞到公爵的頭銜。這些姑娘本也沒有想過給天主和聖母許願。她們在花園裡跑來跑去,那股快活勁兒叫人看了高興。好像她們只是一群寄宿的學生,而不是被迫起誓,不想還願就受天罰的修女。最近,為了尊敬她們的大貴族身份,那不勒斯大主教替她們從羅馬教廷爭取了特權,她們可以在十六歲上發誓,而不必等到十七歲。這份特權給可憐的姑娘們帶來了非凡的榮譽。修道院為此還舉辦了盛大的慶祝儀式哩。」

    「你們提到了花園。」熱納裡諾說,「可我覺得它很小嘛。」

    「怎麼會小呢?」周圍好些人叫起來,「你肯定沒有去看過,有三十阿爾邦(註:一阿爾邦約合20到50公畝。)哩。花匠領班貝波師傅手下,有時有十二個人幹活。」

    「這個花匠領班一定是個英俊的小伙子吧?」堂-熱納裡諾笑著叫起來。

    「你也真瞭解卡斯特羅-皮亞諾院長!」大家都嚷了起來,「但願她能容忍這種瞎安排!貝波先生當初進去,都不得不說明他有七十歲了。他是從拉斯-弗洛爾侯爵家出來的。侯爵在塞利有一座漂亮的花園。」

    熱納裡諾高興得跳了起來。

    「你怎麼啦?」他的新朋友問。

    「沒什麼。我只是累了點!」

    他想起了貝波師傅就是他父親從前的花匠。當天晚上剩下的時間裡,他又巧妙地打聽到了貝波師傅的住處,以及與他見面的辦法。

    翌日,他確實找到了貝波師傅。老花匠認出了拉斯-弗洛爾侯爵家的小少爺,樂得直流眼淚。從前他常把小少爺抱在懷裡,對他是百依百順。熱納裡諾抱怨父親太慳吝,表示只要一百杜卡托就可使他擺脫極端的困境。

    兩天後,初學修女羅莎琳德(現在大家都叫她斯科拉蒂卡修女)獨自在花園右邊幽美的花壇裡散步。老園丁貝波走近她,說:

    「我很熟悉高貴的比西亞諾親王一家。我年輕時就在親王的花園裡幹活。要是小姐允許,我要送給小姐一朵美麗的玫瑰花。我把它包在這些葡萄葉裡。不過,小姐要回到屋裡,獨自一人時才打開它。」

    羅莎琳德接過玫瑰花,幾乎連謝謝也沒說。她把花兒抱在懷裡,若有所思地朝宿舍走去。她是親王之女,將來是一等修女,所以享有三間房一套的宿舍。一進門,羅莎琳德就點亮燈,準備打開花來看,誰知她手裡握著的花萼已經脫離了花莖,在花瓣中心被迫萄葉包住的地方有一張紙條。她的心怦怦直跳,但還是毫不遲疑地展開紙條讀起來。

    「美麗的羅莎琳德,我和你一樣,不大富裕。你家犧牲你,好讓你的兄弟們成家立業。我也一樣。你可能也清楚,我在拉斯-弗洛爾侯爵家排行老三。自從你出家後,國王派我在他的近衛隊裡當騎手。我父親趁這個機會宣佈:我本人,我的手下和馬匹可以在家裡食宿,但我也得考慮每月靠十個杜卡托來生活了。在我們家,小兒子的待遇總是如此。

    「因此,親愛的羅莎琳德,我們兩人都貧窮,都被剝奪了繼承權。但你認為我們就命中注定,該一輩子倒霉嗎?我們既被逼到絕望的境地,我反倒生出勇氣對你說,我們彼此相愛,我們的意志不能為父母的冷酷和慳吝所干擾。我終歸要娶你作妻子,像我這種出身的人會有辦法生活的。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擔心你太虔誠。不要認為與我通信,就背棄了你的誓願。事情遠不是這樣。你是一位年輕妻子,你的心靈選中了丈夫,人家卻硬要把你們拆散。請拿出一點勇氣,尤其是不要生我的氣。我不會對你膽大妄為的。不過我有半個月沒見到你,十分痛苦。我的心裡充滿愛情。在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我們經常相逢在節慶的晚會,可是出於敬意,我沒有這樣直爽地表達我的感情,而誰知道以後,我有沒有機會再給你寫信?我的表姐××修女(我一有空就去看她)告訴我,你要再過半月才能獲准重上露台。每天,同一時刻,我都會上托萊德街來,也許我會化裝,因為我不願被新夥伴——近衛軍團的那些軍官認出並取笑。

    「自從你離開後,我的生活已經大不一樣,變得索然無味!我只跳了一次舞,而且是比西亞諾王妃親自上我的座位來邀請我才跳的。

    「我們窮。我們需要大家的幫助。你對僕人一定要禮貌,甚至要親切。老花匠貝波在塞利我父親的花園裡干了二十年。他幫了我的忙。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你大概不會厭惡吧?在離那不勒斯二百里的卡拉普爾海濱,我母親有一塊地,租金六百杜卡托。我母親很疼我,只要我真的去求她,她會讓管家把這塊地以六百杜卡托的年租轉給我。我每年有一百二的生活費,只要再籌四百八,我們就可以得到承租人的收益了。由於人家會認為這個辦法不很體面,我將不得不使用這塊地的名字,它叫……

    「可是我不敢再寫下去了。我向你透露的想法也許會使你反感:怎麼?難道要遠離高貴的那不勒斯城?我也確實是個冒失鬼,竟想出這種歪主意。不過,你要想到,我也可以指望哪個哥哥死去。

    「再見了,親愛的羅莎琳德。你也許會發現我是個認真的人。與你分別三周以來,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感想,我覺得這簡直不是生活。無論如何,請原諒我的傻念頭。」

    對這封信,羅莎琳德沒有答覆,以後又來了好幾封信。在這期間她給熱納裡諾最大的恩典,就是托老貝波給他捎去一枝花。現在貝波成了斯科拉蒂卡修女的朋友,也許是因為他總是給她講一些熱納裡諾童年的故事。

    熱納裡諾終日在修道院的圍牆附近徘徊,不再去社交場了。除了全身披掛在宮中執勤,別的時候宮中見不到他的人影。他過著鬱鬱寡歡的生活,無需誇張就可使斯科拉蒂卡修女相信,他情願一死了之。

    這種奇特的愛情佔據了他的心田,他感到極為苦惱,終於壯著膽子給女友寫信,說這種冷淡的筆談再也不能使他感到幸福。他有千言萬語要對她說,他需要當面和她說話,並當時就聽見她的回答。他要求在貝波陪伴下,躲進修道院的花園,在她窗下與她說話。

    他這樣請求了許多次,羅莎琳德心軟了,同意他進花園。這樣的幽會令情人們如此陶醉,以至於他們忘乎所以,常常見面。老貝波覺得自己在場純屬多餘,便把花園的便門敞開,熱納裡諾離開時將它關上。

    根據聖貝諾阿親自製定的一條規定,在兵荒馬亂,人人都須戒備的時代,修女們凌晨三時去祭壇唱晨經的時刻,必須在院子裡和花園內作一番巡查。在聖-佩蒂托修道院,這條規定是這樣執行的:貴族姑娘無須在二點起床,她們僱用一些窮姑娘去替代她們唱晨經。姑娘們去祭壇的當口,花園裡一座小房子便開了門,裡面住著三個老兵,年齡都在七十歲以上。這些老兵手執武器,看樣子是在花園裡巡邏;他們還放出幾條大狗協同他們執行任務。白天,這些狗都用鐵鏈拴著。

    平常,這種巡查都悄然無聲,沒有什麼事情。可是有一夜,狗突然狂吠不止,整個修道院的人都被驚醒。那幾個老兵放出狗後又上床躺下,這時趕緊跑出來,裝出巡邏的樣子,還放了幾槍。把院長嚇得惶惶不安,不知她家的領地上出了什麼事情。

    原來,熱納裡諾在羅莎琳德窗下只顧說話,忘了時間。他使出渾身氣力,終於得以脫身,但由於凶狗緊追不捨,他沒能把園門關上。第二天,安琪拉-居斯托德院長聽說狗在阿雷納拉樹林裡到處亂跑,甚至還跑到沃梅羅平原,大為生氣。她認為,狗叫的時候,園門一定是開著的。

    顧及修道院的名聲,院長便只說老兵玩忽職守,使得盜賊潛入了花園。她把他們辭退,換了一批新的。這一下在修道院引起了波動,許多修女抱怨這種措施太專橫。

    夜間,修道院的花園並不冷清。但修女們只是從中經過,並不駐足。只有堂-熱納裡諾叫愛情迷了心竅,不知向情人提出要求去宿舍幽會,因此差點使修道院的所有愛情都受了損害。好在第二天一早,他就給羅莎琳德寫了一封長信,要求去她宿舍。可是,直到羅莎琳德想出一個辦法,來減輕自己的內心不安,他的要求才被接受。

    正如上文所說,和所有將成為一等修女的親王之女一樣,羅莎琳德的宿舍有三個房間。最後一個房間從未進去過人,與藏衣室只隔了一層板壁。熱納裡諾取下一塊約一尺見方的木板,每天夜裡,從花園潛入修道院以後,他就從這個洞眼裡探出頭去與女友作長時間交談。

    這種幸福的幽會維持了很長時間,而且熱納裡諾還要求得到其他的恩惠。然而有兩個修女,已經有了一把年紀,也通過花園接待自己的情人。她們發現年輕的侯爵儀表俊秀,風度翩翩,不覺都動了心,便決心把他從羅莎琳德這個微不足道的初學小修女手裡奪過來。她們和熱納裡諾搭訕,為了先聲奪人,她們指責他潛入女修道院的花園和宿舍。

    熱納裡諾明白了她們的意圖以後,就對她們說,他並不是來偷偷摸摸地戀愛,而只是找找樂子。他請她們少管閒事。這個回答極不老實。便是今天,在這種場合,人們也不敢這麼回答。這兩個上了年紀的修女頓時生出一股無名之火,也不管時間將近凌晨兩點,拔腿就去叫院長。

    幸好這兩位修女不認識青年侯爵。院長原是他的姑奶奶,即他爺爺的妹妹。她對本家族的榮譽與興盛極為關心。她知道年輕的君主查理三世維護教規素來嚴厲果斷,因此她可能會把熱納裡諾危險的胡鬧告訴她的親王侄兒。真要這樣,熱納裡諾可能會被打發到西班牙,至少到西西里島去服役。

    兩位修女好不容易跑到院長的寢室,把她叫醒。這位虔誠而勤勉的院長一明白這是樁何等可怕的罪行,便馬上朝斯科拉蒂卡修女的宿舍跑去。

    熱納裡諾沒有把自己與兩個上了年紀的修女相遇的事告訴羅莎琳德。他正在藏衣室隔壁的房間裡與她安閒地聊天時,忽然聽見前面的臥室門被猛地推開了。

    兩個情人本來置身在若明若暗的星光裡,跟隨院長闖進來的人端著七八盞燈,這股強光照得他們睜不開眼。

    在那不勒斯,人人都清楚,一個修女,一個普通的初學修女在被稱為修行室的房間裡接待男人,要冒多大的危險。熱納裡諾自然也明白這一點。恰好藏衣室的窗戶大開著,他便毫不猶豫地從那裡跳到花園裡。

    罪行是明擺著的。斯科拉蒂卡沒有為自己作半點辯解。安琪拉-居斯托德院長當場開始審問。她是個四十歲的高挑女人,身體乾瘦,臉色蒼白,出身於王國最高貴的家族。她應付過種種局面,顯示出能謀善斷的能力。她有讓人執行教規必不可少的膽氣。年輕國王明確自己要做個專制君主後,便大聲宣佈「事事都要有規則」,而且要一絲不苟地執行規則。從那以來,院長執行教規就更加嚴厲。再說,安琪拉-居斯托德院長是卡斯特羅-皮亞諾家族的人。自從聖路易的兄弟安茹公爵登上王座以來,這個家族就與比西亞諾親王家族成了冤家對頭。

    可憐的斯科拉蒂卡在深更半夜與一年輕男子在房間裡交談,被人當場抓獲。在燈光照射下,她雙手遮面,差愧萬分,根本沒想到在院長她們剛闖進來那一關鍵時刻,讓她們看看可能是最關緊要的事實。

    她只說了一句對她完全不利的話。她重複了兩次:

    「這個年輕人是我丈夫!」

    這句話讓人想到一些並未發生的事情。兩名告發者好不高興。還是院長公正。她提醒大家注意,根據現場的情形,那個該死的放蕩傢伙闖進了修道院的內院,但至少沒有進入糊塗的初學修女的臥室。他只是潛入了藏衣室,取下了隔在藏衣室和斯科拉蒂卡修女臥室之間的一塊木板。無疑她在和他說話,但他決沒有進修女的房間,因為大家闖進房間,當場撞見他們的時刻,那放蕩傢伙還在藏衣室裡,他是從那裡逃走的。

    可憐的斯科拉蒂卡沮喪極了。她聽任她們把自己帶到一所牢房。牢房差不多完全處於地下,與這個貴族修道院的「死牢」連在一起。「死牢」是在一塊軟性岩石中開鑿出來的。今天在這塊岩石上,建起了宏偉的斯圖迪宮。這座牢房只關押被判了刑或嚴重犯罪被當場逮住的修女或初學修女。這個條件刻在牢房的門上。斯科拉蒂卡修女並不是這種情況。其實,院長也知道過分了一點,但是她認為國王喜歡嚴刑峻法,而且,她想到事情發生在自家的公爵領地上,處理嚴厲一點終歸好些。她認為指出姑娘並沒有在臥室裡接待那個成心敗壞貴族修道院名聲的可惡傢伙,對姑娘就夠好了。

    斯科拉蒂卡被單獨關在一間地牢裡。牢房比附近的平地要低五六尺,是在一塊軟性岩石裡開挖出來的。剛才,那強烈的燈光直扎她的眼睛,她覺得那是在譴責她干了醜事。現在,獨自一人,擺脫了燈光照射,她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這些高傲的修女中,究竟是誰有權對我下這種毒手呢?」她尋思,「不錯,我是在夜裡接待了我愛的、我希望嫁的年輕男子,但從沒有讓他進過我的臥室。大家都在說,這些女人當中,有許多人發願獻身給上帝,卻常常在夜裡與男人幽會。我進修道院以來,也看見過一些事情,它們使我形成了和大眾一樣的看法。

    「那些女人公開宣稱,聖-佩蒂托修道院並不像三十人主教團所希望的那樣,是個克己禁慾的地方。它只是一個體面的隱居的場所,貴族家庭那些不幸有兄弟的可憐姑娘可以在這裡過一種節儉的生活。人家並不要求她們克己禁慾,閉門不出,因為這一切只會加重她們沒有財產的痛苦。至於我,說實在的,我來這裡只是想服從父母的意旨。但是熱納裡諾愛我,我也愛他,我們兩人儘管貧窮,也打算結婚,去離那不勒斯二百里路,薩萊納過去的海邊一個小鄉村生活。她母親答應把這塊地的出租權讓給他,因為它只給家庭帶來五百杜卡托的收入。他作兒子的生活費一個月有四十杜卡托。我結婚以後,家裡也不可能拒絕給我相當於這裡的生活費,還有一場官司,打完後,每個月還可收入十杜卡托。我們算了好多次帳,把這些小數目加起來,我們也可以過日子了。雖然雇不起僕人,但物質生活所必須的都有,日子就很好了。難就難在徵得高傲的父母同意,讓我們像平民百姓一樣生活。熱納裡諾認為只要改名換姓,不影響他父親公爵的名聲就行了。」

    這些想法,以及其他一些類似的想法,使可憐的斯科拉蒂卡看到了希望。修道院裡將近有一百五十名修女。她們認為頭天夜裡當場拿住幽會男女一事,對維護修道院的名譽十分有利。既然那不勒斯全城都在說這些女人接待自己的情人,那麼好吧,現在抓到了一個出身高貴的姑娘,她又不善於自衛,可以按照教規嚴加懲治。唯一得提防的,就是在預審期間,不能讓她與家裡有任何聯繫。到了正式審判的時候,她家就是想干預也愛莫能助了,無法阻止院裡實施嚴刑。這種舉措將在那不勒斯,甚至在整個王國恢復貴族修道院的名譽。院長安琪拉-居斯托德召開了教務會。教務會由七名修女組成。她們是由大家從七十歲以上的修女中推選出來的。斯科拉蒂卡再次拒絕回答問題。於是她被送到一間只有一扇窗戶的房間裡。窗外是一堵高牆。在那裡,兩名雜務修女遠遠地守著她。她無法與任何人說話。

    那不勒斯的大戶人家都有親戚在聖-佩蒂托修道院。院裡發生了這種不尋常的事,外面很快就知道了。大主教要求院長匯報情況。院長怕影響院裡的聲譽,把事情輕描淡寫地說了一遍。

    大主教可以在自己的法庭審理這一案件。但考慮到比西亞諾親王一家與王國的貴胄顯要都有關係,他覺得還是應該向國王稟報。國王是個「秩序派」,聽了大主教的報告後怒不可遏。國王接見大主教時,瓦加-代爾-帕多公爵也在場。他並不知斯科拉蒂卡修女就是羅莎琳德,聽說這名修女有放蕩行為,他建議年輕的國王嚴加懲治。

    「願陛下永遠記住:不敬畏上帝的人也不會敬畏國王!」

    回到府裡,大主教將這個不光彩的案件交給大主教法庭審理。一個代理主教,兩個檢察官和一個法庭書記進駐修道院,準備取供和預審。但是從斯科拉蒂卡修女嘴裡,這些先生始終只得到這樣一句回答:

    「我的行為沒犯罪,我是清白的。我永遠只可能這麼說。我也只會這麼說。」

    法律規定的預審期快完了。修道院長希望盡一切努力避免使修道院丟醜。在她的要求下,延長了預審期。但是延長的期限也到了,法庭還是沒有拿到罪證,也就是說,根據院長的證詞,目擊者並未見到斯科拉蒂卡修女與一個男子待在同一房間,只是看到一個男人從隔開的鄰室逃走。於是修女被判禁閉,直到她供出在鄰室與她交談的男人名字為止。

    次日,當斯科拉蒂卡修女被提出來,接受由院長主持的老修女會的第一次審判時,院長似乎改變了主意。她想,讓不懷好意的公眾知道修道院內部的混亂,這是很危險的事情。公眾會說,你們懲處的,只是一樁出了岔子的私通案。可我們知道,這種事還有好幾百起。既然主政的是一個年輕國王,他又自稱有膽有識,希望依法行事(這是我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事情),那我們何不趁此機會為修道院做一點事情呢?這比在那不勒斯大主教和由他召來組成初級法院的議事司鐸面前判決十名修女更有益。我希望懲罰那個膽敢潛入修道院的男人。把宮中一個英俊後生投進監獄關幾年,要比判決一百名修女有用得多。再說,這樣做才公正:是男的一方主動嘛。確切地說,斯科拉蒂卡修女並沒有在臥室裡接待那男人。但願修道院裡的所有修女也都這樣謹慎!她將供出那個冒失小伙子,我將去宮裡查找。事實上,她也沒犯什麼大罪,我們給她一點輕微的處分就行了。

    院長要讓老修女們接受她的意見頗不容易,但她的出身,尤其是她在宮裡的關係終歸要比她們硬扎得多,她們無可奈何,只得接受。院長原以為審判很快就可以結束,誰知情況與她預料的大不相同。

    斯科拉蒂卡跪在法官面前做完祈禱,然後像過去一樣,說了這麼幾句話:

    「我並沒有把自己看作修女。我在社交界認識了那個青年。我們倆雖然都窮,但我們打算結婚。」

    這些話觸犯了修道院的基本信條,在聖-佩蒂托修道院,算得上彌天大罪。

    「可是姓名!那年輕人的姓名!」院長叫喊起來,她怕斯科拉蒂卡要進一步說起結婚的事,趕緊打斷了她的話。

    可是斯科拉蒂卡回答道:

    「你們永遠也別想知道。他將成為我的丈夫,我不會出賣他的。」

    果然,不管院長和老修女們如何逼問,斯科拉蒂卡始終沒有說出熱納裡諾的名字。院長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只要你說出一個字,我就原諒你的一切,馬上把你送回宿舍。」可是姑娘劃了個十字,深深地敬了個禮,然後表示她一字也不能說。

    她知道熱納裡諾是這位可怕的院長的侄孫。

    「她們說了多次,」她尋思,「我只要供出他的名字,就可以得到寬恕。可對他來說,最輕的懲罰也是發配西西里或者西班牙。那我就永遠也見不到他了。」

    院長沒有從斯科拉蒂卡嘴裡掏出任何東西,又氣又惱,把從輕發落她的計劃忘得一乾二淨。她匆匆趕到大主教府,把頭天夜裡的審訊情況向他報告。

    國王希望嚴肅處理此案。大主教為了討好國王,把這件事抓得很緊。可是,京城所有的本堂神甫以及大主教直接管轄的探子都動員了起來,還是毫無結果。大主教把情況呈報給國王。國王立即把此案交給警務大臣。警務大臣對國王說:「我覺得,那個潛入聖-佩蒂托修道院藏衣室的青年,不管屬於宮廷還是那不勒斯的豪門大戶,都要出血才對。陛下只有殺一儆百,才能長治久安。」

    國王贊同這個道理。於是警務大臣呈給他一份名單,上面開列了二百四十僕人的名字。凡是稍有可能進入貴族修道院的人,都會受到懷疑。

    一星其後,警察根據觀察到的一些簡單跡象逮捕了熱納裡諾,六個月來,他變得極為儉省,幾乎到了吝嗇的地步,而從修道院出事的那一夜間,他的生活方式似乎完全變了樣。警務大臣通知修道院長,要驗證這些跡像是否可靠。於是院長派人把斯科拉蒂卡從半地下的禁閉室提出來。就在院長勸她老實坦白時,警務大臣走了進來,當著斯科拉蒂卡的面告訴院長,拉斯-弗洛爾家年輕的熱納裡諾裡圖逃跑,被警探擊斃。

    斯科拉蒂卡頓時昏倒在地。

    「終於有證據了。」警務大臣得意洋洋地叫起來,「我說六句話,比院長您查六個月還管用呢!」

    可是院長的反應極為冷漠,他不由得愣住了。

    根據這個宮廷的習俗,警務大臣只算得上一個小律師。因此,院長認為要在他面前顯得傲慢一些才對。再說,熱納裡諾是她的侄孫,有關他的罪證材料將會直接呈報國王過目。她擔心這會損害她那高貴的家族。

    警務大臣知道自己遭到貴族的厭恨,只把陞官發財的希望放在國王身上。儘管拉斯-弗洛爾公爵讓人紛紛向他求情,他還是抓住線索窮追不捨。事情開始在宮中流傳。警務大臣素來躲開別人的議論,這次卻一反常態,極力推波助瀾,煽動輿論。

    警務大臣安排了一場對質:一方是拉斯-弗洛爾家的熱納裡諾,近衛軍團的掌旗官,一方是比西亞諾家的姑娘羅莎琳德,現在是聖-佩蒂托的初學修女,教名是斯科拉蒂卡。這真是一場好戲。宮廷的貴婦都來觀看。

    修道院的內部教堂為此掛上了帳幔,佈置得莊嚴肅穆。警務大臣把修女們請來,觀看預審近衛軍團掌旗官,拉斯-弗洛爾家的熱納裡諾的一幕。警務大臣還放出風聲,說熱納裡諾將處以死刑,斯科拉蒂卡修女將處以終身監禁。不過大家心裡有數,為這麼一件輕微的過錯,國王是不敢把顯赫的拉斯-弗洛爾家族的一個成員處死的。

    聖-佩蒂托修道院的內教堂佈置得金碧輝煌。許多修女在晚年可繼承家庭留給她們的所有財產,如果她們沒有許願守諾的話。在這種情況下,一般有良心的家庭把她們所得財產收入的四分之一或六分之一拿出來供她們花用,而這只是在她們來日無多的晚年。

    這些錢都被用來裝飾供公眾用的外教堂,和修女們祈禱,舉行祭禮用的內教堂。在聖-佩蒂托修道院,內教堂,也就是修女們用的祭壇與接待公眾的外教堂之間,隔著一重六十尺高的鍍金柵欄。

    平時,巨大的柵門只有在那不勒斯大主教在場時才打開。現在,對質儀式就要開始了,柵門也已打開。所有有銜頭的貴婦都進了祭壇。大主教,沒有銜頭的貴婦和男人留在外教堂。靠近門口的地方,橫拉著一條鐵鏈,後面聚集著一些信徒。

    一幅巨大的綠綢幃幔,原先掛在那六十尺高的柵欄內側,現在移到了祭壇裡處,掛在穹頂上。一條四寸寬的絲帶把聖母的名字盤成了美麗的圖案,在幃幔中間閃閃發光。幃幔後面,稍過去一點,放著斯科拉蒂卡的跪凳。待她那簡短的幾句話一講完,幃幔便從穹頂上落下來,把她與公眾隔開。對質儀式便莊嚴結束,在所有人心裡留下恐怖和悲哀的感覺。那可憐的姑娘好像從此便與活人隔絕了。

    叫那不勒斯宮廷的美麗貴婦們覺得掃興的是,對質儀式只有幾分鐘。依這些宮廷貴婦的說法,年輕的羅莎琳德穿著那套樸素的初學修女服,比任何時候都顯得動人。她與往日隨繼母比西亞諾王妃出席宮廷舞會時一樣美麗。她的面容變得消瘦而蒼白,更加使人憐憫。

    修女院的所有成員唱起了佩戈萊茲(註:意大利作曲家(1710—1736)。)作曲的《造物主降臨》後,斯科拉蒂卡就說話了。她有將近一年沒有見到情人,這時陶醉在愛情和幸福之中。只聽她輕聲說道:

    「我不認識這位先生。我沒見過他。」

    警務大臣聽到這句話,又看到落下了帷幔,氣得暴跳如雷。這意味著他煞費苦心安排給宮廷看的這場好戲,就這樣帶著幾分荒謬,草草收場了。在離開修道院以前,他氣勢洶洶地威脅了一通。

    堂-熱納裡諾被帶回監獄後,有人把警務大臣的話全部告訴了他。他的朋友們沒有拋其他。他們敬重他,並不是因為他的愛情。一個與我們同齡的人把他熱烈的愛情告訴我們,不相信吧,我們會覺得他自命不凡,相信吧,我們又會妒忌他。

    堂-熱納裡諾絕望之餘,對他的朋友們說,作為正人君子,他必須把斯科拉蒂卡救出險境。這些話給朋友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看守堂-熱納裡諾的獄卒有個漂亮的妻子。她去見丈夫的保護人,說她丈夫早就要求修理監獄圍牆。這件事人所共知,無可置疑。

    「這樣哩,」漂亮女人補充說,「從這件人所共知的事上,大人可賞給我們賺一千杜卡托外塊的機會。這筆錢可以讓我們永遠過上好日子。拉斯-弗洛爾家的公子熱納裡諾,只因為被懷疑進了修道院,就被關進監獄。大人您也知道,那不勒斯的王公貴胄,都在那裡面找了情婦,更該懷疑。這位少爺的朋友給我丈夫一千杜卡托,要他放少爺逃走。我丈夫為此會坐半個月或一個月牢。我們求您保護他,別把他免職,讓他在牢裡待一陣出來能繼續幹這差使。」

    保護人覺得這種格外開恩的辦法很簡單,便同意了。

    朋友們給予年輕囚犯的幫助不止這一樁。他們在聖-佩蒂托修道院都有親戚,他們加強了對她們的關心。結果,對斯科拉蒂卡修女的情況,堂-熱納裡諾瞭解得一清二楚。

    在一個風狂雨暴的夜晚,將近凌晨一點鐘的時候,靠著朋友們的幫助,熱納裡諾大搖大擺地從監獄大門走了出來。獄卒已把監獄的平台推倒。他製造了假像,好像囚犯是從那裡逃走的。

    有個西班牙逃兵,性情剛勇,最喜歡在那不勒斯幫年輕人干危險差事。堂-熱納裡諾在他的幫助下,藉著風聲,利用貝波(在這種危險處境裡,他對他的友誼始終不渝)提供的方便,終於進入了修道院的花園。儘管風狂雨暴,那幾條狗還是嗅出了他,立即朝他撲過來。它們勇猛壯實,熱納裡諾要是單身一人,也許就給它們嚇住了。不過他們是兩個人。他和西班牙逃兵背靠背作戰,終於殺死兩條,殺傷一條。

    傷狗的叫聲引來了一名守夜人。堂-熱納裡諾給他錢,又把道理說給他聽,都是徒然。這位守夜人是個虔誠的信士,對地獄極為恐懼,但是不怕死。他與堂-熱納裡諾交手時負了傷,被綁在一株粗大的橄欖樹上,嘴裡塞了一條手帕。

    兩場打鬥費去了很長時間。暴風雨似乎稍稍小了一點。可是最困難的事還在後頭,必須進入禁閉室。

    兩名雜務修女每二十四小時給斯科拉蒂卡修女送一次麵包和水。那一夜,她們給雷雨嚇怕了,把包了鐵的大門都插上了閂子。熱納裡諾拿撬鉤和假鑰匙都沒能打開它們。西班牙逃兵會爬牆,他幫助熱納裡諾爬到一棟小屋頂上。屋下面就是在阿雷納拉山巖中間開鑿出來充作禁閉室的井坑。

    兩個雜務修女看見從上面跳下兩個遍身泥水的男人,更是驚恐萬分。兩個男人朝她們衝過去,堵住她們的嘴,把她們捆了起來。

    下一步該闖禁閉室了。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熱納裡諾從雜務修女身上搜出了一大串鑰匙,可是有許多井坑,都裝著一樣的翻板門,雜務修女又拒絕告訴他們斯科拉蒂卡修女關在哪扇門裡。西班牙逃兵抽出匕首要刺,以便逼她們開口。可是熱納裡諾知道斯科拉蒂卡性格極為善良,擔心這種暴力行為會惹她生氣。西班牙人三番五次地說:「大人,我們這是耽誤時間,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動刀子。」熱納裡諾沒有聽他的,堅持把一張張門打開呼喚。

    終於,三刻多鍾以後,傳來了一聲輕微的回答。堂-熱納裡諾立即快步衝下一道旋梯。旋梯是在軟性岩石上開鑿出來的,有八十級之多,經過長期磨損,幾乎變成了一條筆陡的小路,滑溜溜的,十分難走。

    自從與熱納裡諾對質後,斯科拉蒂卡修女就關在這裡,已有三十七天沒見過光明。她看到西班牙人提著的小燈,立即感到眼花繚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當她終於認出渾身泥污和血跡的堂-熱納裡諾時,一下撲在他懷裡,暈了過去。堂-熱納裡諾悲喜交集,一時不知該怎麼辦。

    「不能耽擱,快步。」西班牙人比他老練,大聲提醒道。他們兩人抬起昏迷不醒的斯科拉蒂卡修女,艱難地攀登起那道又殘又破的石梯。到了雜務修女住的房間後,西班牙人想了個好主意,找了一件灰布大披風,把剛剛甦醒的斯科拉蒂卡修女裹了起來。

    大門朝著花園。他們打開門閂。西班牙人手持長劍,衝在前面。熱納裡諾背著斯科拉蒂卡,緊隨其後。但他們聽見花園裡人聲嘈雜,不覺心頭一凜:是一些士兵。

    剛才,西班牙人本想一刀幹掉那個守夜人了事,但被熱納裡諾制止了。

    「可是,大人,我們侵入了內院,犯了瀆聖罪,殺不殺他,都會判死刑。這傢伙會讓咱們壞事的。不如殺了算了。」

    這些話沒有說動熱納裡諾。那傢伙是在匆忙間捆住的,不久就掙脫了繩索,跑去叫醒了其他守衛人員,又去托萊德街警衛隊叫來了士兵。

    「要從這裡脫身,尤其是把小姐送出去,可不是件容易事!」西班牙人叫道,「我原來就說中了,要三個人一起幹才行。」

    聽到話音,兩個士兵走到他們面前。西班牙人用劍挑倒一個。另一個想舉槍射擊,卻被一棵灌木絆了一下,西班牙人趁機也把他砍倒了。只是這傢伙沒有立即死,還叫了幾聲。

    熱納裡諾背著斯科拉蒂卡朝門口走去。西班牙人擔任護衛。熱納裡諾開始跑起來。西班牙人揮舞長劍,擊退幾個沖得太近的士兵。

    幸好雷雨又開始了。傾盆大雨給他們衝出重圍提供了方便。只是有一個士兵被西班牙人刺傷,慌忙開了一槍。子彈擦傷了熱納裡諾的左臂。聽到槍聲,又有八九個士兵從花園深處跑來。

    說實在的,熱納裡諾在撤退中表現勇敢,不過那個西班牙人更顯示了他的軍事才能。

    「我們的對手至少有二十個。只要走錯一步,我們就完了。小姐會被當作我們的同謀而被毒殺。她不可能證明她沒有與大人串通。這種事我見得多了。得趕快把她藏到樹叢裡,讓她躺在地下。我們給她蓋上披風。至於我們,先去碰一碰那些士兵,把他們引到花園那一邊。我們要盡可能讓他們相信,我們越牆逃了。然後我們再回到這裡,努力把小姐救出去。」

    「我不願與你分開。」斯科拉蒂卡向熱納裡諾說,「我不怕,與你死在一起,我覺得十分幸福。」

    這是她的頭幾句話。

    「我可以行走。」她又補充說。

    離她不遠的地方,傳來了一聲槍響,把她的話打斷了。好在無人受傷。熱納裡諾又把斯科拉蒂卡抱在懷裡。她身體瘦小,抱著並不吃力。這時亮起一道閃電,他看清了左邊有十幾個士兵,於是拔腿就朝右邊跑。幸虧他反應敏捷,才逃脫大難,因為幾乎在同一時刻,十二發子彈穿過了一株小橄欖樹……

    「留下修女吧,」貝波向他喊道,「不然我們兩人完了。」(本段是根據一個提綱間斷補充的。——原注)

    熱納裡諾把斯科拉蒂卡留在一處茂密的灌木叢裡。她仍然昏迷未醒。士兵們都去追熱納裡諾了,貝波便趁機背棄羅莎琳德,一直跑到街上,弄來水澆在她臉上,然後關上花園門,去睡覺了。這時大約是凌晨一點。將近三點鐘時,一股涼意使羅莎琳德甦醒過來。她走到了沃梅羅平原。因為天要亮了,她便躲到一個農民家裡,要求借套服裝換一換。「我要再被抓回去,就難免一死了。」她對農民說。農民聽說過禁閉室的殘酷,憐憫之情油然而生,便把妻子的衣服拿給她穿。不過他是瓦加-代爾-帕多公爵的佃農。

    晚上,主人回到城堡,佃農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向他報告。

    公爵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他來到田莊,吩咐對逃出來的修女採取嚴厲措施。可是,當他認出羅莎琳德時,不覺大吃一驚。

    ……

    (原註:從本段開始,我們原文照錄了作者1842年3月19日口授的一個簡略的提綱。)

    瓦加公爵認為不幸的羅莎琳德失蹤了。他四處奔走尋找,都沒有打聽到她的下落,因為他不知道她已改名為蘇奧拉-斯科拉蒂卡。

    他的本名瞻禮日到了。那一天,他大開府門,接待所有熟識的官員。這些身著戎裝的軍官看見一個女人,一個雜務修女模樣的人來到候見室,都感到十分驚奇。她在身上裹了一條長長的黑紗,顯然是為了不讓人根據衣著認出她的身份,這樣一來,她就像一個苦修贖罪的平民寡婦。

    公爵的僕人準備把她趕出去。她往下一跪,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長長的念珠,唸唸有辭地祈禱起來。她就用這樣的姿態等候公爵出來。不久,公爵的首席內侍過來攙她起來。這時她先不作聲,把一枚極為精美的鑽戒拿給他看,然後說:「我以聖母的名字起誓,我決不向公爵閣下祈求任何施捨。看到這枚戒指,公爵大人就知道我是以誰的名義來這裡的了。」

    這些話使得公爵極為好奇。他匆匆忙忙結束了與兩三位頭等貴賓的談話,把他們打發走。然後,他以地道西班牙式的高雅的禮貌,請求那些軍官允許他先接見一個完全陌生的修女。

    雜務修女一進公爵的工作室,看到房裡只有她與公爵兩人,便跪倒在地。

    「斯科拉蒂卡修女不幸之至。似乎整個世界都要與她為敵。

    「她讓我把這枚精美戒指交給大人您。她說您知道在她變得不幸之前送她戒指的人。靠這個人的幫助,您可以獲准派遣某個心腹去探望斯科拉蒂卡修女。不過,她關在死牢裡,要去看她須得到大主教的特別批准。」

    公爵認出了鑽戒。雖然年老了,他仍然激動萬分,好不容易才吐出幾個字來:

    「你說,你說,羅莎琳德關在哪家修道院?」

    「聖-佩蒂托。」

    「派你來的那個人的吩咐,我一定照辦不誤。」

    「我的使命只要引起了上面的懷疑,我就完了。」

    公爵迅速掃視了一下書案,拿起一幀鑽石鑲邊的國王畫像,說:

    「這幅神聖的畫像,你永遠隨身帶著,就有權在任何時候晉見陛下。這一袋錢,你交給被你稱作蘇奧拉-斯科拉蒂卡的人。這一袋小點的是給你的,不管出現什麼情況,你都會得到我的保護。」

    好心的修女接過錢袋,倒在一張桌子上數起金幣的數目來。

    「盡快回到羅莎琳德身邊去。別數了。甚至我都要考慮把你藏起來。我的內侍會領你從花園裡的一張門出去,坐上我的馬車,到城市的另一端。你小心隱藏好。明天中午十二點到兩點鐘,你要想盡一切辦法到我的阿萊納拉花園來。那裡的人都是西班牙人,靠得住。」

    公爵再度出現在軍官們面前,向他們表示歉意,但他那慘白的臉色早把歉意表示了出來。

    「先生們,有一件緊急事情,使我不得不立即出門。我只能明早起點再接待諸位,並感謝諸位的光臨。」

    瓦加公爵立即來到王后的宮殿。王后一見到她從前賜給羅莎琳德的戒指,眼淚就不住往下掉。王后一起與瓦加公爵去見國王。他看到公爵神色不安,很是關心。到底他是個英明的君主,最先提出了理智的意見:

    「千萬不要引起大主教懷疑。即使雜務修女不用我的畫像做護身符,躲過了大主教的密探,也要注意這一點。現在我明白了兩星期前大主教去他在×××地方『茅屋』的用意。」

    「如果陛下許可,我將派人封鎖港口,禁止所有去×××地方的船隻出港。登船的人將被帶到俄福城堡,他們在那裡會受到很好的對待。」

    「去吧。安排好了再來報告。」國王對他說,「塔律西(堂-卡洛斯的首相)不喜歡這類特殊措施,因為它們容易招來議論。不過我不會跟他說的。他對大主教已經夠恨的了。」

    瓦加公爵向副官下達了命令,然後又回到國王身邊。王后剛才昏了過去。國王正在照料她。王后有副慈悲心腸,她想,假若雜務修女進公爵府時被人發現,那麼羅莎琳德就會被人毒死。公爵好言相慰,終於使王后完全放心。

    「幸好大主教不在那不勒斯,目前刮的是東南方向的熱風,坐船去×××地方,至少要兩個鐘頭。大主教不在那不勒斯時,由議事司鐸錫博代行大主教職務。那是個嚴厲得冷酷無情的人。不過,沒有上司明確的命令,他是不敢擅自處決人的。」

    「我要打亂大主教的部署。」國王說,「我把錫博司鐸召到宮裡,把他一直留到晚上。這傢伙的侄子殺死了一個農民。星期天晉見我的時候,他懇求我開恩赦免他侄兒。」

    國王走進理政廳,準備簽發命令。

    「公爵,你有把握救出羅莎琳德嗎?」王后問道。

    「與大主教這個傢伙打交道,我還真沒有把握。」

    「塔律西推薦他去當紅衣主教,把他從我們身邊趕走,還真做對了。」

    「對的。」公爵說,「本來想讓他去羅馬當駐教廷的使節,把他從這裡趕走。不過這傢伙到了那邊,搞起陰謀來比在這裡更壞。」

    這番簡短的談話之後,國王回來了。三人又商量了一陣。最後,公爵得到許可,立即去聖-佩蒂托修道院,以王后的名義,瞭解比西亞諾親王家據說已死的羅莎琳德的情況。去修道院以前,公爵去會見了堂娜-費迪南達。這樣一來人家就會以為他是從她那兒獲悉羅莎琳德遇到了危險。瓦加公爵心急如焚,在比西亞諾親王家待了不久就告辭了。

    公爵來到聖-佩蒂托修道院。從站在外門口的雜務修女開始,他發現這裡人人神情怪異,心事重重。他是奉王后之命來的,有權立即見到安琪拉-德-卡斯特羅-皮亞諾修道院長。然而,人家卻讓他等了要命的二十分鐘。在大廳下面,可以見到一道旋梯的出口。旋梯似乎通到很深的地下。公爵認為他可能永遠見不到美麗的羅莎琳德了。

    院長終於露面了,顯得神慌意亂。公爵靈機一動,改變了話題:

    「比西亞諾親王昨晚中風,情況危險。臨死前他一定要見到女兒羅莎琳德。他讓人請求陛下下令把羅莎琳德小姐接出修道院。國王尊重這家貴族修道院的特權,特派一名大員,也就是本人,國王的侍從長前來傳達命令。」

    一聽此話,院長趕忙跪倒在公爵腳下。

    「我將向陛下本人報告我無法服從王命的原因。公爵先生,我尊重您本人和您的尊嚴,我在您面前的姿勢就是明證。」

    「她死了!」公爵吼道,「可是我以聖熱納洛的名義起誓,我非要見到她不可!」

    公爵怒不可遏,霍地一下抽出劍來。他推開門,喚來守在院長的一間頭等客廳裡的副官,對他說:

    「抽出你的劍吧,阿特利公爵!叫我的兩個傳令兵過來。這裡有一樁生死攸關的大事要辦。國王要我找到年輕的羅莎琳德公主。」

    安琪拉院長站起來,想溜走。

    「別走,院長。」公爵喝道,「你將作為囚犯,關進聖-艾姆城堡。到那時你才能離開我。我們就在這裡講好。」

    公爵惶惶不安,試圖為自己侵犯修道院內院尋找理由。他尋思:「這家修道院這麼大,要是院長不肯帶路,兩個龍騎兵的長劍又嚇不倒她,那我豈不像個迷路人,四處瞎撞。」

    公爵緊握住院長的手腕,留心她耍什麼花招。院長領公爵來到一道寬大的樓梯前。樓梯通到一間一半在地下的大廳。公爵看到事情有可能成功,而且除了阿特利公爵與兩名龍騎兵(他們的馬靴踏得樓梯嘎嘎直響)外,沒有別的見證人,認為可以對院長來一番威脅。最後他來到上文所說的大廳。裡面光線黯淡,只在祭壇上插了四支蠟燭作為照明。兩個還算年輕的修女躺在地上,像是中了毒,全身痙攣,行將死去。還有三個修女,跪在二十幾步遠的地方,正在作懺悔。議事司鐸錫博坐在祭壇前一張圈椅上,臉色蒼白毫無表情。他後面站著兩個高大的小伙子。都低著頭,盡量不看倒在祭壇前的兩名修女。那兩人穿的深綠色絲袍隨著身體的痙攣而顫動。公爵迅速掃視了一遍這個可怕的場面,看清了場上的所有人物。當他注意到羅莎琳德坐在離三個作懺悔的修女幾步遠的一個草墊上時,突然喜出望外,也顧不上什麼禮儀,就朝她跑過去,用表示親近的稱呼「你」來問她:

    「你服了毒藥?」

    「沒有。我不會服的。」她回答,頗為冷靜,「我不願傚法這些冒失的姑娘。」

    「小姐,你得救了,我帶你去見王后。」

    「公爵閣下,我想您不會忘記大主教法庭的權利。」議事司鐸錫博坐在圈椅上說。

    公爵明白該和誰打交道,便走到祭壇前跪下,對錫博說:

    「代理主教議事司鐸大人,根據最近的政教和解協議,這類判決只有國王簽了字才能執行。」

    錫博立即尖刻地反駁道:

    「公爵閣下出言武斷了一點:在場的罪犯都經過合法審判,她們自己也承認犯了讀聖罪。但教會並沒有對她們處以任何刑罰。根據您對我說的話以及我現在看到的景像,我猜想這兩個不幸的女人是服了毒藥。」

    錫博教士的話,瓦加公爵只聽清了一半,因為阿特利公爵的嗓子蓋住了他的聲音。阿特利公爵跪在兩個垂死的修女身邊。她們在石板地上抽搐,劇烈的痛苦似乎使她們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的舉動。其中一個大約三十歲,生得天姿國色,好像進入譫妄狀態,把自己的袍子撕到胸口,大叫道:

    「救我呀!救我呀!救一救我這個高貴的姑娘!」

    公爵站起來,他在王后客廳裡的那副高雅派頭又顯了出來。

    「小姐,你的健康沒受一點損害嗎?」

    「我沒有服毒,公爵大人,」羅莎琳德回答說,「但這並不妨礙我感覺到,是您救了我的性命。」

    「我沒有任何功勞。」公爵說,「國王從忠實的臣民那裡得到消息後,派人把我召來,告訴我有人在這家修道院謀反。我們要制止謀反者的行動。現在,」他望了羅莎琳德一眼,補充說,「我該聽您吩咐了。小姐,您是否願意隨我去向王后謝恩?」

    羅莎琳德站起身,挽住公爵的手臂,朝樓梯走去。走到門口,瓦加公爵對阿特利公爵說:

    「我命你把錫博大人和在場的那兩位先生關起來,每人一個房間。同樣,安琪拉院長也要關起來。你還要下去,把牢房打開,釋放所有的女犯人。我是轉達陛下的命令,誰敢違抗,就把他關進單人牢房。陛下希望把要求朝見他的人都送進宮裡。你別耽擱時間,快把這裡的幾個人關押起來。我馬上給你派幾名醫生和一營近衛軍來。」

    說完,他又向阿特利公爵示意還有話要講。走到樓梯口,他說:

    「親愛的公爵,你也明白,不能讓錫博和院長統一口徑。過五分鐘,一營近衛軍將開到這裡,由你指揮。在通往大街或花園的門口安排一個哨兵。要出去的放行,要進來的不准。你派人搜索花園,把所有參與謀反的人,包括花匠在內,都分開關押。好好照料那兩個中毒的姑娘。」

    ……

    (原註:從此句開始的部分又是一個提綱,口授於1842年3月21日。)

    挑起嫉妒心,使堂-熱納裡諾終於開槍自殺。

    阿卡維瓦大主教答應比西亞諾親王的指導神甫,只要他使堂娜-費爾南達王妃相信堂-熱納裡諾鍾情於羅莎琳德,就讓他晉陞為大教堂的議事司鐸。大主教通過這一辦法,使頭腦簡單的堂-熱納裡諾痛苦不安。

    使用某些語句,如:他戴假髮,吸煙,等來改變愚蠢的讚賞風格。

    採納一些主意,如:在那不勒斯,經常看到一些秀美的眼睛,可是它們像荷馬筆下朱諾的眼睛,沒有任何表情。剔除遠離人心的磅礡氣勢(有一字無法辨認),人心具有謙虛、自然、敏感和德國式的淳樸。

    王后說:

    「我勸你盡早結婚。你有了丈夫,我就讓你成為宮中的貴婦。你一旦從屬於我,教士就不敢迫害你了。想到這件事,你會有不少苦惱的。我也不想為瓦加說情,以某種方式去勸你和他結婚。但是你如果這樣做了,我和國王將很高興。」

    ……

    瓦加派比通托部一個營去把守聖-佩蒂托貴族修道院的大門。國王甚為生氣。

    「目的都達到了,何必要引起公眾議論呢?」

    「面對這樣一個不可一世的教士(他可能裡通外國,把敵人引進你的國家),面對羅馬教廷,唯一的理由,就是聖-佩蒂托修道院裡有人謀反。我看到議事司鐸錫博盯著我的探究的目光和冷峻的臉色,我就相信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消除這種懷疑:有人想劫走一位初學修女。比通托部那個營的干預震動了那不勒斯所有人的心靈,當然也包括教士們,它使人們相信事情涉及到一起奧地利人的陰謀。」

    「可是,塔律西氣壞了。」國王說,「上哪兒去找這樣一位首相呢?又正直,又勤奮,還拒絕了羅馬教廷好幾百萬呢!您願意接他的位子嗎?」

    「我是怎麼也不想幹實事了。」

    瓦加公爵讓那位雜務修女改了姓名,隱居在熱那亞,過著寬裕的生活。

    堂-熱納裡諾像卡波勒卡茲地方美麗的波佳一樣,變成了虔誠的信士。

    羅莎琳德寬懷大度,又回到修道院。她怕熱納裡諾沾染罪孽,不肯在婚前順從他的要求。熱納裡諾大失所望,認為她受了聖母的折磨,被不祥的天眼盯住了。

    熱納裡諾受不了猜疑和嫉妒的折磨,終於自殺了。羅莎琳德差點因此失去了理智。她真以為自己被不祥的天眼盯住了。有一個宗教狂企圖用匕首刺殺她。

    瓦加公爵六十九歲時,羅莎琳德嫁給他,條件是她每年去熱納裡諾自殺的修道院住三個月。

    結婚前夕,她心灰意冷,痛哭一場。「假如熱納裡諾從天上看見我,他會怎麼想呢?……」

    (李熊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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