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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回 登金榜雙成合巹 慶齊眉各受皇恩 文 / 松雲氏

    詞云:

    世上榮華煙霧繞,歲歲春春人未曉。錦書日望狀元頭,前途杳,光陰少,利名爭奪何時了。仙源蹤跡誰修道,雲樹月花童子掃。忘懷甲子不知年,根流早,真真好,天樓近處芳名保。

    右調《天仙子》

    話說王樞、王棟出了錢府園門,心中怏怏,在路上要問個姓名,又不認得他鄰右。正在那裡出神,卻遇一個老兒扶杖而來,王樞上前拱手道:「老伯請了。」誰知那老兒有些耳聾,見少年人向他拱手,就也略略的拱拱手。王樞道:「借問老伯,這所花園是那家的?」老兒只道問他園對過的花門樓,答道:「是田府。」王樞只道花園是田府的了,王樞又問田府小姐長短,老兒道:「田老爺吏部侍郎有兩位小姐。」說罷笑道:「二位兄問他怎的?」王樞正要回答,有人叫了老兒去了,所以王樞、王棟將這兩個女子只認是田府的小姐。田府果有兩個小姐,俱已出過門了,是這老兒訛聽錯說,他二人見老兒已去,就回到寓處。王樞向王棟道:「這樣兩個才女,生於大家,一定聯過姻了。」王棟道:「下天事也難料定,二女或者有貌無才。況全身未露,宦門如海,長兄徒思無益。」王樞道:「賢弟到底不識真虎丘,二女容顏宛然在畫,不睹全身可知,焉有無才之理。」

    不說他二人議論,卻說一日錢祿拜客回來,在瓊花觀前經過,只見錦芳站在觀門前。錢祿吩咐住轎,錦芳見了,慌忙上前叩頭,錢祿道:「起來,錦芳,你有何於在這裡?怎不到我府中來?老爺、夫人好麼?」錦芳道:「家老爺、夫人俱好,命多多致候老爺。小人奉家老爺之命,送二位公子到老爺府中來。」錢祿驚問道:「既同公子到此,為何不到我府中?卻在何處?」錦芳道:「兩個公子在家歡喜出外遊玩惹事,家老爺命送二位公子到錢老爺府中讀書,請老爺拘束二位公子;二則明天秋闈就此北上。誰知二位公子在途中商議,恐到老爺府中不得出來遊玩,所以暫寓觀中數日,興盡之後才到老爺府中去。」錢祿道:「二子可為巨頑,那有此理。」遂下轎步進觀中道:「快請來相見。」錦芳遂到房中道:「錢老爺請二位公子相見。」王樞道:「那個錢老爺?」錦芳道:「就是我們到他家去的錢老爺。」二人聞知就是錢祿,覺著不好意思,也無奈何,只得拂衣起身,到外邊來,錢祿見他弟兄二人翩翩年少,翠色凝人,不像庸愚浪子,先欲將年伯之勢發揮他兩句,及見二人飄飄然如神仙中人物,竟將此意丟入東洋大海去了。王樞、王棟下拜道:「小侄等原奉家嚴之命投年伯府中領教嚴束,恐不能玩錦城之名勝,所以逗留旬日,不期年伯駕臨,望恕侄等無知之罪。」錢祿答禮扶起,笑道:「二位年侄性情鍾愛花錦,正是少年所為,亦怪不得,何罪之有?」遂命家人取行李到府中去,謝了觀主。錢祿同王樞、王棟步來府中,從新敘了禮坐下,茶罷,王樞取出父書呈上,錢祿啟開看道:

    弟王雲頓首致書於

    春翁年兄大人台下:

    憶昔江都分袂,不獲芝顏,忽忽數載。相隔不遙,何相聚之難。弟雖蘇郡,恭聞足下詩酒陶情,與花月為友,不勝稱人間之紫府。機關參透,壯年薄於仕途,消遣閒林,坐觀休咎,不啻漢時司馬。至於弟,不幸二小兒不肖,頑劣異常,懶習書文,惟串花柳,欺人惹事種種,助弟之愁腸,無可如何。今來貴府,特懇年兄垂德,聽受大教,當子侄之論。如不遵訓,加以責罰,毋得依情,足叨同榜分金之契,敢斗膽相托。來歲秋闈,望遣二小兒北上,僥倖寸進,自當圖報。不勝惠愛之至。

    錢祿看完,藏入袖中道:「尊翁來札,皆為二位年侄懶惰書文,遊蕩等情。今托老夫拘束二位年侄,卻無此理。請自酌諒。」王樞道:「年伯說那裡話來。小侄等奉家嚴之命,來輕造年伯府中,聽從教訓,若再遊蕩,非下愚而何?」錢祿道:「二位年侄立志可敬,老夫悅服。」王樞道:「請年伯母拜見。」錢祿笑道:「不敢當尊。」王樞道:「好說。」錢祿命丫環請夫人,繡珠甚喜,不知王雲二子來到。丫環傳請,繡珠就移步至外堂,王樞、王棟走下來道:「年伯母在上,小侄等拜見。」錢祿上前扶起道:「二位年侄常禮為妙。」二人依命揖罷,道:「家母致候伯母,小侄等輕造,全仗伯母教訓。」繡珠道:「豈敢。承二位公子駕臨,茅舍生輝。令堂小姐及尊大人在府納福,妾常想小姐一會,無由得便,至今怏怏。」王樞道:「承伯母垂念。」繡珠見二生丰神瀟灑,心中甚喜,遂回後堂去訖。錢祿設館於廳之西室,與王樞、王棟讀書不題。

    卻說雪鳳、花鸞自從見過王樞、王棟之後,在閨中添了許多愁緒,增了百倍相思。那日繡珠出廳會王樞、王棟進來,雪鳳、花鸞迎著問道:「母親,何人在外,出去相見?」繡珠笑道:「是姑蘇王雲的兩個公子,明歲要上京科試,在家貪著遊戲,不肯習理書文,故命他至此讀書。二子乃二母所生,倒生得一般模樣,令人喜愛。」雪鳳、花鸞遂不再問,竟回房去訖。有前日在花園中的丫環在外看見王樞、王棟,跑到小姐房中來道:「有樁奇事,說與二位小姐。」雪鳳、花鸞道:「又有甚麼奇事,大驚小怪的。」丫環道:「才到的二位公子,就是前日花園裡見的兩個書生。」雪鳳道:「不要亂講,他是投我府中來的,豈有隔了幾日才來的道理。」丫環道:「小姐將人屈煞,分明就是,賤婢豈敢扯謊。」花鸞道:「姐姐,適間母親雲二子慣喜遊玩,到此恐被吾父所拘,暫住他處遊玩幾日,亦未可知。」雪鳳道:「賢妹所論也是。」

    不談他姊妹在閨中議論,卻說錢祿陪過王樞、王棟的晚膳,就到後堂來,繡珠同二女起身,錢祿坐下笑道:「夫人,方才可曾細觀王家二子?」繡珠道:「老爺說的話令人好笑,妾的眼又不花,為何看得不明白?」錢祿道:「二生才貌稱足,但也算頑皮之極。他父親書來叫下官拘束他,他恐被拘,公然到此不來我府,竟寓在瓊花觀中,在外遊玩。」錢祿說至此,花鸞以目送雪鳳,雪鳳微微點首。繡珠道:「二生少年才貌,也怪他不得。」錢祿道:「二女年已長成,理應擇婿,因夫人云王雲之子,向有此議,耽遲至今。待二子成名之後,始與聯姻,方不負二女歸此二生。」雪鳳、花鸞聞言暗喜,遂回房去訖。自此王樞、王棟在書房讀書,每常也想起園中二女,亦無路可近,也就丟開了,雖知錢祿有二女,卻也不曾見面。

    光陰容易,不覺的冬去春來,又將夏初,王樞、王棟就要打點北上。錢祿亦不再留,命二人由洛陽至長安,備下了程儀。兄弟二人辭別了錢祿夫婦,帶著錦芳望北進發,也說不盡途中辛苦。一日到了京中,竟投吳璧府中來。吳璧聞知接入,王樞、王棟參拜母舅畢。吳璧見兩個外甥貌凝寒玉,真令人奪目,問道:「二位賢甥何日離府的?堂上父母康健否?」王樞道:「家大人托母舅之庇,俱安好在堂。甥等還是去歲離蘇,在江都錢年伯府中附學,就此來京,未回家。」吳璧道:「原來在江部附學。錢年伯近況如何?」王樞道:「錢年伯近況得意,命致候母舅。」少頃,吳珍進來相見,禮畢。次日,王樞、王棟去拜望年家及萬鶴、張蘭、何霞等。以此就在吳璧署中讀書,吳璧每試二甥才學,甚為通達。看看試期已近,兄弟雙雙入場,三場畢後,到揭曉之日,王樞、王棟高高的都中了,王棟倒是第一名,王樞第四名,主考就是萬鶴,房師是何霞,去參謝過。吳璧見兩個外甥俱中,也自歡喜,差報錄的到蘇去報。王雲夫婦甚是歡悅。王樞、王棟就住在京中,候到來春會試,俱登進士第,王樞殿一甲二名、王棟二甲一名。聖上賜御酒,金花遊街,赴瓊林宴。眾進士謝恩畢,出午門,銀瓜彩旗,騎上馬遍游長安,城中士女爭看俱羨,王樞、王棟遊街、謝師已畢,二生俱入詞林,就上歸娶之本,聖上准奏,欽賜歸娶,給假一年,赴京聽用。王樞、王棟謝恩出朝,拜別母舅,辭別了同僚,錦衣還鄉,在路好不風騷。經過江都,投錢府而來,錢祿就迎入堂中。王樞、王棟拜謝錢祿夫婦。錢祿道:「二位年侄同登金榜,今日衣錦榮歸,尊翁又增榮光。」王樞道:「侄等今日榮身,皆賴年伯之教。」錢祿道:「不敢。」王樞就要告別,錢祿留住飲宴,至晚方散,錢祿出手書遞與王樞,道:「此書乃上尊大人者。」王樞遂袖書謝別上船。

    不二日,舟至蘇州,王樞、王棟上岸,到府中拜見父母,道:「孩兒等不孝,承爹爹、母親教訓,僥倖成名。見爹媽更加康健,孩兒等不勝雀躍。」王雲道:「我兒罷了,今日成名,與父爭光,宗祖之福庇。」夢雲、英娘見兩個兒子烏紗圓領,宛如玉樹臨風,真正喜從天降。王樞、王棟又去拜見楊凌夫婦。少停,王樞將錢祿書呈上,王雲啟開看道:

    小弟錢祿頓首拜書

    清翁年兄大人閣下:

    聞花月詩情,玩今博古,事事皆為吾兄佔盡乾坤之造化,健羨。兩令嗣連登金榜,可喜可賀。向蒙姻議,弟久俟台命從信。欲傳媒妁,恐語差訛,故特修尺素,冒瀆台顏,二小女不稱淑媛,難字-蘩之好;兩令郎時之英俊,足締乘龍佳客。叨在同年,敢汗顏相訂,諒兄不以寒門見棄-望好音,不勝企仰。

    王雲看完,笑著就遞與夢雲、英娘,二人接來同看畢,夢雲道:「向年京中下來,在江都俱有此意。妾見二女一般相貌,卻是雙生,不知近來相貌如何?」英娘戲向王樞、王棟道:「汝兄弟二人可曾看見錢年伯之女?」王樞笑道,「從來不曾見面。」王雲道:「若久有此議,萬不可辭了。」夢雲、英娘道:「這姻事果不可辭,諒是天定姻緣。我家二子,他家二女,面貌都也相似,豈非不是良緣。」王樞、王棟心中不然,又不曾見過,知道如何,怎就聯姻,他二人不欲之意已形之於面。王雲見二子有不欲之意,遂道:「看你兩個之意,有不願成。此乃是汝等終身大事,為父的也不強勉。」王樞、王棟就跪下道:「爹爹,恕孩兒之罪,方才敢言。」王雲道:「何罪之有?起來講。」王樞道:「錢年伯之女,他來意諄諄,如卻之,使他無趣。前歲不肖孩兒在趙家院內,有二名妓,乃江都朱商家之女,犯了欽案,婦女官賣,被院中買來為妓,二女才貌足備,立身自潔,不肯失身,是前歲孩兒等會過,他願嫁與孩兒。爹爹若憐二女之難,使孩兒們也不負二女之望。」王雲聞言,沉吟不語,夢雲笑道:「兩個孩兒亦要學其父也。相公不必沉吟,可從他兄弟之志罷。」王雲唯唯點首。王樞、王棟見父親允了,不勝歡喜。次日祭祖,拜望親鄰,接著這些親鄰就來道喜,一連就忙了幾日。

    卻說院中霞、彩二女,自從王樞、王棟去後,絕不會客,鴇兒每常凌逼,二女惟有哭泣,以命聽為。鴇兒沒法,也索罷了。後來金生來有幾次,二女絕會,又見都堂有告示,所以不敢羅皂,也就不來了。目下霞、彩二女聞得王樞、王棟及第而歸,暗暗歡喜。一日,王樞、王棟瞞過父母,隨身衣服到院中來。鴇兒、龜子忙接下暇,霞、彩二仙迎著,笑容可掬,亦欲下拜。王樞、王棟止住道:「常禮罷。」遂見禮坐下。霞仙道:「二位老爺雙登金榜,連捷泥金,可慶可賀。妾等恨落風塵,受人之逼,自二君別後,因杜門絕客,遭媽兒凌逼,不可勝言,望二位老爺見憐。」說罷,淚若湧泉。王樞道:「自來媽兒愛錢,見二位小娘子謝客,無處求財,所以相逼,這也不足怪他。」王樞道:「可喚鴇兒過來。」鴇兒見喚,忙向前跪下道:「二位老爺呼喚婦人,有何吩咐。」王樞道:「起來講。前年下官在此,問及二女,乃是宦家之子,他立心只願從良,下官欲與他二人贖身,你難道不知的麼?何以常行凌逼?這等可惡!若不看二女之面,定然送縣處治才是。」鴇兒聲聲道:「不敢。」王樞道:「汝買得身價銀多少?到日一一送來。」鴇兒道:「二位老爺若鍾愛,兩個女兒情願相送,豈敢要身價。」王樞道:「那個要你送。可小心看待二女便了。」鴇兒領命,王樞、王棟回府。

    卻說王雲修書至江都復錢祿聯姻之事。錢祿接王雲來書,知允聯姻,夫妻不勝喜歡,就寫回書約王府擇吉下聘。王雲得書,遂行聘去,打點迎娶。錢祿在江都齊備妝奩,王府擇好吉期,十日前即發人役起身,兩隻大座船,新轎、職事,好不富麗。王樞、王棟親往江都迎親。三五日舟到江都碼頭上,翰林院職事,又兼王雲侯爵的儀從,其實威武,直擺到錢府門前。錢祿出府迎接王樞、王棟至廳,早有許多鄉宦在堂,各敘禮畢。眾人見他弟兄二人一般樣的齊整美少年,稱羨不已。當日飲宴,次日清晨儐相請新人上轎,雪鳳、花鸞拜別父母,依依不捨。繡珠悲痛,不忍分離二女,好生傷感,囑咐道:「兩個孩兒此去要孝順公姑,好事丈夫,諸宜謹慎。」雪鳳、花鸞哭道:「孩兒等曉得,爹媽請自寬懷珍重,莫以孩兒為念。」外廂樂人相促,母女分離上轎,王樞、王棟拜謝岳父母登舟。錢府發下妝奩,十分豐盛,錢祿親送至蘇。

    不幾日到了蘇州,卻正是吉期。新轎上岸進府,王雲迎接錢祿進廳,二人相拜謝畢,次與眾親友敘禮,坐下茶罷,王雲道:「屢承親家厚愛,謝不能盡。」錢祿道:「叨在同年,凡禮數欠恭,萬望親家海涵。」王雲道:「豈敢。」少頃,鼓樂聲喧,新人將要出轎,王雲道:「小弟有一事請罪於親家。」錢祿道:「親家又來取笑了。」王雲道:「前歲兩個不肖畜生瞞過小弟,到趙家院中,有二妓卻是名姝,立身貞潔,志願從良,他以才貌打動二小兒,已經許二女側室之姻,今宵同結花燭。恐親家見責,故告罪耳。」錢祿聞言哈哈大笑道:「此乃人間之美事,何罪之有?一雙才子,兩對佳人,奪盡世上榮華,親家真為全福人也。」合座大笑。

    王雲已經與霞、彩二女贖身,早就安頓在府的了,只候江都新人到來,一同便拜花燭。此時細樂合奏,新人出轎,內堂亦扶出兩個新人,雪鳳、霞仙在左,王樞在左;花鸞、彩仙在右,王棟在右,共是六位新人,一般美貌。眾人齊聲喝彩,王雲夫婦歡喜無極。先拜天地、家神,次拜父母、錢祿及眾親戚,後送入洞房,夫妻交拜。乃是東西四間房,各分左右。王樞、王棟如登仙府,好不富貴。但見那:

    對對銀台籠絳紗,風流齊列玉瓶花。

    堂前簫鼓乘鸞鳳,座上笙歌傍彩霞。

    燕爾洞房真富貴,新婚合巹實榮華。

    宛然誤入神仙府,美滿佳期更可誇。

    王樞、王棟各歸房合巹交杯。王樞到東房,侍女們排下酒餚,一郎二婦,同交合巹之歡。霞仙是個慣家,並無羞澀之態。雪鳳低頭不語,王樞細觀雪鳳,分明是在江都園中閣上所見之人,路人又雲是田家小姐,好生奇怪。雪風偷看王樞,是閣中士子,暗暗歡喜;又見霞仙美貌,已是閨中得方,又生歡喜,霞仙見雪鳳端嚴美麗,也自喜愛。王樞飲酒之間,笑向雪鳳道:「夫人乃官家小姐,今日乃是吉日良辰,合巹之期,何作兒女之態?」雪鳳含羞答道:「妾處閨中之弱,今得侍君,望君憐念。」王樞道:「下官得遇夫人,三生之幸。前歲下官在江都脫凡居園中閣上,所見二女,宛若夫人姊妹一般,問路人,說是田府小姐。」雪鳳笑道:「乃路人之傳說,田府在舍間花園對過,卻也有二女,久已適人,園中所見者,即妾姊妹也。」王樞大笑道:「若不是夫人今宵說明,下官還在夢中。罷是也罷了,那時在園中,夫人還該容情些,何以著丫頭惡狠狠的相趕?」雪鳳笑道:「非是妾不容情,以避嫌疑耳。」霞仙笑道:「亦算是姻緣有巧。何以巧巧在園中得會,只恐小姐遇君之後,有留想於君,亦未可知。」說罷歡然酒散,王樞就在雪鳳房中安歇,郎才女貌,恩愛何消細說。霞仙歸房安歇不題。是夜王棟歸房,這些恩愛事亦相同。王樞、王棟次夜各及霞、彩二女房中,確然還是處女,弟兄二人各暗暗的歡喜,枕上的風流亦不細敘。

    卻說錢祿住有四五日,就回江都去訖。自此王樞、王棟夫妻恩愛,父母雙全,一門有慶。不覺假期將滿,要打點進京,忽然武林吳府家人來報喪,雲太老爺已升天了。王雲聞言,進內堂說與夢雲,夢雲聞言大哭。次日,王雲叫船,備了弔奠禮物,同夢雲、王樞、王棟登舟,望武林進發。不幾日已到武林,上岸到吳府中來,家人去稟知,吳璧、吳珍因守孝不出外廳,知賓親友出來迎接至廳,各各相見。吳斌之柩停在後堂,王雲同二子進去哭拜奠畢。夢雲亦在後堂拜罷大哭,哭得幾次欲絕,老夫人勸止。王雲、夢雲及二子又拜見了老夫人,吳璧、吳珍出孝堂相謝,各各相見,敘過寒溫,寬慰苦懷。老夫人見兩個外甥長大,又衣錦歸娶過了,歡羨不已,夢雲同二子進去與嫂嫂,弟婦相見。王雲住滿旬期,意欲回蘇,不料老夫人也病在床,候了幾日,竟就懨懨不起。吳璧忙請醫調治,誰知竟是藥力無功,不幾日也自壽終,吳璧、吳珍滿門舉哀,買棺收殮,接著就開喪。安葬事畢,王雲想起對門任先生,承他薦入吳府之情,問到吳府家人,言已去世,王雲自弔奠一番,到次日,就辭別了吳璧兄弟,同夢雲、二子回蘇。王樞、王棟欽限已滿,不敢久停,急忙進京,就拜別了父母,帶了霞、彩二女,風、鸞姊妹不願上京,留在家中侍奉公姑。二人在路無詞,到京面聖受職不題。

    真個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說不盡的家常,走不盡的路途。幾年以來,王雲也就鬚鬢皓然,已登花甲之年,楊凌夫婦去世,王雲以厚禮葬之。此時王雲夫婦白髮齊眉,兒孫滿眼,享盡人間之福。有時或棹一舟,游於山水,或到庵中與慧空談講。

    不言王雲安享,且說王樞、王棟官拜學士之職,二人上養親之本,聖上批下只許王樞歸養,王棟留京。王棟見了兄嫂歸家,也就罷了。王樞別了王棟出京。在途無話。一日到了蘇州,拜見父母、妻子。他兄弟二人雖則在京為官,三年兩頭告假歸省,也倒不久宦他鄉,王樞此來不過同老父消遣。雖是王雲六旬之外,真個鶴髮童顏,似得道玄之妙。夢雲、英娘亦然。說著話休煩絮。王樞、王棟各生四子二女,俱已完娶過了,是時王雲年近八旬,眼看八孫皆受官職,王樞長子王琦官拜吏部侍郎,次子王-官拜太僕寺少卿,三子王琅官授翰林院編修,四子王-官授洛陽縣令。王棟長子王琮官授山西巡府,次子王-官授翰林院侍讀,三子王珊官拜大理寺卿,王瑚官居山東刺史,一門十員現任高官,赫赫之勢,還有誰不趨承。王雲此時八十大慶,普天下官員俱送禮慶賀。王樞前告養親在家,此刻王棟及眾子侄俱上本告假,與祖慶祝八十大壽,聖恩已准,各各來府。其時張蘭、萬鶴、錢祿、何霞、金聖、吳璧同年俱已去世,儘是子侄輩往來。是日,王雲生辰,合城大小官員、士紳、親鄰俱來祝壽,好不興頭。正在一堂親友慶祝,門上跑進來稟道:「聖旨到了!」王雲排香案,閤府大小跪接聖旨。欽差官開讀道:「聖旨已到,跪聽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蓋聞人之立身治國齊家創功立業,以圖蔭子封妻。一生之名行猶祿壽巍巍,繫上天之錫,非福量全人,何能備載?朕洞悉王雲乃先帝良臣,文可安邦,武能定國,為國家之梁棟,海內之人才。朕當論功1,奈卿年耄耋,不堪侍朝,因未加詔。而齊家有方,生麟虎之兒孫,享千鍾之祿壽。卿年享八旬,果稱大慶。欽賜莽袍一襲,玉帶一圍,彩帛十端,黃金一鎰,加封於後:

    〔校勘記〕

    1「當論」原作「常神」,據掃葉山房本校改。

    敕封王雲文華殿大學士,授光祿大夫,一等平甫侯;

    誥封妻吳氏一品太夫人,楊氏一品太夫人;

    加封王樞中極殿大學士,授光祿大夫;

    誥封妻錢氏一品正夫人,朱氏一品亞夫人;

    加封王棟武英殿大學士,授光祿大夫;

    誥封妻錢氏一品正夫人,朱氏一品亞夫人;

    加封王琦吏部尚書,授資德大夫;

    誥封妻萬氏夫人;

    加封王-太常寺正卿,授資政大夫;

    誥封妻張氏夫人;

    加封王琅翰林侍讀,授奉真大夫;

    誥封妻徐氏宜人;

    加封王-欽取特點吏科給事,授諫議大夫;

    誥封妻錢氏孺人;

    加封王琮戶部左侍郎,授正議大夫;

    誥封妻吳氏淑人;

    加封王-詹事府少詹,授中議大夫;

    誥封妻吳氏恭人;

    加封王珊都察院左都,〔授〕資政大夫;

    誥封妻金氏夫人;

    加封王瑚特升布政司,授正奉大夫;

    誥封妻李氏夫人。

    眾卿在任者,壽事慶畢,各各供職,毋得遲延,欽此。

    王雲等謝恩畢,欽差官拜過王雲之壽,次日即京覆命,王雲修謝表一道,與欽差官繼上謝恩不題。

    眾親友見聖恩封誥滿門,又各各道喜,少頃散去。王樞、王棟及眾兒孫媳婦俱來與祖公婆祝壽,羅列一堂,王雲夫婦看得眼花繚亂,喜隨顏開,兒孫輩依次拜祝,王樞,王棟各獻壽詩一章呈上,王雲夫婦同觀。王樞的道:

    海屋添籌未記年,椿萱八十邁神仙。

    煙霞領就長春樹,瑞彩呈來千載蓮。

    琴瑟共調俱玉案,兒孫齊享種藍田。

    蓬壺路徑知多少,紫氣飛空是洞天。

    王棟詩道:

    壽享巍巍慶八旬,童顏鶴髮-仙真。

    金桃待獻三千歲,玉樹常開幾萬春。

    北海風雲來際會,南山紫氣賀芳辰。

    綵衣舞罷封章讀,代代歡聲印綬新。

    王雲夫婦看完大悅,門上人進來稟道:「慧空老師太來與太老爺祝壽。」

    王樞等一齊出來迎接進廳,慧空與王雲夫婦祝壽已畢,向王雲道:「賢弟同二位夫人壽誕,老尼無以為獻,府上富貴極矣,何物無之。老尼所以撰得壽章一軸,聊以塞責。」命道童獻上,王雲謝道:「師兄偌大年紀,費此一番心血。」遂命家人掛起,且是寫得端正,俱各上前看道:

    恭祝

    師弟雲君並二位夫人八十大慶壽章曰:

    三星輝煌,夫婦壽康,齒德兼崇,遐齡亦昌。盈盈盛世,赫赫名揚。吳門瑞結,紫誥封章;平江氣秀,梓里生光。雲君之文,治國有方;雲君之武,開土豐疆。聖明眷愛,錫爵英良,雲君淑配,鼓瑟吹簧。家庭毋儀,夫人之襄:侍夫之道,事事周莊;和偕雍睦,吹絮成章,綿綿瓜瓞,楚楚行行;蘭孫競秀,衣冠廟廊;英英俊傑,閬苑仙郎,雲君之慶,悠福悠量,壽登南極,祿享聖皇。籌添海屋,記祝春長。錦堂開宴,芝酒飛香,千秋綿遠,瑞靄呈祥。鐘鼎燕序,詩書傳芳。滿門嘉慶,合眷書香。芝蘭玉樹,稱慶一堂。

    護雲庵八十六齡老尼慧空頓首拜撰

    王雲等看完,贊謝不已,眾皆坐下。慧空年雖八旬之外,行走如飛,好返老還童,頗得玄機之妙。王雲道:「師兄可記昔年在武林倡和時節?近來總這般老了。」慧空笑道:「可見之速。你只看君有如此福量,兒孫滿眼,富貴之極,天下惟君一人而已。」夢雲笑道:「幼時江中遭臧氏之難,寄跡寶庵,宛如下幾日,誰知髮鬢皓然了,世事也不知多少更變。」英娘道:「老身昔年在山寨下來遇繼父,後到老師庵中進香,得遇姐姐,想來就在眼前。皓首餘生,也想不到有今日。」合座聞言大笑。慧空見滿堂嬌女,一室才郎,看得眼花繚亂,笑向王雲道,「賢弟一門富貴,才子佳人盡在府上。」王雲道:「那裡後來。」慧空見府中碌碌,不敢久留,就起身告辭,王雲留之不任。慧空臨行,向王雲道:「老尼後日要辭世了,賢弟若看結契之情,來送老尼一送,足感情誼。」王雲道:「師兄正好暮年消遣,何出此言?」慧空道:「大數難逃。」說罷揚揚而去。

    王雲曉得慧空有些通禪,到後日不失信,竟叫小舟往庵,夢雲、英娘聞言亦要同去,王樞、王棟並眾子俱各相隨到護雲庵來,慧空久已備下茶果,命徒子徒孫迎接王府眾老爺、夫人。見禮侍茶已畢,慧空沐浴更衣,向佛禮拜畢,又辭了眾人,與王雲執手道:「老尼今日先行,大約老弟夫婦不久也就來相會矣。」王雲已知其意,垂下淚來。慧空笑道:「大丈夫視死如歸,況是極樂淨土,何苦之有?老尼去後,命眾徒將柩焚之。」王雲點首。慧空並不吩咐子孫一句,轉身坐在中間椅子上,道聲「請了」,端然瞑目歸西而去。眾人皆為奇異,並無苦境,就是王雲、英、夢三人心覺依依。徒子將柩盛殮,眾人各拜畢,王雲道:「你師父遺言,速為化火。」遂將柩抬在院中,王雲為首化火,念四句偈言道:

    一番修煉脫塵魔,今日西回大道何。

    入火飛空歸淨土,依然般若有波羅。

    一時火焰齊發,只聽一聲響亮,一道青煙沖天而上,裊裊有形,宛若慧空在內,隱隱歸西而散。王雲等讚歎不已。待徒子拾骨入塔,夢雲、英娘觀玩舊地,道:「人已老矣,故物猶存。」日色漸漸含山,王雲等辭別眾尼,下船而回。

    又隔有幾日,已是二月初旬,王雲想起慧空之言,向夢雲、英娘道:「夫人,前日慧空臨回之言,雲我們老夫婦不久也要去與他相會,諒我們光陰有限,明日叫一小舟,同二位夫人游於名勝之間,只此一遊,以為謝世。二位夫人意下如何?」夢雲、英娘道:「老爺說那裡後來,正該出去遊玩。」王雲次日令家人叫船,就同夢雲、英娘、王樞、王棟登舟,先到虎丘遊玩。王雲笑向夢雲道:「當年老夫見夫人只此處也。」夢雲微微而笑。玩至山頂亭子內,夢雲見昔所題之句宛然如故,因歎道:「六十幾載已來,物是人非。」王雲笑向英娘道:「老夫為了這首詩,不知害了多少想思。」英娘笑道:「這想思已被你害著了。」工樞、王棟不知來由,問於老母,夢雲細言前事,俱為大笑。又到各處隨喜了一會,走下山來,上船就往玄墓進發。少刻,舟至玄墓,上岸見遍地梅花大放,就如一片白雲,清香襲人。正是:

    香流暗送白雲飛,點落蒼苔又惹衣。

    若是羅敷認美女,梅花應得妒燕姬。

    王雲等遍玩梅花,後到寺中遊玩,來到山門前,見一老道合眼端坐蒲團之上,王雲近細看那道人,驚道:「這位真人好似昔年在京救我命者。」忙躬身叫道:「老真人!老真人!」叫了幾聲,那道人開眼將王雲一看,哈哈大笑,站起來向王雲道:「你來了麼?老道在此等候多時了。」王雲曉得是真人,急忙跪下謝道:「向蒙真人活命之恩,欲圖報答,不期真人化去,今日得拜金面。」夢雲在旁,認得在江舟救身者即此真人,亦跪下相謝,英娘亦認得真人指路救難,也跪下拜謝。王樞、王棟見父母皆跪者道,只好也跪下。真人大笑道:「起來,起來,恐旁人看見不雅。」王雲等立起身來道:「愚夫婦皆承真人活命之恩。」真人道:「汝六十年前同張、萬二生在此遊玩,贈我白金,可還記得?」王雲道:「此是真人玄術,弟子那能認得。今望真人脫弟子出於紅塵,超離夫婦於苦海。」真人道:「汝夫婦三人本是上天列宿,合該歸位。可回家,望日當歸天界,從此脫殼,老道為之引路,遵此便了。後面又有一道者來也。」王雲等回首一望,不見有人,再回頭來看,真人不知去向,王雲夫婦俱皆醒悟。王樞、王棟不勝驚奇,向父親道:「爹爹、母親正好享幾年清福,如何就要歸天?」王雲道:「一則大限難逃,二來去登極樂,我兒不須憂慮。」王雲等也不到遠處去遊玩了,登舟竟回府中。

    王樞、王棟將此事說與閤府人等,王琦等向父親道:「爹爹,此事宜真宜假,亦要打點下。」王樞遂料理諸事。王雲夫婦到望日,命燒香湯,沐浴更衣,拜謝世界。兒孫見此光景,牽衣留哭下拜,王雲道:「汝等不得如此,這是喜事,何須啼哭。我回後,兒孫等宜清正為主,不可好佞貪酷。」兒孫媳婦來牽祖母之衣下淚,夢雲、英娘亦吩咐一番。英娘同夢雲說畢,夫婦三人端坐而終,俱享年八十。眾兒孫成服入殮已畢,方敢舉哀啼哭,合城鄉宦、大小官員俱來弔奠。安葬事完,王樞、王棟丁憂在家,後來也不出去為官,亦告老回家,夫婦也是齊眉壽終。眾兒孫代代居官,張、萬、錢、王、金、吳這幾家世代婚姻,盛在江浙。只此《英雲夢傳》留為後人一笑。有詩一律,單道王雲夫婦之福:

    少年才振古吳閶1,籌運乾坤作棟樑。

    雙子共登金帶客,八孫齊薦紫衣郎。

    人生富貴無邊福,夙世姻緣到底良。

    應是鳳凰池上子,壽終又且好回鄉。

    1「閶」字原作「間」,據掃葉山房本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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