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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回 白太常難途托嬌女 文 / 荻岸散人

    詩曰:

    緩急人生所不無,全憑親友力相扶。

    蘇洪大節因為使,嬰杵高名在立孤。

    仗義終須收義報,弄讒到底伏讒辜。

    是非豈獨天張主,人事從來不可誣。

    卻說蘇御史因楊御史托他向白太常求親,心下也忖知有萬分難成,卻不好逕自回復。到次日只得來見白太常。

    此時白太常尚未起身,叫人請蘇御史書房中坐下,忙忙梳洗出來相見,因問道:「年兄今日為何出門太早?」蘇御史道:「受人之托,又有求於人,安得不早?」白太常問道:「年兄受何人之托?又求於何人?」蘇御史道:「小弟受了楊子獻之托,要求於年兄。」

    白公見說話有因,已知來意,便先說道:「楊子獻既托年兄要求小弟,只除了親身,徐者再無不領命之理。」蘇御史大笑道:「年兄通仙了,正為此事。昨日老楊同在公堂議事,議完了,他就同到小寓說道,因前日見令愛佳章,知賢淑多才,甚生欣慕,意欲絲蘿附喬,故以斧柯托弟,小弟也知此事未必當年兄之意,無奈他再三墾求,不好率爾回他,只得來告之年兄。允與不允一聽年兄上裁,小弟也不敢勸勉。」

    白公道:「此事小弟幾乎被他愚了。」蘇御史道:「卻是為何?」白公遂將相士廖德明之言與吳翰林請酒及錯讀「弗告軒」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若不是小弟與捨親細心,豈不落彼局中乎?」蘇御史道:「他乃郎之事小弟盡知,他原詩二房金-知縣陸文明取的。前年江西劉按台要參陸知縣,卻得老楊之力為他周旋,故此陸知縣以此相報。前日老楊尚要為陸知縣謀行取,卻是朱英不肯而止。由此看來,他乃郎無真才可知,如何配得令愛?」

    白公道:「這些事俱不必提。年兄復他,只道小弟不允便了。」蘇御史道:「小弟知之。」說罷就要起身,白公那裡肯放,只留下小酌數杯,吃了早膳,方才放去。正是:

    道義原相合,邪正自不投。

    人生當見諒,何必強相求。

    卻說蘇御史別了白公,也不回寓,就竟到楊御史家來。楊御史接著道:「重勞年兄,何以圖報?」蘇御史道:「勞而無功,望年兄勿罪。」楊御史道:「難道白年兄不允?」蘇御史道:「小弟今日往見白年兄,即以年兄之命達上。他說道,本當從命,一者今郎高才,柔弱小娃豈能作配;二者白年兄無子,父女相依久矣,況貴省懸遠,亦難輕別;三者年尚幼小,更欲稍待,故不能從教。」楊御史道:「這些話俱是飾詞。小弟知他意思,大都是嫌小弟窮官,門戶不當對耳。既不肯,便罷了。小兒雖庸才,未必便至無婦;他令愛十六歲,也不小了;江西雖遠,難道終身留在家裡不成?只看他嫁何等人家,甚麼才子!」

    蘇御史道:「年兄不必動氣。白年兄愛女之心一時固執,又兼小弟不善辭令,未能開悟,或者有時回思轉念亦未可知。年兄既為令郎選求賢助,不妨緩緩再煩媒灼。」楊御史道:「年兄之言不聽,再有何人可往也?罷,小弟求他既不允,然天下事料不定,或者他倒來求小弟也不可知。只是重勞年兄為不當耳。」蘇御史見楊御史發急,因說道:「小弟極力撮合,爭奈此老執拗,叫小弟也無法,只得且告別,容有機會,再當勸成。」楊御史道:「重勞重勞,多感多感!」說罷,蘇御史遂作別而去。正是:

    喜非容易易於怒,恩不能多多在仇。

    半世相知知不固,一時懷恨恨無休。

    卻說楊御史送了蘇御史出門,自家回進內廳坐下,越想越惱:「這老兒這等可惡!你既不肯,為何前日又叫老吳治酒請我父子?這不是明明奚落我了!況他往往恃有才情,將我傲慢。我因念是同年,不與他計較。就是前日賞菊做詩吃酒,不知使了多少氣質,我也忍了他的。就是這頭親事,我來求你,也不辱沒了你,為何就不允?我如今必尋一事處他一處,方才出我之氣。」又想了一會兒道:「有計在此。前日我說皇上要差人迎請上皇便是難事,他卻笑我沒有丈夫氣。昨日朝廷著我衙門中會議,要各人薦舉,我正無人可薦,何不就將他薦了上去?著他這有丈夫氣的且往虜庭去走一遭。況他又無子息,看他將此弱女托與何人!只恐到那時節求我做親,也是遲了。」算計已定,便寫一折說:「太常正卿白玄,老成歷練,大有才氣,若充迎請上皇之使,定當不辱君命。伏乞奏請定奪。」暗暗的送上堂來。

    都察院正苦無人,得了此謁,即知會九卿,恰好六科也公薦了都給事中李實,大家隨將二人名字薦上。到次日旨意下:「將二人俱加部堂職銜,充正副使,候問上皇,兼講和好。限五日即行。俟歸,另行升賞。」

    旨意下了,早有報人報到白太常私衙來。白太常聞知,心下呆了一呆,暗想道:「這是誰人陷我?」又想想道:「再無他人,定是楊延詔這老賊,因親事不遂,故與我作對頭耳。雖然他懷私陷我,然我想如今上皇因身虜庭,為臣子的去候問一番,或乘此講和,迎請還朝,則我重出來做官一場也不枉然。但只是我此去虜情難測,歸來迅速不可知,紅玉一弱女如何可以獨住?況楊家老賊既已與我為難,我去之後,必然另生風波,了茫不謹必遭他毒手。」

    正躊躇間,忽報蘇御史來拜。白公忙出來相見。蘇御史揖也不作完就說道:「有這等事,老楊竟不成人!為前日婚事不成,竟瞞著我將年兄名字暗暗揭上堂去!今早命下我方曉得。小弟隨即尋他去講,他只躲了不見。小弟沒法,方才只得約了幾個同寅去見王相公,備說他求親年兄不肯故起此釁的緣故。王相公聽了,也覺不平,他說道:『但是命下了,不可挽回。除非是年兄出一紙病揭,待做衙門再公舉一人,方好於中婉轉』。故此小弟來見年兄。當速圖之,不可緩了。」

    白公道:「深感年兄盛意。但此事雖是老楊陷我,然聖旨既下,即是朝廷之事,為鉅子者豈可推托?若以病辭,不獨得教名數,亦為老楊所笑也。」蘇御史道:「年兄之論團正,但只是年見遲暮之年,當此嚴冷之際,塞外驅馳,良不容易。」白公道:「上皇且陷窮虜,何況做臣敢惜勞苦?」蘇御史慘然歎息道:「年兄忠義之心可質鬼神矣。不獨老楊禽獸作千古罪人,即弟輩以小人之心推測君子,亦應抱愧。然良友犯難遠行,而弟輩倦俄之衷終不能釋然,奈何,奈何!」

    白公亦慘然道:「年兄骨肉之愛,弟非草木,豈不知感?然此身既在名教中,平生所學何事敢不以孤忠自矢?當顛沛而只以死生恩怨為心,則與老楊何異。」蘇御史道:「年兄高懷烈忠,弟輩不及多矣。然天相吉人,自當乘危而安。但弟輩局量偏淺,不能與此等小人為伍;況長安險地,年兄行後,小弟決要討一差離此矣。」白公道:「討得一差,強若在此。」說罷就要邀蘇御史書房去坐,蘇御史不肯,道:「此何時,尚可閒坐耶?」遂起身辭去。正是:

    愛飲只宜為酒客,喜吟盡道是詩人。

    何期使命交加日,不避艱難一老臣。

    白公送了蘇御史出門,即進內衙,將前事與紅玉小姐說知。小姐聽了嚇得面如土色,不覺撲籟簌淚如雨下,連連頓足說道:「此事怎了,此事怎了?倒是孩兒害了爹爹。兒聞塞外沙漠之地,寒冷異常,況當此隆冬,霜雪載道,雖壯年之人亦難輕往,何況爹爹若大年紀,如何去得?這明明是楊家老畜牲因孩兒姻事不成,故把爹爹陷害。爹爹何不上一疏?將此事細細奏知,就告病棄官,或者聖明憐念,也不見得。」白公道:「方纔蘇方回也是你一般意思。已替你在閣中說明,叫我出揭告病,他好替我挽回。但我想,此事關我一生名節,我若告病,知道的說是楊廷詔害我,不知道的只道我臨難退縮了。我想我為王振弄權掛冠林下,誰不欽敬?故有今日之起。今日即來做官,當此國步艱危,出使乏人,若再三推卻,便是虎頭蛇尾兩截人了,豈不成千古之笑柄,如何使得?」

    小姐掩淚道:「爹爹所言,俱是為臣大義,非兒女所知。只是此一去,塞北寒苦,暮年難堪。且聞逆奴狼子野心,倚強恃暴,素輕中國,上皇且不知生死,況一介使臣乎?爹爹身入虎口。豈無不測之慮?」白公道:「也先虜名雖是夷虜,尚知禮義。近聞我中國有主,每每有悔禍之心,況上皇在彼屢現靈異,不能加害。昨日北使來要講和,似是真情。我為使臣往答,亦彼此常禮,決不至於加害。但只是我行之後,汝一孤弱之女,豈可獨處於此?況楊家老賊其心不死,必來羅致,叫我如何放得心下?」小姐道:「爹爹一大臣奉王命出使,家眷封鎖在此,彼雖奸狡,亦無可奈何。」白公道:「奸人之心如鬼如蜮,豈可以平常意度?若居於此,縱然無事,未免亂我心曲,莫若先送你回去;若慮路遠,一時去不及,或者暫寄居山東盧姑娘處,我方放心前往。」小姐道:「回去與寄居固好,但二處皆道路遙遠,非一蹴可到。楊賊為人奸險,探知孩兒南回,無非婢僕相隨,或於途中生變,反為不美。即使平安到家,去爹爹愈遠,哪得消息,叫孩兒如何放心?依孩兒想起來,莫若將此宅仍舊封鎖,只說家眷在內,卻將孩兒悄悄寄居舅舅寓處,如此可保無虞,孩兒且可時常打探爹爹消息。」白公道:「此算甚好!」

    正欲打發人去接吳翰林來商議,恰好吳翰林聞知此信,特來探望。白公就叫進內衙相見,叫紅玉小姐也過來見了。吳翰林道:「我這兩日給假在家,此事竟不知道。方才中書科會寫敕書,我才曉得。到把我吃了一驚,有這樣事!老楊何一險至此!」

    白公道:「總是向日《賞菊》一首詩引起的禍根。小弟此去到也不打緊,方才與小女商議,只是她一幼女無人可托,心下甚是不安。」吳翰林道:「弟所慮者,只怕邊塞風霜,憚於前往。姊丈既慨然而行,不以為慮,此正吾輩一生立名節之處。至於甥女之托,有小弟在此,怕他怎的?吾兄只管放心前去,小弟可以一力擔當。」白公聞言大喜道:「適才與小女商議,小女之意亦是如此。但弟思老楊好惡異常,弟行之後必要別生事端。弟欲托於仁兄,恐怕遺累,不好啟齒,既吾兄有此高誼,弟可安心而往矣。」吳翰林道:「老楊雖好惡,一大臣之女,況有小弟在此,安敢無禮!」

    小姐道:「孩兒既蒙舅舅應許看顧.爹爹可放心矣。但爹爹去的事情也須打點。」白公笑道:「你既有托,我的事便已打點完了。我此去的事情,七尺軀即此便是,三寸舌現在口中。他欽限五日要行,不知我要今日行就今日,要明日就明日,更有何事打點?你去看酒來,我與母舅痛飲幾杯,以作別耳。」

    小姐聞命,慌忙去叫侍女備了些酒餚擺上來。白公同吳翰林對飲。白公就叫小姐也坐在旁邊。白公吃了數杯,不覺長歎一聲,說道:「我想,從來君子多受小人之累。小弟今日與吾兄、小女猶然對飲,明日就是匹馬胡沙,不知死生何地。仔細思之,總是小人作祟耳。」吳翰林道:「小人雖能播弄君子,而天道從來只福善人。吾兄此一行,風霜勞苦固所不免,然臣子的功名節義當由此一顯,未必非盤根錯節之見利□也。」

    白公道:「仁兄之前自是吾志。但恨衰邁之年,子嗣全無,止一弱女,又要飄流。今日雖有吾兄可托,而玉鏡未歸,當此之際,未免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矣。」小姐坐在旁邊淚眼不幹,聽了父親之言更覺傷情,說道:「爹爹也只是為著孩兒惹下此禍,今到此際,猶系念孩兒,攪亂心曲,是孩兒之罪上通於天矣。恨不得一死,以釋爹爹內顧之憂;但恐孩兒一死,爹爹愈加傷心;又恐有日歸來,無人侍奉,益動暮年之感。叫孩兒千思萬想,寸心如裂。孩兒既蒙嫡親舅舅收管,就如母親在的一般,料然安妥。只望爹爹努力前途,盡心王事,早早還鄉,萬勿以孩兒為念。況孩兒年紀尚小,婚姻未到愆期,何須著急。爹爹若只管痛念孩兒,叫孩兒置身何地?」

    白公一邊說話,一邊吃酒,此時已是半酣,心雖激烈,然見小姐說到傷心,也不覺掉下幾滴淚來,說道:「漢朝蘇武出使匈奴,拘留一十九年,鬢髮盡白方得歸來;宋朝富弼與契丹講和,往返數四,得了家書不開,恐亂人意。這都是前賢所為。你為父的雖不才,也讀了一生古人書,做了半世朝廷官,今日奉命前往,豈盡不如前賢,而作此兒女態乎?只是你爹爹這番出山,原為擇婚而來,不料佳婿未逢,而先落奸人之局。況你自十一歲上母親亡後,那一時一刻不在我膝下?今日忽然棄汝遠行,心雖鐵石,寧不悲乎?雖然如此,也只好此時此際。到明日出門之後,致身朝廷,自然將此等念頭放下了。」吳翰林道:「父女遠別,自難為情。然事已至此,莫可奈何。況吾兄素負丈夫之骨,甥女是識字閨英,若作楚囚之態,聞知楊賊,未免取笑。姊丈既以甥女見托,甥女即吾女也,定當擇一佳婿報命。」

    白公聞言,連忙拭淚,改容說道:「吾兄之言,開我茅塞。若肯為小女擇一佳婿,則小弟雖死異域亦含笑矣。」因看著紅玉小姐說道:「你明日到舅舅家去,不必說是舅甥,只以父女稱呼,便好為你尋親。」小姐再要開口,恐怕打動父親悲傷,只得硬著心腸答道:「謹領爹爹嚴命。」大家又吃了一會兒,不覺天晚,左右掌上燈來,又飲了一回,吳翰林方才起身別去。正是:

    江州衫袖千秋濕,易水衣冠萬古悲。

    莫道英雄不下淚,英雄有淚只偷垂。

    到次日,白公才起來,只見長班來報道:「吏部張爺來拜。」白公看名帖,卻是吏部文選司郎中張志仁,心下想一想道:「此人與楊御史同鄉,想必又為他來。」隨出來相見,敘了禮,讓生,左右獻茶。張吏部先開口道:「昨日老先生有此榮升遠行,都出自兩衙門薦舉,並非本部之意。」白公道:「學生衰朽之夫,無才無識,久當病請,昨忽蒙欽命,不知是何人推薦,以誤朝廷。」張吏部道:「老先生,你道是誰?」白公道:「學生不知。」張吏部道:「不是別人,就是貴同年楊子獻之薦。」白公道:「原來就是楊年兄。學生無才,楊年兄所知,為何有此美意?在學生固叨同年之惠,只恐此行無濟於事,反辱了楊年兄之薦。」

    張吏部道:「連學生也不知道,因聖旨要擬部銜,是敞衙門之事,楊老先生見教,細細說起,學生才知,今日特來奉拜。不知老先生此行還是願去,還是不願去?」白公笑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學生在此做的是朝廷的官,朝廷有命,東西南北唯命是從,怎麼說得個願去不願去?」張吏部道:「學生素仰清德,此來倒是一片好意。老先生當以實心見教,不必諱言。」白公道:「學生既蒙老先生垂念,安敢隱情?且請教老先生,願去是怎麼說?不願去是怎麼說?」張吏部道:「願去別無他說,明日領了書敕便行;若是不願去時,學生就實對老先生說了,此事原是楊老先生有求令愛姻事不成起的釁端。俗說『解鈴還是繫鈴人。』莫若待晚生作伐,老先生曲從了此段姻事,等他另薦一人替了老先生,老先生就可不去了。況且這段婚姻,同年家門當戶對,未為不可。老先生還當細細上裁。」

    白公笑道:「學生倒不知敝同年有如此手段。」張吏部道:「楊老先生他官雖台中,卻與石都督最厚,又與國戚汪全交好,內中線索甚靈。就是陳、王兩相公,凡他之言無有不納。老先生既然在此做官,彼此倚重也是免不得的。就是此段姻事,他來求老先生自是美事,何故見拒?」白公道:「若論處世做官,老先生之教自是金玉。只是學生素性疏懶,這官做也可,不做也可,最不喜與權貴結納。就是今日之行,雖出楊年兄之意,然畢竟是朝廷之命。學生既做朝廷之官,只奉朝令而行。楊年兄之薦為公乎?為私乎?學生所不問也。至於姻事,學生一冷曹如何敢扳!」張吏部道:「老先生雖無心做官,卻也須避禍。此一行無論奴虜狡猾,未必便帖然講和,即使和議可成,而上皇迎接回來好?是不迎請回來好?為功為罪都出延臣之口;況老先生行後,令愛一弱女守此,虎視眈眈,能保無他變乎?」白公聽了,勃然變色,說道:「古人有言:『敵國未滅,何以家為?』且死生禍福,天所命也,君所命也。今日既奉使虜庭,此七尺軀已置之度外,何況功罪,何況弱女!學生頭可斷,斷不受人脅制!」張吏部道:「學生原是為好而來,不知老先生執意如此,倒是學生得罪了。」遂起身辭去,白公送出大門。正是:

    勢傾如壓卵,利誘似吞醇。

    除卻英雄骨,誰能不失身?

    白公送了張吏部出門,心下愈覺不快,道:「楊家老賊他明明做了手腳,又叫人來賣弄,又要迫脅親事,這等可惡!只是我如今與他理論,人都道我是畏懼此行此生釁。且等我去了回來,再議未遲,但紅玉之事萬不宜遲。」即寫一札先送與吳翰林,約在他家等候,隨與小姐說道:「楊賊奸惡異常,須要早早避他。如今也等不得我出門了,你須快快收拾些衣物,今夜就要送你到舅舅家去了。」小姐聽了,不敢違拗,即忙打點。捱到晚,白公悄悄用二乘小轎,一乘抬小姐,一乘自坐,暗暗送到吳翰林寓所來。

    此時吳翰林已有人伺候,接進後衙。白公先叫小姐拜了吳翰林四拜,隨即自與吳翰林也是四拜,說道:「骨肉之情,千金之托,俱在於此。」吳翰林道:「姊丈但請放心,小弟決不辱命!」小姐心中哽咽,只是掩淚低頭,一聲也說不出。吳翰林還要留白公飲酒,白公說道:「小弟倒不敢坐了,恐人知道。」因對小姐說:「爹爹與你此一別,不知何日再得相逢。」就要出來,小姐忍不住,扯著白公拜了四拜,不覺嗚嗚咽咽哭將起來。白公亦泫然淚下。吳翰林連忙止住。父女二人無可奈何,只得吞聲而別。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白公送了小姐回來,雖然傷心,卻覺得身無掛礙,轉獨吃了一醉。睡到次日,早起到館中領了敕書回來,將內衙一應盡行封鎖,分咐家人看守,只說小姐在內。自家只帶了兩個能幹家人並鋪陳行李,竟辭了朝廷,移出城外,館驛中住下,候正使李實同行。

    原來白公是九卿,原該充正使,李實是給事,原該充副使,因白公昨日唐突了張吏部,故張吏部倒將李實加了禮部侍郎之銜,充作正使,白公止加得工部侍郎之銜,作了副使。這也不在白公心下。此時衙門常規,也不公餞的,也有私餞的。大家亂了兩日,白公竟同李實往北而去不題。

    卻說楊御史初意也只要白公慌了,求他挽回,就好促成親事。不料白公傲氣,竟挺身出使,姻事必不肯從。倒也無法,卻又思量道:「親事不成,明日白老回來,空作這場惡,如何相見?俗說『一不做二不休』,莫若乘他不在,弄一手腳,把這親事好歹成了。到他回來,那時已是親家,縱然惱怒,也不妨了。是便是,卻如何下手?」又想想道:「有計在此。前日張吏部、蘇御史二人都曾去為媒,他雖然不允,如今央他二人,只說是親口許的,再叫楊芳去拜在江全門下,求他內裡賜一吉期,竟自成親。白老不在,誰好管他閒事?」算計已定,便暗暗先與張吏部說知。張吏部與楊御史志同道合,一說便肯。倒轉央張吏部與蘇御史說。

    蘇御史聞知,也不推辭,也不承應,含糊答應。恰好湖廣巡按有缺,他便暗暗央人與堂翁說,討了此差。命下,即慌忙收拾起身。

    吳翰林聞知,連忙備酒趕出城外來作餞,因問道:「蘇老先生為何忽有此命?又行得如此之速?」蘇御史歎一口氣,說道:「對別人小弟也不好說,吳老先生不是外人,便說也不妨。」就將楊御史要他與張吏部二人做硬媒,又要叫兒子拜汪全求內助的事,細細說了一遍道:「原來為此。」此時送行人多,蘇御史吃不上三五杯,便起身去了。

    吳翰林回來因想道:「楊家老賊如此妄行!他內裡有人,倘或弄出一道旨意追來,將來甥女現在我家,就不怕他,也要與他分辯。況太玄臨行再三托我,萬一失手,悔之晚矣。倒是老蘇脫身之計甚高。我明日莫要也給一假,趁他未動手,先去為妙。」算計定了,次日即給了一假。

    原來這翰林院本來清閒,此時又不經講,給假甚是容易。吳翰林既給了假,又討了一張勘合,發些人夫,擇一吉日,打發家眷出城。原來吳翰林止帶得一個妾在京,連白小姐共二人。妾便當了夫人,白小姐便認作親女,其餘婢僕不過十數餘人,趕早出城,無人知覺。正是:

    觸鋒北陷虜庭會,避禍南逃故里來。

    誰為朝廷驅正士,奸人之惡甚於豺。

    吳翰林不知回去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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