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鸞禧 文 / 張愛玲
婁家姊妹倆,一個叫二喬,一個叫四美,到祥雲時裝公司去試衣服。後天他們大哥結婚,就是她們倆做儐相。二喬問夥計:「新娘子來了沒有?」夥計答道:「來了,在裡面小房間裡。」四美拉著二喬道:「二姊你看掛在那邊的那塊黃的,斜條的。」二喬道:「黃的你已經有一件了。」四美笑道:「還不趁著這個機會多做兩件,這兩天爸爸總不好意思跟人發脾氣。」兩人走過去把那件衣料搓搓捏捏,問了價錢,又問可掉色。
二喬看了一看自己腳上的鞋,道:「不該穿這雙鞋來的。
待會兒試衣裳,高矮不對。「四美道:」後天你穿哪雙鞋?「二喬道:」哪,就是同你一樣的那雙。玉清要穿平跟的,她比哥哥高,不能把他顯得太矮了。「四美悄悄地道:」玉清那身個子……大哥沒看見她脫了衣服是什麼樣子……「
兩人一齊噗哧笑出聲來。二喬一面笑,一面說:「噓!噓!」
回頭張望著。四美又道:「她一個人簡直硬得……簡直『擲地作金石聲!』」二喬笑道:「這是你從哪裡看來的?這樣文縐縐。——真的,要不是一塊兒試衣服,真還不曉得。
可憐的哥哥,以後這一輩子……「四美笑彎了腰:」碰一碰,骨頭克嚓嚓嚓響。跟她跳舞的時候大約聽不見,讓音樂蓋住了。也奇怪,說瘦也不瘦,怎麼一身的骨頭?「二喬道:」骨頭架子大。「四美道,」白倒挺白,就可惜是白骨。「二喬笑著打了她一下道:」何至於?……咳,可憐的哥哥,告訴他也沒用,事到如今了……「
四美道:「我看她總有三十歲。」二喬道:「哥哥二十六,她也說是二十六。」四美道:「要打聽也容易。她底下還有那麼些弟弟妹妹,她瞞了歲數,底下一個一個跟著瞞下來,年紀小的,推板幾歲就看得出來。」二喬做了個手勢道:「一個一個跟著減,倒像把骨牌一個搭著一個,一推,潑哚潑哚一路往後倒。」兩人笑做一團。二喬又道:「頂小的,才生出來的,總沒辦法讓他縮回肚裡去。」四美笑著,說道:「明兒我去問問我們學校裡的棠倩梨倩,是玉清的表妹。」二喬道:
澳愀棠倩梨倩很熟麼?」四美道:「近來她們常常找著我說話。」二喬指著她道:「你要小心。大哥娶了玉清,我們家還有老三呢,怕是讓她們看上了!也難怪她們眼熱。不是我說,玉清哪一點配得上我們大哥?玉清那些親戚,更惹不得,一個比一個窮!」
邱玉清背著鏡子站立,回過頭去看後影。玉清並不像兩個小姑子說的那麼不堪,至少,穿著長裙長袖的銀白的嫁衣,這樣嚴裝起來,是很看得過去的,報紙上廣告裡的所謂「高尚仕女」;把二喬四美相形之下,顯得像暴發戶的小姐了。二喬四美的父親雖是讀書種子,是近年來方才「發跡」的。女兒的身體上留有一種新鮮的粗俗的喜悅。她們和玉清打了個招呼,把夥計轟了出去,就開始脫衣服,掙扎著把旗袍從頭上褪下來,襯裙裡看得出她們的賭氣似的,鼓著嘴的乳。
玉清牽了牽裙子,問道:「你們看有什麼要改的地方麼?」
二喬盡責任地看了一看,道:「很好嘛!」玉清還是不放心後面是否太長了,然而四美叫了起來,發現她自己那套禮服,上部的累絲紗和下面的喬琪紗裙是兩種不同的粉紅色。各人都覺得後天的婚禮中自己是最吃重的腳色,對於二喬四美,玉清是銀幕上最後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而她們是精采的下期佳片預告。
夥計進來了,二喬四美抱怨起來,夥計撫慰地這裡拎高一點,那裡抹平下去,說:「沒有錯。尺寸都有在這裡;腰圍一尺九,抬肩一尺二寸半,那一位是一尺二,沒有錯。顏色不對要換,可以可以!就這樣罷,把上頭的洗一洗,我們有種藥水。顏色褪得不夠呢,再把下面的染一染。可以可以!」
夥計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灰色愛國布長袍,小白臉上永遠是滑笏的微笑,非常之耐煩,聽他的口氣決不會知道這裡的禮服不過是臨時租給這兩個女人的。一個直條條的水仙花一般通靈的孩子,長大之後是怎樣的一個人才,委實難於想像。
祥雲公司的房屋是所謂宮殿式的,赤泥牆上凸出小金龍。
小房間壁上嵌著長條穿衣鏡,四下裡掛滿了新娘的照片,不同的頭臉笑嘻嘻由同一件出租的禮服裡伸出來。朱紅的小屋裡有一種一視同仁的,無人性的喜氣。
玉清移開了湖綠石鼓上亂堆著的旗袍,坐在石鼓上,身子向前傾,一手托著腮,抑鬱地看著她的兩個女儐相。玉清非常小心不使她自己露出高興的神氣——為了出嫁而歡欣鼓舞,彷彿坐實了她是個老處女似的。玉清的臉光整坦蕩,像一張新鋪好的床;加上了憂愁的重壓,就像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
二喬問玉清:「東西買得差不多了麼?」玉清皺眉道:「哪裡!跑了一早上!現在買東西就是這樣,稍微看得上眼的,價錢就可觀得很。不買又不行,以後還得漲呢!」二喬伸手道:
拔銥茨懵虻囊鋁稀!庇袂宓莞她道:「這是攙絲的麻布。」二喬在紙包上挖了個小孔,把臉湊在上面,彷彿從孔裡一吸便把裡面的東西統統吸光,又像蚊子在雞蛋上叮一口,立即散了黃;口中說道:「唔。花頭不錯。」四美道:「去年時行過一陣。」二喬道:「不過要褪色的。我有過一件,洗得不成樣子了。」玉清紅了臉,奪過紙包,道:「貨色兩樣的。一樣的花頭,便宜些的也有。我這人就是這樣,那種不經穿,寧可不買!」
玉清還買了軟緞繡花的睡衣,相配的繡花浴衣,織錦的絲棉浴衣,金織錦拖鞋,金琺琅粉鏡,有拉鏈的雞皮小粉鏡;她認為一個女人一生就只有這一個任性的時候,不能不盡量使用她的權利,因此看見什麼買什麼,來不及地買,心裡有一種決撒的,悲涼的感覺,所以她的辦嫁妝的悲哀並不完全是裝出來的。
然而婆家的人看著她實在是太浪費了。雖然她花的是自己的錢,兩個小姑子仍然覺得氣不憤。玉清家裡是個凋落的大戶,她父母給她湊了五萬元的陪嫁,她現在把這筆款子統統花在自己身上了。二喬四美,還有三多(那是個小叔子),背地裡都在議論。他們打聽明白了,照中國的古禮,新房裡一切的陳設,除掉一張床,應當全部由女方置辦;外國風俗不同,但是女人除了帶一筆錢過來之外,還得供給新屋裡使用的一切毛巾桌布飯單床單。反正無論是新法老法,玉清的不負責總是不對的。公婆吃了虧不說話,間接吃了虧的小姑小叔可不那麼有涵養。
二喬四美把玉清新買的東西檢點一過,非但感到一種切身的損害,即使純粹以局外人的立場,看到這樣愚蠢的女人,這樣會花錢而又不會用錢,也覺得無限的傷痛惋惜。
微笑還是微笑著的。二喬笑著問:「行過禮之後你穿那件玫瑰紅旗袍,有鞋子配麼?」
玉清道:「我沒告訴你麼?真煩死了,那顏色好難配。跑了多少家鞋店,繡花鞋只有大紅粉紅棗紅。」四美道:「不用買了,我媽正在給你做呢,聽說你買不到。」玉清道:「喲!那真是……而且,怎麼來得及呢?」
四美道:「媽就是這個脾氣!放著多少要緊事急等著沒人管,她且去做鞋!這兩天家裡的事來得個多!」二喬覺得難為情——她母親——來就使人難為情,在外人面前又還不能不替她辯護著,因道:「其實家裡現放著個針線娘姨,叫她趕一雙,也沒有什麼不行。媽就是這個脾氣——哪怕做不好呢,她覺得也是她這一片心。」玉清覺得她也許應當被感動了,因而有點窘,再三地說:「那真是……那真是……」隨即匆匆換了衣服,一個人先走,拖著疲倦的頭髮到理髮店去了。鬈發裡感到雨天的疲倦——後天不要下雨才好。
婁太太一團高興為媳婦做花鞋,還是因為眼前那些事她全都不在行——雖然經過二三十年的練習——至於貼鞋面,描花樣,那是沒出圖的時候的日常功課。有機會躲到童年的回憶裡去,是愉快的。其實連做鞋她也做得不甚好,可是現在的人不講究那些了,也不會注意到,即使是粗針大線,尖口微向一邊歪著,從前的姊妹們看了要笑掉牙的。
雖然做鞋的時候一樣是緊皺著眉毛,滿臉的不得已,似乎一家子人都看出了破綻,知道她在這裡得到某種愉快,就都熬不得她。
她丈夫婁囂伯照例從銀行裡回來得很晚,回來了,急等著娘姨替他放水洗澡,先換了拖鞋,靠在沙發上休息,翻翻舊的《老爺》雜誌。美國人真會做廣告。汽車頂上永遠浮著那樣輕巧的一片窩心的小白雲。「四玫瑰」牌的威士忌,晶瑩的黃酒,晶瑩的玻璃杯擱在棕黃晶亮的桌上,旁邊散置著幾朵紅玫瑰——一杯酒也弄得它那麼典雅堂皇。囂伯伸手到沙發邊的圓桌上去拿他的茶,一眼看見桌面的玻璃下壓著的一隻玫瑰紅鞋面,平金的花朵在燈光下閃爍著,覺得他的書和他的財富突然打成一片了,有一種清華氣象,是讀書人的得志。囂伯在美國得過學位,是最道地的讀書人,雖然他後來的得志與他的十年窗下並不相干。
另一隻玫瑰紅的鞋面還在婁太太手裡。囂伯看見了就忍不住說:「百忙裡還有工夫去弄那個!不要去做它好不好?」看見他太太就可以一連串地這樣說下去:「頭髮不要剪成鴨屁股式好不好?圖省事不如把頭髮剃了!不要穿雪青的襪子好不好?不要把襪子捲到膝蓋底下好不好?旗袍衩裡不要露出一截黑華絲葛褲子好不好?」焦躁的,但仍然是商量的口吻,因為囂伯是出名的好丈夫。除了他,沒有誰能夠憑媒婆娶到婁太太那樣的女人,出洋回國之後還跟她生了四個孩子,三十年如一日。婁太太戴眼鏡,八字眉皺成人字,團白臉,像小孩子學大人的樣捏成的湯團,搓來搓去,搓得不成模樣,手掌心的灰揉進麵粉裡去,成為較複雜的白了。
婁囂伯也是戴眼鏡,團白臉,和他太太恰恰相反,是個極能幹的人,最會敷衍應酬。他個子很高,雖然穿的是西裝,卻使人聯想到「長袖善舞」,他的應酬實際上就是一種舞蹈,使觀眾眩暈嘔吐的一種團團轉的,顛著腳尖的舞蹈。
婁先生婁太太這樣錯配了夫妻,多少人都替婁先生不平。
這,婁太太也知道,因為生氣的緣故,背地裡儘管有容讓,當著人故意要欺凌婁先生,表示婁先生對於她是又愛又怕的,並不如外人所說的那樣。這時候,因為房間裡有兩個娘姨在那裡包喜封,婁太太受不了老爺的一句話,立即放下臉來道:
拔易鑫業男,又礙著你什麼?也是好管閒事!」
囂伯沒往下說了,當著人,他向來是讓她三分。她平白地要把一個潑悍的名聲傳揚出去,也自由她;他反正已經犧牲了這許多了,索性好丈夫做到底。然而今天他有點不耐煩,雜誌上光滑華美的廣告和眼面前的財富截然分為兩起,書上歸書上,家歸家。他心裡對他太太說:「不要這樣蠢相好不好?」
仍然是焦躁的商量。娘姨請他去洗澡,他站起身來,身上的雜誌撲通滾下地去,他也不去拾它就走了。
婁太太也覺得囂伯是生了氣。都是因為旁邊有人,她要面子,這才得罪了她丈夫。她向來多嫌著旁邊的人的存在的,心裡也未嘗不明白,若是旁邊關心的人都死絕了,左鄰右舍空空地單剩下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不會再理她了;做一個盡責的丈夫給誰看呢?她知道她應當感謝旁邊的人,因而更恨他們了。
鍾敲了九點。二喬四美騎著自行車回來了。先到她們哥嫂的新屋裡去幫著佈置房間,把親友的賀禮帶了去,有兩隻手帕花籃依舊給帶了回來,玉清嫌那格子花洋紗手帕不大方,手帕花籃毛巾花籃這樣東西根本就俗氣,新屋裡地方又小,放在那兒沒法子不讓人看見。正說著,又有人送了兩隻手帕花籃來,婁太太和兩個女兒亂著打發賞錢。婁太太那只平金鞋面還捨不得撒手,吊著根線,一根針別在大襟上。四美見了,忽然想起來告訴她:「媽,鞋不用做了,玉清已經買到了。」婁太太也聽了出來,女兒很隨便的兩句話裡有一種愉快的報復性質。婁太太也做出毫不介意的樣子,說了一聲:「哦,買到了?」就把針上穿的線給褪了下來,把那只鞋口沒滾完的鞋面也壓在桌面的玻璃下。
又發現有個生疏吶笥閹土死窶炊沒給他請帖,還得補一份帖子去。婁太太叫娘姨去看看大少爺回來了沒有,娘姨說回來了,婁太太喚了他來寫帖子。大陸比他爸爸矮一個頭,一張甜淨的小臉,招風耳朵,生得像《白雪公主》裡的啞子,可是話倒是很多,來了就報帳?/p>
他自己也很詫異,組織一個小家庭要那麼些錢。在朋友家裡分租下兩間房,地板上要打蠟,澡盆裡要去垢粉,朝西的窗戶要竹簾子,窗簾之外還要防空幕,顏色不能和地毯椅套子犯沖;燈要燈罩燈泡,打牌要另外的桌子桌布燈泡——玉清這些事她全懂——兩間房加上廚房,一間房裡就得備下一隻鐘,如果要過清白認真的生活。大陸花他父母幾個錢也覺得於心無愧,因為他娶的不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玉清的長處在給人一種高貴的感覺。她把每一個人裡面最上等的成分吸引了出來。像他爸爸,一看見玉清就不由地要暢論時局最近的動向,接連說上一兩個鐘頭,然後背過臉來向大家誇讚玉清,說難得看見她這樣有學問有見識的女人。
小夫婦兩個都是有見識的,買東西先揀瑣碎的買,要緊的放在最後,錢用完了再去要——譬如說,床總不能不買的。
婁太太叫了起來道:「瞧你這孩子這麼沒算計!」心疼兒子,又心疼錢,心裡一陣溫柔的牽痛,就說:「把我那張床給了你罷,我用你那張小床行了。」二喬三多四美齊聲反對道:「那不好,媽屋裡本來並排放著兩張雙人床,忽然之間去了一張,換上只小床,這兩天來的客又多,讓人看著說娶了媳婦把一份家都拆得七零八落,算什麼呢?爸爸第一個要面子。」
正說著,囂伯披著浴衣走了出來,手裡拿著霧氣騰騰的眼鏡,眼鏡腳指著婁太太道:「你們就是這樣!總要弄得臨時急了亂抓!去年我看見拍賣行裡有全堂的柚木傢俱,我說買了給大陸娶親的時候用——那時候不聽我的話!」大陸笑了起來道:「那時候我還沒認識玉清呢。」囂伯瞪了他一眼,自己覺得眼神不足,戴上眼鏡再去瞪他。婁太太深恐他父子鬧意見,連忙說道:「真的,當初懊悔沒置下。其實大陸遲早要結婚的,置下了總沒錯。」囂伯把下巴往前一伸,道:「這些事全要我管!你是幹什麼的?家裡小孩子寫個請假條子也得我動手!」這兩句話本身並沒多大關係,可是婁太太知道囂伯在親戚面前,不止一次了,已經說過同樣的抱怨的話,婁太太自己也覺得她委屈了她丈夫,自己心裡那一份委屈,卻是沒處可說的。這時候一口氣衝了上來,待要堵他兩句:「家裡待虧了你你就別回來!還不是你在外頭有了別的女人了,回來了,這個不對,那個不對,濫找碴子!」再一想,眼看著就要做婆婆了……話到口邊又嚥了下去;挺胸凸肚,咚咚咚大步走到浴室裡,大聲漱口,呱呱漱著,把水在喉嚨裡汩汩盤來盤
去,呸地吐了出來。婁太太每逢生氣要哭的時候,就逃避到粗豪裡去,一下子把什麼都甩開了。
浴室外面父子倆在那裡繼續說話。囂伯還帶著挑戰的口吻,問大陸:「剛才送禮來的是個什麼人?我不認識的麼?」大陸道:「也是我們行裡的職員。」囂伯詫異道:「行裡的職員大家湊了公份兒,偏他又出頭露面地送起禮來,還得給他請帖
是你的酒肉朋友罷?「大陸解釋道:」他是會計股裡的,是馮先生的私人。「囂伯方才換了一副聲口,和大陸一遞一聲談到馮先生,小報上怎樣和馮先生開了個玩笑。
他們父子總是父子,婁太太覺得孤淒。婁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強的,她心愛的人,她丈夫,她孩子,聯了幫時時刻刻想盡辦法試驗她,一次一次重新發現她的不夠。她丈夫從前窮的時候就愛面子,好應酬,把她放在各種為難的情形下,一次又一次發現她的不夠。後來家道興隆,照說應當過兩天順心的日子了,沒想到場面一大,她更發現她的不夠。
然而,叫她去過另一種日子,沒有機會穿戴齊整,拜客,回拜,她又會不快樂,若有所失。繁榮,氣惱,為難,這是生命。婁太太又感到一陣溫柔的牽痛。站在臉盆前面,對著鏡子,她覺得癢癢地有點小東西落到眼鏡的邊緣,以為是淚珠,把手帕裹在指尖,伸進去揩抹,卻原來是個撲燈的小青蟲。婁太太除下眼鏡,看了又看,眼皮翻過來檢視,疑惑小蟲子可曾鑽了進去;湊到鏡子跟前,幾乎把臉貼在鏡子上,一片無垠的團白的腮頰;自己看著自己,沒有表情——她的傷悲是對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兩道眉毛緊緊皺著,永遠皺著,表示的只是「麻煩!麻煩!」而不是傷悲。
夫妻倆雖然小小地慪了點氣,第二天發生了意外的事,太太還是打電話到囂伯辦公室裡同他討主意。原先請的證婚人是退職的交通部長,雖然不做官了,還是神出鬼沒,像一切的官,也沒打個招呼,悄然離開上海了。婁囂伯一時想不出別的相當的人,叫他太太去找一個姓李的,一個醫院院長,也是個小名流。婁太太冒雨坐車前去,一到李家,先把洋傘撐開了放在客廳裡的地毯上,脫下天藍色的雨衣,拎著領子一抖,然後掏出手帕來擦乾皮大衣上濺的水。皮大衣沒扣紐子,豪爽地一路敞下去,下面拍開八字腳。她手拿雨衣,四下裡看了一看,依然把雨衣濕漉漉地放在沙發上,自己也坐下來了。李醫生沒在家,李太太出來招待。
婁太太送過去一張「婁囂伯」的名片,說道:「囂伯同李醫生是很熟的朋友。」李太太是廣東人,只能說不多的幾句生硬的國語,對於一切似乎都不大清楚。幸而婁太太對於囂伯的聲名地位有絕對的自信,因之依舊態度自若,說明來意。李太太道:「待會兒我告訴他,讓他打電話來給您回信。」婁太太又遞了兩筒茶葉過來,李太太極力推讓,婁太太一定要她收下,末了李太太收下了,態度卻變得冷淡起來。婁太太覺得這一次她又做錯了事,然而,被三十年間無數的失敗支持著,她什麼也不怕,屹然坐在那裡。坐到該走的時候,站起來穿雨衣告別,到門口方才發覺一把雨傘丟在裡面,再進來拿,又向李太太點一點頭,像「石點頭」似的有份量,有保留,像是知道人們決受不了她的鞠躬的。
可是婁太太心裡到底有點發慌,沒走到門口先把洋傘撐了起來,出房門的時候,過不去,又合上了傘,重新灑了一地的雨。
李院長後來打電話來,答應做證婚人。
結婚那天還下雨,婁家先是發愁,怕客人來得太少,但那是過慮,因為現在這年頭,送了禮的人決不肯不來吃他們一頓。下午三時行禮,二時半,禮堂裡已經有好些人在,自然而然地分做兩起,男家的客在一邊,女家的又在一邊,大家微笑,嘁喳,輕手輕腳走動著,也有拉開椅子坐下的。廣大的廳堂裡立著朱紅大柱,盤著青綠的龍;黑玻璃的牆,黑玻璃壁龕裡坐著的小金佛,外國老太太的東方,全部在這裡了。其間更有無邊無際的暗花北京地毯,腳踩上去,虛飄飄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層什麼。整個的花團錦簇的大房間是一個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圖案。客人們都是小心翼翼順著球面爬行的蒼蠅,無法爬進去。
也有兩個不甘心這麼悄悄地在玻璃球外面搓手搓腳逗留一回算數的,要設法走入那豪華的中心。玉清有五個表妹,都由他們母親率領著來了。大的二的,都是好姑娘,但是歲數大了,自己著急,勢不能安分了。二小姐梨倩,新做了一件得意的青旗袍,沒想到下了兩天雨,天氣暴冷,飯店裡又還沒到燒水汀的季節,使她沒法脫下她的舊大衣,並不是受不了冷,是受不了人們的關切的詢問:「不冷麼?」梨倩天生是一個不幸的人,雖然來得很早,不知怎麼沒找到座位。她倚著柱子站立——她喜歡這樣,她的蒼白倦怠的臉是一種挑戰,彷彿在說:「我是厭世的,所以連你我也討厭——你討厭我麼?」末了出其不意那一轉,特別富於挑撥性。
她姊姊棠倩沒有她高,而且臉比她圓,因此粗看倒比她年青。棠倩是活潑的,活潑了這些年還沒嫁掉,使她喪失了自尊心。她的圓圓的小靈魂破裂了,補上了白瓷,眼白是白瓷,白牙也是白瓷,微微凸出,硬冷,雪白,無情,但仍然笑著,而且更活潑了。老遠看見一個表嫂,她便站起來招呼,叫她過來坐,把位子讓給她,自己坐在扶手上,指指點點,說說笑笑,悄悄地問,門口立著的那招待員可是新郎的弟弟。後來聽說是婁囂伯銀行裡的下屬,便失去了興趣。後來來了更多的親戚,她一個一個寒暄,親熱地拉著手。棠倩的帶笑的聲音裡彷彿也生著牙齒,一起頭的時候像是開玩笑地輕輕咬著你,咬到後來就疼痛難熬。
樂隊奏起結婚進行曲,新郎新娘男女儐相的輝煌的行列徐徐進來了。在那一剎那的屏息的期待中有一種善意的,詩意的感覺;粉紅的,淡黃的女儐相像破曉的雲,黑色禮服的男子們像雲霞裡慢慢飛著的燕的黑影,半閉著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復活的清晨還沒醒過來的屍首,有一種收斂的光。這一切都跟著高昇發揚的音樂一齊來了。
然而新郎新娘立定之後,證婚人致詞了:「兄弟。今天。
非常。榮幸。「空氣立刻兩樣了。證婚人說到舊道德,新思潮,國民的責任,希望賢伉儷以後努力製造小國民。大家哈哈笑起來。接著是介紹人致詞。介紹人不必像證婚人那樣地維持他的尊嚴,更可以自由發揮。中心思想是:這裡的一男一女待會兒要在一起睡覺了。趁現在盡量看看他們罷,待會兒是不許人看的。演說的人苦於不能直接表現他的中心思想,幸而聽眾是懂得的,因此也知道笑。可是演說畢竟太長了,聽到後來就很少有人發笑。
樂隊又奏起進行曲。新娘出去的時候,白禮服似乎破舊了些,臉色也舊了。
賓客吶喊著,把紅綠紙屑向他們擲去。後面的人拋了前面的人一身一頭的紙屑。行禮的時候棠倩一眼不霎看著做男儐相的婁三多,新郎的弟弟,此刻便發出一聲快樂的,撒野的叫聲,把整個紙袋的紅綠屑脫手向他丟去。
新郎新娘男女儐相去拍照。賀客到隔壁房裡用茶點。棠倩非常活潑地,梨倩則是冷漠地,吃著蛋糕。
吃了一半,新郎新娘回來了,樂隊重新奏樂,新郎新娘第一個領頭下池子跳舞。這時候是年青人的世界了,不跳舞的也圍攏來看。上年紀的太太們悄悄站到後面去,帶著慎重的微笑,彷彿雖然被擠到注意力的圈子外,她們還是有一種消極的重要性,像畫捲上端端正正打的圖章,少了它就不上品。
沒有人請棠倩梨倩姊妹跳舞。棠倩仍舊一直笑著,嘴裡彷彿嵌了一大塊白瓷,閉不上。
棠倩梨倩考慮著應當不應當早一點走,趁著人還沒散,留下一個驚鴻一瞥的印象,好讓人打聽那穿藍的姑娘是誰。正要走,她們那張桌子上來了個熟識的女太太,向她們母親抱怨道:「這兒也不知是誰管事!我們那邊桌上簡直什麼都沒有——照理每張桌上應當派個人負責看著一點才好!」母親連忙讓她喫茶,她就坐下了,不是活潑地,也不是冷漠地,而是毫無感情地大吃起來。棠倩梨倩無法表示她們的鄙夷,唯有催促母親快走。
看準了三多立在婁太太身邊的時候,她們上前向婁太太告辭。婁太太的困惑,就像是新換了一副眼鏡,認不清楚她們是誰,乃至認清了,也只皺著眉頭說了一句:「怎麼不多坐一會兒?」婁太太今天忙來忙去,覺得她更可以在人叢裡理直氣壯地皺著眉了。
因為婁家是絕對的新派,晚上吃酒只有幾個至親在座,也沒有鬧房。次日新夫婦回家來與公婆一同吃午飯,新娘的父母弟妹也來了,拍的照片已經拿了樣子來。玉清單獨拍的一張,她立在那裡,白禮服平扁漿硬,身子向前傾而不跌倒,像背後撐著紙板的紙洋娃娃。和大陸一同拍的那張,她把障紗拉下來罩在臉上,面目模糊,照片上彷彿無意中拍進去一個冤鬼的影子。玉清很不滿意,決定以後再租了禮服重拍。
飯後,囂伯和他自己討論國際問題,說到風雲變色之際,站起來打手勢,拍桌子。婁太太和親家太太和媳婦並排坐在沙發上,平靜地伸出兩腿,看著自己的雪青的襪子,捲到膝蓋底下。後來她注意到大家都不在那裡聽,卻把結婚照片傳觀不已,偶爾還偏過頭去打個呵欠。婁太太突然感到一陣厭惡,也不知道是對她丈夫的厭惡,還是對於在旁看他們做夫妻的人們的厭惡。
親家太太抽香煙,婁太太伸手去拿洋火,正午的太陽照到玻璃桌面上,玻璃底下壓著的玫瑰紅平金鞋面亮得耀眼。婁太太的心與手在那片光上停留了一下。忽然想起她小時候,站在大門口看人家迎親,花轎前嗚哩嗚哩,迴環的,蠻性的吹打,把新娘的哭聲壓了下去;鑼敲得震心;烈日下,花轎的彩穗一排湖綠,一排粉紅,一排大紅,一排排自歸自波動著,使人頭昏而又有正午的清醒白醒,像端午節的雄黃酒。轎夫在繡花襖底下露出打補丁的藍布短褲,上面伸出黃而細的脖子,汗水晶瑩,如同罈子裡探出頭來的肉蟲。轎夫與吹鼓手成行走過,一路是華美的搖擺。看熱鬧的人和他們合為一體了,大家都被在他們之外的一種廣大的喜悅所震懾,心裡搖搖無主起來。
隔了這些年婁太太還記得,雖然她自己已經結了婚,而且大兒子也結婚了——她很應當知道結婚並不是那回事。那天她所看見的結婚有一種一貫的感覺,而她兒子的喜事是小片小片的,不知為什麼。
她丈夫忽然停止時事的檢討,一隻手肘抵在爐台上,斜著眼看他的媳婦,用最瀟灑,最科學的新派爸爸的口吻問道:
敖崍嘶榫醯迷趺囪?還喜歡麼?」
玉清略略躊躇了一下,也放出極其大方的神氣,答道:
昂芎謾!彼倒之後臉上方才微微紅起來。
一屋子人全笑了,可是笑得有點心不定,不知道應當不應當笑。婁太太只知道丈夫說了笑話,而沒聽清楚,因此笑得最響。
(一九四四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