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歐葉妮·格朗台

08 文 / 巴爾扎克

    她逃了出來,為自己敢上樓又害臊又高興。只有心無邪念才敢做出這樣冒失的事。涉世一深,美德也會像惡念一樣錙銖計較。歐葉妮在堂弟跟前沒有哆嗦,一回到自己的房裡,她的腿卻支持不住了。無知的生活突然告終,她思前想後,把自己狠狠地埋怨一番。「他會怎麼看我呢?他會以為我愛上了他。」這恰恰又是她最希望的。坦誠的愛情自有其預感,知道愛能產生愛。獨處深閨的少女居然悄悄溜進青年男子的臥室,這事多麼非同尋常!在愛情方面,有些思想行為對於某些心靈而言不就等於神聖的婚約嗎?一小時之後,她走進母親的房間,像平時一樣侍候母親起床穿衣。然後,母女倆坐到客廳窗前的老位置上,等待格朗台,內心充滿焦慮,就像有的人由於害怕責罵,由於害怕懲罰,而嚇得心冰涼,或者心發熱,或者心縮緊,或者心擴張,這由各人氣質而定;這種情緒其實十分自然,連家畜都感覺得到,它們因自己粗心而受了傷能一聲不吭,挨主人打有一點兒疼就會哇哇亂叫。老頭兒下樓來了,但是他心不在焉地跟太太說話,吻了吻歐葉妮,就坐到桌子跟前,看來已經忘記昨晚的恐嚇。

    「侄兒怎麼樣啦?他倒是不煩人。」

    「老爺,他還在睡,」娜農回答說。

    「那好,用不著點蠟燭了,」格朗台話中帶刺說道。

    這種反常的寬大,這種說挖苦話的興致,弄得格朗台太太深感意外。她聚精會神地看看丈夫。老頭兒……話到這裡,應該向讀者說明,在都蘭、安茹、普瓦圖和布列塔尼等地方,老頭兒這一我們已經多次用來指格朗台的稱謂,既可用於最殘忍的人,也可用於最慈悲的人,只要他們到一定年紀,都能通用。這一稱謂並不預示個人的仁慈。言歸正傳,老頭兒拿起帽子、手套,說:「我去市中心廣場遛遛,跟克呂旭叔侄碰碰頭。」

    「歐葉妮,你父親一定有事兒。」

    確實,格朗台睡覺少,夜裡有一半時間作初步盤算,盤算的結果總能使他的見解、觀察、計劃達到驚人的精確,總能保證事事成功,讓索繆人歎服。人類的能力完全是耐心加時間。強者既有願望,又善於伺機而動。守財奴的生活在於不斷地讓人的能量服務於人格。他依靠兩種感情:自尊和獲利;但是利益既然在一定程度上是具體的、不言自明的自尊心,而且不斷證實自己真正高人一等,因此自尊心和獲利是同一事物的兩面,都出於自私。所以,被巧妙地搬上舞台的守財奴,一般都能引發人們極大的好奇心。每個人都同這類人物一脈相通,因為他們涉及人類的一切感情,是一切感情的縮影。人,誰無慾望?哪種社會慾望的解決不靠金錢?格朗台確實用他妻子的說法是有事兒。像所有的守財奴一樣,他心中總糾結著一團無法暫息的需要,非跟別人勾心鬥角,把別人的錢合法地賺過來不可。壓倒別人,不就是實施自己的威力,讓自己永遠有權藐視那些由於過分懦弱只好任人宰割的弱者嗎?啊!誰能真正理解乖乖地躺在上帝腳下的羔羊?它是塵世間一切受害者最感人的象徵,它象徵了弱者們的前途,那就是得到美化的受苦和懦弱,這樣的羔羊,守財奴把它養肥,圈起來,殺掉,煮熟了吃;守財奴藐視它,金錢和輕蔑就是守財奴的養料。頭天夜裡,老頭兒的心思走的是另外一條路子:他的寬大是由此而來的。他想出一套作弄巴黎人的詭計,他要擰他們,碾他們,揉搓他們,讓他們來回奔忙,讓他們出汗、產生希望、臉色發白;他,在灰色客廳深處,登上索繆城他家那架蟲蝕斑斑的樓梯時,他要拿巴黎人來開心。侄兒的事盤踞在他的腦海。他要挽回亡弟的名聲,而又不必破費侄兒和他的錢。他的現金將存入為期三年的帳號,今後他只要經管好田莊就行了。但是,他需要一種養料來維持勾心鬥角的心眼兒,他從兄弟的破產中正好找到了這種養料。既然他感到利爪之下已沒有別的可供擠壓的東西,他只好去捏碎巴黎人了,借此給夏爾弄到些好處,自己又可便宜地充當講義氣的哥哥。家庭的名譽在他的籌劃中並不重要,他的善意好比賭棍切身體會到的需要,非看到自己沒有下注的賭局賭出絕招不可。克呂旭叔侄是他必需的幫手,但他不想去找他們,而要他們自己找上門來,他決定讓剛剛構思好的這場喜劇當晚就開演,以便不花分文在演出後的翌日博得全城喝采叫好。父親出門之後,歐葉妮慶幸自己可以公然關心親愛的堂弟,放心火膽地向他傾注內心無窮的憐憫。憐憫是女性崇高的優點之一,是女性願意讓人家感覺到的唯一的優點,是女人肯原諒男人讓她惠賜的唯一感情。歐葉妮去聽堂弟的呼吸足有三四次,想知道他是不是還在睡,有沒有醒來。後來,他起床了,於是奶油,咖啡,雞蛋,水果,盤子,杯子,一切與午餐有關的東西都成了她操心的對象。她輕快地爬上破舊的樓梯去聽堂弟的動靜。他在穿衣裳嗎?他還在哭嗎?她一直走到房門口。

    「堂弟?」

    「堂姐。」

    「您願意下樓吃飯呢,還是端到您房裡吃?」

    「聽您的。」

    「您好嗎?」

    「親愛的堂姐,說來慚愧,我餓了。」

    隔著門說的這段對話,歐葉妮覺得,簡直是一整段小說插曲。

    「那好,我們把飯端到您房裡來,免得惹我的父親生氣。」說罷,她像小鳥一樣輕盈地下樓進廚房。「娜農,去收拾他的房間。」

    這架上上下下多少回的破樓梯,一有響動就回聲不絕,如今在歐葉妮看來它彷彿已失去破舊的性質。她覺得樓梯亮堂堂的,能說話,而且同她一樣年輕,同她的愛情一樣年輕,她的愛情多麼需要這樓梯的協助呀。還有她的母親,她的慈祥而寬容的母親也甘心受她的愛情狂想的調遣。等夏爾的房間收拾好之後,母女倆都上去陪伴不幸的人。基督教慈悲為懷的教義不是命令她們要安慰遭難的人嗎?母女倆從宗教中利用了一大堆模稜兩可的說法來為自己的越規行為辯解。夏爾-格朗台發覺自己成了最體貼溫柔的關懷的對象,他因痛苦而破碎的心,強烈地感受到溫馨情誼和親切同情的甘甜;那是心靈始終處於壓抑之中的母女,在她們天性所屬的範圍裡,也就是受苦受難的區域內,一旦獲得片刻的自由,就善於表露出來的一種感情。有至親關係當令箭,歐葉妮一無顧忌地整理堂弟隨身帶來的內衣和梳洗用品,而且可以稱心地玩賞每一件富麗的小玩意兒,把撿到手的鑲金嵌銀的裝飾品,以察看做工為名,拿在手裡不放。夏爾看到伯母和堂姐對他如此厚道關心,不禁深為感動。他對巴黎的世態炎涼相當熟悉,像他目前的處境,照例只能受到冷待;於是歐葉妮在他眼中具有一種特殊的美的全部光采,昨天他還瞧不起的鄉土氣,如今他讚賞純樸可風了。所以,歐葉妮從娜農手中接過一隻琺琅碗,裡面盛滿加上鮮奶油的咖啡,她誠摯地端給堂弟,並善意可掬地望了他一眼,巴黎人的眼睛頓時被眼淚潤濕,他握住堂姐的手,吻了一下。

    「哎,您又怎麼啦?」她問。

    「哦!這是我感激的眼淚,」他答道。

    歐葉妮突然扭身跑到壁爐前去拿燭台。

    「娜農,給你,拿走,」她說。

    當她再看堂弟的時候,儘管她臉上紅暈未褪,但至少眼神可以打掩護,不把內心洋溢的極度快樂表現出來;他們的眼睛卻表達了同樣的感情,正如他們的心靈融合在同樣的思想之中:未來是屬於他們的。這番柔情對於遭了大難的夏爾而言,確在意料之外,所以更加感到甜蜜。一聲門錘,把母女倆召歸原位,幸虧她們下樓迅速,等格朗台走進客廳的時候,她們手裡已經拿起活計;倘若他在樓梯下的門廳裡遇到她們,是準會起疑心的。老頭兒草草用罷簡單的午餐,沒有拿到預先說定的津貼的莊園看守,從弗洛瓦豐趕來了。他拿來一隻野兔和幾隻竹雞,都是在莊園裡打的,還有幾條鰻魚和兩條梭魚,那是磨坊租戶托他捎帶抵租的。

    「哎!哎!這可憐的高諾瓦葉,來錦上添花了。這些東西好吃嗎?」

    「好吃著呢,親愛的好老爺,兩天前打到的。」

    「來呀,娜農,抬抬你的腳板,」老頭兒說,「把這些東西拿去,晚飯時吃;我要請兩位克呂旭吃晚飯。」

    娜農傻了,瞪眼看看大家。

    「啊!那好,」她說,「可我到哪兒去弄豬油和大料呀?」

    「太太,」格朗台說,「給娜農六法郎,待會兒提醒我去地窖拿幾瓶好酒。」

    「嗯!這麼說來,格朗台先生,」莊園看守早已準備好一篇索取津貼的講話,「格朗台先生……」

    「得,得,得,得,」格朗台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個精明的好人,咱們明天再說好嗎?今天我忙得很。」他又轉身對格朗台太太說:「太太,給他五法郎。」

    說罷,他趕緊走開了。可憐的妻子花銷十一法郎買到眼前的清靜,高興得謝天謝地。她知道,格朗台把他給的錢一枚接一枚從她手中要回去之後,她會過上半個月的太平日子。

    「給,高諾瓦葉,」她給了十法郎,「我們以後再酬謝你吧。」

    高諾瓦葉無話可說,走了。

    「太太,」娜農戴上黑頭巾,挎著籃子,說:「我只要三法郎,餘下的您留著吧。行了,我能對付。」

    「做一頓豐盛的晚餐,娜農,堂弟要下樓吃飯的,」歐葉妮說。

    「沒錯,準有不尋常的事,」格朗台太太說,「我們結婚到現在,這是你父親第三次請客。」

    四點鐘光景,歐葉妮和她母親擺好了六副刀叉,一家之長從地窖拿出幾瓶內地人珍藏的好酒,這時夏爾走進客廳。年輕人面色蒼白。他的舉止、神態、眼神和說話的聲調透出一種落落大方的哀傷。他沒有故作痛苦,他實實在在難受,哀痛蒙在他臉上的面紗使他具有一種特別能討女性喜歡的表情。歐葉妮因此更疼愛他。也許,不幸使他離她更近了。夏爾不再是她心目中高不可攀的、闊綽的美少年,而是一個陷入可怕的貧困深淵的窮親戚。貧窮出平等。女人在這一點上同天使相仿,以救苦濟貧為己任。夏爾和歐葉妮只以眼睛交談,相互理解;因為落難的公子,可憐的孤兒,雖沉靜而高傲地坐在角落裡默不作聲;而堂姐溫柔而親切的目光不時落在他的身上,迫使他拋開愁思,同她一起奔向她樂意同他一起遨遊的希望和未來。這時,格朗台宴請克呂旭叔侄的消息,轟動了索繆城;他昨天出售當年的收成,犯下背叛全體葡萄園主的滔天罪行,還沒有激起聲勢如此浩大的反應。如果老奸巨滑的葡萄園主為了驚世駭俗,像蘇格拉底的弟子阿爾契別亞德當年那樣,剁下狗尾巴宴客,說不定他會成為名垂青史的偉人;但他從不把城裡人放在眼裡,他不斷地把索繆人把玩於股掌之間,他比一般人要高明得多。德-格拉珊夫婦不久就得知夏爾的父親暴卒並多半已經破產的消息,便決定當晚就到老主顧家來弔唁,以示友誼,同時探聽格朗台在這時決定宴請克呂旭叔侄究竟有什麼目的。五點正,克-德-蓬豐庭長與他的叔叔克呂旭公證人到,兩人全都穿戴節日盛裝。賓主入席,開始悶頭大嚼。格朗台繃著臉,夏爾不出聲,歐葉妮像啞巴,格朗台太太也比往常更少開口,弄得這頓晚餐成了名符其實的喪家飯。離席時,夏爾對伯父伯母說:「請允許我先告退。我有一封傷心的長信要寫。」

    「請便罷,侄兒。」

    夏爾一走,老頭兒認為他忙於寫信,未必聽得見別人的談論,便狡猾地望望妻子,說道:

    「格朗台太太,我們要談的事,你們可能聽不懂,現在是七點半,你們還是趁早鑽被窩去吧。一夜平安,孩子。」

    他吻了一下歐葉妮,母女倆出去了。這天晚上的演出到這時才正式開場。格朗台早在與人們的交接中學得詭計多端,以致於被他咬得皮開肉綻的人給他起了個「老狗」的諢名。今晚他比一生中任何時候都更精於施計。要是索繆市長野心更大,再加遇到好機會,爬進社會的上層圈子,奉派出席討論各國事務的會議,把他追求個人利益的本事用到國際上去,毫無疑問,他會為法國立功的。然而,同樣可能的是老頭兒離開了索繆,只會是一事無成的可憐蟲。也許才智就跟某些動物一樣,離開生長的本土便再難繁殖。

    「庭……庭……庭長……先生……您……您說……說到破……破破破產……」

    他裝了多少年以致大夥兒都習以為常的磕巴,以及每逢雨天他總抱怨不休的耳聾,在今天這種場合,使克呂旭叔侄感到特別累人。他們倆一面聽葡萄園主結結巴巴往下說,一面不知不覺地也扭動著嘴臉,好像在替他費勁兒,要把他有意說得含糊的話補全。說到這裡,也許有必要追敘一下格朗台口吃和耳聾的歷史。在安茹地區,沒有人聽當地話和說當地話比狡猾的葡萄園主更心領神會,更口齒伶俐。雖然他如此精明,從前卻上過猶太人的當。那個猶太人在談生意的時候,把手在耳朵邊彎成喇叭形,假裝聽覺不靈,又結結巴巴地像要尋找合適的措辭,表示口才太差。格朗台動了惻隱之心,覺得自己有責任替那個狡猾的猶太人找出他假裝找不著的字眼兒和想法,代猶太人補全表達欠佳的理由,結果他的話成了該死的猶太人要說的話,最終他成了那個猶太人而不是格朗台自己了。那次古怪的交鋒所達成的生意,是老箍桶匠的商業生涯中唯一吃了虧的交易,但經濟上吃了虧,精神上卻賺到得益匪淺的教訓。所以格朗台後來感激猶太人教會他這一手,磕磕巴巴地讓商業對手著急,忙於替他表達思想,從而忘掉自己的觀點。而今天晚上要談的問題的確更需要裝聾、裝口吃,更需要用莫名其妙的兜圈子來掩蓋自己的真思想。首先,他不願對自己的主張承擔責任;其次,他又願意說話主動,讓人摸不透他的真正意圖。

    「德-蓬……蓬……蓬豐先生……」格朗台三年來第二次稱克呂旭的侄子蓬豐先生。庭長聽了簡直自以為已經被刁鑽的老頭兒選作女婿了。「您……您……您方才說,破……破產……可……可以……出於某……某種情況……由……由……」

    「由商業法庭出面阻止。這種事情天天都有,」德-蓬豐先生抓住了,說得確切些,自以為猜到了格朗台老爹的想法,好心好意地準備跟他詳細解釋一番。「您想聽聽?」

    「洗……洗耳恭……恭聽,」老頭兒特別謙遜地回答說,那模樣像調皮的孩子故意學乖,假裝一本正經聽老師講解,心裡卻在訕笑老師。

    「當一位值得尊敬又受到尊敬的人,例如,在巴黎的已故的令弟……」

    「捨……舍弟,對。」

    「一旦受到周轉不靈的威脅……」

    「這……這……叫叫做……周……周轉不靈?」

    「是的。……以致破產迫在眉睫,對他有管轄權的(請注意)商業法庭有權通過判決給他的商社任命一些清理員。清理不是破產,您懂不懂?一個人一旦破產名譽就掃地了;但是宣告清理,他還是個清白的人。」

    「這就……大……大……大不一樣了,要……要是……代價……並……並不更高……」格朗台說。

    「不通過商業法庭也還可以宣告清理的。因為,」庭長捏了一撮鼻煙,「破產是怎麼宣告的,您知道嗎?」

    「我從來沒有想……想過,」格朗台回答。

    「第一,」法官說,「當事人或他的合法登記的代理人造好資產結算表送往法院書記室。第二,由債權人出面申請。如果當事人不交資產結算表,債權人不申請法院宣告該當事人破產,那又怎麼辦呢?」

    「是啊,怎……怎麼辦?」

    「那麼死者的親族,代表,繼承人,或者當事人如果沒有死則由他自己,或者當事人如果躲起來了,可以由他的朋友,出面清理。也許您想清理令弟的債務吧?」庭長問道。

    「啊!格朗台,」克呂旭公證人叫起來,「那就太好了。咱們地處偏僻,面子要緊。令弟畢竟跟您同姓,要是您挽救自家清白,那您可真是個男子漢了……」

    「崇高的男子漢,」庭長打斷老叔的話,插言道。

    「當然,」老葡萄園主答道,「我我我的弟弟是是是姓格朗台,跟……跟我同姓。這……這這是千真萬確的。我我我不否否否認。而這這這……種……清清清清理……能能能能……在任……任何情情情況況……況下,從各各各方方面看看看,對對對我我我……所愛的侄兒是是是很很很有利利利的。可是,先得弄明白。我不認認……認得那些巴黎的壞壞壞蛋。我……在索繆,您知道!我的葡葡萄秧,我的水水水渠,總,總之,我有我的事。我從沒有開過期票。什麼叫期票?我我我收到的期期期票多了,我自己沒有簽簽簽發過。期票能兌兌兌兌現,能貼貼貼貼現。我就知道這些。我聽聽說可可可可以贖回期期……」

    「是的,」庭長說,「貼百分之幾,可以買到。您懂不懂?」

    格朗台用手托住耳朵,做了個招風耳。庭長把話又重複了一遍。

    「那麼說,」葡萄園主接言道,「這這這中間,有人喝湯,有人吃肉了。我我我活到這這把年年年紀,這這這些事事事,我都都鬧鬧鬧不清。我得……得……留……留在這裡照照照看穀物。穀物進進進了倉,就用……用穀物……支付。首先得照照照看收收成。我在弗洛瓦豐有有有重要的生意要做,賺賺賺錢生意,我不能拋拋拋開我我我的家去應應付我根本不不不瞭解的鬼鬼鬼人鬼鬼鬼事。您說我我我應該去去去巴黎辦清清清理理理,制止破產宣告。我我我分身無無無術呀,我又不是小小鳥,……所以……」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公證人叫出聲來,「那好辦,老朋友,您有朋友,有老朋友,能為您盡心盡力的。」

    「得了,」葡萄園主心想,「您就自告奮勇吧。」

    「要是派誰去巴黎,找令弟紀堯姆最大的債主,跟他說……」

    「且且且慢,」老頭兒接言道,「跟他說。說什麼?是不是就就就說:索繆的格朗台先生這樣,索繆的格朗台台先生那那那樣。他疼他的弟弟,愛他的侄侄侄兒。格朗台是個好好親親親戚,他有一一一片好心。他把把收收收成賣賣賣了。不要宣告破破破破產,你們碰碰碰碰頭,任任任任命幾個清清清理員。到那時格朗台等等等著瞧吧。與與與其讓法法院插插……手,倒不如……清理更上……算……嗯?是不是?」

    「對極了,」庭長說。

    「因為,您知道,德-蓬蓬蓬豐先生,在打……打……定主意……以前,得斟酌斟酌,做不……到總是……做不到。凡……凡是花……花錢的事,為為為了不傾……傾家蕩產,得先……把收支弄弄弄清。嗯?是不是?」

    「當然,」庭長說。「我的意見是在幾個月內可以花一筆錢把債券全部贖回,通過協商付款。哈哈!手裡有肥肉,還怕狗不跟著走?只要不宣告破產,只要債券到您手裡,您就清白得像冬雪了。」

    「像鼕鼕冬雪,」格朗台托著耳朵,把手做成招風耳,重複庭長的話,說,「我不明白,什麼冬雪?」

    「您好好聽我說,」庭長嚷道。

    「我,我,我聽著呢。」

    「債券是一種商品,也有市價漲落。這就是傑雷米-邊沁對於高利貸的原則推論。他論證了譴責高利貸的偏見是愚蠢的。」

    「對……」老頭兒說。

    「根據邊沁的觀點,既然金錢在原則上是一種商品,代表金錢的東西也同樣變為商品,」庭長接著說道,「眾所周知,有某某人簽名的期票,跟這種或那種商品一樣,也名目繁多,價格時漲落時,流通量忽多忽少,漲價時能很貴,也能跌得一錢不值,商業法庭裁決……(咄!我真笨,對不起),照我看,令弟的債券您可以打二五扣贖回的。」

    「您您……說,他叫叫……傑……傑……傑雷米,邊……」

    「邊沁,英國人。」

    「那個傑雷米讓咱們在商業上避免了許多哭天喊地的下場,」公證人笑著說。

    「那些個英國人有有有有時候還真講情情情理,」格朗台說,「那麼,照照照邊邊邊邊沁的看法,我兄弟的債券說說說是值值錢……其實不值錢了。是這樣的話,我,我,我說對了,是不是?我覺得很清楚……債主可能……不,不可能……

    我明明明白。」

    「讓我跟您都講明了吧,」庭長說,「從法律上講,您要是把格朗台商社的債券全都弄到手,那麼令弟或他的繼承人就不欠誰的債了。好。」

    「好,」老頭兒也跟著說一遍。

    「以公道而論,如果令弟的債券在市場上以百分之幾的折扣轉讓(您明白轉讓的意思嗎?),趕巧您有位朋友經過那裡,把債券買下,那就是說,債權人沒有受到任何暴力的強迫,自願放出債券,已故的巴黎格朗台的遺產就光明正大地不負債務了。」

    「不錯。生……生……生意總歸是生意,」箍桶匠說,「這甭……甭……說……可是,然而,您知道的,這也有難難……難處。我,我……沒有……錢錢……也……也……也沒有……

    空,空……」

    「是啊,您脫不開身。哎,這樣吧,我替您去巴黎走一趟(旅費記在您的賬上,小意思)。我去見見債權人,跟他們談談,把期限往後拖一拖,只要您在清理總數上再添付一筆錢,跟債券對上,事情就都能解決。」

    「這以後再……詳……詳談,我……我……不……不能,也不想……沒弄清就……應……應承……不……不……不行的,您……明白?」

    「那是。」

    「我腦袋都要炸……炸了,您說……說的……話……您……簡直把……我……我的腦……腦袋都……拆……拆散了。我活到今天頭頭……頭一回……得想想……這麼個……」

    「是啊,您不是法學家。」

    「我,我只是個種……種葡萄的窮老大,聽不懂您……您剛才說的那……那些話;所以我得……得……得琢琢……琢磨琢磨……」

    「那好,」庭長擺出像要作總結的架勢。

    「侄兒!……」公證人帶著埋怨口吻打斷他的話頭。

    「怎麼,叔叔?」庭長回話。

    「讓格朗台先生說說他的想法,委託辦這麼一件大事,非同小可。咱們的朋友應該對委託範圍作一個明確的界定……」

    一聲門錘宣告德-格拉珊一家三口駕到。他們進來,跟大家寒暄,使克呂旭無法把話說完。公證人對此反倒高興。格朗台已經斜眼瞅他了,鼻尖的肉瘤傳達出了他內心狂風暴雨般的翻騰;但是,首先,謹小慎微的公證人認為:一個初級法庭庭長不宜親自去巴黎降服債權人,插手一件冒犯廉政法律的花招;其次,他還沒有聽到格朗台肯不肯花錢的表示,侄兒就自告奮勇接手這樁交易,他從本能上感到心驚肉跳。所以,趁格拉珊夫婦進門的當口,他把侄兒拉到窗戶旁邊……「你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侄兒;獻慇勤到此為止吧。你想他的女兒都想得昏了頭。見鬼!不能像剛出窠的小烏鴉那樣見到核桃就啄。現在讓我來把舵,你只要幫著使勁兒就行。你犯得著讓你的法官身份牽連進這樣一件……」

    他還沒說完,就聽到德-格拉珊先生向老箍桶匠伸手說道:「格朗台,我們聽說府上遭到可怕的不幸,紀堯姆-格朗台的商社出事了,令弟也去世了。我們特地前來表示哀悼。」

    「要說不幸,」公證人打斷銀行家的話,「也就是格朗台先生的弟弟去世。他要是想到向哥哥求援,也不至於自殺。咱們的老朋友最講面子,他打算清理巴黎格朗台家的債務。我這個當庭長的侄兒,為了免得格朗台先生在這樣一樁涉及司法的事務中遇到麻煩,自告奮勇要立刻替他去巴黎,跟債權人磋商,並適當地滿足他們。」這一席搶白,再加上葡萄園主撫摸下巴表示默認的態度,讓德-格拉珊一家三口驚詫至極。他們在來的路上還大罵格朗台吝嗇,幾乎把他說成害死兄弟的元兇。

    「啊!我早料到了,」銀行家瞅瞅妻子,叫出聲來。「路上我跟你怎麼說的,太太?格朗台連頭髮根兒都講面子,決容忍不了堂堂姓氏受到一絲一毫的玷污!沒有面子的錢是一種病!咱們內地就講面子。好,好樣的,格朗台!我是個老兵,不會裝扮自己的想法,怎麼想就怎麼說:這件事,真是天曉得,太偉大了!」

    「可……可……這……偉大……的代價很……很……高呀,」老頭兒的手被銀行家握著熱烈晃動的時候,他這麼回答道。

    「可是,這件事兒,我的好格朗台,」德-格拉珊接著說,「但願庭長聽了別不高興,這件事兒純粹是生意經,涉及不到司法,得商務老手去處理才行。難道不該精通回扣、預支、利息計算之類的業務嗎?我趕上要去巴黎辦事,可以代您……」

    「咱們倒……倒……倒是可以……想想……辦法……咱們倆盡……盡可……可能作些……安……安排……能讓我……我……我不至許……許……許下什麼我……我……我不願許……下的諾……諾言,」格朗台結結巴巴說道,「因為,您知道,庭長先生當然要我出旅費的。」

    這最後一句話,老頭兒說得很利索。

    「嗨!」德-格拉珊夫人說,「去巴黎可是一件高興的事。

    我願意自己掏路費去呢。」

    她先向丈夫使了一個眼色,像是鼓勵他不惜代價把這件差事從對手那裡搶過來;接著又帶著一臉挖苦的表情,看看克呂旭叔侄倆,這兩位頓時面色沮喪。

    格朗台於是抓住銀行家的一個紐扣,把他拉到一邊。

    「比起庭長,我倒更信過得您,」他說道,「不過,其中有些奧妙,」他牽動著肉瘤,又補充說道。「我想買公債;要買下幾千法郎,不過我只想下七十法郎一股的本錢。據說每逢月底行市會跌。您這方面在行,是不是?」

    「敢情!您哪,我得替您收進幾千法郎的公債了?」

    「初涉此道,先小做做。別說!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玩這玩意兒。您給我在這個月底做成一筆買賣;別透半點口風給克呂旭他們,不然他們會生氣的。既然您去巴黎,那麼咱們不妨同時為我那可憐的侄兒探探風,看看王牌的顏色。」

    「這就說定了。我明天一早乘驛車走,」德-格拉珊提高嗓門說道,「那麼,我幾點鐘來您這兒聽您最後的囑咐?」

    「五點鐘,晚飯之前,」葡萄園主搓搓雙手,說。

    兩家客人又面對面地耽了一會兒。停頓片刻之後,德-格拉珊拍了一下格朗台的肩膀,說:「有您這麼講義氣的親戚,真不錯……」

    「是啊,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格朗台回答道,「我可是看重骨……肉情份的。我疼我的兄弟,我要證明我疼他,但願不花……花……花得我傾家……」

    「我們告辭了,格朗台,」銀行家趁他還沒有把話說完便知趣地打斷了他。「我要是提前動身的話,有些事還得安排一下。」

    「好的,好的。我也一樣……為了您知道的這件事,我……

    我要到到……到房間去……想一想,躲進我的那……那間……用克呂旭庭長的說法,叫評評評議室……去。」

    「該死!我又不是德-蓬豐先生了,」庭長傷心地想道,臉上的表情頓時像被辯護詞弄得心煩意亂的法官。

    兩個敵對家族的首領們一起告辭了。他們都已經把老葡萄園主今天上午出賣鄉親的罪惡行徑置諸腦後,只想刺探對方如何評價老頭兒對新近這件事的真正意圖,不過雙方嘴都很嚴,誰都不漏半點口風。

    「二位跟我們一起拜訪德-奧松瓦爾夫人如何?」德-格拉珊問公證人。

    「我們以後再去,」庭長搶著回答說,「要是叔叔允許的話,我已經答應德-格裡博古小姐,上她那裡去照個面的,我們要先去她家。」

    「那就再見了,二位,」德-格拉珊太太說。他們剛同克呂旭叔侄分手,阿道爾夫趕緊對父親說:「他們氣得七竅冒煙了,嗯?」

    「閉嘴,孩子,」母親連忙說道,「他們還聽得見呢。再說,你的話不登大雅,有股法律學生的刻薄味兒。」

    「哎,叔叔,」庭長見德-格拉珊一家走遠之後,忍不住叫起來,「我開始被稱為蓬豐先生,臨了又只是個克呂旭。」

    「我當時就看出來了,你心裡有氣。但是風向對德-格拉珊有利。你那麼聰明,怎麼倒糊塗了?……就讓他們乘上格朗台老爹『以後再說』的順風船吧。孩子,你放心。歐葉妮早晚是你的媳婦兒。」

    不多一會兒,格朗台慷慨的決定同時在三家傳播開了,滿城風雨只傳說這樁手足情深的義舉。格朗台不顧葡萄園主們應有的信義獨家出售存貨的行為得到了大家的原諒,人人都佩服他講面子,讚不絕口地說,想不到他會這麼慷慨。法國人的脾氣本來就是好激動,喜歡起哄去捧曇花一現的紅角兒,為不著邊際的新鮮事兒瞎起勁。跟著哄的人們難道沒有一點兒記性嗎?

    格朗台老爹一關上大門,就把娜農叫來:

    「先別放狗,也不要睡覺,咱們還有事兒要一起干呢。十一點鐘,高諾瓦葉該趕著馬車從弗洛瓦豐來這兒。你注意聽著,別讓他敲門,叫他輕輕地進來。警察局有令,夜裡禁止喧嘩。況且左鄰右舍也用不著知道我出門。」

    說罷,格朗台上樓去他的密室,娜農在樓下聽到他在上面搬東西、翻東西、走來走去,動作很輕。顯然他不想驚動妻子和女兒,尤其怕引起侄兒的注意。他瞅見侄兒的房裡還有燈光早就低聲地咒罵過了。半夜,一心惦記著堂弟的歐葉妮彷彿聽到有誰快要死了在呻吟,她認為這要死的人一定是夏爾,跟她分手時他那麼蒼白,那麼垂頭喪氣!說不定他自尋短見了。她忙披上一件有帽兜的搭肩,想上去看看。先是有一道強光從門縫裡射進來,嚇得她以為著火了;接著聽到娜農沉重的腳步聲,她才安下心來,又聽到她在說話,還有幾匹馬嘶叫的聲響。

    「我父親把堂弟架走了不成?」她一面想,一面小心翼翼地把房門打開一條縫,既不讓門發出咿呀的聲響,又正好能瞅見樓道裡誰在走動。突然,她的眼睛遇到了父親的眼睛;雖然父親並沒有注意到她,也沒有懷疑誰在偷看,但是她已嚇得手腳冰涼。只見老頭兒和娜農兩人的肩頭扛著一根粗大的槓子,槓子中央一條繩索捆住一隻小木桶,跟格明台平時在麵包房裡做著玩的那種小木桶很像。

    「聖母呀!老爺,怎麼這麼重呀?」娜農壓低嗓口問道。

    「可惜裡面只有一大堆銅錢!」老頭兒回答道,「小心別砸倒蠟燭台。」

    這個場面只有一支蠟燭照明;蠟燭放在樓梯扶手的兩根立柱之間。

    「高諾瓦葉,」格朗台對他那位臨時保鏢說道,「你帶手槍了沒有?」

    「沒有,先生。老天爺!不就是一堆銅錢嗎,有什麼好怕的?……」

    「哦!不怕。」格朗台老爹說。

    「再說,咱們跑得快,」莊園看守說道,「佃戶們為你挑選了最精良的馬。」

    「好,好。你沒有告訴他們我要去哪兒吧?」

    「我又不知道您去哪兒。」

    「好。車還結實吧?」

    「這車,老爺您問這車?嗨!裝三千斤沒問題。您那些破酒桶能有多重?」

    「噢,那我清楚!」娜農說。「總該有一千七、八百斤吧。」

    「別多嘴,娜農!回頭你跟太太說我到鄉下去了。晚飯時回來,高諾瓦葉,快點兒趕,得在九點鐘之前趕到安茹。」

    馬車走了,娜農閂好大門,放出狼狗,肩頭酸疼她上了床,左鄰右舍無人知道格朗台走了,更猜不到他出門的目的。老頭兒保密保到家了。在這幢堆滿黃金的房屋裡,沒有人能見到一個銅板。上午他在碼頭上聽人閒聊,說南特接下不少船隻裝備的生意,黃金價格隨之漲了一倍,投機商都湧到安茹來搶購黃金,老葡萄園主只消向佃戶借幾匹馬,便拖著黃金到安茹拋售,以此換回國庫券,等市價高出面值之後,再用它來買進公債。

    「我的父親走了,」歐葉妮在樓上都聽到了。屋裡又恢復了一片沉寂。遠去的車輪聲漸漸消歇,不再在沉睡的索繆城裡迴盪。這時,歐葉妮先在心中、然後用耳朵聽到一聲悲歎,從堂弟的臥室穿過隔斷的牆壁傳了過來。一道像刀刃一樣細的燈光從門縫裡射出,橫照在破舊樓梯的扶手上。「他心裡難受,」歐葉妮心想,並上了兩級梯階。第二聲悲吟已把她拉到三樓的樓道,門半掩著,她推開房門。夏爾的頭歪倒在舊靠椅的外邊,筆已經掉下,手幾乎接近地面;他睡著了。他的這種姿勢使呼吸斷斷續續;歐葉妮嚇了一跳。她連忙進去。

    「他一定累極了,」歐葉妮看到十來封已經封好的信,心裡想道。她看了看收信人的地址:法裡—佈雷曼車行,布伊松服裝店……等等。「他大概料理好事情之後,好早點兒離開法國。」她想道。她的眼睛落到兩頁沒有裝入信封的信上。其中有一頁信箋的開頭寫道:「親愛的安奈特……」這幾個字使她一陣眼花。她的心突突亂跳,她的腳仿沸已被釘在地板上。親愛的安奈特,他在戀愛,也有人愛他!沒有希望了!他信上說些什麼?這些念頭穿過她的腦海,穿過她的心坎。她到處都看到這幾個字,甚至出現在地板上,一筆一劃都是火焰。

    「不理他!不!我不看這封信。我該走開。可是看了又怎麼樣呢?」她看著夏爾,把他的頭托回到椅子靠背上。他像孩子一樣聽人擺佈,雖然睡著,也知道那是他媽媽,不用睜開眼睛,朦朧中接受母親的照料和親吻。歐葉妮就像母親,把他垂下的手拿起來,像母親一樣吻了一下他的頭髮。親愛的安奈特!有個魔鬼在她耳朵邊這麼吼了一聲。「我知道這也許不好,但我要看看那封信,」她心想。歐葉妮扭過臉去,因為她高傲的品性在責備她,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心中善和惡交鋒。直到那時,她從來沒有幹過一件讓她臉紅的事。激情和好奇心佔了上風。每讀一句,她的心就多膨脹一點,在讀信時她身心激奮的熱血,使她初戀的快感更加美不可言。

    親愛的安奈特,什麼都拆不散我們,除了我現在遭到的不幸,那是再謹慎的人都無法逆料的。家父自尋短見,他的財產以及我的財產完全敗盡。我成了孤兒,從我所受的教育而論,我這年紀還只能算是個孩子;然而如今我應該像成人一樣,從深淵中爬出來。我花了半夜的功夫作了一番盤算。要是我想清清白白離開法國(這是無疑的),那麼我還沒有一百法郎,好去印度或美洲碰運氣。是的,可憐的安娜,我要到氣候最坑人的地方去尋找發財的機會。聽說,在那樣的地方,發財是十拿九穩的,而且錢來得快。至於耽在巴黎,我決不可能。我的心,我的臉,都忍受不了一個破產的人、一個把家產敗光的人的兒子面臨的羞辱、冷漠和鄙薄。天哪!虧空四百萬?……我會在頭一個星期就死在決鬥中的。所以我決不會回巴黎。你的愛情,使男人的心靈空前高貴的最溫柔、最忠貞的愛情,也無法把我吸引到巴黎去。唉!

    我的心上人呀,我沒有錢上你那裡去給你一個吻,和受你一個吻,一個能使我竭取幹一番事業所必需的力量的親吻。……

    「可憐的夏爾,幸虧我讀了這封信!我有錢,我給他錢,」

    歐葉妮說。

    她擦了擦眼淚,繼續讀信:

    我過去從沒有想到會受窮。就算我有必不可少的一百金路易漂洋過海,我也沒有一個銅板來辦貨做生意。別說一百金路易,我一個金路易也沒有。只有等到我在巴黎的債務清償之後,我才能知道剩下多少錢。要是分文不剩,我就心平氣和去南特,到船上當水手,就像那些年輕時身無分文的硬漢子,從印度回來時已腰纏萬貫,我一到那裡也要像他們那樣白手起家。從今天上午起,我冷靜地考慮過我的前途。對我來說,這前途比對別人更可怕,我從小被母親嬌生慣養,又受到世上最慈祥的父親的寵愛,而且一進入社交圈,就得到安娜的愛!我只認識生活中的鮮花:這福氣卻不能長久。然而,親愛的安奈特,我現在已經有了更多的勇氣,這是過去那個無憂無慮的年輕人所沒有的,尤其是因為那個年輕人習慣於得到巴黎最溫馨的女子的愛憐,在家庭的快樂生活中長大,誰都疼他愛他,想要什麼父親就給他什麼……啊,我的父親,安奈特,他死了呀……哎!我想了自己的處境,又想了你的處境。這一天一夜,我老了許多。親愛的安娜,就算你為了把我留在你的身邊,留在巴黎,甘願犧牲你一切的豪華享受、衣著打扮和歌劇院裡的包廂,咱們也無法湊齊我揮霍的生活所必需的那筆費用;更何況我不能同意你作出那麼多的犧牲。咱們倆今天只能一刀兩斷。

    「他跟她斷了,聖母啊!哦!多好呀!」

    歐葉妮高興得跳起來。夏爾動了一下,嚇得她手腳冰涼;

    幸虧他沒有醒,歐葉妮繼續往下讀信:

    我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歐洲人一到印度,由於氣候關係,老得很快,尤其是操勞的歐洲人。就算十年之後吧。十年之後,你的女兒十八歲,將成為你的伴侶,你的耳目。對於你,這世界很殘酷,你的女兒可能更殘酷。世態炎涼,少女忘恩負義,這類先例咱們見得還少嗎?要引以為訓。像我一樣,在心靈深處牢牢地記住這四年的幸福吧,而且,如有可能,忠於你可憐的朋友吧。

    但是我不會強求你的忠實,因為,你知道,我親愛的安奈特,我應該符合我目前的處境,用布爾喬亞的眼光來看待生活,實惠地盤算著過日子。我應該考慮結婚,這是我新生活中一件必需辦的事情;而且我可以坦誠相告,我在這裡,在索繆,在我伯父家裡,遇到一位堂姐,她的舉止、長相、頭腦和心地,你都會喜歡的,此外我還覺得她好像已經……

    「他一定是累極了,所以沒有往下寫,」歐葉妮看到信到此中斷,心裡想道。

    她給他找借口辯護!難道這天真的姑娘不能感覺到信裡通篇透出一股冷氣嗎?在宗教空氣裡教養出來的女孩子,既無知又純潔,一旦涉足被愛情美化的世界,覺得什麼東西都充滿愛意。她們在愛的世界中行走,被天國的光明所包圍,這光明是從她們的心靈中放射出來的,而且照到了她們心愛的人的身上;她們用自己的感情的火花,給愛人增添色彩,還把自己崇高的思想,看成是他的思想。女人的一切錯誤幾乎總由於信仰善或相信真。在歐葉妮看來,「親愛的安奈特,我的心上人」這類字眼兒像愛情的最美的表述,響徹在她的心頭,慰撫著她的心靈,就像小時候,聽到教堂裡的管風琴一再奏出《來啊,膜拜吧》這首聖歌的音符,覺得特別悅耳一樣。而且,還掛在夏爾眼角的淚水顯示出了他心地的高尚,這是最讓姑娘著迷的。她怎能知道,夏爾之所以那麼愛他的父親,那麼真誠地為他落淚,這與其說是他心地善良,倒不如說因為他的父親待他太寬厚了。紀堯姆-格朗台夫婦總是滿足兒子的願望,給他享受到富貴生活的一切樂趣,不讓他像巴黎的大多數兒女那樣,看到巴黎的花花世界,不由得產生慾念和計劃,只礙於父母在世,一天天遲遲無法實現,便打起多少有點罪惡的算盤,來算計父母。父親不惜揮金如土,在兒子的心田終究播下愛的種子,培育出真正的、無保留的孝心。然而,夏爾畢竟是個巴黎孩子,受到巴黎的風氣和安奈特親自的調教,什麼都習慣於算計算計,雖然長著一副孩兒臉,卻已經世故得像個老人。他早已受夠這種世道的可怕的熏陶,在他的圈子裡,一夜之間在思想言語方面犯下的罪行,比重罪法庭懲處的更多;只消幾句俏皮話,便詆毀最偉大的思想,誰看得準誰是強者,而所謂看得準就是什麼都不相信,不相信感情,不相信人,甚至不相信事實,熱衷於炮製假事實。這個世道,要看得準,就得天天早晨掂掂朋友錢袋的份量,善於像政客一樣對發生的一切都持高姿態,暫時對一切都不欣賞,對藝術作品、對高尚的行為,都不讚一詞,辦什麼事都以個人利益為轉移。經過千百次撒瘋放縱之後,那位貴族太太,美麗的安奈特,強迫夏爾認真思索過;她把搽了香水的手伸進他的頭髮,跟他說到他以後的地位;她一面捲著他的頭髮,一面教他計算生活:她使他女性化,教他講實惠,使他雙重變質,然而這種變是向華麗、精緻、高雅發展。

    「您真傻,夏爾,」她說,「我得費些功夫教您懂得世道。您對呂波克斯先生的態度太不像樣。我知道他這人不地道;但您得等他失勢之後才能隨便糟踐他。您知道康龐夫人1怎麼說過嗎?她對我們說:『孩子們,一個人只要還在部裡當官,你們就得敬愛他;等他一旦垮台,你們就拖他進垃圾堆。』有權有勢,他就是上帝;垮了,就比倒在陰溝裡的馬拉都不如,因為馬拉死了,他還活著。人生是一連串的縱橫捭闔,得好好研究,密切注視,這樣才能始終立於不敗之地。」——

    1康龐夫人(一七五二—一八二二):貴族女校校長,曾為路易十六王后的密友。

    夏爾是個非常時髦的人,父母一向太寵他,社交界太捧他,以致他根本沒有什麼感情。母親扔在他心窩裡的那顆真金的種子,早已在巴黎這架拉絲機中被拉成細絲,他平時只使用它的表面,一天天的磨蝕,早晚會磨盡。但是夏爾畢竟才二十一歲。在這種年紀,生命的朝氣彷彿跟心靈的坦誠難捨難分。聲音、目光、長相顯得跟感情是協調的。所以最無情的法官、最多疑的訟師、最刻薄的債主,看到一個人眼睛仍清徹如水,額頭沒有一絲皺紋,能貿然斷定他老於世故、心術不正嗎?夏爾還一直沒有機會應用巴黎道德的信條,迄今為止,他還多虧沒有經驗才容光煥發。但是,他還不知道他已經種下了自私自利的疫苗。巴黎人使用的政治經濟學的萌芽,已經潛伏在他的心中,不久就會開花,只待他從悠閒的觀眾變成實際生活舞台上的演員。女孩子幾乎全都死心塌地接受外表的甜言蜜語;歐葉妮即使像內地有些姑娘那樣謹慎和有眼力,當她看到堂弟的舉止、言談和行為同內心的憧憬還很協調的時候,她能提防嗎?一次偶然的機會,對歐葉妮是命運攸關的,她看到了蘊積在堂弟年輕的心中的真情,最後一次由衷地流露,她聽到了他良心的最後幾聲歎息。她放下了那封她認為充滿愛意的信,同情地端詳睡夢中的堂弟:她覺得對人生朝氣勃勃的幻想依然在這張臉上徜徉,她先是暗暗發誓要始終疼愛堂弟。然後她把目光轉到另一封信上,再也不覺得這種窺人隱私有什麼要緊了。況且,她讀這另一封信,是為了取得高尚品格的新證據,跟其他女子一樣,她也把高尚品格假借給自己看中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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