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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文 / 王曉玉

    沈澤眼說什麼也不肯坐下,腋下夾著那扁扁地疊成幾折的紙帽子不停地說:「你回校去吧!你回去!不要呆在這裡!你快回去!」

    大籐不吭聲,不看他,也不肯在那花崗岩上移動一下。

    「大籐,你要是不肯走開,我……我就一直這麼站著……你,你還嫌我站得不夠嗎?」

    大籐一下子彈跳起來,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拉了他坐到石頭上,自己則兩膝一款,跪到地下,把整個身子技進了他的懷裡。

    這是從不矯情的大籐從未有過的舉動,沈澤鯤只剩一顆心在發抖,整個人都如道了冰凍般發了僵。

    伏在他腿上的大籐無聲地抽喀著,沈澤鯤很快感到了一片滾燙的儒濕。

    一剎那間,沈澤鯤的感覺發生了某種錯位:好像不是他自己,而是脆在地下的大籐,受到了天大的委屈,遭到了莫名的打擊,沒有了勇氣,沒有了希望,全仗他這個當哥哥的,沈家門裡作兄長的,給她撫慰,給她信心,給她力量,若非如此,可憐的弱小的大籐,就要支撐不下去了!

    他伸出顫抖的手,輕輕地撫著她的抽動著的背脊和紮著兩根粗粗的短辮的頭顱,就像她小時候摔痛了或者委屈了,跑到他面前來尋求安慰,而他則以他的撫愛來消除她的創痛一樣。

    他的手觸到了她臂上的袖章。他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清醒過來了的他立即感覺到在他與她之間便硬地哈著一種硬物,那是那須寫了一直行黑字的「牛鬼蛇神」才有的紙帽子。

    他發抖的心立即平靜了下來,好似投入了速凍箱,變得堅硬而且冰冷。

    他的手卻並沒有停止那撫慰的動作,只是那輕撫成了有節奏有理智的輕拍。他在心裡輕輕地呼喚著,好似在向大籐輕訴著:妹妹,大籐妹妹,你的確是受了委屈了,你的確是受了傷害了!你的澤脫哥哥不爭氣,所有的委屈和傷害,都是我帶給你的!在千百人雲集的廣場上,你的澤鰥哥給你丟盡了臉面,而你,本來是完全可以挺起你的身子,抬起你驕傲的頭,爭取到你的光輝燦爛的前途的!你別難過,劉傷心了,我們總算幸運,一直到今天為止,還只是暫居於一園之內的互不相干的兄妹!你是堂堂正正的工人的女兒,與我這反動資本家的子孫畢竟毫不相干!縱然我從今天開始已成為千人唾萬人寫的「小牛鬼」,你畢竟還來得及與我劃清界線!你好在還沒有走到白曼娜的那一步,你完全來得及遠離了我去奔那應該屬於你的光明大道!籐妹籐妹,你的澤鯤哥如果說還有可以幫幫你的地方,那就是快快地、堅決地遠離了你,永遠只以兄妹相稱,而決不再存半點非份之想!

    他沒有把這一切說出口來。他只是靜候著大籐止住了嗚咽,然後便斷然立起了身而且不容分說地拉了她步出了那無花果叢。「大籐,」他說,「我沒料到讓你見到了這一幕,讓你難受了!其實也沒什麼大事,不過是家庭出身問題,走走白專道路,又不是反革命,對不對?回你的學校去!我也該回宿舍去了……」他盡量把口氣放輕鬆些,「週末還回家,怎麼樣?幫籐姨包餛飩去!」

    大籐沒有料到澤鯤如此迅速就恢復了平靜。她癡癡地望著他,喃喃地說著;「你……我放心不下……」

    澤鯤努力做出笑容:「我不會發瘋……更不會自殺……知道嗎?紫籐花園裡少不了我呢!」

    胖得如同個肉球似的福平,在花園裡找到紫籐時,她正與白曼挪兩個人,一人一把小剪刀一隻小竹籃,在很細心地摘剪著香氣四溢的茉莉花。紫籐花園裡的茉莉花足有上

    百棵。除了十來株當年新插活的栽在盆裡,其餘的都是園栽的,最老的幾棵有了十多年的樹齡,粗粗的枝幹濃濃的綠葉望上去不像茉莉倒像是那種打園牆的冬青樹了。每到盛夏,天愈熱,花就開得愈旺,滴溜溜圓的花蕾一篷篷地往外綻,潔白的花瓣一批批張開,那濃香彌滿了整個花園。紫籐每年這個時候,就要忙於採摘茉莉花,製作茉莉花茶了。製作過程倒並不繁難,無非是摘下或剪下盛開的花束,曬乾,收藏起來。只是因為茉莉花的花期特別長,紫籐花園裡的這上百株花此起彼伏地開著,一開就開上兩三個月,這整整一個夏天,紫籐就得總在烈日炙烤下采呀摘呀、白天鋪了蓆子曬、晚間拎了布袋裝,颳風下雨還得與老天搞爭奪戰,總在那些白的鮮花、黃的花子中泡著了。一個夏天下來,紫籐常常是自己也成了「花干」,曬得黃黃的、瘦瘦的,身上總帶了那麼一股濃濃的卻又清淨典雅的茉莉香氣。這項勞作,在五十年代那段艱難時日裡,乃是老少數口不可或缺的經濟來源——不但鄰近一些老住戶,總少不了來買幾袋紫籐製作的特別乾淨特別香醇的茉莉花干泡茶喝,而且在那扇側門一角,紫籐還總是設了一個小小的花攤:用一張長條凳,一邊擺了繞成半圓形的鉛絲所串上的大骨朵茉莉鮮花的、可供女人掛到襯衣紐扣上去的小花飾,另一邊則針了個開了口的小木蓋,上書「每串三分,自付自取」。這花攤無人看管,在那十來年裡卻也從未發生過什麼偷盜事件。愛花女人大多心善,買花給女人的男人大多慷慨,所以紫籐只要時不時抽空去添加幾串花,往那塊蓋了花的紗布上灑點水,從不必擔別的什麼心。一天下來,那板凳一頭的白木盒裡,多多少少總有了三毛五毛錢,這對於當時沒有一文固定收入的家庭來說,實在是很可觀的了。有了水泥廠的定息收入之後,賣花行當雖然停止,但國內的花照樣長,紫籐每到夏季的花茶製作也還得照樣幹。這既是因為浪費了可惜,也是多年養成了習慣,紫籐花園裡的一家者小,都已離不開那茉莉花菜來解渴消暑的了。連福平家裡,一年四季也總在開水罐裡泡茉莉花,那月妹每次回娘家,還少不了帶上幾包作回門的見面禮。

    福平找到了紫籐,見她還在優哉悠哉細細巧巧地用一把小剪刀剔者剪著白生生嬌滴滴的鮮茉莉,禁不住連喘氣帶歎氣地憋了半天。紫籐見他滿臉滿頭油汗,忙摘下自己頭上的草帽,為他扇了幾下風,見他轉了眼珠去看另一側正專心致志地用細細的手指掂下花骨朵來的白曼娜,還以為他對白曼娜參與勞作有什麼疑問了,忙解釋道:

    「老問在屋裡想東想西反而不好,所以找點事給她幹干……」

    福平並不接這個話頭,只是一把扭住了她的花籃,說:「我有話告訴你…償那邊,花棚下……不要讓她聽見1」

    紫籐這才發現了他緊張的神色,趕緊隨他走到了紫籐花棚下。

    「大事不好了,紫籐,」福平壓低了聲音說,「水泥廠要來造你的反了。……說不定一兩個鐘頭之後就要來!我是中午開飯時,聽他們幾個頭頭邊吃飯,邊在商量著的……而且,還有銀行裡的造反隊,他們是串聯了之後聯合行動的……」

    紫籐睜大了眼睛問:「造我的反?為什麼?我跟他們水泥廠有什麼相干?我又不是右派,也不是走資派……」

    「不是不是,不是說你這個……」

    「不是這個是哪個?我怎麼了?我不是……勞動人民無產階級嗎?」

    「唉,說出來難聽……」

    「我不怕聽,說呀,福平!」

    「他們說,唉,說你是…是反動資本家的小老婆……」

    紫籐呆住了。

    她平生最怕聽這句話,恰恰親耳聽到了人們這麼稱呼她,而且還要因此把火燒到她的頭上。

    她咬了咬牙,好像是要跟福平辯個清楚似地,說:「怎麼……怎麼這麼胡說八道呢?我……我的丈夫是田大勤……水泥廠又不是不知道!」

    「唉,」福平歎著氣說,「我剛才也找個機會湊過去把這話跟那幾個頭頭說了,沒用……他們說,胖子你走開點,你是中了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了,還有……」他嚥下了後面的話,其實那些人還哄堂大笑地說,胖子,你中了美人計了,要不怎麼為資本家的小老婆說話?

    「還有什麼?」紫籐卻在盯著問。

    「還有……」福平轉了話題道,「我說了你可別太著急上火:銀行裡的人說,他們揪出了一個姓馮的漏網地主,那地主近幾年總往紫籐花園跑,跟……跟你……那個那個……」他又嚥下了「勾勾搭搭」、「亂搞腐化」之類的話,他已經看見紫籐眼裡溢滿了亮晶晶的眼淚了。

    「這是為什麼呀!」紫籐冤屈地嗚咽起來,「我又礙了什麼人的什麼事了,怎麼這造反造到我的頭上來呢!這老天長不長眼,革我紫籐的命又有什麼意思呢……還往我頭上潑污水……」絕望和恐懼之中,她忽然又想起了一根救命稻草,忙說,「我找他們的局長去,林局長,讓他給我主持公道……」

    福平連忙說:「別提啦別提啦,他是促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我聽人說,他昨天就給揪了出來,是建工局的頭號走資派……許多罪名中,有一條就是包庇反動資本家,給你補發了許多年的定息……造你的反,還是由他的事結引出來的!」

    抓不到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紫籐的眼淚反倒收干了。她忽然覺得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安靜地獨坐於整座花園的中心部位紫籐花棚底下,細細地謀劃一下。她長長地透了一口氣,遠遠的望了那邊花叢中摘花摘得有滋有味的白曼棚一眼,轉頭對福平說:

    「能幫我一點小忙嗎?福平。」

    「行行,你說吧!」

    「讓月妹送曼娜回娘家,住幾天,不讓她在這裡受了驚嚇。」

    「可以可以!」

    「等會兒,『華申』廠的人若是真的來了,你幫我撥兩個電話,給澤鯤和大籐,就說……說我跟曼娜到蘇州去玩兩天,這個星期六,他倆就不必回這裡來了……年青人,氣性大,萬一握上什麼場面,按捺不住火氣,會把窮禍愈闖愈大的,還是先堵住他們再說……」

    「對對,你說得對……我一定打,我知道他們的電話號碼!」

    說完這一切,紫籐突然操起剪刀,兩手伸向自己的腦袋,咯峻咯步地剪起自己的頭發來。

    「你幹嘛你幹嘛?」福平吃驚地說。

    「我可看到過批鬥會上的『噴氣式』!」紫籐慘然一笑,「留個警讓人抓呀?」

    紫籐喊著蒼天發出的「革我的命有什麼意思」這一問題,三個小時後便有了答案。

    福平沒有謊報軍情。月妹送走了白曼娜不一會兒,龍華那邊便開來了一卡車「紅袖章」,搭配了另兩股人馬:一股是銀行系統的「紅團」,一股是麥演路居委會裡一密無業青年剛成立的「炮司」,很有聲勢地衝進了紫籐花園。正是黃昏時分,該下班的都下班了,看熱鬧的人格外多,於是整個紫籐花園便如每年兆豐公園裡舉行燈會一樣,也如抗戰剛爆發時難民湧進租界裡來時一般,格外地熱鬧了起來。那批鬥主席台設在紅樓的門斗前,門斗上的十五支光燈泡改換成一百支光的大燈泡,亮亮地照著,那門斗便有點像鄉下人趕廟會演社戲時的戲台了。批鬥會臨開始時,兩個手裡拎了擴音器喇叭箱的「紅袖章」急急忙忙地找電源插頭,但因為當初沈源設置線路時,園內樓裡一律排暗線,一般不熟悉的人是找不大到那電源插頭的。兩個管音響效果的小伙子急得罵爹罵娘起來。紫籐本來是低了頭立於門斗邊,按通常的批鬥程序只待一聲「押上來!」就可以登台亮相的,見那兩個小伙子尋得冒汗,於是就跟身後管轄住她的一個女「紅袖章」——即銀行裡那個預言「早晚要你吐出來」的女出納員——輕輕說了句「我去幫幫他們」,不等她反應過來,就走近了那兩個喇叭箱。「你們跟我來,」她說著,住門斗內走去,「賭,這裡的門背後,下面,有一個三眼插座;假使你們要兩眼的,在大廳裡,長沙發後面——不過,你們的電線不夠長。」說完這些,她又很自覺地站回到了門斗外她原先站著的位置,等待著以她為主角的戲正式開場。

    孩子們都安排得要妥帖貼的,看木見這恥辱的晦氣的場面,連福子也拖了四個孩子借口說許久沒去大兒子小福在楊樹浦的家裡了,舉家避了出去,這整個紫籐花園裡只剩了她一個人。上只有青天,下只有黑地,而天和地是永遠不會瞧不起她嘲笑她鄙視她打倒她砸爛她的,她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她只是沒有料到,人們一旦為某種愚蠢的觀念和卑下的情緒所左右,同時又夾雜上了壓抑已久急驟膨脹的私慾,那麼,他們對同類的戰害,竟會如此地殘酷和卑劣。

    花園內的一圈圍牆上,已嚴絲密縫地糊滿了把她的名字「田紫籐」打了紅叉的大幅標語。除了「揪出」、「打倒」、「砸爛狗頭」之類以外,全是有關她的身份的污言穢語。平時只有沒婦罵街時才出口的話,如「姘頭」、「臭貨」、「小老婆」什麼的,墨跡淋漓地立到了牆上,赫然如今。

    或許是因為紫籐花園裡的這場批鬥,內容特殊,通然有別於這年頭司空見慣了的對「地富反壞右」或「走資派」的嚴肅的批判、色彩且明顯偏嚴黃」的緣故,那夜花園裡挑燈夜戰沉浸於一片濃郁的茉莉花香中的人們,格外地興奮和激動起來。在一陣很昂奮的口號聲後,率先發言的便是那個銀行出納員。她極為熟練地報出了一系列數字,以「鐵的事實」揭發「資本家的小老婆」在短短的幾年內,不勞而獲地從國家銀行、從千百萬勞苦大眾手中,領取了數以千萬計的所謂「定息」,連本帶利累計數字已達三萬之多!這個巨款數字一報出來,花園裡數百名天天擠了公共汽車路途迢迢地去上八小時班而每月不過收入幾十元人民幣且上有老下有小的「勞苦大眾」便大大地憤怒了。有許多人在大會開始前已經進入紅樓上上下下地參觀了一番,雖然那些房間的門都關著,但那大廳的寬敞、螺旋形木梯的氣派、走廊兩側一人多高護牆板的豪華,還有那兒用由紅黃綠三色玻璃鑲拼的拱形落地鋼窗所顯示出來的高貴,都已足夠充分地表現了這家人家與他們所住的石庫門、亭子間、三層閣之間的無差地別了。人最經不得比較。有比較便有了差異感。差異感激起了萬丈怒火。如果說剛才大會開始時喊那幾句口號還只是公式化程序化地如小和尚唸經有口無心,那麼等到出納員的論據充足、事實鮮明的批判稿一念完,許多人便真的動了感情發自內心地痛恨那位幾年工夫就「剝削」了人民血汗達數萬之多的資本家小老婆了。有人便高喊:「讓她低頭認罪!」有人叫道:「坦白!這麼多

    錢哪裡去了!」還有人吼:「吐出來!還給人民!」站在紫籐身後的兩個紅袖章不知該聽哪一位革命群眾的好,其中一個伸出手,努力抓住紫籐的剛剪得很短的頭髮,把她的頭按下去,另一個卻去拿了由紫籐提供了電源的麥克風過來,一把抓住她的頭髮,又讓她的臉仰起來,叫她對著麥克風「坦白」。儘管紫籐防患於未然剪了那個發誓,但這麼一折騰,頭髮還是被拉得生疼,她實在有點按捺不住自己的冤屈了。她見人們給了她說話的機會,連忙對著麥克風說道:

    「我不是小老婆!我的丈夫是田大勤,我姓的是他的姓!他是這裡的花匠,開車的!……」

    「胡說!你不是小老婆為什麼要當幾個狗患子的乾媽?」女出納員尖聲喊道,「沈家的定息為什麼都由你來領?」

    「我是監護人!人家把孩子托付給我的……」

    一打倒資本家的小老婆田紫籐1」女造反不由分說揮臂高喊,有許多人也跟著喊了,只是喊到那「田」字時,總覺得在邏輯上好似有點不對味,聲勢一下子小了不少。

    有人對那三萬元錢更感興趣,於是紫籐再一次被揪了頭髮作「坦白」。

    「政府有文件的,」她說,「規定可以拿二十年……叫」

    這可引起公憤了。有個男人衝上台來往紫籐膝彎伸腿就是一腳,紫籐怎麼也支撐不住,跪到了地下。那門斗上的水泥,是沈源精選的「白龍」上品澆制的,又平又硬,紫籐兩膝一著地,立即就磕出血來,血珠很快就滲透了那條薄薄的藍色滌棉長褲,又沾上了那白白的平整的白龍水泥地面。

    在一陣劇烈的痛楚和眩暈之後,紫籐的腦際忽然閃過了一個奇特的念頭:「報應,這是對我的報應!」她淒楚地想,面前閃過了沈源、大勤哥、可心姐的面容,心裡升起了一股比膝蓋和頭皮更為痛楚的負罪感。心內的疼痛一下子超過了體表的疼痛。她緊緊地咬住自己的嘴唇,默默地忍受著,任周圍的人怎麼發問,怎麼推操捶打,再也不開口了。

    她怎麼也沒有料到的是,眼看她的彌天大罪已被揭發得差不多時,門外響起了一陣汽車喇叭聲響,緊接著,兩個男人被按成「飛機式」,頭低到膝蓋,兩臂被托到身後,如兩隻破水泥袋般被拎到了她的身邊。她左右一看,驚得差點昏倒:一個是面如紙灰、剃了陰陽頭、胸後糊了寫有「漏網地主」四個大字的牛皮紙的馮唯,一個竟是自從幫她解決了生活問題後,再也沒有見過面的建工局局長林水根!那林水根的樣子比馮唯更慘:鬍子拉茬的臉上,左半邊腫得老高,泛出如豬干般的紅色,而一隻眼睛周圍,則是一片青紫,那原先笑盈盈亮晶晶的眼睛,細得只剩下一條縫。他顯然是剛從另一個批鬥場裡被拉到了這個場子來,好像電影院裡的跑片似的,白襯衣上沾滿了泥土、漿糊、痰跡,左邊袖子上還有一片血漬。最駭人的是他的脖子,那後脖頸上,不知是被鉛絲還是麻繩,深深地勒出了一條凹槽,血肉模糊地,似乎他的腦袋馬上就要在這個地方折斷而滾落到地下去一樣!

    紫籐努力聚集起自己的精神和聽力,專心致志地諦聽那些一個個跳到自己身邊來的男男女女的揭發批判。她竭力弄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即便是要綁了去殺頭,也得搞清楚那來龍去脈,要不,不是成冤死糊塗鬼了嗎?她終於大致上聽清楚了,原來這馮唯幫了阿晶出逃後,到無錫的老家鄉下,一下子就買下了三十幾畝良田,那阿晶本來就是破落地主的女兒,從小吃田租長大的,懂得當地主雇長工吃佃戶的輕巧便利及種種好處。馮唯和她過了好幾年舒服日子。後來土改了,良田盡數沒收,浮財也分了,阿晶一根繩子上了吊。馮唯則逃到了上海,重新混入金融界,幹起了撥算盤的老本行。他是「隱藏極深的階級敵人」,連「四清」都沒查出來,直到這場「文革」,才由於他本單位的造反派戰士心明眼亮,抓住了他總不願意談及婚史的線索,內查外調,把他這顆「定時炸彈」起了出來。聽了這些,紫籐忽然有點恍然:為什麼那個年紀不小已近四十的女出納員如此出眾地參與對她紫籐的「革命行動」。馮唯曾經不無得意地向她炫耀過,銀行裡剛調來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又醜又古怪,卻不知怎麼地盯上了他了,塞過情書塞過電影票,一門心思要當他的續絃呢,那種死皮賴臉的樣子,讓行裡的同事們一個個暗地裡笑掉了大牙!紫籐當時勸道,人家看上你,又不是壞事,你可千萬不要拿這當作吹牛的資本,去背地裡嘲笑人家,不成親家也不要成冤家嘛!可是如今看來,這由愛化生出來的恨,可就變成了怒火萬丈的階級仇恨了!那被傷了心的老姑娘,顯然非但欲置馮唯於死地而後快,而且恨屋及烏,連帶著與馮唯有來往的紫籐也遭了殃了。

    至於林局長的倒運,看來倒並非全由紫籐引起。發言的人列了許多紫籐所聽不大懂的罪名。與紫籐有關的,只是福平所談過的,批准並補發了「華申」原業主沈源的定息。

    批判者說,這就足以證明「走資派與資本家是合穿一條褲子」了!這句話擲地有聲,聽

    眾們發出了會心的哄笑,於是那領喊口號的心領神會即興創造呼出了一句「批倒批臭與資本家的小老婆田紫籐合穿一條褲子的走資派林水根!」但因為句子實在太長,許多人一口氣喊不順當,於是便鳴哩鳴哩地只念清了「批倒批臭……合穿一條褲子」幾個字,聲音一住,滿場都只剩下了笑聲了,氣氛熱烈,形成了這次批鬥會的最高潮。

    跪在地上的紫籐恨不能有條地縫可以鑽進去,羞辱和冤屈充填了她的心,同時又摻和了一種深深的內疚,對林局長,甚至對這位惹人厭的如粘皮蟲般粘了她一、兩年之久的馮唯。「這世上若沒有我紫籐,他們也許還不會落到這個地步!」她怨憤地想著,淚水和汗水滲合著淌滿了臉頰。

    她糊里糊塗地忽然又被揪著頭髮從地上提了起來。「站好!」有人在踢她的腿,從正面增,不讓她發麻的雙腿再彎曲下去,「聽清楚了!」那人說,「要宣判對你採取的革命行動了!」

    「還有什麼行動呢?」紫籐想,「還沒行動夠嗎?你們乾脆把我殺了也罷!」

    那些組織這場批鬥會的人並不想殺她。圖窮匕首現,最後的「勒令」揭示了最終的目的;立即交出紅樓內大小房間的全部鑰匙,龍華水泥廠的革命造反派決定全面接收這幢本來應該屬於人民的花園洋房!

    澤紀隱身於粗壯的紫籐枝幹後、濃密的紫籐花蔭下,從頭至尾看到了紫籐受辱的這一場面。

    他切身感受到了看著親人受苦比自己受苦更剜心割肺的那種痛苦。

    他更加懂得了那天晚上大籐怎麼會失去了自制力、優到他的膝上痛哭,好似那戴高帽遭批鬥的不是他而是她一樣。

    而紫籐受到的冤屈、折磨和羞辱,甚過於他百倍1千倍1

    他隱蔽在他從小在那裡長大的因而也最熟悉的紫籐花蔭的最隱秘處,躲開了狂熱的人們的視線,望著一手把他拉扯大、比生身母親更親近的母親紫籐被一腳踢倒在地、無助無望他任由人們誣陷、唾罵、叱責,控揉折磨,卻只能心如刀絞,淚流滿面,而束手無策。

    他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了自己的怯懦和無能。那排煙似的呼喊、那樹林子般隨著口號聲舉起又放下的臂膀、那望過去黑壓壓一片如鐵錘般的拳頭,壓倒了掃滅了砸碎了他這個文弱書生本來就不多的勇氣。他只能躲在那陰暗的角落五內俱焚地等待著那「再盛的筵席也有散的時候」。

    沒有見到家裡的其他人,特別是那個再也受不得刺激的白曼如。甚至連福平家大大小小六、七個人一個也沒露面。很顯然,籐姨事先已經得了風聲,所以才讓福平代掛了兩個電話給他和大籐,不讓他倆回家來。她安排好一切,只留下她自己一個人,來迎候這場浩劫!

    大籐接到福平電話後,馬上就撥了一個到師院。她疑疑惑惑地問道:「媽怎麼啦?這種亂糟糟的時候去遊山玩水!她會不會有別的什麼事?」

    「我也有點奇怪……不過,曼娜最近情緒極低沉,陪她出去散散心也是可能的……」

    「擠不死她們倆!」大籐說,「火車上全是外出串聯的學生,行李架上廁所裡都擠滿了呢……你這幾天情況怎麼樣?」

    「沒事。好像有點轉向了,對我們這種人已沒了興趣,可是怎麼連校黨委都砸爛了呢?……你們呢?」

    「一樣。真弄不清……有同學邀我去北京串聯呢!」

    「什麼時候?」

    「他們今晚就動身…,要是你那邊的確沒什麼大事,我乾脆就跟他們一路走得了!」

    「行,行,去首都看看,到底怎麼回事……你放心,家裡我會去照應的,你只管上北京,我今晚還是回去看看。」

    回去看看就看到了如此慘不忍睹的一幕。

    「不能,不能這麼做……無論如何不能呀,這……這太委屈了你……天哪,還有大籐,她能受得了嗎?」紫籐躺在床上,哀哀地哭著。

    沈澤鯤只能再一次把絞乾了毛巾遞給她,讓她擦了淚水。

    早已過了午夜。花園裡還是鬧鬧吵吵的。水泥廠的造反頭頭宣佈,大廳作為「司令部」,立即佔領,樓上樓下一應臥室,貼上封條,等候分配。福平和月妹在批判會臨近結束時已先後返回,一聽造反派接收了紫籐花園,立即上前交涉,因為他們是「苦大仇深」的老工人。造反頭頭說,你們當然跟反動資本家不一樣,原來住哪裡就住哪裡,不封你們的房間。月妹靈機一動退,我們臥房隔壁的一間儲我室,向來是我們家放雜物的,也不能封。頭頭說,工人與工人一條心,給你了1月妹高興之餘,真懊惱沒多要下幾間來,剛想開口,被福平一把拉了臂膀拖進了房內,兩口子竟在房間吵了起來。而佔領了大廳的幾個造反派,已經在按照自己的設計挪動那些沙發和桌椅了,有的因為喊口號喊得口乾肚饑,找到廚房燒水煮夜點心,那原來一過十點就寧靜如水的紫籐花園,賽似開了夜市面,乒乒乓乓嘈雜了整整一夜。

    紫籐在交出了腰間那串鑰匙後,被允囫到她所居住的偏樓二層。她那間房間曾有幾個「紅袖章」衝進去看過。除了清一色的油漆剝落的白木傢俱,就是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花木,桌上一面小圓鏡還是裂了兩半用橡皮膠布粘住了的。「紅袖章」們粗粗一翻,馬上空手出門,也沒打算沒收了這麼一間朝西的水泥地的統並不過十來平方米的小屋。

    澤鯤是乘亂溜進她的房間來的。

    他先幫了她脫掉那條血跡斑斑的長褲,然後用紅藥水塗擦了一遍她膝頭磕破了大片油皮的地方。小屋裡有個小小的水鬥,那是當年田大勤安裝的,便於紫籐漱洗,也便於澆灌房內的花木。澤鯤便為紫籐絞了一把又一把的毛巾,讓她擦淨勝上、手上、頸脖上的污垢、汗水和淚水。幹這一切時,兩人都默默無語,澤鯤沒說一句安慰的話,紫籐也不問澤鯤什麼時候回來的,兩人都只是拚命地克制住自己的嗚咽,把湧到喉頭來的眼淚往肚裡咽。

    洗淨擦乾之後,澤鰥找出兩塊乾淨的手帕,將紫籐的兩個膝頭包紮了起來,讓她平臥到了床上。

    「大籐沒來吧?」紫籐開了口。

    「是的。葉星組在床頭邊的一把木椅上坐下,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包煙,點燃,抽了一口,「去北京了,串聯。」

    「那就好。」紫籐吁了口氣說,「曼娜也沒看見。」

    澤眼苦笑笑,卻把自己的打算說了出來:「籐姨,我想跟曼娜去辦了結婚手續。」

    「什麼?你…你跟誰?」

    「白曼娜。」

    「天哪!曼娜是……不是……,……你……不不,你不能這麼幹,我知道你的意思!」紫籐奮力要從床上坐起,「我決不答應你這麼幹!」

    澤鯤將她輕輕按回床上。

    「沒別的辦法,」他說,「籐姨你別急,你躺下聽我說。你聽見他們決定了,他們要把整幢紅樓都佔了、分了……」

    「這是不可以的!犯法的!……」

    「這是可以的。許多地方都這樣干了,我們學院的院長,都讓掃地出門了。籐姨,你想想,若不馬上讓曼娜……讓她名正言順地成為沈家的……媳婦,她怎麼還能在這裡住下去!而她……你是知道的,她懷了澤鵬的孩子……」

    「天哪,要把她往死路逼了呀。」

    沈澤很默默地又吸了一口煙,然後說道:「只有這一條路,可以為她保下一間房來,而且,還可以把澤鵬的孩子生下來……這只是個權宜之計,待澤鵬出了院病情穩定了,局勢或許也會改變些……我,我還可以辦離婚手續……」

    他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種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既像是對自己這一設計的得意,也像是一種刻毒的嘲笑。紫籐哭了起來了。

    「不能,無論如何也不能呀,這算什麼名堂?曼娜能肯嗎?

    「我去找她說,她是個沒主意的人……她也一定不會誤解了我的意思,咳!」沈澤鯤的嘴角又出現了那種怪笑。只有這種笑容,酷似他的生身母親李可心。

    「大熊呢?」紫籐哽咽著,「大籐怎麼辦?我可憐的大籐呀…」

    沈澤鯤一下子把腦袋垂到了兩個膝彎之中。「籐姨,」他呻吟著,「我配不上她……我不能害了她……從明天開始,我要去修建材勞動改造了……」

    半個月後,大熊自京返回。

    她跨進紫籐花園裡,以為自己走錯了家門。除了那園子正中的大片紫籐還依舊保留著,園內的一應花木都已被鏟子。搬入紅樓近十戶人家,每戶都在園內,以磚瓦、樹枝、鐵絲為標記,團出了自己的勢力範圍,技去花草,栽上了雞毛菜小白菜之類,有的還搭起了雞棚鴨棚,大小雞鴨在園內三五成群地來串聯,創地啄食。刮過一次颱風,圍防上的大幅標語經風吹雨打已一根根控下來破爛不堪,但殘留的墨跡還依稀可見利、……婆」、「拼頭」之類。打在「紫籐」的名字上的紅又被雨水化了開來,好像曾經有過一次居我或酷刑留下了血跡。紅樓裡大人喊小人叫煞是熱鬧,走廊亦已被瓜分,一堆堆地壘著搬進來的居民所不捨得丟掉的破木板箱,壞碗根、三腳凳子、爛底鉛桶和剩下來的煤球煤講木柴之類。有兩戶人家在花園內用泥瓦磚塊搭了兩隻行炊,將國內拔了出來的花木塞進去燒,濃煙滾腹地又夾雜了火太旺了的焦米飯臭,給這片地方平添了一種野趣。有幾個女人和幾個孩子正在他們新開墾的菜地上勞作和玩耍,看見大熊進來,那臉上現出的驚異和警惕,遠遠地勝過了大席著然間的吃驚和迷們。幸而這時候月妹跑了過來,不由分說拉了這女「紅衛兵牧行防往偏樓二層房裡去。大籐這才確信,自己真的還是回了家了。

    月妹很識相地急急退出,留下母女倆去說清楚這半個月中的天翻地覆,稅待處沈澤鯤已經成了白縣娜的「合法丈夫」。

    大籐當夜就登上了南下的列車。風靡全國的不必購票的「大單聯」持續了半年。她一走也是半年。

    沈源一甦醒過來,神智就非常清醒。他感到這半邊身子如同石頭一般沉重,就立即意識到自己發作了小中風,留下了這個偏癱症狀。他並不十分害怕。沈源而且很快就回憶起了引起自己發病的種種因素,心內再次填滿了沮喪、懊恨和羞愧。他閉了一會兒眼睛,免得那白得耀眼的粉牆、天花板以及那嵌在畫鏡線上的一長條目光燈亮亮地刺得他頭痛。可是那閉緊的眼簾上,卻又鮮明地閃過了那沾了血跡的攪拌機、塗了口紅的阿在、吐著鮮血的田大勤。他禁不住呻吟了起來。

    他感到他的床頭邊兀然立起了一個人,緊接著,他聽見了一聲呼喚;「爸——阿爸!」

    是小籐!女兒小籐!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真的是她。她就伏在他的床頭邊,那雙酷似紫籐的杏眼大大地睜著,充滿焦慮和關切,水汪汪地望著他。她長得完全像沈源,唯獨這雙眼睛,幾乎是從紫籐那裡移了過來的!

    「你?」沈源艱難地移動自己發硬的舌頭,說,「怎麼…回來了?」

    他以為自己說清楚了這句話,但那聲音發出之後,沈澤籐聽來只是嗚喀嗚嘻地幾個模糊不清的音節,就好像老爹喉頭堵滿了濃痰似的。她的眼淚奪眶而出了。

    「爸?我是澤籐呀,你怎麼不認得了?」她湊近了他的耳朵叫著,「你怎麼連我也不認得了呀?」

    「誰說我不認得?」沈源反駁道。因為說第一句話時舌頭已經得到了操練,這句話他的口齒清楚多了。小籐一下子聽明白了,不禁破涕而笑:「爸哎,你可好了!-急死我了!我知道我爸沒事的,我爸身體像頭牛一般壯實呢!」

    沈源禁不住也露出了笑容。小籐出國四年,中間只回來過一次。四年了,她還是這麼單純活潑,像個中學生似的!

    「你……怎麼回來了產沈源重複著最初的問題。

    「老王頭打的電報呀哪死我了,我連箱子都沒提,馬上就奔飛機場,買了最近的班機飛了回來。」小籐急急地說道,「瑪麗姑媽也急壞了,天天從紐約拔兩個電話,問你的病情……」

    「天天?我,在這裡幾天了?」

    「四天了呢,四天四夜,總題總睡,好嚇人呀!」

    沈源一下子睜回了眼睛。「田大勤呢?他怎麼樣了?」

    淚水重又溢出了小熊的眼眶:「大伯……他大概……好不了了;敗血症……我剛去看過他,他在說胡話呢!…」

    沈源努力掙扎著:「帶我去!馬上扶我起來…」

    雖然已近午夜,但由於沈源的堅持,醫生還是破例准許這名本不應再受精神刺激的病人,去見一見另一名垂危的病人,只是再三告誡這兩名病人的同一位親屬沈澤籐小姐,無論如何要控制沈源的情緒,否則,她恐怕就不只是要準備辦一個人,而是兩個人的後事了。

    本來愛哭就哭、愛笑就笑的小籐第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立即關閉了眼淚的閘門。她手裡高高地持了為沈源輸液的鹽水瓶,緊隨在推動著的沈源病床一邊,到了田大勤的重危病房裡。

    她明白這是一場訣別。她要求護士小姐送向平行排列了兩張病床,然後搖動床腳上的手柄,使那可以活動的病床一疊二,形成了傾斜的角度,兩個病人於是便都傳在床上,可以面對面地相視、交談了。她默默地看著護士調節了那輸液管上的螺絲,在明白了這是調節滴液速度之後,馬上做了個手勢,示意自己可以代管,那護士也機靈,很快就退了比去。

    病房復歸平靜。四壁粉牆,圍著他們三個人。日光燈都關閉了,只留下牆頭一盞光線柔和的壁燈。遠處有鐘聲傳來,一下又一下,午夜了。

    或許是因為剛才的一陣移動,也或許是因為倚坐著的沈源的目不轉睛的注視,已經昏迷了兩、三天的田大勤突然不安地擺動起了他的腦袋,一條吊了針的臂膀猛地伸向空中,另一條胳膊則一把揪住自己的被子,使勁地往下拉扯著。小籐一見,連忙握住那條牽拉了輸液管的臂膀,一面喊著「大伯、大伯」,一面將它平放到床沿上,輕輕按住。田大勤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漸漸安靜了下來。

    小籐流著淚,伏到他耳邊呼喚著:

    「大伯,我是小籐呀,我跟阿爸看你來了……大伯!大伯…」

    「喊阿爸……」沈源突然開了口,「喊他阿爸!」

    小籐抬起淚眼望了望沈源。她到十二歲升入中學時才改姓沈。小時候她只知道自己是田大勤的女兒,沈源是雇了自己父親的老闆。改姓時沈源和田大勤一起找她談了一次,雖然她還不很懂事,但兩個長輩如同跟一個大人談判似的,很嚴肅地告訴她,她其實應該姓沈,她是沈源的女兒,改姓之後,她可以名正言順地以沈家大小姐的身份立足於社會,在學校裡不必因為自己出身低微而低人一頭了。她莫名其妙,將信將疑,望著田大勤低垂的花白的頭,難過甚於驚喜。她盯住了田大勤說,阿爸,這是真的嗎?田大勤抬起頭,目光並不躲閃,正視著她說,別再喊我阿爸了,你的的確確是沈家的骨肉,你應該喊你的大伯伯為阿爸。不,不,你們騙我!她哭著說,你們怕我在學校裡受欺侮,所以編了這個謊話騙我!田大勤的頭又垂了下去,可是只不過一會兒工夫,他又抬起頭說道,小籐啊,你看看你大伯伯,不不,看看你真正的阿爸,你們倆多相像呀,活脫活像的,你自己還看不出來嗎?她呆住了。是的。用不著找出任何別的證據來了,那方臉盆、那寬腮骨、那厚厚的寬寬的嘴唇,甚至還有那雙特別肥厚的大大的耳垂!真的?真的……真的!她吃響地說著,那麼我媽媽呢?我媽媽不是留在大陸的,叫紫籐的嗎?兩個大人突然都轉開了目光。難道說,她繼續問,我媽媽是李可心?我還記得她的,可憐的媽媽,她……她是精神不正常的,是不是?兩個大人連忙說,是的是的,她有病,所以才那麼對待你!沈源補充道;也因為這個原因,才把你過繼給了你……田大伯!

    她好不容易才改過口來,叫原先的「大伯」沈源為「阿爸」,叫原先的「阿爸」田大勤為「大伯」。

    如今他們倆面對面躺在病床上,一個剛過危險期,一個顯然到了彌留階段,手脖上都插著靜脈格液管。

    「叫他阿爸1」那十年前收回了阿爸主權的沈源再一次吩咐女兒,眼裡汪著淚水。

    田大勤的手無目的地在被子上抓摸著,這是人到垂死時才有的動作,沈源心裡明白。

    「阿爸——」沈澤籐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把淌滿了眼淚的瞼坦進了田大動那只粗糙的不時發著痙攣般的顫抖的手掌之中。

    她太熟悉這隻手掌了。她至今還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發了歇斯底里的李可心一把一把擰她的細細的手臂、細細的大腿,還不許她哭。她只敢晚上溜到「阿爸」屋裡,把身上的身青塊露給阿爸看,對著阿爸抽泣。阿爸一邊歎氣,一邊用這隻大手掌無數次地輕拍過她,把她慢慢地拍得睡熟了過去。她還記得小時候流辮子,是阿爸的大手掌幫她編在腦後的。進了中學改了姓名後,並非是小籐疏遠他,而是他有意識地迴避了與她的會面,非但從此家長會由沈源參加,即使平時小籐回宜蘭家來,追著他喊「大伯」,他也是淡淡的、客客氣氣的、總讓她意識到自己不再是花匠的女兒,而是沈老闆的大小姐!

    沈澤籐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了她,為了她的前途!

    「阿爸啊——」她抬起淚眼望著田大勤被高燒燒得如一堆灰燼般泛出一臉死白的臉,喊著「你醒醒呀!再看看我,我是小籐呀!」

    田大勤的眼睛突然大睜了開來。

    他是被小籐的一聲叫喚,生生地從紫籐的身邊叫了回來的。

    他本來已經回到了那片紫籐花園。他覺得自己身輕如雲,飄飄浮浮地進入了大鐵門,並且依然駕著那輛老福特。他看見紫籐背向他,坐在那一大片懸垂下來的紫籐花纓中。他看見她在傷心地擦抹著眼淚。他心裡一陣陣發著痛,他從她的身後飄呀飄地飄了過去。然後將她輕輕地抱了起來。他把她放到了他們的那架木板大床上。他把一條薄被蓋到她身上,自己在她身邊倚躺著。她把她的頭擱到了他的臂彎裡,他就用自己的手掌輕撫了她的頭,她的粗粗的辮子,她的渾圓的肩膀,她的哭得不斷抽動著的小小的背。她安穩地睡著了。他的心感到了許多許多年都沒有過的平靜。他拉過了屬於自己的那條花被,往自己身上蓋去……他也想睡……真乏啊……他馬上也要睡過去了,嗅著紫籐的髮香……他太累了……

    他聽到了那一聲呼喚。呼喚來自那麼遠的地方。好像中間隔著茫茫大海。那海水無邊無際,汪洋恣肆地湧動著堆滿了浪峰。他奮力地游著,精疲力竭。

    他睜眼看見了近在咫尺之間的一雙眼睛。

    「紫籐……』她喊她。

    「阿爸,我是小籐呀!」

    他竭盡全力辨認。「小籐,」他認了出來,「小籐……不哭……」他舉起手,想撫慰她。

    「阿爸呀——」小籐把臉再一次埋到了他的手掌中。

    「大勤……兄弟!」沈源費力地開了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一下子又頓住了。

    田大勤輪轉眼睛,注視著沈源。他的眼神清楚得如一潭涼水。他顯然完全清醒了。可是他開天闢地第一遭只是注視著沈源而不張口喊他「老爺」。他只是目不轉睛地望住他,面容平靜,目光深透莫測,根緊了他的嘴唇。沈源在他的注視下劇烈地發起抖來。他突然產生了一種無地自容的、恨不能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臉、恨不能立即逃離出這間房間、恨不能也像小籐一樣放聲偷哭一場的感覺。

    「大勤……」他艱難地說,「我對不住你…我虧了你—」

    田大勤急促地喘起氣來。「虧了……」他說,「紫籐……叫」

    他立即又昏厥了過去。

    沈源頹然倒下。

    沈澤籐驚慌失措一下又一下地按著呼救電鈴。醫生和護士趕了進來時,田大勤已經嚥了氣。

    沈澤籐操辦了田大勤的喪事。一旦告別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她就顯示出了從她父親那裡遺傳得來的果斷和幹練。她一面照應著住院的沈源,以重金聘了台北一名最有名氣的心血管疾病專家來宜蘭醫院參與會診,一面遵照沈源的吩咐,將田大勤埋在宜蘭市北的一座建於山頭的公墓裡,取了北面的一塊墳地,意在讓田大勤時時向北眺望那留在上海的紫籐和大籐,在他的墳頭,還栽下了兩棵紫籐苗,籐旁立了兩根水泥柱子。

    沈源不久便基本治癒,跟他的父親沈洲幾乎一模一樣,除了留下並不明顯的半邊面癱症狀之外,他照樣可以健步行走,駕駛汽車。沈澤籐開了車來接他,他提出由他駕駛一會兒,試試手勁,結果那方向盤把握得依然很穩很靈敏。他讓小籐指點著方向,逕直將車駕到了田大勤的墳地前。在墳頭邊,他為那兩棵紫籐培了土。

    「這墳怎麼……怎麼孤零零的,前後左右都不挨著別人?」他問。

    「我把這一片地方,共計七十五平方米,都買下了,」沈澤籐答,「以後可以搭個紫籐花棚,像家裡一樣。」

    沈源望了望女兒,二十出頭的小籐已經成熟了。披散在肩上的一頭長髮,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就束了起來,盤成一個合,扎得高高的,使她那本來並不很高的身材,一下子就顯得修長了不少。沈源明白,跟女兒說實話的時候,應該說是到了。

    晚間,在一樣有著螺旋形木梯的客廳裡,沈源字斟句酌地大致真實地敘述了沈氏家內的有關小籐出生的秘史。他不能不在女兒面前有意無意地美化自己,把一切罪孽統統推給早已死去而且給小籐留下不佳印象的李可心。小籐從頭到尾沒有插一句話,只是默默地聽著,直到聽完了全部故事,她才幽幽地長歎了一口氣,說道:

    「可憐的媽媽……」

    沈源悶了許久,才重新開口:「在香港時,還接到過兩封信……如今,也不知怎麼樣了,還有你的姐姐、弟弟……」

    「沒別的辦法聯繫嗎?」

    「許多辦法都試過。發出的信如石沉大海……也弄不清卡在這邊還是卡在那邊……」

    「瑪麗姑媽下個月去香港,讓她試試,從那邊發一封信,或許

    「也不過是試試而已,唉!」

    遊歷了大半個中國,最後一程是黑龍江的漠河地區,然後轉道哈爾濱、大連,坐了海船返回上海,大籐經半年之久的免費「大串聯」,終於又踏進了生她育她二十年的紫籐花園。這回不是她見了紫籐花園裡的突變而驚訝,而是紫籐花園裡人們見闖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而吃了一嚇。她穿了一身由「紅衛兵接待站」免費借出的厚實得如棉花包似的軍用棉衣褲,外面還披著一件軍棉大衣。她的頭上戴著一頂棉帽子,兩邊的護耳放了下來,護耳上的帶子晃蕩晃蕩的。腳上的鞋,上海人幾乎從未見過,後來才知道在東北叫做「大頭鞋」,高幫。棉夾裡、底子都是橡膠的,上下一律漆黑,長長的鞋帶不是繫在鞋幫上,而是在腳脖子上繞了幾圈。她的險又黑又瘦,小小的身子裹在那麼粗笨的服裝裡,好像那種偷工減料只見皮子不見肉餡的「百頁包」似的。因為衣著太肥,個子也顯得愈加矮小了。

    她並不理睬幾個正在園裡忙著的女人孩子的詫異的目光,逕直大步走上偏樓。門鎖著,她伸手往一個她知道的角落一摸,就摸到了鑰匙。開門進去,推開窗,順手將頭上的棉帽子摘下扔到床上。園子裡的人看見了她那兩把刷子似的粗粗的短份子,才知道是一去不返半年間一封信也沒有令紫籐牽腸掛肚一提起就眼淚汪汪的大感回來了。

    除了自己家人,沒人知道大籐決然離家半年的真實原因。大家都以為,這個心高氣傲的女「紅衛兵」,是決心與挨了批鬥的母親「劃清界線」,才採取了這個在當時很常見的「革命行動」。

    「其實何必呢!」月妹後來在安慰紫籐時說,「你又不是地富反壞右,也不是走資派,現在定息也不拿了,銀行存款已讓凍結了,完全是自食其力的勞動人民了,還是要團結聯合的嘛!這大籐,就這麼不管三七二十一跟自己親媽劃清了,太沒良心!」

    紫籐有苦難言,只好順著別人的說法作進一步誤導:「實在也難怪她,一直是紅領巾的中隊長大隊長,共青團裡學生會裡的幹部,受不了呀……那次來收房子,弄得也實在太凶……其實要房子就要房子麼,何必這樣鬥我呢,一陣風刮過,莫名其妙地什麼事也沒有了……我早晚要找到廠裡去,銀行裡去,要他們給我說說清楚!」

    「太平點吧!」月妹規勸道:「破財消災,不再找你麻煩已經算不錯了,你看看後面那家人家,意大利式的花園洋房沒收了不算,一家老小統統遣返回安徽老家鄉下去了!」

    紫籐只是歎氣:「這大籐,走的時候袋裡只有三、四元錢,哪裡去吃,哪裡去睡呀……」

    「這你放心!」月妹說,「我們家老三老四兩個都在外面串聯,來信說,樣樣都是免費的,只要憑一張學生證、一隻紅衛兵袖章,走遍天下都不怕!……」

    月妹雖這麼勸慰開導紫籐,但幾十年同住一園,豈會不明白沈家兩兄弟在娶白曼娜這件事上搞了個「狸貓換太子」?明明是弟弟的女朋友,到頭來卻由哥哥去頂替辦結婚證明。其間奧妙,她與福平倆是清清楚楚的。但福平再三叮嚀她不得聲張,假裝糊塗,不要干落井下石的缺德事。福平說,沈家對我們不薄,解放後紫籐又處處照應我們家一個又一個孩子,我們可千萬不能牆倒眾人推,看見人家落難了就去再「踏上一隻腳,叫你永世不得翻身」。福平在他們那間有獨用衛生室的房間裡感慨萬千地諄諄教導自己的老婆道,月妹,你不要看你的老公文化不高,不過是個燒飯師傅,我的腦筋卻是比許多有身份有知識的人清楚著呢,我今年四十多歲,從懂事起,看這個世界看了三十多年了。我看見日本人盛極一時,結果殺人放火地只狠了八年,到頭來還是吃了原子彈宣佈無條件投降。我看見這個花園裡的李可心,驕橫跋扈一個人說了算,但好日子沒過多久就只好孤苦伶什一個人隨了跟伊沒一點感情的沈老闆遠渡重洋,兩個親生兒子統統扔在了上海,誰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見上一面1我參加過慶祝抗戰勝利、歡迎中央軍返回的大遊行,手裡拿著的是「天亮了」的標語,但沒幾天就去軋戶口米搶購肥皂草紙,三兩年後送沈老闆去碼頭時,親眼看見國民黨的敗兵敗將逃難一樣往船上跳,一個政府說倒台就倒台了。所以說,世上事常常是會變的,人在得意時不能忘形,人在失意時不要灰心,做人不妨做得冷靜些。月妹呀!你們女人家有時候就容易頭髮長見識短,只看見一時裡的事,看不見想不到後面幾步棋。解放初我聽了你的話,唯恐紫籐一個人帶了三個孩子生活太困難,會來沾我們的光,所以限紫籐分開了灶頭,各管各自顧自,結果呢?人家紫籐硬碰硬就是把三個小圍繞統拖大,培養成了大學生,而我們呢,非但心裡總存了個愧疚的疙瘩,而且最近幾年孩子們的學雜費,還都是紫籐幫了交的。人啊!千萬不要目光短淺,不要見利忘義,尤其不要因為一時裡的升降沉浮就從門縫裡看別人。你不要看紫籐丫頭出身,半輩子為沈家人做牛做馬,如今又落得沒有一分進帳,只好去裡弄生產組煉中藥一天掙七角錢,但我曉得,這個人,心氣高,品格正,倒霉不會倒一生一世的。別的不說,這三個她一手抱大的孩子,將來有了出息還不會報答她?所以說,月妹,閉上你這張漏斗一樣的嘴巴,少在這花園裡與那幫小老娘們嚼舌頭,沒人會把你當啞巴賣了的!月妹笑著睡老公道,還用你關照?我哪一點比你笨了?我會不曉得利害關係?白晝挪早就「害喜」了,我會看不出來?沈家兄弟「掉包」的事若是穿細了,起碼搭上兩三條人命,我會去做那種殺人兇手?你剛才那番最高指示,統統都是白說了的廢話!

    月妹當然也有點明白大籐出走半年音訊全無的真正原因。她和福平,原也認為澤魄與大籐,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澤輯為了替白曼娜和她肚裡的孩子爭一個名正言順的地位和一間可以容身的房間,挺身而出當了「丈夫」,落了空的遭了劫的受了傷害的只能是大籐。她避出去半年,情有可原,只是,連自己的親生媽那裡也不來一封報平安的信,在月妹想來,總還是太過分了些。

    「大籐!」月妹站到那偏樓的窗下,仰頭喊道,「你媽和你哥去婦幼保健院了,徐家匯的!曼娜生了個大胖兒子!」

    豈料那大籐好似沒聽到似的,一伸手,把窗戶乒地一下就關上了。

    「怪人!」月妹好沒趣,忿忿地前咕著,「從小就怪,如今更怪了!……

    有一句話只在肚裡哼哼,沒說出口來:「又不是我搶了你老公!」

    月妹的評價符合事實,這大籐的脾性,的確有點怪僻。

    她長得很美,杏眼、柳眉、瓜子臉,小巧的鼻子,輪廓分明的小嘴,很像紫籐,卻比紫籐精緻嫵媚,典型的中國式古典女子的相貌。可是她自小就沒有學會、或者叫養成女孩子家的溫柔和馴順。她從來也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樣喜歡粘在媽媽的身上。粘在紫籐身邊的總是比她小一歲的澤鵬。澤鵬多病,紫籐對他格外小心。平時外出,總是澤鵬緊抓了紫籐的手跟著,大籐則默默地拖在一旁,有時還要幫母親拎一點小物件。稍大一點,也不過八、九歲吧,她就成了紫籐的幫手了:不但家裡但凡油鹽醬醋,全由她跑進跑出地去買,紫籐在園裡種菜栽花,也常常是娘挖土女栽種,娘修枝女插條,夏天那張擱於偏門旁由路人自付款自取花的專售茉莉花的小桌子,也是由大籐包干了的:一早托出這張桌子去,放好收錢的木匣子、由好的新鮮的茉莉花,蓋上濕潤的紗布,然後再匆匆小跑著上學去.中午回家吃飯,要收擾錢,要再放幾申花,要換紗布t晚上則收報拖回桌子,全由這小小姑娘操辦,不用紫籐太費心了。再往後幾年,紫籐覓得了一些手工活,諸如糊火柴盒粘信封之類的,進入中學了的大籐便成了家裡接送活計的主要勞動力,每逢週六下午,與母親兩人將幹完了的成品送到廠裡,再將領來的半成品或原料什麼的背了回來,母女倆,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如中負重般,一路也不說什麼話,默默地去,默默地來,回家馬上就動手開工。澤間則高興時幫著干幾個,不高興時顧自去花園玩、找同學聊,或者上紅樓二樓去往畫布上塗顏料。只有一項重活,家內四口人是要一起出動的,連澤輯也不能例外,那就是去南市城隍廟附近的人民路上,運回那些泥瓦盆來,供紫籐栽了花出售。瓦盆死沉死沉的,路程遠而又遠的,這個不說,難就難在商店裡有規定,買一個兩毛錢,買兩個就只要一毛八分,買十個的話,平均每個一毛五,若一次買一百個,那就幾乎是以對折價售出了,因為買得愈多愈便宜,那幾年裡靠賣花為生手頭拮据的紫籐,總是一次就買進二、三百個大大小小的花盆來,這個份量,也便不是母女倆所能拖拉得動的了。只有在這個時候,紫籐才動用那位文質彬彬的大學生沈澤鯤,又喊上再窮也擺出一種闊少爺派頭來的沈澤鵬,借兩輛輪板車,一家四口兩男兩女去集體遠征,拉回兩車瓦盆兒來。譯服役二話,與大籐組成一隊,一路說說笑笑地去了再返回,澤鵬則要換了勞動衣褲,戴上一項壓住眉毛的草帽,一臉不情願地悶頭來去,走過他讀書的中學和同學們的家門口,那車拉得飛快,好像有鬼在後面追著一般。紫籐曾經想不叫澤鵬再去了,不料剛一提出,就遭到了也將升入高中的大籐的反對。她說;

    「行啊,我也怕同學們笑話,也不想去拉了呢!這樣吧,裡弄裡有運輸服務隊,收費不高的,媽你去雇了他們來拉吧!」

    幾句話噎得紫籐直翻白眼。幸而此後不久,林水根的一紙批文,結束了那拉瓦盆斜穿整個上海的全家出遊活動了。

    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大籐那張秀麗的臉上總是抹著一股冷色,特別是一雙大大的、黑黑的瞳孔佔了極大比例的杏眼,日夜都閃著一種如鋼如鐵如刀刃般的硬光。她不喜歡笑,但也不愛哭,平時話木多,開口卻總帶銳氣,用的語句常屬反諷反問類。這種性格不討同學喜歡,卻很得連續幾屆班主任的讚賞。他們讓她當了一任又一任學生幹部。有個班主任這麼評價道:「少見這樣的女孩子,這麼漂亮卻這麼嚴肅,所以特別壓得住陣!」或許正是這股冷氣,大籐縱然成績與容貌都是班級裡年級裡最突出的一個,卻從來也沒惹動了哪一位男生敢於或者有興趣向她求愛,一直到她讀到大學臨近畢業。

    福平家的二女兒福妹,就是那名一九四九年春經了一場麻疹浩劫而倖存下來的女孩子,讀到初中就開始談戀愛,結果讀一年留一年級,初中讀了六年最後還只是拿了肄業文憑。月妹盯住了連打帶罵地管教還是管教不了,有一次無限感慨地與紫籐議論道:「也真是一個人一個天性!我從來也沒見你怎麼去管你女兒大籐,她就像這花園裡背陰牆根的一棵草,自生自長的,還就是長得這麼好,而我家的福妹……」

    她後面說些什麼,紫籐都沒聽明白。紫籐被她那個貼切生動而且深刻的比喻震撼了。「背陰牆根的一棵草!」說者無心,聽者留意,紫籐發現自己的確是很虧待報虧待了自己的女兒了。這孩子生下時就特別健壯,因為健壯就得不到格外的關照。格外的關照都給了她的比她晚生兩小時小了近一半的妹妹小籐了。小籐隨沈源他們走了之後,紫籐一個人帶三個孩子,所有的母愛又都很有意識地奉獻給離別了母親的理論上失去了母愛的澤鯤和澤鵬,那獻出去的母愛恰恰正是理論上應該是屬於大籐的。結果那大籐從記事開始,就既沒有過嚴父,也等於沒有慈母,那慈母一腔熱血都澆灌到了她以為是應該加倍澆灌的屬於別人的苗上。大鹿在被忽視被漠視卻又每當母親力不支就需要她也幫襯著作出貢獻的情況下默默長大。有俗語說,沒娘的孩子天保佑,這田大籐是有娘的不如沒娘的,天倒也還保佑,除那次麻疹只生過一場清:先是感冒,流了兩天清水鼻涕,紫簡從花園裡挖了幾棵車前子單前了場讓她唱了,見她不吵不鬧,也就沒再理會。不料第三天她竟發起高燒來。小姑娘從小只睡娘的腳後跟,而且是分被窩的,紫籐對此渾然不知。那大籐發著高燒還是去上了學。下午放學回家,燒得實在難受,就鋪開草蓆躺到了地板上。地板是水泥鋪的,她覺得涼涼的好受些。迷迷糊糊的,小小身子就從已經被她洛燙了的草蓆上游了出來,一張通紅的瞼貼在水泥地上,靠著那點涼氣自己為自己作著降溫措施。到紫籐終於發現苗頭不對,背到醫院去掛急診時,小姑娘竟燒到了四十度以上,得的是差點讓她送命的大葉肺炎!

    在六十年代初最艱難的那幾年裡,紫籐又曾想去挖出紫籐根下深埋著的些許東西,換成保命的吃的和遮羞的穿的,可是又總下不了決心。並非吝財,實為不敢。紫籐再窮也訂報,報上的許多消息是紫籐出去辦事的正面榜樣和反面教訓!。她發現挖出那些東西來很可能會惹是生非得不償失,甚至招來飛天橫禍。她只好安貧樂道,軍窮受苦,盡量以自己單薄的身子靈巧的雙手有限的本事加上剋扣自己和自己的女兒來維持家庭抱大沈家托付給她的兩位公子。那兩年的糧食定量實在不夠,家裡一日三餐都不得不熱菜皮稀粥。每次那偌大的粥鍋端上來,紫籐總是把勺子伸到底部,先撈兩碗厚一點的,放到澤鯤澤鵬面前,然後再撤出上面的薄場,與女兒一人一碗。或許正是這個原因,在那幾年裡正處在發育階段的大籐,居然長得還不及紫籐高,連一米六零也不到!

    紫籐醒悟到過於虧待大熊時,大籐卻已快升大學二年級了。她佈於臉上的冷氣早已凝固定型,聽母親在某天晚上很有點歉意地提起時,卻冷冷一笑,說:

    「你的做法有什麼不對的?這是一種先人後己的優良品德呀!該向你學習才對呢!」

    紫籐弄不清女兒是不是真的在褒揚讚美她!

    大籐誰也不理,把自己關在偏樓二層的小房間裡,摸摸弄弄了個把鐘頭,開門出來時,已經改了剛進花園時賽如北大荒墾荒戰士的模樣:臉洗過了,頭髮梳整齊了,換上了一身平時穿著的藍卡其衣褲。她雖然外出半年,卻好像從未離開過這大變樣了的紫籐花園一樣,熟門熟路地到屬於自己家的西角落菜地上挑了一簸箕的菠菜,挖出了兩個圓蘿蔔。回到偏樓時,則認準了樓道底下三隻煤餅爐子中屬於紫籐的那一隻,打開爐門,坐下鍋,準備起晚飯來。那些新搬入的住戶,本來還很好奇地總向這邊膘,不一會見這姑娘眼皮也不抬一下旁若無人,吃不準到底是架子大自命清高呢還是膽子小自卑畏縮,不久也便失去了興趣自顧自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冬日裡天暗得早,紫籐和澤鯤從醫院裡回來,雖然才過六點,那花園裡早已是暗洞洞的了。

    一進門,紫籐和澤紹就同時剎住了腳步。

    他倆發現了偏樓二層的燈光。

    「大籐!一定是大籐!」紫籐喃喃地說著,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去。

    澤眼卻像中了定身法一樣,僵住了。

    紫籐跑了幾步,連忙將腳步收住,回過頭來,向澤鯤招了招手:「來呀澤維,好好跟她說說,只要等澤鵬病好了……」

    澤浪急急地打斷了她;「不不,我不上去了,我……我還要去找……

    找幾件衣裳,明天一早就要回干校的……」

    他逃也似地折向另一條小路,往紅樓走去。籐姨籐姨,他心裡哀歎著,你太不瞭解你的女兒、也太不懂得你女兒的那份珍貴的、純潔的、因而也脆弱如一滴水珠一層薄冰一片晨霧般的感情了!就你設計的這句話,就能撫慰了她那顆受了創傷的心嗎!

    他跌跌撞撞地摸著黑忘了開路燈往樓上爬去,在黑馬烏大家都不捨得開燈的公用走廊上踢響了好幾個罈罈罐罐。

    大熊大籐,他心裡呼叫著,我知道你受到了多大的多慘痛的傷害,縱然有千百條理由來解釋、來勸慰,你心中的傷痛也難以平復了,我何須前來「好好說說」、麻醉你、欺騙你,乞求你的寬恕和諒解呢?

    他下意識地摸出鑰匙開了門,逕直走進漆黑的房間,既沒想到擰亮燈,也沒想到關上門,腳踝碰到一件什麼東西,大概是符號凳.子之類,他就機械地坐下了。

    哦,沈澤鯤,沈澤紹,他問著自己,你走出的這一步,到底是救了人還是害了人?你在生活中扮演了什麼角色,到底是正角還是醜角?今天你儼然以救世主的面孔去看望了一個女人,還有她的孩子,可是你在葬送自己的愛情的同時,又殘酷地踐踏了另一個全身心愛著你的女孩子的真情,你當初想到沒想到?說到底,你的心底深處,還是把你們沈氏家族的利益看作了最高利益,走出這麼一步棋,還不是為了保住沈氏血脈和沈氏家業!你這樣做,到底值得不值得?

    他的眼前,閃現出了大籐那雙黑漆漆的、帶了嘲諷意味的杏眼,那亮晶晶的聆子向他大張著,好像就在問他;值得不值得?值得不值得?

    他伸手探入自己的中山裝口袋,摸出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那點火星,好似映亮了他周圍的全部空間。他忽然想起了一個非常明亮的夏天。剛升初二的大熊的一篇文章在暑期作文大賽中獲了獎。文章在《青年報》上登了。大籐守口如瓶,但澤鵬卻發現了。他有點喜氣洋洋但也有點酸溜溜地把報紙送到澤輯的房間來,假充大人地說道,這是一篇情書呢,嘻嘻。澤鯤叱走他,在夏日明亮的夕陽下讀了這篇小作文。按要求寫人,大籐的文題很樸實:「我的哥哥。」文中寫了幾件很微不足道的小事,諸如哥哥少訂了一份報為她買了本《新華字典》,哥哥在她發燒時為她扇扇子而且還用涼毛巾為她敷額頭,等等。只是文未有幾句話,當時就曾震撼過他,這麼多歲月下來卻又清晰的浮上腦際了:

    「……我的哥哥,就像是我家裡的一盞燈,我身邊的一盆火。我不能想像家裡沒有燈,也不能想像身邊沒有火。沒有了燈沒有了火,我怎麼往前走,我怎麼煎過黑夜和冬日呀……」

    沈澤鯤一把捧住了自己的頭,把腦袋深深地垂下、垂下。這半年中,他時時都在惦念著大籐,時時都在譴責著自己,但只有到了今天,因為大籐終於返回了,因為大籐近在咫尺,她的心向他這麼近距離地靠過來了,他才終於明白了,在這場陰差陽錯的家庭計謀中,大籐是唯一的慘遭打擊的受害者,而他,曾經自以為是犧牲、是奉獻、是救助、是捨己為人,其實不過是在幹著聶赫留道夫式的道德自我完善的勾當,放著情感上的高利貸而已。

    他的眼前,重新閃現出大籐的黑漆漆的眼,那眼裡,分明汪著一腔晶瑩的淚!

    他使勁抱住自己的頭,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躲開這眼睛的注視,而且抑制住心中那股立即站起身,衝下樓,跑到那間屋去、把這麼久沒有見到,半年多天天都想念著的大籐妹妹緊緊地擁到懷裡,輕拍她、撫慰她,用手擦乾她的眼淚的那種衝動。

    他就這麼僵坐著,自己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一直到他突然感到了一種異樣,才猛地抬起頭來。藉著從走廊窗外射入的月光,他看見了價在已經關閉上了的門上的,的的確確睜著圓圓的杏眼注視著他的大籐。

    沒有說一句話,他們倆都往前跨了一步,緊緊地把對方擁住了。

    躲避不了。壓抑不住。沒什麼能阻斷,沒什麼能約束。只要誤會能消除。只要明白真的是愛他,他也真的是愛我。

    畢竟是母親,幾句話就開了那把壓在心上半年之久的巨鎖。

    「也不問一聲,也不搞搞清楚前因後果,就自說自話一定半年,音訊全無!你這脾氣不改,一輩子都要自討苦吃,還要害人!」紫籐毫不客氣地數落女兒,「你去看白曼娜那間房間,就可以什麼都明白了!房間一隔二,當中還有司必靈銷,騙人家外頭人說是專門隔出一小間書房來,澤鯤要看書寫文章,其實還不是……唉,只是可憐了澤鯤,你一走掉他就像沒了魂,終日裡呆瞪隘的……」

    「為什麼不跟我商量一下?」她還是忿忿。

    「你在哪裡?來得及到天安門廣場去找你嗎?大家馬上就可以把曼挪趕出紅樓!」

    「所以就寧肯犧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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