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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 文 / 王曉玉

    第八章

    十九歲的沈幼籐,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大些。好像是要證實那個物種進化的原理和規律似地,她無論在外型和智力上,都繼承了她父母的長處。她身體頎長,像沈澤輯,或者說是像李可心,十六歲時就竄到了一米六六,近年又長了二、三公分,接近了一米七十。她長得豐滿結實,擯棄了張宗元一脈裡的竹竿型體態,倒是取了沈家門裡的健壯和紫籐身上的圓潤,高高的身上該凸的凸,該凹的凹,豐臀細腰,極有韻致。她的臉呈橢圓形,比沈澤鯤短些、飽滿些,比紫籐大籐卻又長些、瘦削些,流暢地不帶一點稜角地到下巴那兒自然合攏,那線條簡直是無僅可擊。她的皮膚有她祖母李可心的那種白皙,又有她外祖母紫籐的那種細潔;她的眼睛如大籐般圓而亮,她的鼻子卻如沈澤鯤般高而挺拔。她的嘴唇雖帶了沈源的特徵,偏大一些,偏厚了些,若按中國古典式標準衡量,不入「櫻桃」之流,但她恰恰正好生於六十年代末,長成於七、八十年代,到她成年之時,那電影裡電視裡錄像帶裡出現的明星們,都已是以大嘴厚唇為美為榮的了,所以有不少同學說,幼籐,你這張漂亮的臉上,唯有這張嘴最耐看最現代派,只是既不像你爸,也不像你外婆,想必也不像你媽,到底是像了誰了?幼籐回家學舌給外婆聽,紫籐聽了雖不說破,心裡卻清楚:像誰?像你的外祖父!

    「外婆,還有九天,外公就回來了!」幼籐用一支粗粗的簽字筆劃去年歷本上的一個日期,然後點著下一個星期日說。那個紅色的星期日上,她已經用更鮮艷的玫瑰紅色——用的是她的一支唇膏諧一致」是判斷真理的絕對標準,攻擊唯物辯證法是自相矛,圓圓地圍上一個圈了。

    紫籐井不搭這個腔,只是將一雙薄薄的可用來罩在皮鞋上的簡易套鞋塞進幼籐的背包,說:「昨天夜報登了,今天午後到上半夜有雷陣雨,帶上雨披!」

    「外婆!」幼籐卻執拗地盯住她問,還彎下腰側過頭從下往上看住她,「外公要回來了,你怎麼一點也不激動?」

    紫籐忍不住笑了起來:「怎麼個激動起來?總不見得像你拿到大學錄取通知一樣,馬上就倒立起來拿個大項吧?」

    「這倒也是,」幼籐說著,從大木床下拖出一個紙盒子,從裡面構出一件塑料而被,卷緊了塞人背包,「不同年齡段的人即使一樣是激動,那表現形式的確是不同的。比如那位材廠長,昨天摸到了一個情況,說是南京研究院的那幾位老專家,基本上認可龍華水泥廠的改造方案了,開心得不得了。一激動,他就不叫我小沈同志了,叫我幼籐,『喂』,」她學著一種口氣,「『幼籐,幫我去買兩瓶啤酒,我們於一杯!』媽的,好像我是他的勤務兵似的!」

    「你什麼時候可以改了你這個『媽的』?」紫籐板了臉說,「十八、九歲女孩子,還是個大學生呢,嘴裡怎麼出髒話?」

    「外婆,我激動呀!龍華廠更新改造的方案快得到國家批准了,你外孫女也有一份功勞呢!」幼籐邊開門邊說,「這也是一種表達激動的方式!」

    「沒聽說過這種方式,」紫籐笑了。她頓了頓,又開口問:「他們……龍華廠,知道不知道你是……當年華申沈老闆的……孫女?」

    「好像不知道。那位林廠長,不是那種專喜歡調看人家檔案的人。再說,我不過是個實習生,還沒必要對我進行政審吧?」

    「那麼,那林廠長……真的是林局長的兒子?」

    「我也只是聽說。聽說那局長文革時讓造反派打殘廢了,所以早早地離了休了…妙!婆,你怎麼了?你想調看一下林廠長的檔案嗎?」

    「你外婆有這個資格?」

    「說不定真有呢!」

    「這……什麼意思?」紫籐疑惑地盯住了幼籐的臉,「你們廠長今年多大?」

    「哎喲,我的外婆呀,」幼籐放聲大笑起來,「我的外婆的想像力超過作家,我的外婆的警惕性超過安全局,我的外婆的思維跳躍速度超過學齡前的娃娃……」

    「少給我油腔滑調!」紫籐正色道,「我想起來了,你們那個廠長是有妻小的,你給我離他遠些!再說,你外公和阿姨都快回來了,讓他們給擔保了送你去美國讀博士,都已經說好了,你少在這裡橫生枝節!」

    「外婆你別激動,」沈幼籐卻依然笑嘻嘻地,「你可別設立假想敵!出國的事嘛,沈海比我起勁多了,真要能成,我也謙讓!外婆不是向來最提倡謙讓美德嗎?」

    她甩上門,踏著一種有節奏的步子下了偏樓的水泥樓梯。然後是「啪」地一聲響,當然是用腳後跟踢開了那自行車的支架,騎上她那輛「鳳凰」車,遠去了。

    儘管穿的是平底工作鞋,身高近一米七0的沈幼籐站在那群專家和工程師當中,還依然能與大多數的男子平了肩不差上下。龍華水泥廠年初剛發了統一工作服,藍衣藍神藍色遮陽帽,帽上綴了已經獲得「市優」級產品稱號的本廠名牌——「白龍牌」水泥的標誌,一條昂首飛騰的白龍。進了廠穿上這麼一套衣褲,也便失去了性別,若從背後看遠處看,唯一能群男女的是頭髮的長短。可是到了這八十年代的中後期,在頭髮上的男女界限早已開始模糊,許多男青工留了幾乎披肩的長髮,不少還燙了卷,許多女工卻剃了倒創。頭,後腦勺的髮根動用了電剪往上推去,秀麗的耳朵愣愣地從短短的鬢髮中支出來。那沈幼籐,剪的就是這麼一頭短頭,所以若只是粗看,誰都不會以為她竟是一個十幾歲的大姑娘。

    「小沈,給我那份材料!」人群的核心、龍華水泥廠的廠長林建華說著,向緊隨他身後的沈幼籐伸出手。

    「要『總體改造方案』還是『改濕容為干賽方案』7」她的聲音瞧得如擊打了一片薄薄的鋼板。聽到這聲音的人,就不會因為她的統一工作服和比林廠長還短的頭髮而搞錯了她的性別了。

    「兩份都要。」林建華勾動著手指,並不看一眼他的助理,目光始終沒離開過那幾個正諦聽著他的介紹和解釋的人。

    那幾個人是南京水泥工業設計院派來的專家。綴有白龍的藍色遮陽帽下,壓著灰白的甚至全白的頭髮、溝溝壑壑每一條都埋著知識和智慧的皺紋、還有一雙雙只認理不認人懷疑一切審視一切挑毛病找漏洞時刻準備著射擊一個「不」字來的眼睛。他們受國家建材局科學技術委員會的委派,負責審查和進一步論證龍華水泥廠提出的「技術改造方案」,根據這個方案,龍華將全面改造老廠,利用西班牙的貸款,引進一條B產二千餘噸熟料生產線的干法容外分解生產線的技術和主要設備,更改數年前所提出的建立「兩濕」系統的計劃。專家們已經在龍華廠住下半個多月,查核調查了「龍華」進行技術改造的條件,特別是原料、動力來源及場地擴展的可能性,同時還指導並審查了資源普查和勘探工作。他們對「龍華」的改造前景擁有生殺大權。只要他們說「可行」,打個「可行性報告」上去,龍華便將獲得國家的各種優惠,其中包括得到外匯貸款,包括將水泥提價收入返回作企業自籌資金,包括由市政府配合徵用土地等等。若是他們挑出了關鍵性的毛病,最後拿出了「條件不成熟」「暫緩施行」之類的意見,那麼以林建華為核心的龍華廠領導班子的一幫人馬積兩三年之辛勞和準備所描繪出來的宏偉發展藍圖,也就被無情地撕毀了,龍華廠只好依然蟋縮於浦江一隅,轉動著幾組老掉牙的機器,勉為其難地擠出一袋袋水泥來,直到在日益激烈的國內外水泥市場上被徹底擠垮。

    所以林建華對這幾個老頭子奉若神明、親如爹娘。當了幾年廠長,兼之有當年做過建工局局長的父親林水根的指點,他完全明白,計劃經濟中的國營企業,離不開國家的支持、上級部門的扶植,正如那歌兒中所唱的,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他將老頭子們安排到龍華地區最好的飯店裡去,而且專派了廠內最美貌可人善作公關的幾個女工前去照料他們的生活,與此同時,他抽調出廠裡最高層次的技術人員,參與專家取證工作,實際上是讓一幫子懂行的與老頭子們有共同語言的又心向本廠效忠本廠的人馬,營造有利於方案被認可的氛圍,進行滲透性的情緒和觀念導向。林建華甚至還臨時補充了一名廠長助理,將前來實習的同濟大學建材系四年級學生沈幼籐從技術科裡抽調出來,讓她專門負責處理文字和技術資料。抽調沈幼籐,是因為善於發現人才的林廠長,在一次很偶然的機會裡,見到了沈幼籐謄抄整理上交到廠部來的一張報表。沈幼籐那一手出奇地工整秀麗的字跡引進了他的注意。這年頭,漢字寫得好的人越來越少,搞理工科的年青人當中更是鳳毛群角。那份材料上有幾句文字註釋,寫得也特別簡潔準確,措辭裡帶了點文皺皺的古文化味道,讀起來特別讓人舒服。林建華問了問辦公室裡的秘書,方知道是那批新進廠來實習的同濟大學畢業班學生中的一個,而且還是個女的。女的讀建材的不多,再一瞭解,居然還是那個實習組裡的組長,據說是那屆畢業生中成績相當突出的學生幹部。龍華廠早就想多要幾個大學畢業生了,這一名顯然是個值得注意的好苗子,雖然很可惜是個女的。不久那南京方面的專家組就來了。平均年齡在五十歲以上的專家們對書面材料的文面要求特別高,一有看不清的看不明白的馬上就皺眉頭,不管那具體內容是多麼地準確科學。林建平立即啟用實習生沈幼籐,讓她從車間工地進入辦公樓,為她配備了一名文書、一名製圖、一名打字員。那沈幼籐也夠乖巧的,所有的材料經了她手非但整理得眉清目楚、思路清晰,而且一律採用比通常文件加倍放大的款式,字體一律用仿宋三號,好像那供中央領導同志閱讀的「大參考」一樣,看得幾個老頭子不用放大鏡也一樣舒舒服服的。

    終於到了最後作出結論的時候了。雖然林建華已經知道,調查考察組在頭天晚上已開過了會,一致通過了一份「上海龍華水泥廠更新改造前期方案之可行性調查報告」,但既然老頭子們依然不動聲色地準時於上午九時抵達廠區,提出要再次核實一下龍華廠的擴張可能性,他也使一如既往地率了一批技術人員,也喊上沈幼籐等必要的辦公室幹事,浩浩蕩蕩地陪了專家們重新兜了一遍。那林建華組織的一批人馬,各有所能,品種齊全,只要有一個老頭子提出一個問題,馬上就有一個相應的龍華人湊上去,如博士論文答辯般列論據證論點滔滔不絕地解釋一番,態度謙恭卻又滴水不漏,讓提出疑問的又滿意又滿足,點著頭踱開步就好像道回升起了開了間的欄杆。而林建華自己,則如同那春秋列國時期的晉國重耳公子,任由食客們雞鳴狗盜一施才華。不到中午時分,南京考察組的領頭,那位設計院的副院長,終於開了金日:

    「行了。我們準備明天就返回。快則半月,慢則三周,我們負責向北京遞送可行性報告。」

    林建華一聽此言,不說別的,回頭就對沈幼籐吩咐道:「幼籐!叫車!去功德林飯莊!三桌素齋!」

    沈幼籐邁開她那修長的腿大步走開時,心裡免不了又「媽的」罵了一聲,想:「他怎麼一激動就想吃飯呢?他怎麼養成了這種飲食情結?或許他前世是餓鬼投胎?」

    紫籐坐在她那張已經被磨得油亮亮如同上過蠟克清漆、雖然修補過但依然紮實的籐椅上,久久地、久久地沉思著。

    或許這也是一種激動的方式、一種屬於六十開外的年齡段的老太婆的激動方式?她想著,禁不住暗自笑了。

    哪來什麼激動?將近四十年的歲月,如滴水穿了石,如鐵桿磨成了針,晝晝夜夜風風雨雨升升降降聚聚散散生生死死把什麼都足以消蝕了、穿透了、揉化了、麻木了,何況一顆肉心?

    是的,他快回來了。年歷本上,沒被圈去的日子離那帶了紅圈的日子只剩下一、二、三……的確,只剩下九個了。九個日日夜夜,比起近四十年每年三百六十五個日日夜夜來,太微不足道了!

    那成千上萬個日日夜夜裡,有苦苦的思念,有甜甜的回憶,有翹首等候的企盼,有咬緊了牙關的煎熬,有五內俱焚的焦渴,有墜入深淵的絕望……不絕的思念像毒火般日日夜夜啃嚙著自己的心,每一個短暫的回憶都如醉酒般足以安慰、麻醉和打發那不眠的長夜。如果沒有那種與生俱在、萬劫不滅的企盼,又怎麼能經受得了那一萬多個日日夜夜的煎熬?即便是一次次打擊一次次的幻滅,也澆滅不了那盞希望的燈、那種與他重聚、哪怕只在彌留之際垂危之際只剩一分鐘生命的短暫時刻裡也能見上一面的焦渴之情!

    可是流逝的歲月畢竟把這一切統統給消淡了。

    衰老的、乾枯的、萎縮的、發僵發木發麻發硬的心裡,還剩什麼?

    還剩一種恐懼,一種足可以佔據了後面這九個日日夜夜的莫名的恐懼。

    恐懼的根子生成於大籐的死。

    在一、二十年的空白之後,從他那邊來的第一封信,就帶來了大籐的死。

    不給她留下哪怕是作一句解釋的機會,大籐就斷然決然地撒手去了。

    她至今還記得那天夜半。她和澤鯤跌跌撞撞地趕到了醫院的停屍房。他們倆都猜到了是大籐,儘管那公安交通處的人說,死者身上沒有一樣證件,不一定是吧,老媽媽別急,別急。她才四十多歲,半天工夫裡她者了十歲。從澤紙讀信的失魂落魄唯求速死和她一句解釋就起死回生,她完全可以猜想得到那性格自信剛強、剛強得不近清理的大籐,會走到哪一條路上去。她和澤限瘋了一樣地直奔黃浦江。那是傳統的輕生之處,馮唯後來就是進了那裡,結束了那年頭無休止的折磨的。他們倆沿著江從十六鋪碼頭走到公平路上港四區五區,眺望著滔滔的黃渾渾的江水又希望又不希望覓見他們的大籐。江風立即在紫籐的臉上刻下了皺紋。夕陽映紅了江水卻染黃了她和澤輥的兩張臉。他們精疲力竭地返回紫籐花園,因為他們都還保留著一絲理智——那偏樓二層上,還留著大籐的才剛滿月的女兒。曼娜守在屋裡,已經用奶粉餵飽了這嬰兒,也已經讀了桌子上的這封台灣來信。她的很簡單也很溫柔的心一樣被這家庭的複雜所震懾,僅只因為她迴避不知面前的嬰兒乃是沈澤鯤的親生女兒,所以也不能推測出大籐的去向以及失蹤的原因。紫籐和澤跟不約而同地守口如瓶,於是這已經穿載了夠多的秘密的家庭中又多了一個秘密。什麼時候這個秘密一旦揭穿,又不知會生成什麼悲劇。到夜半時分,再次外出四處尋覓的澤施一瞼死灰地撲進了偏樓二層,告訴對燈枯坐的茨阿,有起車禍,正在尋找死者家屬,讓我們去認一認,或許不是吧,公安局說像個大學生樣子呢!安慰不起任何作用,她立即昏了過去。澤鯤不敢聲張,亂掐亂晃亂灌水才把她弄醒。隨了他走出那花園時的她,步履矚珊,頭髮蓬亂,目光呆滯,面色灰黃,交通隊的人,自然喊她老媽媽還以為來了死者的祖母。

    肝膽俱裂的悲拗摻雜了剜心剜肺的內疚。在這世上或許她不欠別人什麼,但是她欠了親生女兒許多許多,而且水無償還的機會了;她到這世上來走一遭,似乎命裡注定就是來為別人作牛作馬作奉獻的,但她的女兒卻像是上蒼依她的模樣製成的她的附件,隨了她吃苦受累幫著她跋山涉水然後就匆匆離去。她離了去後她才發現自己在她那短短二十幾載的存在期內是多麼地漠視她虧待她還心安理得好像理所當然;她自以為牢牢地守住了那一個個天大的秘密是對得起他對得起他身邊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孩子們,殊能料到這些秘密糾合到一起互相碰撞竟會突然間釋放出如此巨大而慘烈的毀滅力!

    她從此便生成了一種恐懼。她恐懼這不公平的不能預料的不能阻止的悲劇再次重演,沉重的打擊落到完全無辜的孩子們頭上去。她再不敢向沈氏家族的下一代隱瞞什麼了,在大籐成為一縷清煙重返她從那裡來的地方之後,她把澤媲、澤鵬——他奇跡般地痊癒了——曼娜三個人叫到自己的房裡,清清楚楚地講教了有關沈源、張宗元、李可心、田大勤、還有自己,二十年前在這座紫籐花園裡出演過的一出出活劇,讓他們終於明白了自身的來龍去脈。因了這深深地紮了根的恐懼,她不顧澤鯤的反對,從後來起名為沈幼籐的因固剛升入中學起,就陸陸續續地有意無意地讓她瞭解了沈氏家史,讓她明白了外公是沈源,爺爺是張宗元,外婆是田紫籐,而已故的奶奶叫李可心。惟有一個真實情況她不忍說,其實連澤鵬和曼娜那裡也從沒說破過,那就是這世上只有她和澤娘心裡是清楚的——幼蔗的生身母親田大籐,決不是人所皆知他死於偶然的車禍,而是在突如其來的精神打擊面前自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人心的創口水不會平復。曾經有過的創痛會帶來永久的恐懼。還有九天!紫籐坐在她那張跟她差不多歲數的籐椅上,呆呆地望著那本年歷。年歷上的九個日期也在很有深意地望著她。九天後會發生什麼?她問它們。它們沉默著。紫籐苦笑了。哦,不就是他,沈源,這個花園的真正的主人,馬上就要從台灣回來了嗎?有什麼可擔心的,有什麼可多思多慮的,或者按幼籐的講法,有什麼可激動的呢?激動早已隨了那四十個三百六十五天一步步地離我遠去了。他回來了,這本身就是一個結局。紫籐把一切該歸他的都歸還他。一場戲的大幕,到這時候,也就該降落了!如此而已!

    真正讓紫籐的心一陣又一陣發出顫動的,倒是那一別近四十年的女兒小籐!唉,小籐小籐,娘只能記得你走的時候的那小靈靈的總愛哭鼻子的模樣了!娘如果要想像你,也就只能依了大籐的樣子來推測!可是大籐是什麼樣的?大籐留在娘心中永遠也抹不去的,總只是她那露在白被單外的慘白的、眼睛微張口唇微開的臉!呵大籐,但願你的妹妹小籐,長大了愈長愈像了你了,我見到了她也就像見到了你一樣了!

    紫籐的目光,轉到了窗戶一側的那架竹製書架上。在排得密密麻麻的各種書籍中,插著一疊發自台灣、美國、日本、香港的信。紫籐不用抽看,也想得起那上面一個一個工整而秀麗的字跡。所有的信,都是小籐執筆的,包括那幾封由沈源口述、稱她為「紫籐我妻」的信。小籐的字體酷似大籐!所有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但卻是事實。澤紹每每會棒了那信發呆走神,有一次紫籐還看到他伸出手指,去撫摸那些字,一個個地摸過來。連張完元也覺得奇怪。他戴了老花鏡細細地看小籐的字,末了只好歎道世上總有釋不破的謎,這又是一個。難怪他要感慨。大籐的工整而秀麗的字,是他一手教出來的,而那邊那位小籐,他又何曾施拉哪怕一分鐘的書法啟蒙影響!有感於此,這位已七十六高齡的張宗元竟發了奇想,對紫籐說,你別以為兩姐妹小時候不像,長大了也不相類似,我可有個預感,那小籐一站到你面前,你或許真會有大籐復活的感覺呢!但願如此,紫籐答,要真是那樣,我後面的有生之年,多少也有了點安慰了呢!

    有了這麼個盼頭,九天時間,似乎又是太長、太慢、太難捱了!

    「功德林」的素齋從五點鐘吃到七點。幾個很懂保養之法的老專家們非常滿意非常盡興地坐了一輛大麵包車返回龍華去了。並非有心,但似乎也不是無意,林建華與沈幼籐留在了最後。

    「大功終於告成!」幼籐長噓了一口氣。

    「萬里長征剛走完第一步!」林建華說,「有興趣參與後面的遠征嗎?」

    「你想要我?」幼籐話一出口,覺得有點不妥,連忙補一句,「待我明年畢業分配時?」

    「不錯。」林建華答,「我們到同濟指名討。」

    「我要是不同意呢!」

    「不會的。你對龍華有特殊感情。」

    「有意思。不就是實習了兩個月嗎?哪來那麼多感情,還『特殊』呢!……學校裡打算讓我免試直升研究生呢!」

    「別念了!」林建華說,「先參與一段時間實幹,對你更好。況且,淳龍華的前身,是你們沈家的『華申』,你該為它的發展,格外出力!」

    沈幼籐盯住林建華的面孔探究地直視著:「不愧是黨政雙肩挑的第一把手!我還以為你只會抓生產抓技術不會翻檔案呢!不過,」她口氣一轉,「這個理由說服不了我……」

    「我們邊走邊聊,好嗎?」

    「行!我的自行車都扔在廠裡了…」

    「明天早上,我讓我的車到你那兒彎一彎,把你捎上……你今天是因為公差而留下了自行車,捎你是應該的。」

    幼籐沒吭聲,暗笑他後面的解釋純屬多餘。當官的,什麼時候都忘不了保護好臉上的油彩!

    畢燈初上,馬路明若白晝。市政府發了開設「夜市」的號召,南京路上霓虹燈愈裝愈多。大批娛樂場所都將夜場活動定於晚間八時開始,這一片區域裡,「夜上海」的味道已愈來愈濃。林建華和沈幼籐並肩離開「功德林」走了沒幾步,那「長江」劇場和「大光明」影劇院門口的票販子已好幾次攔住了他們。

    「現代派話劇風靡西方世界的『嘩變』,看不看?只要翻兩番!」

    「『電視殺手』,有床上鏡頭的,當場票,拿兩張去吧?木排邊座,項自由的戀愛角了!加半張分就可以進去享受九十分鐘!」

    兩人讓這樣的兜售糾纏著,不免都有些尷尬。林建華想,我都可以做這小姑娘的娘舅了,這幫子票販子真瞎了眼了,竟看不出來!沈幼籐則用眼角膜了瞟這位西裝革履的廠長,很愉快地想,平時就覺得他不顯老,無論外型精神都帥,三十四、五歲的人像才二十七、八歲,今天穿戴得整齊些,更是減了好幾歲,怪不得那幫票販子還以為我們倆在談戀愛呢!

    又走了幾步,經過華僑飯店的「鑽石樓」,乾脆湊上來幾個神秘兮兮的臉,跟著走,啼啼咕咕地:「外匯有哦?高價調!美元日元〞

    幼籐一下子剎住腳步,故意很大聲地對林建華說:「喲,他們有外幣,我正缺呢,快,幫我調一點進來!」

    林建華還沒反應過來,那幾個炒外幣的轉身就走開了。

    幼籐「噗」地一下笑出了聲,將手臂搭進林建華的臂彎,拉了他快走幾步,又拖著他跨上了一輛剛巧駛進站頭的無軌電車。

    車上人不多,幼籐掏錢買了兩張車票,然後才站到林建華身邊,笑盈盈地說:

    「這馬路上不能走,蚊子跳蚤太多!到我們家去坐一會吧,我堂兄今天過二十歲生日,在花園裡搞一個Party呢!」

    「我……這麼貿然去,妥當嗎?」

    「承蒙廠長賞光,不勝榮幸之至!」幼籐說,「本來倒是沒這個打算——我不喜歡別人對我的家庭感興趣,但既然廠長先生早已瞭如指掌了,這層障礙也就沒有了!」

    「謝謝你的邀請。」

    「可別總端著廠長的架子呀!我外婆嚇不起,她最怕你們這些當官的了!」

    「她不會怕我的。」林建華帶了一種詭秘的笑容說,「下了車讓我先到常熟路上買束花——給你外婆送樣見面禮!」

    「咦,」幼籐詫異地又望住他,「你怎麼知道我外婆喜歡花?」

    林建華好像沒聽見一般,顧自望著車外那倒退著的明明暗暗的市景,不發一言。

    雖然知道這烏魯木齊路上的紫籐花園前年落實政策時,盡數退還給了沈家,所有「文革」期間搬入的住戶都遷了出去,而且還知道台灣那邊的戶主出資全面修繕了這片花園住宅,但林建華還是沒有料到這裡的變化竟是如此巨大,沈氏的子孫,竟可以把它整修得如此富麗堂皇!

    唯一沒作大裝飾的是圍牆。所有的裂縫缺口都補好了,但外牆只是塗了一層白灰,薄薄的,都遮掩不了那修補過的痕跡。較大的改變、或者叫比較明顯的「復原」,是沿街的地方,重又開了口,安上了兩扇帶鐵環的上嵌一扇小門的大鐵門,而且上了黑漆。只是這鐵門日夜緊閉著,從不開啟,幼籐帶了林建華走過時,看也不看它一眼,宛若這地方依然是磚砌大牆似的。

    拐個彎,進入弄堂,幼籐掏出鑰匙,開啟了那扇棺木小門。

    進門沒走幾步,那邊紅樓傳出的節奏強烈的迪斯科音樂就清晰可辨了。紅樓前的門斗上,安了四顆大大的圓圓的磨砂白燈泡,映照著漆成耀眼的乳白色的門斗圓柱和奶黃

    色的門斗房簷,那紅樓就顯得不像是住宅,倒像是一家華貴典雅的旅館酒樓了。紅樓的外牆塗著鮮亮的篇紅色,而磚與磚之間,卻又用白漆勾劃出了既有規律又參差不齊的分界線,紅白相映格外襯托出了紅樓的煥然一新。偌大一座花園裡,拉滿了星星點點的小綵燈,五光十色地,如一張彩色的網。而在花園正中的那一大片紫籐上,卻綴著清一色的閃著金光的「迷你」燈泡,風過葉動光影閃耀。那種淡淡的光暈,似乎就浮動在白的水泥地評與綠的紫籐樹前之間。

    迎面匆匆走來一個大胖子,步履倒還穩健。

    「是幼籐呀。」他說,「幹嘛不按電鈴?我會來開門的!」

    「福子公公!」幼籐笑著,「怎麼不去大廳裡看跳舞?你不是頂喜歡看沈海的霹靂舞嗎?」

    「來的人太多,我怕混進個賊骨頭來。」福平說,「這位是…?」他報警惕地盯著林建華。

    「他可不是賊骨頭,」幼籐笑了,又一次將手臂伸進林建華的臂彎,「他是我們廠的廠長,姓林。」

    「嘎,歡迎歡迎,林廠長!」胖大的福平讓開了路,「我再到花園裡走走,有幾個小姑娘總喜歡摘花……」。林建華望著他的背影,問:「你們家雇的看門人?」

    「什麼呀!」幼籐挽著他走,「這個花園裡幾十年的老住戶,差不多可以算是親戚了!要說起來,還是你那龍華廠的職工呢,只是你還沒進廠他就已退了休了,如今每個月的退休金,還是從龍華廠領的呢!」

    林建華很自然地將胳膊抽了回來,把身後的花舉到面前:「你外婆在哪裡?能不能先領我去,見她一見?」

    沈幼籐再次探究地望住他:「有意思……你好像早就認得我外婆?」

    「是的。」林建華答,「她在哪裡?」

    「這裡。」幼籐拐向一條小徑,「我外婆喜靜不喜鬧,她一定在自己屋裡。」

    「你該跟我講講那個故事了!」

    「什麼放事?」

    「暗,你怎麼會認得我外婆的。」

    「何必呢?挺悲慘的,你{fi這一代小青年很難想像的。」

    「正因為難想像,所以格外要聽呀!跳完這一曲,就到花園去坐坐,好嗎?」

    「行。這大廳通風不好,太悶氣。」

    「畢竟是老式房子,過去老祖宗建造時,也不會想到會來這麼多人,在這裡開激光唱片的迪斯科舞會,需要有通風設備排除汗臭煙臭。」

    「這支曲子倒還不錯。」

    「當然羅,斯特勞斯的『維也納森林』。不過下一個曲子就是強節奏的『馬刀舞』了……」

    「我們快走!」

    「跳完這一曲呀!」

    「你不是要聽故事嗎?況且時間不早了!」

    「對對…海哥,」她在走過一對臉面肚皮都貼得緊緊的舞伴時喊,「林廠長告辭了!」

    「by創時刻」那個子矮墩墩的沈海並不捨得抬起頭來,嗚喀嗎嘻地說,「謝謝光!臨!幼籐你代我送客了!」

    「要不要跟你叔叔嬸嬸告別一下?」林建華望了望坐在螺旋形扶梯一側轉角沙發上的幾個四、五十歲的人。他們顯然因為是長輩,很少入舞圈,只是坐在沙發上品茶飲酒聊天。

    「不必。」幼籐拉了他就走,「這麼多來賓,他們哪搞得清楚誰來誰走了!再說,我爸沒回來,你跟那幫人不會有共同語言的!」

    「不說了吧,二十年前的事,何必重提呢,況且,我得走了,明天上午要去送那批專家,他們是上午九點半的火車。你也去,我的車來接你。」

    「不嘛!你不把這故事講了,休想走出這紫籐花園。」

    「敢扣押廠長?」

    「別拿官銜兒嚇人。我們這代人不怕。」

    「倒也是。我怕你們這代人。」

    「嘻,你算哪一代呀?你忘了剛才……你不過大我們十來歲吧!」

    「真要排一排,從你外婆那輩算起,我還真算得上你上一輩呢!」

    「當真?」

    「當真。」

    「說來聽聽。」

    「你真會誘導。那故事快被你引出來了。」

    「我外婆的許多故事,都是這麼被我掏出來的。」

    「我只見過你外婆一面。但就終生難忘了。她本人並不知道。所以你剛才見了她對於我的到來並無太大反應。我見到她時我才十二歲。你那時還不知道在哪裡呢!我父親當時被建工局裡的什麼派揪斗了。大清早幾個人來把他從家裡拖了出去,我悄悄地跟在後面,死死地盯住了他們。他們拉了我爸兜場子,在局裡鬥,在大街上鬥,又拉到下屬的幾個廠裡鬥,一整天沒讓我爸吃一口飯,喝一口水。我跟著不吃不喝,像著了魔一樣。我心裡充滿了痛苦,還有仇恨。我不明白這世上的人怎麼都這麼壞,這麼凶。我聽見聲震樓宇的口號聲;我看見一片黑壓壓高高舉起的拳頭;我即使站得遠遠的,也望得見我爸爸被押到台上去時,過道兩邊的人捅他、跟他,還有人用樹枝木棒戳他的腰和腿。天黑之後,他們用一根細細的鐵絲掛了一塊大木牌,掛到我爸的脖子上,讓他站在一輛卡車上遊街,我跟在那緩緩開動著的車旁跑著,親眼看見鮮紅鮮紅的血,從我爸的脖子往下滴著,滴著……還要說嗎?別嚇著你這位嬌滴滴的八十年代新青年了。」

    「我嬌滴滴?你有這個印象?廠長!」

    「在廠裡倒是沒有。你跟許多大學生不一樣。跟你那堂兄沈什麼、江還是河的?也不一樣。他身上共性多些,你身上個性多些。」

    「廠長你對我們這一代有偏見——不扯開好嗎?還聽你說下去。」

    「我以為游完了街可以放我爸回家去了,我一心只想往我爸脖子上的傷口抹些紅藥水,撒點消炎粉,餵我爸喝口水、吃口飯。可是那車在有計劃地游到這裡——你別吃驚,嚇著你了吧?——游到這紫籐花園的門口時,幾個人在我爸脖子上的木牌上面,另外掛上了一雙用鞋帶串在一起的破鞋,推進了一扇小門,就是剛才你領我進來的那扇木頭門。我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第一次踏進了這座以前也曾聽說過的,據說是長了許多大紫籐的花園。」

    「幹嘛掛破鞋?幹嘛推進這裡來?」

    「你外婆從來沒跟你說起過?」

    「沒有。」

    「她並不是全無保留的。誰願意揭自己最深最痛苦的傷疤?算了吧小沈,我該回去了,明天廠裡還有許多事呢……」

    「不許走!我一定要弄清楚家裡所有的事!」

    「行行,你鬆手,我不得到主人允許不會開溜的……今天可真是自投羅網了。」

    「你剛明白過來呀?嘿嘿。」

    「我父親與你外婆很早就認識。這是後來我爸跟我說的。解放前偶然的機會,有過板一般的交往,一個是拉黃包車的,一個是作傭工的,勞動人民的樸素的階級感情吧!解放後,我爸剛從北京調到上海時,瞭解了原『華申』業主的有關政策未按有關條例落實,就出面干預了一下,沒想到竟讓一些卑瑣小人誤解了,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就製造……製造黃色傳聞,不顧他人死活地往我爸、往你外婆身上潑髒水了。你明白了嗎?為什麼要掛那……」

    「不說不說,我明白了。」

    「你要是受不了,我現在還可以打住。」

    「不,說完了這……這段歷史。」

    「那天晚上,陪著斗的還有一個人,是男的,在銀行裡做事的,據說是什麼漏網地主,我後來聽說他不久就死了,跳了黃浦江」

    「我知道他。他叫馮唯。外婆提到過他。這花園裡有好幾座盆景是他搭的。外婆說起他時,又討厭他又可憐他。他的確追求過我外婆,想當這座紫籐花園的繼承人。」

    「他們仁,我爸,你外婆,還有那姓馮的,一起跪在那門斗前的平台上,啥,就是那四個圓柱燈的下面,每人脖子上掛著一雙破鞋,讓人唾罵、批判、嘲笑、羞辱著。我記得當時有個女造反,忽然出了個主意,要你外婆取下自己脖子上破鞋,用鞋底子抽打身邊的兩個男人的嘴巴,以此表示『認罪』,表示願意從此劃清界限。

    「別說了別說了……我可憐的外婆……」

    「你可敬的外婆!那天晚上我是在她身上看到了這世上有好人,有可敬的人,真正寧死不屈的人呢!我用這詞並不過分!你知道嗎?當那幫子人喝令那姓馮的站過來,用他脖子上的髒東西抽打你外婆和我爸兩個死不改悔的『壞分子』時,他卻是抖著手抖著腿照辦了,人們像看猢猻出把戲一樣地看著這場面,那種愉快的、興奮的、舒暢的、歇斯底里的笑呀……」

    「嗚…」

    「你看你,把你惹哭了吧?到底還是未經世事的女孩……有什麼好哭的?一場噩夢似的,都過去了。我們如今的努力,不都是不讓那段歷史重演嗎?」

    「不要……聽你……說教!我可憐的外婆,她這一輩子……」

    「別這麼多愁善感好不好?這倒不像你平時的樣子。你抬起頭,看看你家的花園洋房,聽聽那樓裡傳出的勁歌勁舞!你外公不是馬上就要回來了嗎?你外婆不是熬出了頭了嗎!」

    「不是這麼回事!……唉,你不知道我們家的事……我外婆……

    太可憐了!」

    「能不能放我回家了,沈幼籐小姐?」

    「是的,我糊塗了。……再晚下去,你家太太又要疑神疑鬼了。」

    「小孩子少管大人的事。現在你明白了吧?我該算是你上一輩人。」

    「什麼…沒的事!堅決肅清『文革』流毒!」

    自從去年全面整修紫籐花園後就始終未開啟過的大鐵門,轟隆隆地被推開了。一輛桑塔納轎車、一輛日野牌中型麵包車,緩緩地駛了進來。

    那水泥地面鋪得平整而寬敞,一大一小兩輛轎車開得平穩而悄沒聲響。車在紅樓的門斗前停了下來。轎車司機只是搖下了車窗,並不下車,後面的麵包車車門卻「嘩——」地一下被拉開了,幼籐一身藍衣藍褲工作服,跳了下來。

    幾乎是同時,早已聚在大門內的沈氏家族成員,一下子湧出了門鬥。

    率先走出的是沈澤鵬。剛過四十歲他就明顯發了胖,身體帶著沈氏血脈的虎背熊腰。因為頭頂也過早地完了,剛過初秋他就戴上了一頂花格薄花呢法式貝雷帽。他穿著一身配套的西裝,那布料與貝雷帽相同,有細細的紅條藍條,遠看很穩重,近看卻很清灑,非常吻合他的年紀、身材和氣質。雖然腰寬體胖,他卻渾身都透出一種搞藝術的人的氣質來。這或許與他那頂帽子有關,或許與他身著西服卻穿了一雙黃白相間的旅遊鞋有關,或許也是因了他儘管謝了頂卻留了很長的鬢腳和發報,而且那寬寬的臉上,還架了一副平光大鏡框變色鏡。在他旁邊的是他的妻子白曼娜。雖然很精心地修飾過,上了很濃的妝,這當年的美人如今卻遮掩不住她的衰老了:她比她的丈夫發胖得還厲害,整個人像發了酷似地漲大了一倍,鼓鼓突突的肉從一套西服裙的上上下下好幾個地方很辛苦地擠出來,使她遠看過去好似一段菜場裡憑「豆製品券」供應的「素雞」一般。她的臉胖得變了形,上尖下寬,下巴有兩三層,鬆弛的肉掛在臉頰的兩邊。雖然沈澤鵬已經夠見老的了,那比他大了三歲的白曼娜,卻還是賽似他的阿姨似的,牛高馬大地立於他一邊,

    看上去足比他大有十歲。

    「怎麼來得這麼晚?」沈澤鵬衝著急急走近來的幼籐說,「離飛機抵達只有一個小時了!」

    「急都急煞我們了!」白曼娜呼應道。

    沈海幾步搶到父母前,直奔那輛桑塔納,邊還回頭招呼自己的女朋友:「咪咪,快過來,坐前頭,就不會暈車廠!」

    幼籐喝住了他:「海哥!小車前座給外婆!她也暈車!咪咪到麵包車上去,司機旁邊,一樣不會暈的!」』

    沈海訕訕笑著剎住腳步:「沒辦法,車子是你借來的,只好聽你的。」

    那叫「咪咪」的,一張圓臉也的確有點像小貓的姑娘倒隨和,連連說:「我已經吃過暈車藥了,不要緊的。」逕自鑽進了麵包車。

    沈海忙忙地跟了進去。

    「叔叔嬸嬸,」幼籐招呼道,「你倆上小車吧,我跟爸爸在後面的大車。」

    澤鵬和白曼娜也不推辭,向桑塔納走去了。

    幼籐跑了兩步,躍上門斗台階,與走在後面的澤鰥一起,攙住了紫籐。

    六十五歲的紫籐,雖然顏面並不見老,行動卻已經不很方便了。她的背駝得厲害,整個上半身像一彎弓。這就使她那本來就不高的身材更顯矮小了。長年的家務勞作,特別是園子裡的花木工、種植業,日積月累地損傷了她的腰膝,她很早就落下了腰肌勞損、坐骨神經炎、腰椎骨質增生等病,既不能久站,也不能久坐,走路邁腿總是有點發僵,步履已日見艱難。只是她的內臟器官沒一點毛病,因而若她坐著不動,僅從她的外貌觀察,那滋潤的沒一條粗深皺紋的皮膚、依然黑白分明的杏眼,整齊的沒一顆缺損的牙齒,特別是那一頭雖然已現花白但還是十分茂密的頭髮,真會讓人誤以為她剛剛年過半百。就是不能站起來走。一走,那步態,便是老態龍鍾得賽過七、八十歲的老姐了。

    幼籐一手插入她外婆的腦下,與另一側那位瘦瘦高高的沈澤鯤一起,就好像合拎了一件什麼行李般,把紫籐拎下了門鬥。

    「廠裡的車?」紫籐問著,看看那輛桑塔納。

    「是的。」幼籐答,「林廠長派的。」

    「本來不是說有點為難嗎?」

    「派大車是可以的,我也算廠裡半個職工了吧,只是派小車要有特殊理由。廠裡規章制度挺嚴的。」

    「怎麼破例了呢?」澤組問了一句。

    「找到理由了唄!我跟廠長說,想不想中外合資?我外公在台灣還有一家『華申』,可以展望一下兩岸合作的前景嘛!」

    紫籐笑了:一你這小鬼頭,就會花言巧語廣

    幼籐卻很嚴肅:「我可不是開玩笑!我已經向林廠長發出邀請了,什麼時候讓他跟外公,還有姨媽,面談一次——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澤繩在旁贊同道:「不錯,是有可能。」

    紫籐臉上的笑容轉而帶上了一絲懷疑和苦澀。她無聲地搖著頭,任由他們倆把她塞進了那輛桑塔納。

    已經在後排就座的沈澤鵬連忙對司機說:「師傅,幫幫忙,開快些,只有五十分鐘飛機就著陸了!」

    通向虹橋機場的大路早已加寬成了六行道。交通很暢通,從烏魯木齊路上駛出的這一大一小兩輛車,不到半小時就抵達了國際航班的出口處。

    挨挨擠擠地探頭探腦地等候著接客的人群中,鶴立雞群地站著身高一米八十有餘,年近八十卻依然腰板筆挺的張宗元。

    沈海眼尖,一下車就看見了他,馬上回身對鑽出車門的咪咪說:「噓,張公公也來了!你讀『托福強化班』問題不大了!」

    「張公公?誰呀?」

    「暗暗,頂高項高的一個,一頭白頭髮的2」

    「看見了,誰呀?」

    「晦,跟你講過的,我們家的……親戚呀,滬江進修學院的校長,上海灘上大名鼎鼎的民主黨派主辦『托福』『GRE』進修學校。」

    「唁,是他呀!他怎麼也來了?」

    「他……」沈海又咯噎了一下,「不是說了嗎,是我們家親戚,你瞧,我爸我媽我大伯我妹妹都看見他了,不都過去了嗎?等一會我去找他,向他討一張『強化班』的免試入學優待證!」

    「他肯嗎?我……-

    「當然肯!我的名字,海,還是他起的呢!」

    「他知道你大學沒考上,待業在家嗎?」

    「知道!他什麼都知道,我們家的事……我大伯,是他的過房兒子……他們之間來往多些。他兒子,文革前還是教育局的副局長呢,聽說現在調到北京的國家教委去了……」

    「你們家的上一輩,都挺了不起的,怎麼到了你這裡,就退化了呢?」

    「別門縫裡看扁了人!我爺爺我小姑媽這會回來,保證把我帶了出去,我可是沈氏

    家族的第一號傳人。」

    「還有你妹妹呢L」

    「她?嘿嘿,算也算,不過不是正宗的。」

    「少給我重男輕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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