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 文 / 張愛玲
夜風絲溜溜地吹過,把帳篷頂上的帥字旗吹得豁喇喇亂卷。在帳篷裡,一支紅蠟燭,燭油淋淋漓漓地淌下來,淌滿了古銅高柄燭台的浮雕的碟子。在淡青色的火焰中,一股一股乳白色的含著稀薄的嗆人的臭味的煙裊裊上升。項羽,那馳名天下的江東叛軍領袖,巍然地跽在虎皮毯上,腰略向前俯,用左肘撐著膝蓋,右手握著一塊蘸了漆的木片,在一方素帛上沙沙地畫著。他有一張粗線條的臉龐,皮膚微黑,闊大,堅毅的方下巴。那高傲的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從嘴角的微渦起,兩條疲倦的皺紋深深地切過兩腮,一直延長到下頷。他那黝黑的眼睛,雖然輕輕蒙上了一層憂鬱的紗,但當他抬起臉來的時候,那烏黑的大眼睛裡卻跳出了只有孩子的天真的眼睛裡才有的焰焰的火花。
懊拙攀,玉蜀黍八袋,雜糧十袋。虞姬!」他轉過臉向那靜靜地立在帷帳前拭抹著佩劍上的血漬的虞姬,他眼睛裡爆裂的火花照亮了她的正在帳帷的陰影中的臉。「是的,我們還能夠支持兩天。我們那些江東子弟兵是頂聰明的。雖然垓下這貧瘠的小土堆沒有豐富的食料可尋,他們會網麻雀,也會掘起地下的蚯蚓。讓我看——從垓下到渭州大約要一天,從渭州到穎城,如果換一匹新馬的話,一天半也許可以趕到了。兩天半……虞姬,三天之後,我們江東的屯兵會來解圍的。」
耙歡ǎ一定會來解圍的。」虞姬用團扇輕輕趕散了蠟燭上的青煙。「大王,我們只有一千人,他們卻有十萬……」
鞍。他們號稱十萬,然而今天經我們痛痛快快一陣大殺,據我估計,決不會超過七萬五的數目了。」他伸了個懶腰。「今天這一陣廝殺,無論如何,總挫了他們一點銳氣。我猜他們這兩天不敢衝上來挑戰了。——哦,想起來了,你吩咐過軍曹預備滾木和擂石了沒有?」
按笸蹙肓耍先休息一會吧,一切已經照您所囑咐的做去了。」她依照著每晚固定的工作做去。侍候他睡了之後,就披上一件斗篷,一隻手拿了燭台,另一隻手護住了燭光,悄悄地出了帳篷。夜是靜靜的,在迷□的薄霧中,小小的淡白色的篷帳綴遍了這土坡,在帳子縫裡漏出一點一點的火光,正像夏夜裡遍山開滿的紅心白瓣的野豆花一般。戰馬嗚嗚悲嘯的聲音卷在風裡遠遠傳過來,守夜人一下一下敲著更,繞著營盤用單調的步伐走著。虞姬裹緊了斗篷,把寬大的袖口遮住了那一點燭光,防它被風吹滅了。在黑暗中,守兵的長矛閃閃地發出微光。馬糞的氣味,血腥,乾草香,靜靜地在清澄的夜的空氣中飄蕩。
她停在一座營帳前,細聽裡面的聲音。
兩個兵士賭骰子,用他們明天的軍糧打賭,一個夢囈的老軍呢喃地描畫他家鄉的香稻米的滋味。
虞姬輕輕地離開了他們。
她第二次停住的地方是在前線的木柵欄前面。雜亂地,斜坡上堆滿了砍下來的樹根,木椿,沙袋,石塊,粘土。哨兵擎著蛇矛來往踱著,紅燈籠在殘破的雉堞的缺口裡搖晃著,把半邊天都染上一層淡淡的紅光。她小心地吹熄了蠟燭,把手彎支在木柵欄上,向山下望過去;那一點一點密密猛猛的火光,閃閃爍爍,多得如同夏天草窩裡的螢火蟲——那就是漢王與他所招集的四方諸侯的十萬雄兵雲屯雨集的大營。
虞姬托著腮凝想著。冷冷的風迎面吹來,把她肩上的飄帶吹得瑟瑟亂顫。她突然覺得冷,又覺得空虛,正像每一次她離開了項王的感覺一樣。如果他是那熾熱的,充滿了燁燁的光彩,噴出耀眼欲花的ambition的火焰的太陽,她便是那承受著,反射著他的光和力的月亮。她像影子一般地跟隨他,經過漆黑的暴風雨之夜,經過戰場上非人的恐怖,也經過飢餓,疲勞,顛沛,永遠的。當那叛軍的領袖騎著天下聞名的烏騅馬一陣暴風似地馳過的時候,江東的八千子弟總能夠看到後面跟隨著虞姬,那蒼白,微笑的女人,緊緊控著馬韁繩,淡緋色的織錦斗篷在風中鼓蕩。十餘年來,她以他的壯志為她的壯志,她以他的勝利為她的勝利,他的痛苦為她的痛苦。然而,每逢他睡了,她獨自掌了蠟燭出來巡營的時候,她開始想起她個人的事來了。她懷疑她這樣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標究竟是什麼。他活著,為了他的壯志而活著。他知道怎樣運用他的佩刀,他的長矛,和他的江東子弟去獲得他的皇冕。然而她呢?她僅僅是他的高吭的英雄的呼嘯的一個微弱的回聲,漸漸輕下去,輕下去,終於死寂了。如果他的壯志成功的話——
遠遠地,在山下漢軍的營盤裡一個哨兵低低地吹起畫角來,那幽幽的,淒楚的角聲,單調、笨拙,然而卻充滿了沙場上的哀愁的角聲,在澄靜的夜空底下迴盪著。天上的一顆大星漸漸地暗了下去。她覺得一顆滾熱的淚珠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話,她得到些什麼呢?她將得到一個「貴人」的封號,她將得到一個終身監禁的處分。她將穿上宮妝,整日關在昭華殿的陰沉古黯的房子裡,領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裡面的寂寞。她要老了,於是他厭倦了她,於是其他的數不清的燦爛的流星飛進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絕了她十餘年來沐浴著的陽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輝,她成了一個被蝕的明月,陰暗、憂愁、鬱結,發狂。當她結束了她這為了他而活著的生命的時候,他們會送給她一個「端淑貴妃」或「賢穆貴妃」的謚號,一隻錦繡裝裹的沉香木棺槨,和三四個殉葬的奴隸。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她又厭惡又懼怕她自己的思想。
安唬不,我今晚想得太多了!捺住它,快些捺住我的思潮!」她低下了頭,握住拳頭,指甲深深地掐到肉裡去,她那小小的,尖下頦的臉發青而且微顫像風中的杏葉。「回去吧!只要看一看他的熟睡的臉,也許我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她拿起蠟燭台,招呼近旁的哨兵過來用他的燈籠點亮了她的蠟燭。正當她兜緊了風帔和斗篷預備轉身的時候,她突然停住了。從山腳下的敵兵的營壘裡傳出低低的,幽閒的,懶洋洋的唱小調的歌聲。很遠,很遠,咬字也不大清晰,然而,風正朝山上吹,聽得清清楚楚的楚國鄉村中流行的民歌《羅敷姐》。先是只有一隻顫抖的,孤零的喉嚨在唱,但,也許是士兵的懷鄉症被淡淡的月色勾了上來了吧,四面的營盤裡都合唱起來了。《羅敷姐》唱完了,一陣低低的喧笑,接著又唱起《哭長城》來。虞姬木然站著,她先是略略有些惶惑。
八們常唱這個麼?」她問那替她燃蠟燭的哨兵。
笆塹模」那老兵在燈籠底下霎了霎眼,微微笑著。「我們都有些不信那班北方漢子有這般好的喉嚨哩。」
虞姬不說話,手裡的燭台索索地亂顫。撲地一聲,燈籠和蠟燭都被風吹熄了。在昏暗中,她的一雙黑眼珠直瞪瞪向前望著,像貓眼石一般地微微放光,她看到了這可怖的事實。
等那哨兵再給她點亮了蠟燭的時候,她匆匆地回到有著帥字旗的帳篷裡去。她高舉著蠟燭站在項王的榻前。他睡得很熟,身體微微蜷著,手塞在枕頭底下,緊緊抓著一把金縷小刀。他是那種永遠年輕的人們中的一個;雖然他那紛披在額前的亂髮已經有幾莖灰白色的,並且光陰的利刃已經在他堅凝的前額上劃了幾條深深的皺痕,他的睡熟的臉依舊含著一個嬰孩的坦白和固執。他的粗眉毛微微皺著,鼻子帶著倔強的神氣,高貴的嘴唇略微下垂,彷彿是為了發命令而生的
虞姬看著他——不,不,她不能叫醒他告訴他悲慘的一切。他現在至少是愉快的;他在夢到援兵的來臨,也許他還夢見內外夾攻把劉邦的大隊殺得四散崩潰,也許他還夢見自
己重新做了諸侯的領袖,夢見跨了烏騅整隊進了咸陽,那不太殘酷了麼,假如他突然明白過來援軍是永遠不會來了?
虞姬臉上凝結了一顆一顆大汗珠。她瞥見了布篷上懸掛著的那把佩劍——如果——如果他在夢到未來的光榮的時候忽然停止了呼吸——譬如說,那把寶劍忽然從篷頂上跌下來
刺進了他的胸膛——她被她自己的思想駭住了。汗珠順著她的美麗的青白色的面頰向下流。紅燭的火光縮得只有蠶豆小。項王在床上翻了個身。「大王,大王……」她聽見她自己沙啞的聲音在叫。
項王骨碌一聲坐了起來,霍地一下把小刀拔出鞘來。
霸趺戳耍虞姬?有人來劫營了麼?」
懊揮校沒有。可是有比這個更可怕的。大王,你聽。
他們立在帳篷的門邊。《羅敷姐》已經成了尾聲,然而合唱的兵士更多了,那悲哀的,簡單的節拍從四面山腳下悠悠揚揚地傳過來。「是江東的俘虜在懷念著家鄉?」在一陣沉默之後,項王說。「大王,這歌聲是從四面傳來的。」
鞍。漢軍中的楚人這樣——這樣多麼?」
在一陣死一般的沉寂裡,只有遠遠的幾聲馬嘶。
澳訓饋—難道劉邦已經盡得楚地了?」
虞姬的心在絞痛,當她看見項王倔強的嘴唇轉成了白色,他的眼珠發出冷冷的玻璃一樣的光輝,那雙眼睛向前瞪著的神氣是那樣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寬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夠覺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扇動,她又覺得一串冰涼的淚珠從她手裡一直滾到她的臂彎裡,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會流淚的動物。
翱閃的……可憐的……」底下的話聽不出了,她的蒼白的嘴唇輕輕翕動著。他甩掉她的手,拖著沉重的腳步,歪歪斜斜走回帳篷裡。她跟了進來,看見他傴僂著腰坐在榻上,雙手捧著頭。蠟燭只點剩了拇指長的一截。殘曉的清光已經透進了帷幔。「給我點酒。」他抬起眼來說。當他提著滿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盞在手裡的時候,他把手撐在膝蓋上,微笑地看著她。
壩菁⑶我們完了。我早就有些懷疑,為什麼江東沒有運糧到垓下來。過去的事多說也無益。我們現在只有一件事可做——衝出去。看這情形,我們是注定了要做被包圍的困獸了,可是我們不要做被獵的,我們要做獵人。明天——啊,不,今天——今天是我最後一次的行獵了。我要衝出一條血路,從漢軍的軍盔上面踏過去!哼,那劉邦,他以為我已經被他關進籠子裡了嗎?我至少還有一次暢快的圍獵的機會,也許我的獵槍會刺穿他的心,像我刺穿一隻貴重的紫貂一樣。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軟甲,你得跟隨我,直到最後一分鐘。我們都要死在馬背上。」「大王,我想你是懂得我的,」虞姬低著頭,用手理著項王枕邊的小刀的流蘇。「這是你最後一次上戰場,我願意您充分地發揮你的神威,充分地享受屠殺的快樂。我不會跟在您的背後,讓您分心,顧慮我,保護我,使得江東的子弟兵訕笑您為了一個女人失去了戰鬥的能力。」
班蓿那你就留在後方,讓漢軍的士兵發現你,去把你獻給劉邦吧!」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進了她的胸膛。項羽衝過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還緊緊抓著那鑲金的刀柄,項羽俯下他的含淚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緊緊瞅著她。她張開她的眼,然後,彷彿受不住這樣強烈的陽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們。項羽把耳朵湊到她的顫動的唇邊,他聽見她在說一句他所不懂的話:「我比較喜歡那樣的收梢。」
等她的身體漸漸冷了之後,項王把她胸脯上的刀拔了出來,在他的軍衣上揩抹掉血漬。然後,咬著牙,用一種沙嗄的野豬的吼聲似的聲音,他喊叫:
熬曹,吹起畫角!吩咐備馬,我們要衝下山去!」
(一九三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