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文 / 王曉玉
第五章
不過八、九年工夫,「華申」的全部設備,就統統如同一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變成八、九十歲的是寡老翁。日本人無論是小野田還是龜田太郎,無論是「軍管」還是「租賃」,其實都並無長期立足於「華申」或者說是真正把「華申」當作自己家產的永久佔有觀念。他們好像從進入「華申」的第一天起就明白這不過是一時裡的搶掠偷盜,於是就作好了最後撤離或者說馬上就要交還的思想準備,就像那種做一天算一天的臨時工,或者如那種被允許放開肚皮吃個飽但有了這頓未必有下頓的乞丐,只顧著眼前,而決不指望明天,所以格外地窮凶極惡貪得無厭。他們一月接一月、一年接一年地讓「華申」的全部機器設備處於超負荷的運轉之中,唯求最大限度地生產出發,毫不理會那機器的維修保養問題。八年下來,「華申」的設備機器幾乎全都成了廢鐵。
經過一個多星期的檢查清點,廠務秘書終於將一份「華申水泥廠主要設備損壞情況一覽表」送到了經理辦公桌上。
沈源擇要看了幾項。
「……:
製造部分:1、生料磨——
規格:必2.2Xllm
製造國及廠牌:丹麥F·L·Smidth
購進年份:1935年
購進原值:137630.34(法幣元)
損壞程度:80%
主損情況:齒輪嚴重磨損變質,軸心細小。
4、3號旋窯——
規格:必2.3/3.4X56m
製造國及廠牌:德國G·POtysiuS
購進年份:1936年
購進原值:498004.13(法幣元)
損壞程度:95%
主損情況:1因強行將大牙輪齒面翻身使用,故已不能修復。
2因窖內火磚脫落多處而繼續使用,親殼已呈多處凹陷狀。
3旋窯中心線歪斜。
沈源長歎一聲,將表格往前一推,站起身,在經理室內踱起步來。
他是在接到發還「華申」的通知的第二天,就讓田大勤準備了兩套簡單的行李,隨著他,住進了「華申」的。他又買了輛車。唐茂源挨抄後,部分家產公開拍賣,他聞訊特意去觀賞,去時未必打算買什麼,到了那裡見到了這輛不知原先歸屬准後來又幾易其主的老牌「福特」車,心有所動,馬上就收購了下來。腿上雖有殘疾,但依然能開車的田大勤,於是也便恢復了花匠兼司機的雙重身份。
他讓田大勤白天駕了車回沈家花園,料理沈宅園內一應事務,下午四時後,返回「華申」照應他的生活起居,有時則載了他外出會客,進行社會交際活動。田大勤白天去沈家花園的那幾個小時裡,他就跟一個「華申」的操作工人一樣,換上一身工作服,到各個車間各個倉庫去轉悠。一個星期下來,他對「華申」設備未老先衰、難以為繼的情況,早已十分清楚了。
「在房裡踱了沒幾步,電話鈴響了。接起來一聽,是事務主任從南京掛過來的長途電話。
「沈經理,他們不批!一噸也不批!」那事務主任聲音裡帶著氣急敗壞。沈源派他去南京的經濟部燃料管理委員會申請增加配給生產用煤時,立下軍令狀,若是白走一趟,就不要再回「華申」了。那主任自持「燃管會」裡有個叔伯兄弟,動身時是信心百倍的。
「你告訴他們,」沈源說,「華申等米下鍋,若是再不多少配一點下來,下個月就要全面停工了!」
「都說了!他們哪管我們停工不停工呀!我還申明了,廠內共有三五百個工人職員,若是因為停工辭人而鬧起工潮來,讓共產黨利用了,這責任我們可擔不起……」
「他們怎麼說?」
「他們說,咳,他們問我是不是共產黨,竟敢以工潮向政府機關要挾—
「你那兄弟呢?這會兒怎麼派不上用場了?」
「沈經理,他是CC派的,前幾天敗在對方手裡,早不在燃管會啦……〞
沈源沉吟了一下,又問:「燃管會是不是有允許廠家自行向外商訂購工業用煤的辦法……」
「是的是的……只是要審報數量及來源,由他們批准。」
「那你馬上遞申請,我通過香港,從澳大利亞進口原煤……」
「申報多少?」
「先報八千噸,用以維持兩個月的生產。」
「是是,這大概問題不大……」
「少打包票,成功了再說!」
「是是……」
撂下電話,沈源將幾個職員—一叫進經理室,吩咐了幾件事:一、貼出佈告,說明因設備需要維修,燃料不足,「華申」不能全面復工,只能開半工,本擬裁減一半工員,但考慮到時局艱難,謀職困難,暫決定全部留用,但廠內實行兩班制,工資亦一律打對折;第二,派出幾名頭腦靈活的煤務員,專職跑黑市,從「黃牛」手裡以高價收購原煤;第三,盡快修復水泥磨.盡早將庫存熟料磨成成品,投入市場,所得資金悉數用於採購生產原料;第四,與上海的石廠訂立聯合開採石灰石的合同,利用他們未被嚴重破壞的採石設備和運輸能力,提供「華申」在浙江湖州所擁有的石山,以解決「華申」生產中石灰石短缺的燃眉之急。
「華申」很快就復了工。復工十天後正式出貨,但每日產量不及抗戰前的三分之一。
沈源高家住廠近兩個月,沒有回沈家花園一次。田大勤在「華申」和沈宅之間來來往往,他也閉口從不向他詢問家裡的情況。似乎形成了一種默契,田大勤每天下午四時後都按時趕到「華申」,聽候沈源調遣,夜間則宿在沈源臥房一側的小屋裡,從不返回沈家花園。兩個人雖然等級分明,一主一僕,但相依相隨地,就好像又恢復到了當年香港軒尼詩公寓裡的那段生活。
可是突然有一天,沈源在廠內等到晚間七點多了,也不見田大勤開車來。他好不氣惱。因為晚上八時之後,他已約好了一名香港的煤炭商人在百樂門會面,眼看這事就要被耽誤了。他一面撥電話通知那港商另定時間,一面又不免有點擔心:報上常常傳來美國吉普車按衝亂控造成車禍的消息,會不會田大勤也像當年那位老金一樣,出了什麼事了?
他把自己理在辦公桌後的那張大籐椅上,一面豎起耳朵,辨聽著廠區裡的聲音,注意著那遠遠傳來的開夜工的嘈雜機器聲中,有沒有田大勤一進廠門就會按動三下的喇叭聲,一面隨意地翻動著面前的各種報表。雖然只開半工,但生產流程,畢竟已正常地運轉起來了。
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田大勤,田大勤,他又何苦急急忙忙地趕到這佈滿了石碴、塵灰、粘土和噪音的「華申」來?在那片籐蔓綿密、鳥語花香的紫籐花園裡,在那間潔淨安寧舒適溫馨的偏樓小屋裡,他怎麼不是多耽一分鐘好一分鐘,多賴一刻是一刻呢?他進到「華申」幾個鐘頭,完全可以找出一百種搪塞他沈源的理由!
一股火辣辣的焦躁之氣潛地從腳跟直衝頭頂。他拎起了話筒。可是才撥了沈宅號碼的前兩位數,他就馬上按斷了。他不知道誰來聽電話。如果田大勤不在.那麼不是紫籐就是李可心。而這兩個女人,他都不願意、或者說是不敢、沒勇氣聽到她們的聲音。
他點燃一支美國進口的駱駝牌香煙,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讓那辣得嗆人的煙霧佈滿了自己的口腔鼻腔胸腔,這才壓住了從空空的胸沉沉的心緊緊的喉頭湧上來的一陣陣酸楚。
兩個月前,他是黃昏時分走出監獄大門的。田大勤叫了一輛出租車來接他。
一路上在汽車裡他沒踉田大勤說一句話。
他莫名地恨他。儘管兩個月前是他親口同意了李可心的建議,第二天又當面與淚流滿面、抽噎得幾乎要閉過氣去的紫籐說明,是他做的主,讓她嫁與田大勤,孩子生下來後姓田,好好地與田大勤過日子去。
他那幾天裡以為自己要被槍斃了,起碼也要判個無期徒刑。
每個吃冤枉官司的人都比真正的罪犯更對自己的前途毫無信心。
李可心不知道田大勤在香港的遭遇。她素來對別人的事漠不關心。從來沒人把田大勒被日本憲兵打壞了的細節告訴過她。
但沈源心中清楚。這也是他在那樣的情勢之下,同意把紫籐和她懷的孩子交由田大勤照料的隱衷之一。
誰能料到這亂七八糟的世道裡,禍福竟在旦夕之間呢?
而大錯已經鑄成了,紫籐的屋裡已經住進了田大勤了。
他跨出那輛出租車,根本不顧那紅樓的門斗前,站著李可心,還有澤紀,扭頭就向偏樓二層跑去。
大變樣了的房間,闊大的雙人床,嶄新的一床被褥,床下兩雙大如小船的男人布鞋,橫搭在屋內的晾著男人衣褲的一根竹竿,讓衝進房裡的沈源如同跳進了冬天的冰冷徹骨的池塘。
就像幾個月前的那個夜晚在墓然見到李可心如鬼一般立於門口時一樣,紫籐瑟縮著縮到了床角。她的腹部已經很高地隆起,望上去竟好似馬上要臨貧一樣。
沈源不顧一切地撲上去,要去抓住她的手,抱住她的頭,擁住她的身子。
「不不不,」紫籐卻驚恐地往後退,從那大床的另一側滑落了下去,踉蹌一下,站住了。
他們倆隔了這架大床對峙著。
「你離開他!」沈源喘著氣說,「搬出去住!我另外安家!去香港!去台灣……你馬上離開他!」
「不不,」紫籐流著淚,搖著頭,「我不能再害人了!我不能害他,不能害你,也不能害可心姐,害小澤好……。」
「你!」沈源兩眼瞪著,「你……你變得好快!你喜歡……喜歡這……
這三人蛋了?」
他完全忘了田大勤的隱疾了。田大勤的肥大的男式褲衩就會在他頭上,他那雙闊大而厚實的布鞋就踩在他腳下。
他更沒有料到紫籐竟斬釘截鐵地回答了他:
「是的。我喜歡大勤哥……田大勤了。他是我丈夫了。我是他的妻子了。我沒有別的辦法了!」
沈源吼道:「你的……你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紫籐的淚水如開閘般湧出。但她大睜了雙眼,毫不退讓:「是田大勤的!姓田!」
沈源再不能說出一句話來。這大腆了肚子的變了形的女人顯得如此陌生,再也不是他幾個月前的小紫籐了!
李可心竟然也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毫不計較沈源一下車就直撲偏樓的舉動。她辭了英仙,卻把福平又雇了回來,而且還同意福平帶進自己新婚妻子月妹,非常慷慨大度地將紅樓底層已經擴大了但只裝修了一半的新臥室給他倆住。月妹已經部分地接替了紫籐的活,因為紫籐的身子日重,看樣子像是懷了雙胞胎,才五、六個月的身孕,行動已經很不便了。在派田大勤去監獄接出沈源的同時,李可心吩咐福平和月妹,準備了一桌極為豐盛的晚餐,說是為沈源壓驚接風的。她還專門點了幾個沈源平時愛吃的菜,席間並不在乎沈源冷著臉垂著眼睛一面孔哭喪相,一筷子一筷子地為他夾菜。已經上學的澤鯤很懂事,李可心每夾一筷菜,他就說:「爸爸,這是媽媽讓福平去黑市買來的,媽媽說你愛吃。」或者是:「爸爸吃呀,補補身體。」沈源開始上桌時還大不耐煩,對慇勤的李可心解不開一種慢慢的毒毒的怨氣,但李可心一副委曲求全狀,旁邊那半懂不懂事的小澤鯤又一口一句「爸爸」,沈源不能不強自寬慰和放鬆自己,慢慢地倒也暗暗自省起來。李可心縱有多少對不起自己的地方,自己呢?一報還一報的,紫籐畢竟還是懷了他沈源的種!而李可心知道了之後,竟還是容忍下了紫籐,讓她留在了沈家花園。至於做成了田大勤與紫籐的婚事,在那兩個月裡,也的確是不得不為之,而且也是自己點了頭的!
最使沈源驚訝而感動的是,從來對「華申」務不聞不間的李可心,竟然在飯後喝咖啡時,開口問道:
「工廠發還後赫還打算繼續將它開辦下去嗎?」
沈源望住她,一時竟難以開口回答了。這是他出獄幾個鐘頭裡第一次正面直視李可心。李可心面容平靜溫和,大大的眸子裡透出的關心不像是裝出來的,這就使她那張尖尖的瓜子臉顯得非常秀麗,完全沒有了以往的冷做凌厲之氣。沈源在紫籐房內那種被摘除了心肺被剜空了心肝的感覺一下子消淡了許多。
「怎麼能不辦下去呢?」他說,發現自己竟也心平氣和了不少。這世上並不只有紫籐一個人,並不只有紫籐嫁了誰以後孩子該姓誰一件事,他想著,發現自己的思想也從板結狀態活轉了過來一「沈家是靠辦廠起家的,不能在我的手裡垮了。」
「我明白。」李可心說,垂下眼睛,「以前不太懂,這幾個月為你的官司,托了些人,聽了不少,也明白你為什麼把工廠看作身家性命了。坐吃山空呀!」
她不露痕跡地申明了她為他的出獄,盡了身為沈太太的職責。
沈源在臥室的盥洗室內沖裕時,發現通向她那邊的門,沒有插上插銷,甚至還留著一條寬寬的縫隙。
滌餛因為長大了,已經住進同層另辟的一間小屋。身著一件低領真絲睡衣的李可心,斜倚在房內的那架紅木大床上,顯然是在等候著他。
他不待擦乾自己的身子,就跨越那邊那道門檻,進了她的臥房。
她是我的妻。他擁住她時如發了狂般急速轉動著自己的思維,我的妻!世上不只有紫籐!女人中還有瑪麗,還有可心!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這些雄性的動物!什麼真情實感,什麼婚嫁娶離!若是槍斃了我呢?什麼都沒有了!不必挑選,都是一樣的女人!啊,紫籐紫籐,可我怎麼還是在想你呢?想你!想你I我擁有過你,我此刻就要你!你懷的是我的孩子,你是我的妻I我想起來了,那田大勤是個廢人!對,廢人!而我不廢!不廢!我要你!紫籐紫籐……
他在那一剎裡根本不能自制,大聲地喊出了紫籐的名字。
他很快看見,李可心緊閉著的眼角,沁出了兩顆大大的淚珠。
女人的心具有最複雜的化學結構。她們是最難解開的方程式,是最難破譯的謎。
紫籐見了他就躲著。實在躲不開就低頭垂眼紅漲了臉,好似幹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一般。她堅決不給他一次細談長談單獨談的機會,無論沈源攔住了她後問什麼說什麼,一概垂頭不答,等沈源一住了口,她就腆著肚子從他身邊急急閃開,頭也不回。
只有一次例外。沈源在為那一大片越長越茂盛的紫籐澆水。他用皮管子接了那水龍頭,先饒根部,再衝主籐,後來乾脆水管向上,噴灑起那水泥架上的枝蔓籐葉來。嘩嘩的水柱在密密的枝葉上碎成片片縷縷點點滴滴,撒落到了沈源的頭上身上,馬上就把他淋成一個落湯雞。雖已入秋,畢竟在「秋老虎」時節的中午,沈源沒感到太冷,只是覺得那襯衣濕浪湧粘在身上不舒服,他才放下皮管,關了水龍頭,並隨手就脫下了襯衣和背心。他打算光了膀子再接著干。
可是他發現紫籐悄沒聲響地站在旁邊了,手裡拿著兩條大大的干浴巾。
沈源一時裡突然有了一種委屈感。「我不要!」他說著,彎腰再去搶地上的水管。可是紫籐一伸手,把水龍頭關了,而且把那皮管乾脆也搞了。
「過了『白露』了,」她說,遞上毛巾,「『白露身不露』,要做病的。」
她的口氣好像是沈源的媽!
沈源沒去接毛巾,卻抓住了她的手。
她並不掙扎,卻冷若冰霜,呆若木雞,死板板地站著,毫無表情。
她變得很醜。兩片宛如蝴蝶翅膀的黑斑,對稱地壓在她的兩邊臉頰上,像是炙烤出來的印記。她的臉腫脹著,五官似乎都改了位置。她整個身子肥大如鼓,腹部的凸塊如一口大鍋般扣在她矮小的身軀上。她的手也變大變粗了,手指一個個也都腫脹著,那手心,滾燙滾燙。
「紫籐,」沈源抖著嗓子如呻吟一般,「我對不起你。都是我不好。你不要再躲著我了。我再不來碰你。你別怕。你原諒我〞……是我讓你……,嫁田大勤的。我混帳。我沒保住你……」
「我願意。」紫籐開口打斷了他,表情依然冷漠,「這也是一個最好的辦法,請你不要再多說了。如今大家都很好,我也很好,不要再說那些話了。你的濕衣服給我,我讓月妹去洗了。」
她走開時還是一步也沒回頭。
更讓人猜不透摸不準難以估測難以防備的,還是自己的妻李可心。
她在他出獄後的半個月裡如此溫存體貼,以致於近乎奉迎偏就討好嫵媚,本已是始料未及的了,而半個月後她所主演的一場戲,則更使沈源猝不及防。
那天下午她去了一次醫院,由月妹陪了去的,晚餐前她忽然吩咐道,家裡所有的人,都到餐廳來吃飯吧,因為福平運氣好,買到了幾斤活的核子蟹,大家都來嘗個鮮吧。她特別關照月妹,一定要把紫籐拉來,不許推脫。待人員到齊,那梭子蟹剛端上桌面時,她忽然對月妹說:
「你告訴老爺,醫院裡檢查的結果。」
另妹連忙喜孜孜地對餐桌一頭的沈原報告道:「太太有喜了,仁濟醫院查出來的。」
沈源剛剛揭開一個大餐的蓋子,一下子呆住了。
呆住的不光是沈源,還有田大勤和紫籐。
三個人一時都不曾料到會爆出這大新聞。
福平不明底細於是反應倒是最快:「恭喜恭喜!沈家又要添個小少爺了!怪不得太太清我們上桌呢,是要慶祝慶祝這件大喜事呀!」
沈源還是有點發呆。他怔怔地望著坐在他對面的李可心,喃喃地:「有喜?你?……」
「是的。」李可心穩穩地從桌上取過一個小小的飽飽的壓,慢悠悠地一個一個地摘除那壓鉗、蟹腳。她吃蟹也與眾不同,總是先把一對鉗子八隻腳全拆去,最後才揭蓋。「我也沒料到,」她說,「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會再有一個。」
「太太你大什麼呀,」月妹說,「真要生,還可生好幾個呢1我媽三十歲才開懷,以後年年生,我們姐妹兄弟八個呢!」
李可心笑著問:「你媽底什麼?」
「屬……好像是屬豬的吧!」
「怪不得呢。」李可心說。
福平「哈」他一聲笑了:「太太真會說笑話!」
月妹倒也會湊趣:「太太有喜,心裡高興嘛!」
澤鯤抬起糊了一臉蟹黃的小臉,問:「什麼是有喜呀?」、月妹一面為他擦臉,一面說:「有喜嘛就是有小弟弟了!噶,」她指指澤鯤一側的紫籐,「就像你籐姨,肚子裡合了小娃娃了!」
澤鯤很認真地看了看紫籐的肚子;「這裡面也有我的小弟弟嗎?」
福平「哈」地笑了:「那裡面倒不是你的小弟弟,而是你的小花匠、小廚子,就像他,」他指指田大勤,又指指自己,「像我一樣,或者,」他又指紫籐和月妹,「像她們倆一樣。你的小弟弟,在你媽媽的肚子裡呢!」
澤鯤支起身子,隔老遠望望李可心平板板的腹部,臉上現出疑惑的表情,想了想,扭頭向沈源發了問:
「爸爸,是真的嗎?」
沈源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用幾乎不是自己的聲音答道:「是……是的。」
他曾見了李可心的笑容,瞥見了紫籐沒有表情地為澤紹添了一隻螃蟹,並且在幫他揭開蓋子,也瞥見了田大勤在努力迴避著遭遇他的眼光。他的心裡湧起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好像遭了,然後那好情被細細地在大庭廣眾前描述了一番。他覺得像是被血淋淋地剝掉了面皮,無比醜陋無比無恥地在當街示眾著。他還覺得自己的雙腳狠狠地踩到了紫籐的身上,並且在她那隆起的腹部無情地殘忍地踐踏著,而在後面牽動了他這具木偶般的身軀的手腳的,卻是那位正心滿意足地一點一點地從蟹殼裡挑出紅紅的壓黃來細細品嚐的李可心!
田大勤駕車衝進「華申」時都忘了按那三聲喇叭。
他一瘸一拐地直奔辦公室的二樓經理室,一把推開了彈簧門就喊:
「經理快,快去醫院,紫籐她……她……」
沈源只覺得頭皮嗡地一麻。在那一瞬間,他繼續著剛才的回憶,眼前出現了紫籐已經被活活踩死了的可怖場面。
他猛地從籐椅上站起身,瞪著田大勤;
「怎麼了?她怎麼了?她死了?」
他誤解了田大勤的氣急敗壞和張口結舌。田大勤只是一時裡拙於言辭,不知該怎麼表達紫籐的複雜情況。他憋了口氣,才嗑嗑巴巴地說:「沒,沒死……生了……只生下了一個,還有一個……醫生說要剖腹,問要留下大的還是小的,要家底簽字……」
說到這裡他又喀住了。醫院裡要他簽字,他簽了,可是筆一放下,他就跑出醫院把「福特」開得如美國吉普那麼快,衝進了龍華廠。那段時間裡他只覺得應該馬上報告沈源,對紫籐的生命必須負責的憋了自己,還有沈源。但到了此刻,一把「家屬簽字」四個字說出口來,他一下子感到了一種尷尬,一種難堪,本來就性格內向不善措辭的他,嘴裡像是突然下了一道閘,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沈源二話不說,扯過外套馬上就向門外走去。
他也感到尷尬,感到難堪。坐進汽車後,他沒開過口。目光偶爾掠過田大勤那頂大的後腦勺和因為全神貫注地快速行駛而顯得僵硬緊張的頸脖,也總是馬上就閃開了。
這是他第一次直面正對田大勤,談及紫籐,談及紫籐所懷的孩子。紫籐難產,要家底簽字,身為她的丈夫的田大勤,急煎煎駕了車來拉他,這說明什麼呢?這說明他時刻都意識到孩子不是他的,是沈源的,甚至連紫籐,也好像是一樣難以處理的物品,交由他代為管理而已,物品的主人,不是他,而是沈源。
他的心裡,陡然升起了一種無端欺侮了別人的自愧,同時又摻和了一種因為領受了那種素來為自己所都機輕視的下人的恩惠而不得不生成的自卑。
他沉浸在這種有失身份的自愧自卑之中,又負荷著對生命處於垂危中的紫籐的擔憂和自責,頭痛欲裂。半個小時的路程,他覺得幾乎走了半天,半年!
到得醫院才知道:儘管田大勤已簽了字,手術間裡也作好了剖腹的準備,那年輕而健壯的紫籐,卻在產下第一個女兒田大籐之後兩個小時,又自然生產了第二個女兒田小籐。兩個女兒,都是活的。
次年夏初,李可心生下第二子,取名沈澤鵬。
沈家花園裡的兒童樂園真的派上了用場。大少爺沈澤鯤雖然生性安靜聰穎懂事,對那些木馬滑梯之類早失去了興致,但還是非常喜歡到那片紫籐茂密的水泥地評上去。他或是脆在樹樁形的石凳上,伏到水泥桌上去做功課,畫蠟筆畫,甚至捕了筆墨紙硯寫大楷小楷,或是拿了一本書,背靠了粗粗的又軟軟富有彈性的紫籐生條,人坐在尺把高的水泥砌成的花草圍欄上,靜靜地看著。任憑周圍有什麼人來來往往,他都能目不斜視,專心致志地讀他自己的書,那冷冷的只沉浸在自己天地裡的神情,活生生就是第二個李可心。
他的弟弟沈澤鵬,則生性調皮搗蛋,專橫霸道,嚴然成了紫籐樹下兒童樂園一霸。他長得極像沈源。圓頭回腦,粗短肥胖,一雙手厚厚的肉鼓鼓的還闊大,賽似兩面小蒲扇。他才十個月就會下地走,但過了兩歲也不能說完整的話,屬於那種蔫壞蒲海的小子。他很小就以欺侮大籐小籐姐妹倆為樂。最能逗得他哈哈大笑的遊戲不是滑扶梯、翹翹板,而是讓他用兩隻蒲扇般的小肉手,左右開弓地拍打大籐或者小小籐的臉,拍得金響班開心.小的陳勝現一種心滿意足樂不可支的表情來。略微再大一些後,他對大籐小籐又有了點選擇性:那大籐脾氣翠,怎麼惹她打她,都不吭聲不哭咬了牙瞪圓了眼睛望走欺侮她的人,而小籐卻因為生下時就先天不足,性格較弱,稍有點委屈就眼淚汪汪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樣。小澤鵬於是就專選小籐欺侮,非但一見了她就如螞蝗般盯住了追問踢打,有時還會尋到偏稜去,找不到小籐就倒地打滾乾嚎,非要那小丫頭「暗暗,玩玩」不可。
大籐小籐雖然是孿生姐妹,長相卻並不如別的李生孩子般一模一樣難以分辨。明白這兩個孩子來龍去脈的人都看得出來,大籐像紫籐,那小籐卻更似沈源。兩姐妹長到三歲之後,那差別愈加明顯了:大籐一張圓圓臉線條柔和,皮膚細潔紅潤,大大的杏眼間出一種靈活的略帶憂鬱的目光,像紫籐而又比紫籐漂亮;而小籐卻小小歲數就長成了一張國字型方臉,腮巴骨酷似沈源般左右支開,那皮膚,更自,卻也如沈源一樣顯得比較粗糙,甚至那一雙眼睛,竟也是沈氏家族的路現浮腫的單眼皮。
福平和月妹也生了個兒子,取名小福。小福出生不到半年,患了小兒麻痺症,好不容易救活過來,兩條腿卻殘廢了:雖能走,卻如沒長骨頭一般,每邊一步都要從出一個大弧形來,像那種養僵了的病鴨子般搖搖擺擺的。福平和月妹又心痛又無奈,只好加緊再生產,指望後面的孩子能健壯些補了虧損,但每年生一個,生的都是女兒,到公元一九四九年上,他們倆就擁有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總數與沈田兩家之和打了個平手。
沈家花園裡派出八、九個孩子,夠人丁興旺的了。
「華申」卻每況愈下,幾次瀕臨倒閉,到一九四九年春上,全面停工,旋窯熄火,鍋爐和發電機出售,連堆棧和倉庫都統統租賃了出去。
沈源競爭不過美國人。
雖然以高價從黑市購進了生產用煤,後來又等到了「燃管會」的批准,可以不定期地從澳洲進口悉尼藍山優質煤,但這麼一來,「華申」的「白龍」牌水泥成本就大幅度地上漲了。為保證利潤,沈源雖然明知銷售困難,還是不得不將「白龍」的定價一跳再跳,而跳到後來,幾乎所有的銷售商,都不來伺津「白龍」,「華申」的成品倉庫,都讓賣不掉的「白龍」塞滿了。
而美國傾銷到中國來的水泥,卻因屬「救濟」物資,價格一跌再跌,在市場上的銷售價,只及「華申」「白龍」的三分之二。
「華申」在一九四七年春上曾一度大幅度停工,辭退了全廠近三百名職工。結果激發了一場大規模工潮。工潮的領頭人是一個名叫林水根的運輸工人,抗戰結束後就招進「華申」來的。此人不過二十幾歲,卻極有組織才幹,在沈源如出停工佈告後僅三天,就將三百多名被辭退的工人一個不拉地糾合起來,到市中心大馬路、霞飛路和外灘去游了一圈行,打出的橫幅是:
「開廠利薄辭退工人職員,保車丟卒不顧他人死活!」
「老闆花園洋房一天開銷千百元,
工人慘遭辭退只發十天解雇費
——公道不公道?」
遊行完畢,又組織了十個代表到市參議院,指名要林繼庸接見,遞交了請願書。林繼庸怕事情鬧大,引起連鎖反應,當場打電話給沈源,要沈源部分接受工人的要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沈源接電話時雖然窩火,但不得不屈服,答應第二天與工人代表直接商議,可是那林水根在林繼庸那邊卻口氣強硬地說:
「所有的要求,我們早送到沈經理手裡了,有什麼可再次商議的?我們要求就幾項主要條款,現在就給予回答。」
林繼府把這話轉告給沈源,沈源卻拗上了勁,偏不答應,一定要從第二天開始進行勞資雙方的正式談判,具體條款,視商談結果而定。
電話一擁上,沈源就吩咐田大勤務車,說是要到龍華警察局去。
生了孩子不久,已完全康復的紫籐,當時正在那大廳裡收拾雜物,斷斷續續聽了一些。見沈源悶坐著等車,便開口問道:
「去警察局……呼哈呀?你不是……頂討厭去那種地方嗎?」
沈源恨很地說:「太不像話了,不給點顏色看看還真以為收指不了他們了抓幾個關幾天,看他們還鬧什麼!特別是那個林水根!」
「誰?叫什麼?」
「林水根,王八蛋就他吵得最歡!八成是共產黨!」
紫籐征了一捨,問道:「是不是一個瘦瘦高高的、眼睛很果很充J於盜報自的……」
「怎麼,你認識他?」
「不知道是不是……記得那次送可心姐去醫院嗎?廣慈醫院門口那個拉費包車的……」
「怪不得總覺得有點面熟。……」
「不去警察局不行嗎?……工廠裡做生活的,丟了飯碗也怪可憐的……都是有家小的呀。」
「哼,」沈源冷笑一聲,立起身來,「我可憐別人,誰來可傳我?」
這過沈源在跑警察局,那邊林水根他們卻馬上按原定計劃,到新推酒家開了一個「記者招待會」。林水根在會上侃侃而談,列舉了一系列數字,說明老闆沈源自開工後並非僅他所說的賠本倒貼,而是獲取了不少利潤,但在以往數月發放工資以及本次制定辭退工人的貼補條款時,卻多方兌扣,不顧工人死活,引起了許多記者的同情。第二天一早,幾家報紙都報道了這次工訊輿論傾向大大不利於沈源。而沈源到警察局去卻是白跑了一趟。一來是他不太懂得行貼之道,去時竟空著一雙手,那邊局長幾次暗示他,他都不開竅;二來那林水根並非註冊內控的共產黨員,警察局並無藉機動手的打算。沈源百般無奈,只好第二天與工人談判,隔幾天就基本同意了工人方面的要求,那原定十天的解雇資改成了按三個月工資發給,並且還簽定了日後復工務必先僱用本次辭退的職工的保證書。
半年之後,一方面因為上海發生了一起牛奶公司的老闆與工人聯合起來,李了三四百頭奶牛到外灘去遊行,邊走邊拉屎撒尿眸眸叫,要求政府限制美國奶粉進口,以保護本國乳品製造業的請願事件,事件迅速蔓延,沈源一幫的同業行會也乘機上書申告,南京政府終於下令大量削減了美國水泥的進口數量,另一方面,沈源經林繼庸的渠道,獲經濟部的核准,從「中央」、「中國」、「交通」、「農民」四行聯合辦事處上海分處得了一筆貸款,用以解決電力供應和購買燃料,所以到一九四八年,「華申」便又復了工。
復工時沈源斷然毀約,不再招雇那三百名參加過遊行請願的老職工,除了極少數有技術的熟練工之外。這一手在當初簽下保證書時他就預謀好了:俗大的一個上海,這三百個人一旦做開,哪裡還有再凝聚起來與他這個「資本家」鬥一鬥的可能?那林水根若是再敢斗膽進行串聯活動,他沈源告他個聚眾滋事,影響社會治安之罪,夠他坐一陣子
班房的!
那張宗元,不正是因為案件涉了政事,一關就是三、四年,官司移來移去地人都不知道移到哪裡去了嗎?
好景不長,不過一年工夫,廠裡的幾件主要設備,終於好似一個彌留病人,過了那迴光返照期,雖經沈源雇了一批又一批維修能手不斷地搶救,還是一個接一個地斷了氣。先是軋石機主軸斷裂,幾天後旋窯底部脫落,不久那兩台包裝機也先後出了重大故障,袋裝桶裝的份量都嚴重失了准。這邊機器出個問題,那邊專門負責供應電力的「上海電氣公司」又發生了工潮,「華申」三天兩頭斷電,即便能轉動的機器也不由自主地怠了工。沈源大體估算了一下,照這樣的情況若再不停產轉向,那麼「華申」的數百職工,就等於要他一天天地白養了。他當機立斷:全廠熄火,遣退全部工人,出租堆棧和倉庫甚至包括運石駁船,並且將「華申」內尚可利用的機器設備,全部廉價出售了出去。
他重新如四年前那樣,靠租金和利息養家活日,維持一個小小沈家花園。
張宗元不知影蹤,他的大兒子張魯,才十六、七歲的中學生,卻又在南京被捕了。
慧珠拖了小兒子張滬,找到沈家花園來哭訴。她到了上海這麼多年,依然是一口天津腔,只值而不會說上海話。在上海除了沈家,她沒有一戶親友。張宗元給捉了會後,她與兩個兒子的生活,全仗李可心資助,自己只是覓些糊火柴盒、編結毛衣等手工活貼補,因為物價飛漲,日子又一天比一天艱難了。這回兒子的被捕,是因為參加了去南京請願的學生運動。那些學生子在遊行隊伍前打了「反內戰,反飢餓,反迫害」的大牌子,然後上千個人每人手中都拿了一個破碗,一路敲打著,一路喊著「向炮口.要吃飯!向南京,要飯吃!」就這麼攔了火車,從上海喊到了南京。而那張魯又格外出怪,自己設計了一個木牌子,上書:
「每日菜金七百五十元,還不夠買一一十」
那箭頭的旁邊,掛了兩根半又細又干的瘦油條。市民百姓看見這樣的富有煽動性的又極為實實在在的宣傳牌以及高舉油菜又酷似那油條又乾又瘦的中學生張魯,還能不一邊苦笑,一邊痛罵那造成惡性通貨膨脹的無能政府的?
慧珠哭哭啼啼訴說著,因為是一口津腔,在旁人聽來十分生動,幾個聽著的女人,李可心、紫籐、月妹,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雖然是件大不幸的苦事,但像張魯這種學生子,便是鬧事搞政治,也如此別出心裁,不由人不一邊心痛著一邊卻忍俊不住。正說著,沈源跨進了大廳,他是在花園裡與眾孩子玩著的,忽見小張滬也跑了過來,知道是慧珠來了,因為關心著張宗元的下落,於是也進入了大廳。他沒聽到那番描述,只知道了結果,禁不住長歎一聲,跌坐到了沙發上,說道:
「這政府恐怕是氣數已盡了!無官不貪,無束不污,工業萎縮,民生凋敝,還不讓老百姓說話,對十幾歲的孩子都搶下棒下毫不留情,這樣下去,還能拖幾天呀J」
幾個女人都不說話了,只有慧珠抽抽嘻嘻地哭著。門外傳來一聲哭叫,不知那小澤鵬又在欺侮了誰了,紫籐和月妹急忙跑了出去。大廳裡只剩下三個人。李可心開了口:
「南京那邊,你不是有許多熟人嗎?去通通關節,贖小魯出來。」
「是哪方面的人抓了他的?」沈源問慧珠。
慧珠哪裡說得清楚!
「那麼,是哪天,在哪裡哪條街上抓的?」
「前天,說是在一條珠、珠……」
「珠江街?」
「對,對,就那條江……」
「糟糕,恐怕不是警察局,而是憲兵隊。」
慧珠絕望他的瞼色,雞地一下哭出聲來:「沈經理你救救他,你無論如何救救他呀!」
沈源未及開口,李可心卻馬上安慰道。「你放心.不管多少錢,我們也一定弄他出來!別哭了……」
沈源哭笑不得地望望自家這位財大氣粗對什麼都敢大包大攬的太太,心想,你本事這麼大,何以就沒「弄出」那張宗元來?這世道,幹什麼都不能涉政,涉了政那金錢的法力就起碼要減半了,你懂不懂?
「你明天就去一趟南京!」李可心如司令吩咐下屬般對沈源說,「我出三根條子,是當年石路盤貨結存下來的,你拿了去疏通關節。」
「明天?明天我約好了……」
「絕對不能再拖!晚去一天兩天,誰知道會不會讓他們搶……那幫丘人,下手才快呢!」
沈源不再吭聲,顧自拍著煙,心內不由得萬分感慨:李可心李可心,說你冷漠吧,可只要事情與張宗元搭邊,你就熱情高漲,關懷備至,渾似換了個人;說你對政治從不關心過問吧,可是在營救張魯這件事上,你卻不但明白「通關節」,搞「疏通」,而是如此明達地知道「拖不得」,瞭解當局對待政治犯的態度。說你平時狹隘多疑,傲氣逼人吧,可為了那張家的妻兒老小,你竟會如此豁達大度,古道熱腸,對慧珠的孩子也視同己出!李可心李可心,你真是一個讓人摸不透的怪女人!一
沈源次回去南京。那邊監獄早已人滿為患;學生情願被捕又致使中外輿論嘩然,所以張魯馬上就被保釋了出來。
但這十六歲的小子說什麼也不肯隨沈源回上海。他向沈源要了點錢,並且托他捎給母親慧珠和寄娘李可心幾句話:
「我看見爸爸了,他也在南京下關監獄。別惦念我,少則一年,多則三年,我會回上海來的!」
李可心聞知張宗元的下落,一雙丹鳳眼盯住沈源,許久許久也不眨一眨,看得沈源毛骨悚然,不知所措。末了,李可心卻冷笑一聲:「
「你可真狠得下心,居然見死不救了?」
「什麼?我怎麼……怎麼見死不救!」
「救了?人呢?怎麼就你一個人輕輕鬆鬆地回來了?」
「嘯——你怎麼……談何容易!」沈源結結巴巴地聲辯道,「他是政治犯!…又沒多帶錢。」
「沈老闆,這是理由嗎?你身邊的支票薄哪裡不可以派用場?我又不是不會還你!」
「我哪裡是…喉!」
「也別對著我唉聲歎氣。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我也管不了你想些什麼。我已經還清了我欠你的債,你反過來也欠過該還找李可心的債。我們這幾年早已兩清了。救不救張宗元,這要看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他怎麼幫你打官司,後來又怎麼顛來跑去地為你找律師,托關係,放你摘了那『漢奸』帽子…」
「這我當然記得……」
「你不是怕擔干係嗎?這樣吧,」李可心放軟了口氣,「給我寫幾張便條,打幾個長途電話,我出面,我去南京,找你的熟人……女人家出面,說不定還好辦些。」
「你……你以什麼名義……身份—」
李可心嘴角泛起鄙薄的冷笑:「放心,不會丟你們沈家的臉的!我是他的妹妹,嫡表妹妹……可以了吧?慧珠和小滬,一起去。」
她馬到成功。一個星期後,與慧珠兩人一左一右扶了病得歪歪斜斜、骨瘦如柴的張宗元,返回了上海。
說到底,還是因為張宗元並非真正的政治犯。他曾參與籌建「中國民主同盟」,抓進去主要是因為這個緣故。可是那同盟還沒誕個.低就人了四獄.而「昆四」本計今卜風範子楊切任教了n莊.到一九四七年年末,被宣佈為非法團體,那張宗元卻始終在下關坐著牢,什麼事也沒參與過。李可心到南京後,從一個沈源的遠房親戚那裡打聽到了案情始末,當即親自動筆,書寫了一份申訴書,再加上不吝錢財的行賄,張宗元獎名其妙地進去,終於又莫名其妙地放了出來,莫名其妙地在牢裡吃了足足三年的苦頭。
他在牢裡就吐過幾次血。到上海後一查,原來是嚴重的胃潰瘍,大半個冒都爛了。李可心把他送進六濟醫院,讓他動了大手術,切除了四分之三個冒。一應費用,全由李可心負擔。
公元一九四九年春,滬上流行小兒麻疹。大小醫院兒科病房盡數爆滿,無錢就醫的貧兒坐以待斃,報載每天都有數百兒童因此夭折。許多幼稚園和小學,為防交叉感染,乾脆宣佈延長春假,暫時關了校門停了學。
沈家花園裡大小孩子近十個,一樣難逃此劫。
先是福平、月妹的大女兒突然發了高燒。兩夫妻共沒想到這是麻疹,還以為進入五月份後天氣突然暴熱,小姑娘在每B頭下瘋玩,中暑發了瘀了。於是便由福平按住,由月妹用一把調羹,蘸了涼水在那三歲多點的女孩子背上刮,沒兩三下就把那小小墩墩的背脊刮得如豬排般一片黑紅了。小姑娘先還殺豬般叫,刮完了「痞」哼哼卿卿一會兒就昏死了過去。福平和月妹見她不再哭鬧,以為這民間刮病出毒的療法見了效,讓那雙腿殘廢的兒子小福照看著,也便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可是到了第二天一早,那女孩子背上的黑紅色如同炸開了的征彈一般,佈滿了全身,一張本來是白白胖胖的小臉,佈滿了馬沉沉的紅點,還沒來得及往醫院送,未過上午就嚥了氣了。
眼見自己那一天前還鮮龍活跳的孩子說沒就沒了,福於張著大嘴嗚嗚邊哭出了聲,而月妹則是緊緊抱住了那慘不忍豬的小屍體,捶胸頓足地號陶了起來:
「我的肉啊——我的心肝啊——都是我害了你呀——」
哭喊聲驚動了二樓的李可心和紫籐。她倆正在整理衣物,打點著一個星期後去香港的行李,聽見樓下傳來的大哭小叫,一時裡都呆了,紫籐先醒悟了過來:
「早上聽月妹說,她那大丫頭昨天發了疼了,難道……?」
李可心皺了眉頭;「發點瘀用得著這麼鬼哭狼嚎?江北人總脫不了那江北腔!」
「好像……不大對頭……我看看去!」
紫籐剛要走,李可心卻也心頭一顫,說不出是因為什麼,只是有了一種令她心悸的預感,也站起來:「等等,我也去……別是什麼……什麼傳染病咆?」
紫籐沒吭聲。她想起了前幾天報上曾有過的關於麻疹流行的報道,沒敢說出口來。
兩人還沒下到底層,就看見那傳出哭聲的門口,五、六個孩子高高低低地挨挨擠擠地在探頭探腦,把個門都塞滿了。紫籐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趕過去,喊著那個兀然獨立於孩子中間高高瘦瘦的澤鯤:
「怎麼了,澤鯤?你怎麼也在這裡?不是上學去了麼?」
澤踢正兩手撐開,攔住其餘的孩子,聽見喊聲,扭頭答道:「學校放假了——籐姨快來呀!不要讓他們進去,是麻疹,要傳染的!」
紫籐身後的李可心一聽此言,兩腿一軟,差點從那螺旋梯的最後兩級栽倒下來。
她太清楚麻疹的威力了。她媽李太太生下過三地兩女,只留下她一個,其餘的清一色死於麻疹。
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倒了下去。儘管李可心和紫籐立即採取了隔離措施,把孩子們按各自姓氏分割成了三大塊,關進各自的臥室,不許再到紫籐花架下去聚堆遊戲,而且還花高價從醫院買來了預防藥,一個個給他們灌下去,但那麻疹病毒還是在沈家花園裡迅速蔓延了開來。先是月妹兩個女兒先後被感染,李可心當機立斷,掏錢送兒童醫院,結果還是只活下了一個。兩個小丫頭送進醫院第二天,可心的小兒子澤鵬,平時手不停腳不停嘴不停的,也開始發了蔫。這邊李可心在哭著,沈源聞訊也著忙了起來,打電話找熟人求廣慈醫院能再添個加銷床位,那邊紫籐和田大勤在偏樓裡發覺大籐也不行了。小姑娘性子軍,下午開始發燒,竟也不吭聲,只是總找水喝,晚飯時一粒米也不肯吃,紫籐伸手一摸額頭,才知道大事不妙了。連忙再去摸小籐,總算還是涼涼的汗津津的沒事。田大勤說一聲「送醫院」,剛擦了車鑰匙準備走,牆上的電鈴急促地響了起來。
「快去!」紫籐說,「八成是那邊也發了病了。」
沈源剛聯繫好了一個床位,聽田大勤說大籐也發了燒,連忙又打電話,可是那邊醫院卻說什麼也不收了。沈源於是又不停地撥電話號碼,我人,找別的醫院。李可心起先還隱忍著,可是見那沈源一個接一個電話打著,沒完沒了地,終於發了火了:
「你到底怎麼個打算?澤鵬還送不送醫院產
「當然當然,」沈源說,「我再試試,找找汪兄,他妻勇好像是同仁醫院的。……」
「田大勤!」李可心喝道,「開車去,送我和澤則去廣慈。」
田大勤沒吭聲,咬著牙盯住李可心的臉看,也不移動腳步。李可心勃然大怒了:
「你聾了你?為你一個丫頭還要路上我一個少爺?你昏了頭了你!……」
沈源一甩電話,立起身來,對田大勤說道:「去把大籐抱來,一起送廣慈!病床即使沒有,住觀察室也行,先給治起來!」
孩子病倒住院,沈源舉家管移香港的計劃,被完全打亂了。
他已買好了從上海開往香港的船票,訂的是二等和三等艙位。按原計劃,同行的除可心和澤鯤、澤鵬外,還有田大勤、紫籐以及那對雙胞胎。
從四月二十一日共產黨大軍橫跨長江進入南京起,上海就亂了套了。四周郊區拆了民房築碉堡,連市中心的幾個主要街道都堆起了沙袋,布起了鐵絲網。有記者透露內部消息道,湯恩伯已確定了以市區各高大建築物為據點、以國際飯店和百老匯大廈為東西指揮部的「核心陣地」的作戰方案,「警與上海同存亡」。湯恩伯打算與上海同生同死,沈源卻沒這個雄心壯志。他身處亂世戰時早已處怕了。一看那僅要打起來,馬上就想起了父親沈淵之死、田大勤在香港之被廢、自己所遭之恐嚇誣陷以及產業之受損,決心盡早遠避他鄉。他一方面將所有的可移資金通過花旗銀行轉到香港,一方面以長途電話與港地朋友聯繫,依然在那軒尼詩公寓訂下了兩套房間。他準備先在那邊落落腳。至於日後到底是定居下來還是作別的打算,則看局勢發展而定。
李可心最初堅不應允隨行。她說道,你怕打仗我不怕。日本軍中央軍七十六號灑滬警備司令部全都來過了,還怕共產黨不成?我一個女子,住我的沈家花園,惹不著誰礙不著誰,能把我怎麼樣?你要去香港、台灣,你管自去就行了,我和污自混、澤鵬在這裡,不走!沈源說,這回不走恐怕就是不行,林繼庸都早早地走了,臨走告訴我,共產黨是於紅色革命的,在北邊已經開始斗地主分田地沒收財產了,像你這種大資本家,就正是革命的對象,若要保兒保女保性命,還是早走為妙!李可心說,造謠2我聽張宗元說過,共產黨若是坐了江山,對民族資本家會比對地主老財寬容些的,況且你還跟日本人打過官司,有功辦源苦笑了,可心,可心,不提這個也罷,提起這個,無論我還是你,都是幹過虧心事的!共產黨燒不了我倒李可心卻冷笑道,沒的事,想誆我離開這兒呀?沈源問道,還記得起碼嗎?你趕走的。人家一離開這裡,就成了討飯婆,後來據說是倒斃街頭了。而我最近得知,趙媽的兒子,正在共產黨的三野第九兵團裡,沿黃浦江兩岸向上海進逼呢,到時候來向你討還老娘,看你怎麼交代!李可心呆住了。沈源接著又說,我比你更糟,前年廠裡鬧工潮,我還向龍華警察局遞交過一份名單,開列了林水根等幾個人,懇請警方逮捕,這份東西,將來正是我的「罪證」,白紙黑字,賴都賴不掉的I林水報後來是不知去向了,要是他真是共產黨,那麼共黨一旦得勢,還不找我算帳哪?
李可心還是不想走。張宗元開刀痊癒之後,虛弱得很,而且失業,山東路一家大小三口人,全仗慧珠子手工活支撐著。李可心放心不下。她又是一個離不開花園洋房、紅木大床、抽水馬桶小汽車的人,平生最怕動盪遠行顛沛流離,連自己臥室裡每一件傢俱都不許移動一下位置,讓她拖兒帶女地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還有可能就此遷移了重新安家,她連想像一下都覺得不堪忍受。所以即使上海的外圍戰都已打響了,晚間已可聽到遠郊傳來的隆隆炮聲了,她還是下不了走的決心。
沈源生意已定,顧自整理帳務,安排「華申」善後事宜,也並不催逼強求李可心。沈源這種聽之任之的態度,反使李可心生了疑忐忑不安起來。到五月中旬,她聽見沈源在打電話訂購船票,終於按捺不住,自己開口問了:
「你真打算走?」
「這事怎麼會開玩笑!」沈源答,「上海的大戶都走得差不多了,我看是少則三五天,多則一個星期十來天,這裡就要改天下了。」
*你還真打算只顧自己逃命?」李可心不無怨恨地問。
「哪裡會呢?」沈源抽著煙,平靜地回答:「我一共訂了八張船票,全家一起走。留下福平他們看房子。一旦局勢安定了,還可以回來。」
「你!你怎麼知道我要走?我沒說過要走!」
「你會走的。」
「不!我偏不走!」
「不會的。因為你如果不走,我就帶了紫籐走了。田大勤可以留下來給你開車。」
「好哇!你早就算計好了!」
「是的。我算計好了你決不會同意讓我只帶了紫籐他們離開上海。所以我還是訂了八張船票。」
「我要不走,你真做得出來?」李可心氣得聲音都發了抖,「你還真下得了…『··這個狠心,扔了……扔了澤鵬?」
「怎麼是扔下了你們呢?你們便是留在這裡,也仍然是我的妻兒老小,我會回來看你們,你們也可以隨意來看我們,兩頭走走。」
「『我們』!」李可心嚷道,「還『你們』『我們』呢!這麼多年下來,原來你就一直沒死了那條心呀!你做夢都在討小妾,安三富大院呀……」
「可心,別這麼嚷,」沈源抬頭正視著她,說,「我們都這麼大年紀了,夫妻這麼多年,誰不知道難呀!雖然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島,大難臨頭各自飛』,可我還是希望閤家太平,團團圓圓,不願四分五散。眼看這裡要改江山換朝代了,我們都得為以後的日子好好、打算打算,何必再這麼意氣用事呢?收拾收拾吧,準備動身。船票是下個禮拜天的,下午六時整開船。」
住在觀察室裡的大籐病情日趨穩定,一身紅疹都發了出來,雖然還有點歡度,胃口也差,但危險期畢竟過了。而住在正式病房裡的小澤鵬,那疹子卻發不透,高燒持續不退,抽筋也抽過好幾次了。直到第四天上,靠了張宗元從他的一個華美藥房當會計的朋友那裡,以一兩黃金的價格弄了兩針德國製造的特效藥注射進去,才硬把這小少爺救了過來,但醫生說,起碼還要再繼續住院治療半個月,才不會留下後遺症。
沈家花園裡的孩子們死的死,病的病,主僕三戶人家各剩下一個健康的、也沒人顧得上照料他們,隔離他們,於是那澤紹、小籐、小稻三個就天天就形影不離,廝混在紫籐花下。澤鯤最大,而且識字,常常把書裡的童話故事念給小福小籐聽,小楊缺乏耐心,小籐卻總是聽得專心致志。故事念完後,小籐就纏著兩位「哥哥」跟她一起扮演故事裡的人物,把那故事重新再演出一遍。「你是小矮人1」她對雙腿殘廢的小相說。「矮人有七個呢,我是一個。」小相推辭道。
小籐向四周望望,說道:「這裡的凳子,桌子,水龍頭,都是小矮人,他不說話,你說話,你代他說話。」
然後她又指揮澤紹:「你是王后,沒有鏡子怎麼辦呢——你的書就是鏡子。」
澤姐笑了;「王后是女的,我是男的。」
「不要緊,」小籐說,「你很像女的。只有澤鵬哥哥像男的。」
澤見住院後她很高興。她怕他。
然後她為自己分配了角色:「我是白雪公主。」
「還白雪公主呢。」小福嘻笑道,「你不是公主。公主是大小姐,老闆家裡的。你是小丫頭。小丫頭不能做白雪口日生的——頂多做』灰姑娘。」
小籐呆住了。她想了一會,疑疑惑惑地問澤紹:「真的嗎?澤鯤哥哥?我不可以做白雪公主?」
澤鯤也很認真地想了想,回答道:「做戲是可以的。做戲本來就是假的嘛!」
「我不要做假的白雪公主。劉、籐卻委屈地哭起來,「我要做真的!做真的!……」
麻疹肆虐於沈家花園之前,李可心已經同意了沈源的舉家遷移的安排。
沈源的安排並不是沒有一點道理。他說,去香港只是一個暫且之策,在那邊觀望一段時間,再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走。那塊中不中西不西的小島,往前可以進,往後可以退,簡直是專為對付目前時局而天造地設的。李可心想想也是。她嘴巴雖硬,但想起當年幾次驚嚇,還是心有餘悸的。
更何況她決不能允許沈源以「棄若敝展」的態度把她遺留在這座空蕩蕩的花園裡。
她尤其不能容忽紫籐取而代之,攜了她那兩個丫頭隨沈源而去。
儘管她知道,她當年將紫籐配給田大勤這一著棋走得極妙,似有神助,一刀就斬斷了沈源娶紫籐為小的黃粱美夢,致使這兩個人從此便循規蹈矩,如千年冰凍般固定了主僕相認的位置,但她心內明白,只要去除了她李可心這一個障礙,那位口齒雖然木響辦事卻不可謂不果斷的沈老闆,卻馬上就會不顧一切地把紫籐從田大勤身邊搶奪過來的。膠子田大勤,花匠田大勤,司機田大勤,不是那兩個丫頭的生身父親的田大勤,十個田大勤也鬥不過他。
李可心想像到這裡就禁不住把一口牙咬得咯咯響。
這麼多的思想還不能跟張宗元講。這張宗元坐了兩年多的牢賽似又去讀了一次大學,而且似乎是共產黨辦的赤化大學,出獄後先是開刀住院,後便失業,在家養病時還不安分,大寫特寫政治諷刺詩,投到報刊上去發表。好在用的是化名,要不然早就又讓抓了過去了。李可心跑到他山東路的家,一眼他說,沈源打算去香港,他就睜大了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莫名驚詫地說:
「上海眼看要解放了,人家都從香港往這裡跑,他怎麼竟還往那邊移?」
「人家跟我們不一樣呀!」李可心幽幽地說,「我們是開廠的老闆……」
「不要走,可心!」張宗元焦急地說,「不要聽信者蔣的造謠蠱惑……你不想想,上海多少大實業家大公司的老闆,都拒絕了者蔣湯恩伯的威逼利誘,在固守上海等待解放嗎?不說別人,便是你們水泥行業的大亨劉鴻生,不也堅持在他那巨鹿路的家宅裡,不肯去台灣嗎?你們怎麼卻逆潮流而動呢?」
這番話對李可心不起作用。但李可心也決不把自己決定隨沈源離滬的真正原因說給張宗元聽。她有許多切實的打算,說出口來便破壞了她自己的形象,她明白。
「這裡的廠,差不多毀了,」她解釋道,「香港那邊,他在重新籌建一個,還有台灣……要是局勢安定,他說他還是要回來的,重建『華申」……。所以,麥演路的花園裡,留下福平和月妹看管著的。」
張宗元說:「若是這麼個打算—,…還是有他的道理。他這個人,一門心思都在辦廠上……香港那邊,開了個頭也的確需要幹下去
李可心忙道:「那你同意我走了?」
張宗元不禁苦笑:「可心,你還需要問我同意不同意嗎……澤鯤怎麼辦產
「隨我一起走。」
「留下吧,顛來跑去的,別荒廢了學業……住到這裡來,慧珠會照料好他的。」
李可心眠了一眼那架由她買下但已油漆剝落的大憾和被煤球爐熏得發黑的天花板,沒吭聲。
兒子若是重新回到這樣的地方來;我當年又何須還了你的火車系跨進那沈家花園?她想。
張宗元想了想,卻又說:「你要不捨得,帶了走也可以t,只是。……早點回來z」
「那當然。」李可心用指尖輕輕觸摸著張宗元瘦骨嶙峋的手背,說:』「我放心不下你的。多給我寫詩,要不然·、…我心裡空了,要受不了的。」
她的眼裡突然湧滿了淚。
「別這樣屏得像生離死別似的,」張宗元笑著,用雙手合住了李可心柔軟修長的小手,盡量把口氣放得輕鬆些,「我等你們回來。說不定到那時候,我不但找到了工作,還當了個校長什麼的呢!」
沈源曾打算延遲啟程日期。他打了個電話給碼頭,詢問可否退票以及下一班開往香港的船期,那邊的回答倒也乾脆:
「先生你好像不是住在上海灘上,倒像是住在天堂佛國裡的了!沒聽見炮聲槍聲嗎?昨天下午,徐家匯虹橋和龍華全都姓了共啦1我們明天的這班船,能不能從吳湖口開出去,只有天曉得!你要退票倒也歡迎的,有的是人要,每張翻三倍五倍!要是想換下一班船,先生你去問問下一位的市長吧!」
一頓搶白,斷了沈源延期動身的念頭,卻堅定了他離開上海的決心。他是個做生意的人,相信俏貨必好,好貨必俏的市場規律,那船碼頭的請他緊抓住了其中一句,那就是「退票歡迎,每張翻三倍五倍」。這麼多人急於走,他沈源豈肯退讓?
可是大籐和澤鵬都還在醫院裡。
整整一個下午,他把自己關在臥室裡,冥思苦想著明天的行動。可心、紫籐、澤鯤澤鵬,大籐小籐,還有田大勤,一個個都像一枚枚棋子,擺在他的面前,而楚河漢界的兩邊,則是香港的軒尼詩公寓和上海的沈家花園。他把棋子們擺來擺去,總也決不定該擺成一個什麼話。
花園裡傳來紫籐的哈喝聲。沈源向窗外一看,才發覺已近黃昏了。紫籐一定是剛從醫院回來,留下李可心陪伴一會澤鵬,自己則來張羅家裡的一頓晚餐。月妹因為連失二女,悲痛過度,昨天病倒了,福平送她回浦東娘家去調養,還沒趕回。沈家花園的裡裡外外重擔,又都落到了紫籐的身上。
沈源信步走到了花園裡。
紫籐花下,兩個男孩在水龍頭前洗著手,紫籐正用一塊毛巾在為小籐擦臉。
沈源走近一看,真是笑不得惱不得。三個孩子,不知從哪裡弄來的水彩顏料、胭脂花粉,把個臉塗畫得一塌糊塗,那澤鯤的頭上,竟還繫著一條花綢巾。
「你像不像樣?」沈源一把扯下那頭巾,板著臉斥責澤鯤,「數你最大,就帶這樣的頭?」
澤鯤垂著眼睛垂著手,辯白道:「小籐非要這樣,不然就哭
那小籐卻格格笑著,對沈源說:「他是狼外婆!我是小紅帽!狼外婆想吃小紅帽呢!小福哥哥當獵人!」
沈源輪轉眼睛看「獵人」,那「獵人」嚇得直往紫籐身後躲,連聲辯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去去!」紫籐把他拉出來,推向澤鯤,「你們倆先去洗澡,給我弄乾淨!真是要命,連衣服上都沾了顏色了!」
「有顏色好看。」小籐說,又扭頭問沈源,「伯伯你也喜歡花花的,對不對?」
小小姑娘從小就知道這個「伯伯」疼愛她,肆無忌憚。
澤姐拉了小福走開了。沈源在小籐前蹲下身來。
簡直就像在一面鏡子前望見一個縮小了的自己,沈源感到實在有趣,忍不住在那小臉上吻了一下。
紫籐裝作沒看見,轉身收拾著三個小傢伙化妝演戲的殘局。
「伯伯你喜歡我的,是嗎?」小籐用手勾住了沈源的脖子,撒著矯。
「是的,伯伯喜歡。」沈源說,伸出一隻手,摸那方臉盤,寬腮骨,還有那與自己一模一樣的扁扁的後腦勺。
「伯伯你不要喜歡澤鵬弟弟,他總是打我,還拉我小辮子。」小姑娘告狀道。
「伯伯以後說他,讓他改正。改正了伯伯也喜歡,行不行?」
「行。」小籐很寬容地說,「澤鵬弟弟病了,我也有點想他的。他有一次給我吃過一塊糖。」
「啊哈!」沈源笑著,抱起她,走向紫籐,「你跟你媽一樣,總記著別人給過的哪怕一丁點的好處呢!」
紫籐很自然地躲閃開,說道:「小籐快下來,看你的鞋,多髒!」
「再髒我也不嫌。」沈源說,「小籐明天跟我走,你肯不肯?」紫籐呆住了。
「還走呀?」她前南地問,「我……我們都以為……不走了……怎麼走呀,這……這不四分五散了嗎?」
「還走?」李可心吃驚地說,丹鳳眼睜得吊上了額角,「怎麼個走法?誰走誰不走?我告訴你,要走你自己走,我是決計不走的了!」
「你不走也行,紫籐走。」
「哼!動下動就念這道咒!紫籐也不走,這裡少不了她。」
「這裡少不了她倒是真的,所以她留下,照看澤鵬和大籐。」
李可心沒料到沈源會走這步棋,一時有點發呆。
「我們倆,還有田大勤,」沈源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身子沉沉地埋在大廳內的沙發裡,眼睛不看李可心,邊抽煙邊說,「帶上兩個孩子,澤朗、小籐,明天先走。這裡留給紫籐照料。待澤鵬大籐痊癒了,再讓他們三個出去。早走晚走幾天的事,不久就可以團圓。你看怎麼樣?」
李可心冷笑一聲:「還要問我怎麼樣?你不是都算計好了嗎?說到底,你還是想這邊一個那邊一個安兩個窩!」
沈源皺了眉頭望住她:「什麼時候了,怎麼還總是跟我雞雞狗狗地纏夾不清?此刻我只是想避開兩軍對壘、兩方爭鬥的是非漩渦,找個還有發展可能的地方,去辦我的廠,掙我的錢,養家活口,不敗了我沈氏產業。我沒你們女人家想得那麼多。明天的船,不變。多餘的票,臨開船前都會有人要。好在行李都早整理好了;明天讓大勤先送上船,然後開車接我們。還有,這輛車,我也已經賣了。」
他說完,將煙頭據滅在煙缸裡,站起身就想走。
「等等!」李可心喊道:「你跟紫籐講過沒有?她願意不願意?」
沈源回頭站住,說:「她是怎樣一個人,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她不是那種只想著自己的人,兩個病孩子,要她留下來照顧,只憑這一條,她就心甘情願了。比比她,」沈源的聲音有點發澀了,「我都感到心愧!」
上午還是晴空萬里、驕陽逼人,午後那天卻就變了臉了。不知是從哪裡來的那麼多的雲,一層層鋪上去在上去,藍天先是變白,慢慢地就轉了灰,到田大勤送完行李,返車回沈家花園接人去碼頭時,那灰濛濛的天竟開始轉黑了,還不到三點鐘,就好像已近傍晚了似的。
沈源與紫籐已隨行李去了碼頭。辦完托運手續,紫籐看管著隨身物品,沈源擊票房退票。他差點被幾個如俄鬼爭食的等候退票的人撕成碎片。這幫人手提一個不大的皮箱,只要得了票拔腿就上船,好像那遠處傳來的槍炮聲是專門沖了他追來似的。沈源寡不敵眾,差點想把那手中捷的三張票往空中一拋了事,如當年的抗日學生做傳單一般。可是馬上有兩個手舞警棍的警察來救駕了。一頓棍棒,打散了那些皮箱,沈源被夾住了拖進一間房間。他做夢也沒想到,那房間裡竟坐著唐茂源,他的兩旁有兩個女人,沈源有點認得,是他的一妻一妾。
兩人有點愕然,一時都不知對方為什麼到這裡,該怎麼說話好。
卻是那手提警棍的警察開口了:「喂,把你那票拿出來!」
「什麼?」唐茂源一躍而起,「是你……啃余票?」
沈源攤開手掌,唐茂源撲了過來。
那曾家卻眼明手快,一把將票抓去,還嘿嘿地笑了:「算你運氣,還他媽正好三張!」
唐茂源忙著掏口袋:「我付我付,老總你說吧,多少?」
警察瞇了眼看票價:「晤,他媽的還是舒舒眼眼的三等艙呢!」
唐茂源將整個錢包都塞了過去:「都給你老總!十倍以上的錢!票給我!」
沈源氣不打一處來,想奪回那票:「我不退了!把票還我!票是我的!」
警察立起眼睛,將手中的警棍沖沈源空搶了一圈;「你還嘴硬?還想不想走?不想走關你一天兩天,讓共軍來解放你吧!」
另一個警察一把拽住沈源的臂膀,喝一聲「滾你的!」就把他推出了房間。
沈源跌出門來,抬頭望一望烏沉沉的雲,不禁歎道:「怪不得這天要變!」
聽見樓下汽車喇叭聲響,臥室裡的李可心一下子撲到了張宗元的懷裡,眼淚如開了閘一般,馬上就儒濕了他的襯衣。
「你看你看,」張宗元如同哄一個孩子似地拍著她的背,「還這麼脆弱!不就是出門一趟,去外地遊覽一番嗎?快別這樣,等會到碼頭,腫了眼泡讓別人看見了笑話!」
「我回不來了,我一定.回不來了,我知道……」李可心嗚咽著。
「你這個人呀!總這麼悲觀……堅強些,我跟我們的兒子,等你回來!」
「……多來看看他……等他大了,告訴他,你是他的……親生父親……」
「何須我來告訴呢?你回來了自己跟他說。」
「我回不來了……」
「又來了又來了!快擦了眼淚!你的決定還沒通知澤娘呢,小傢伙在花園裡等著,還以為也要去呢!他木會因此掃興的吧?」
「不會,」李可心抽噴著說,「他特別懂事聽話。……他真像你呀!」
張宗元卻苦笑了:「像我就糟了,一事無成,窩窩囊囊……」
「不不!」李可心喊,「你好!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是我對不起你,呵……」她又哭起來,「是我對不起你呵!」
喇叭聲又響了三下。
「田大勤又在催了,」張宗元看了看表,「三點都過了,我們下樓去吧!」
「我還有話……」
「有話等你回來後再說,好不好可心?」張宗元一手拎起皮箱,一手扶起她,「還要去跟澤報說一聲呢!」
澤鯤和小籐井然坐在汽車後座上。小籐抱著一個布娃娃,是紫籐用零碎布做成的。一共做了兩個,大籐小籐各一個,兩個小姑娘整天抱在手中。澤鯤膝上放了自己的書包,規規矩矩地正襟危坐著。福平與他的兒子小福站在車旁,小福一臉的羨慕和無可奈何,仰著臉與車窗邊的小籐說著話。
「你們都走了,」他說,「沒人跟我演戲了。」
「大籐姐姐和澤鵬弟弟馬上就回來了。我媽媽說的,」小籐安慰他,「你可以跟他們一起玩。」她想了想,又補充道,「你不用扮小矮人了,讓澤鵬扮,你做國王吧!」
「國王是好人還是壞人?」
「當然是好人!不過……木過他怎麼聽王后的話,也不喜歡白雪公主了?」小籐扭頭清教身旁的澤眼。
澤鯤想了想說:「因為王后有魔法,有魔法的人是可以讓人家都聽她的話的。」
孩子們正這麼閒聊著,李可心和張宗元走了過來。澤鯤忙著開車門,喊張宗元道:「伯伯,你坐後邊來。我媽有點暈車的,坐前邊!」
李可心的眼淚又湧了上來:「好兒子……是媽對不起你了
澤鯰呆呆地不知所措,張宗元則探頭對澤鰻說;「小餛,你媽考慮再三,讓你留下來,不走了……但你今天可以去送送你媽。把書包放下吧,讓福平給你送回房裡去。」
渾餛有點發愣,但還是很順從地交出了書包。
福平身旁的小福頓時喜笑顏開,把澤鰥的書包緊緊地抱到了懷裡。
小籐望望這個,望望那個,沒敢吭聲。她怕李可心,一時也不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福特」車駛出了沈家花園,快速衝向碼頭,遠遠地都可以望見候在人行道上的沈源和紫籐了,這小姑娘才突然想通了,趴在澤鯤的耳邊悄悄問道:「澤鯤哥哥,你媽不讓你走了?你以後跟大籐姐姐澤鵬弟弟一起來?」
十歲的小學生沈澤綜憂鬱地點點頭,視線一直就沒離開過他母親的後腦勺。他實在鬧不明白母親這朝令夕變的腦袋裡裝的是什麼。
留下澤蠅的理由很簡單;澤鵬太小太孤單,讓他哥哥留下來陪他。待澤鵬也可以啟程上路了,兩兄弟一起去香港,還有大籐。反過來說,若是香港難以久留,或者我呆不慣,李可心說,我也就馬上返回上海來了,何必把孩子拖來拖去的呢,況且澤鯰還有學業。
沈源聽著,一肢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待李可心說完,隨手就把一張船票撕了,扔進了身後的廢物箱。
經了剛才退票那一幕,他才不想為了幾個小錢再往那片亂成一團的角落跑一趟呢!
澤鯤不是我兒子,你李可心愛怎樣便怎樣吧,他想。
儘管李可心吩咐田大勤在遠離碼頭大門的馬路拐角處停了車,讓張宗元下了車,沈源還是望見了那高高瘦瘦的身影,還有與汽車揮手示別時僵立於空中的臂膀。
留下就留下吧,他想,也算是物歸原主。將來便是接紫籐和大籐,還有澤鵬,也未必要帶走這個不是兒子的兒子。
他這麼想著.輪轉了眼睛去看澤鯤,卻見那孩子一雙黑亮黑亮的眼睛正眼巴巴地望著他,好像要對他說什麼似的。他的心禁不住一動。十來年的相處,便是一塊石頭也捂暖了。公平地說,這孩子是夠懂事的。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了他。
「澤鯤,」他像對一個大人說話似的,「留下你們三個小的,數你最大。籐嫂一個人顧不過來,拜託你幫一把了!」
他自己也沒料到竟說出這樣得體的話來。
「你放心,爸爸,」澤鯤答道,「我們會過得好好的……我們等你平安歸來。」
便是李可心,也沒料到這剛過十週歲的孩子,會說出這樣得體的話來!
悶悶的一聲汽笛,與天邊隱隱滾來的一陣雷聲,同時響起。
沈源抬起手腕看看表,離開船不到半小時了。
碼頭上的人已分離成了兩大塊。要走的都已上了部,不走的站在那水泥鋪就的大平台上,一個個翹首遠望著,有的揮手與那趴在甲板欄杆上的人打著啞語般的手勢,有的
則開始抹眼淚哭鼻子了。
沈源覺得也該上船了。可是他只張了張嘴,便把話嚥了下去。李可心蹲在地上,抱著澤紹哭得像要昏過去似的,她那懂事的兒子用手掌在幫她一把又一把地抹去眼淚。另一側站著田大勤和紫籐。紫籐好像在叮嚀著什麼,田大勤呆瞪瞪地望著她,只點頭,並不開口。那小籐站在兩個人的中間,抱著她那布娃娃,一會望望這個,一會望望那個,好像在努力理解著什麼似的。
沈源不想打攪他們,打斷他們,打亂了他們,他退後幾步,摸出一支煙來,點燃,深深吸一口,將眼光移向了江西。
天色愈加陰沉了。由南向北而去的這一段江面的上空,只有北邊尚餘一片灰白。其餘的顏色竟都轉成了一種異樣怪氣的灰黑。在那灰黑蒼穹籠罩下的黃浦江水,顯得渾濁而不安,不知是在漲潮還是退潮,亂七八糟的垃圾隨著急速流淌著的江水轉著困漂泊下去,有的則在船碼頭的水泥墩分擱了淺,死皮賴臉地互相糾纏在一起。灰黑的天與灰黃的水之間,浮動著蒸騰著灰白的濕滾滾鹹滋滋的霧氣,好似充填了滿滿一層爛棉絮。人們就在這爛棉絮裡蠕動著、忙亂著。
沈源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種孤獨感、虛空感和悲涼感。
為誰辛苦為誰忙?他問自己。
十年了。當他從得克薩斯州取得了文憑和學位,告別了那一片給過他享樂也給過他恥辱,給過他經驗也給過他教訓,給了他知識和技能更給了他人生最初一課的地方,登上返回故土的飛機時,他是何等的躊躇滿志1他以為他足可以重建家園,挑起沈家大梁,振興「白龍」實業,在水泥建材業的領域裡大幹一場。十年了。他一事無成。白花了許多力氣,白吃了許多苦頭,白耗了許多錢財,白擔了許多驚嚇。「華申」終於徹底敗落在他沈源這一代手上。就像當年匆匆登機一樣,他不得不匆匆上船了。不同的僅只是,十年前奔回故土,那奮鬥的藍圖清晰可辨,如今出走的方向卻是異地,將要面臨的是怎樣一種拚搏,難以預料!
他的左眼瞄到了將隨他而走的可心,右眼角納入了將與他別離的紫籐。
一樣的不如人意,他苦笑著想。
「你要實在不願走,可以不走。」他昨晚曾這麼對可心說。
「想擺脫了我?」她卻冷笑,「別做這個夢了肝這回走,弄不好就回不來了,我明白!我還沒打算『解放』了你呢!」
永遠也摸不透她的心的女人!
紫籐卻在他遞給她沈家花園的一應土地房產契約證書時,捂著臉哭了:「不不!不要把這些交給我!我只要你的人回來!你帶著他們一起回來!我在這裡給你守著,好好地守著,什麼也不給你弄丟了,弄壞了,等你回來了,大家一起好好過日子,再也別分離了…
「我接你出去,紫籐!我一定盡快接你!只要孩子們的病好了,我馬上親自來接……」
「好的好的,我一定帶好他,我等你來接我們!……」
自從她嫁給田大勤之後,她第一次沒有閃避他,聽任他把她擁在懷裡,許久許久。
「你要……待小籐好些,待澤娘好些,」她喃喃地說,「待可心姐好些,待……待大勤哥好些……」
一個生來就只想著別人的女人!
她仍然堅決不允許他把她抱到床上去。她抗拒著,最後竟然抬出了她的「可心姐」。「可心姐讓我馬上去她那裡,我已經在你的房裡呆得太久了!」她像逃跑一樣衝出了他的臥房。
一種預感升上沈源的心頭:或許,這將是他與紫籐的終生遺憾!
人,太把握不住自己的命運了,沈源心裡發著痛,想。烏沉沉的天上、不知從哪裡聚來了那麼多雲;烏沉沉的江裡,不知從哪裡流來了這麼多水。是誰在主宰著這一切?沈源想不明白。
紫籐攙了幾乎與她一般高的澤鯤的手,將即將登船的幾個人送到了舷梯邊。
李可心淚眼婆婆地一把抓住了紫籐的手。
「紫籐……」她歎嚥著,生平第一次以不是主子的口氣說道,「拜託你了……兩個孩子都拜託你了!」
她不待紫籐回答,一手捂了臉,急急地衝上了梯子,撲進了艙門,她怕動搖了自己的決心,或是留了下來,或是拉了澤鯤上了船。
她不能不留下澤鯤。
她怕紫籐從此成為沈家花園的主人。
這並不是不可能的。她始終有一種預感:這一走或許是永不能返回了。
上蒼安排了這樣一個佈局:她必得隨沈源走,而她的孩子,卻留給了紫籐。
澤鵬太小。他會從此忘記他的生身母親的。而澤鯤,懂事的聰慧的澤鯤,已無法對他欺瞞。
況且還有張宗元,他的親爹。
留下澤鯤,便改變了沈家花園留守人員的整體結構。李可心至少可佔二分之一的比例,而紫籐,不過是一個小丫頭的媽而已。
她不能不防紫籐,既然她竟敢在她的眼皮底下得了沈氏血脈,生下了沈源的兩個女兒J
可是她又不能不把她的全部信任都交給紫籐——除紫籐之外,還有誰更可信託呢?
便是張宗元,也不會像紫籐那樣,把他的全部忠誠都付於她這位沈太太——除了李可心他畢竟還有慧珠、小魯、以及那個有了澤鰻之後又平添出來的小滬!
在把一切都謀劃好了之後,她叫來了紫籐,讓她幫著從那紅木大床的夾櫥裡,—一掏出了她十多年來的全部積蓄,其中包括沈源的媽遺留她的「私房」,以及李家敗落後的所有餘財。
她們倆用一隻泡菜罈子裝下了金銀首飾,用另一隻塞進了大部分的銀洋。剩餘的銀洋和二、三十根金條、還有一大卷大面額的法幣,統統裝進一隻洋油箱,也是塞得滿滿激激的。時鐘敲過十二點後,藉著月光,她倆來到了花園內的紫籐棚下,由紫籐用那把安了木桶的刺刀,挖開了三個土坑,將那三件沉甸甸的物品,埋了下去。
「要做個記號嗎?」紫籐在蓋上泥土和草皮時間。
「不用。」李可心說,「只有我倆知道,以後也不會有第三個人來挖,何必留下什麼痕跡!」
可是待到了碼頭,她抱住了兒子澤鯤時,卻邊哭邊叮囑兒子道:「媽媽要是死在外頭了,你一定要在花園裡給媽媽建個墳!,就是建在那栽紫籐的地方!把紫籐都挖掉了,立個墓碑,行嗎?記住了嗎?」
兒子一定會記住的!
只不過三兩分鐘的工夫,北邊的天上的那塊灰白竟就全轉了灰黑。強勁的風突然刮了起來。、江水滾起了一輪輪的波紋,碼頭上的灰土碎石被捲到了半空中,又狠狠地扔到了人們的頭上臉上。幾乎所有該登船的人都上了船,送別的人群也開始被那突然降臨的日月無光、飛沙走石嚇跑驚散了,不少人急急地奔跑起來。急於找個避風避雨的地方,有幾個則向碼頭出口處飛逃而去。黑漆漆的天幕上,接二連三地亮起一道道閃電,那陰淒淒的白光似乎是從天外伸進了一隻魔爪,在撕扯著那塊烏黑的厚布。滾滾的雷聲推進了,時而夾雜著一聲劈開了什麼似的霹靂,嘩啦啦地響,好像要進一步增添這變了臉的天氣的威懾力似的。一場大暴雨即刻就要降臨。
只有到了此刻,眼看著那架活動舷梯一級級退縮下來,然後滾動著輪子移了開去,甲板上的人和碼頭上的人就此分隔成兩個不在同一平面上的群體,中間相距了雖不過幾步寬卻已很難逾越的一江黑水,紫籐方纔那麼強烈地意識到,這一刻,或許真的是永別了。
那條船,馬上就要我走她愛的人,她生的人,她侍候了多少年深深地瞭解了的人,她嫁了他卻並未盡妻子之責而倍受了他的呵護和寬容的人!
她將愛不到她所愛的,她將關心不到她想關心的人,她將永世還不了她所該還的債!
她感到心被撕成了兩半。
她渾身都發了木,一動不動地僵立在烏沉沉的沙石亂舞的只剩下了她和緊偎著她站著的澤鯤兩個人的碼頭上。
汽笛的狂吼被剎那間爆發的傾盆大雨壓倒了。那載了沈氏家族一一半人員的航船,起了錨,脫了纜繩,留下紫籐和沈家花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