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回 踐冥約三姓喜奇逢 返香魂千秋稱異事 文 / 陳朗
卻說蔣公與岑公子見前面有人聲燈火吆喝而來,蔣士奇道:「這一定是來尋找我們的了。」當下喝問了一聲,果見那些燈火隊裡回應了一聲,迎將上來。卻是家人同佃戶等到二更天氣不見主人回來,四下找尋不見,因此又叫了兩三個佃戶,執著燈火棍棒,大家商量只有這北郭是一條野路,常有迷失之人,因此就從這裡找來。聽得吆喝之聲,恰好迎著,因道:「夜靜更深,怎麼大爺同大相公從這條僻路裡走來?」蔣公隨口答道:「貪看月色,信步到此,正要回來,卻好你們尋到。」眾人道:「這條路荒僻得緊,若遇陰雨時人就不敢行走,往往有見神見鬼,迷失道路的。」蔣公笑道:「這還是人膽小之故。」當下大家一同回莊。約有五七里遠近,到得莊中,吩咐家人:「取一大壺酒並幾碟果品小菜到書房中來!我與大相公再飲一杯,你們也取幾壺酒,吃了好睡,不必伺候。」家人取了酒果到書房擺下,然後大家各去飲酒安歇不題。
蔣公與岑公子一邊飲酒,因說:「那老者形容言語,歷歷分明,那個女子說是他螟蛉義女,意中已深屬於你,卻又不肯明言,說要待數年之後,囑我為媒,方成百年之好。若果與賢侄有姻緣之分,則此女必當再世還魂。現今陰陽相隔,此話實不可解。怎麼又知道我有個表侄女與他第三子有姻緣之分?若說是假,言猶在耳;若說是真,尚無影響。究竟不知是真是幻!」岑公子道:「且莫管是真是幻,我同老叔明日竟到那個所在去探看動靜,拚著一日功夫,或者果有其人到來搬柩,亦未可知。況那老者容貌端方,言詞誠實,必非虛幻。旦說他長子劉雲現任曲沃知縣,一發鑿鑿有據,明日一查,便知真假。又說那女郎明日必當相見,這是還魂無疑。若是果真,倒是一件創古奇事。這老者雖然是鬼,如此靈異,卻也不是尋常之鬼了。但所說老叔與小侄日後功名之事,在老叔,固無可限量;至於小侄,卻斷不敢作此妄想。此真所謂聽說鬼話耳!」蔣公笑道:「不然,且到明日,若果無影響,只此一事,盡成夢中幻境。若果有下落,又何嘗不可憑信?」兩人說話之間,酒已用盡,此時夜氣清涼,遂備就寢。
這岑公子因暗想:「那所見女郎真是絕色佳人,若果是此佳偶,也不枉為人在世。只可惜是鏡花水月,恐終成夢幻。」想了一回,方才睡著。
且說這蔣士奇睡去,朦朦朧朧,似夢非夢,見他父親拄杖而來,吩咐道:「那劉丈與我往來甚厚,對你所言並無虛謬。玉馨得配劉生,可稱佳偶,姻緣前定,無可改移,不可當面錯過。切記,切記!」說畢扶杖而去。蔣士奇正欲上前拉住父親問話,忽被地下一滑跌了一交。醒來卻是一夢,大自驚異。正欲起來說與岑公子得知,卻見他睡熟,不好驚動,因想:這事果然奇怪,父親所說,又與劉老所言相符,不料陰陽間隔,竟有如此靈異!因想:玉馨侄女,我原有意與岑公子結姻,因為現在一處,未便開口,欲待其歸時議及。不料他卻另有這段姻緣,幸我未曾出口。可見事皆前定,非人力可為,但不知這劉電是怎樣人物?諒明日必有下落。左思右想,不能成寐,到了交五鼓時,才沉沉睡去。
且不說二人安睡,卻說那劉封君自送岑、蔣二人去後,回身與雪姐道:「我已將汝兄妹兩人之事盡托蔣公周旋。他是人中英傑,一諾千金,必不負我所托。況我日前又與他令尊相會,也曾諄托了他,事已萬妥。那岑公子汝已見過,才貌雙全,日後功名顯達,真堪與你為配。況赤繩系足,總然遠隔天涯亦無變易,但遲早自有定數,難以相強。歸與汝母言之,靜待閨中,不必他議。明日你三兄到來,正是你回陽之日。見你三兄,不須迴避,將我繼汝之事一一與他說知,且有蔣、岑二位的見,他無不相信。汝今可往己室等候,明日必當先發汝家。」雪姐含淚道:「蒙恩父慈庇,真是白骨再生,只是從此陰陽間隔,不能再侍膝下,心實難捨。」劉公笑道:「汝他日恩榮濟美之時,夫妻同至墓前澆奠一杯,為父欣慰不淺!」雪姐聽說,垂淚叩別,尚依依不捨。忽聞雞鳴喔喔,劉公催促再三,雪姐才含淚而歸。從此父女二人已是陰陽相隔。
再說蔣士奇與岑公子安睡書房,此時初秋天氣,日長夜短,及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叔侄一同起來,盥洗畢,蔣士奇道:「我昨夜又得一奇夢,正要與你說知,因見你睡熟不好驚動。」岑公子道:「不知老叔又得何奇夢?」蔣士奇道:「說來真是奇怪。」因將先人夢中吩咐的話說了一遍:「……你道奇也不奇?」岑公子道:「既叔祖如此顯靈,又與劉公所言符合,這件事便真實無疑了。今日小侄與老叔吃了早飯即往彼處一探動靜,不可遲誤。」蔣士奇道:「天氣炎熱,何不先著人往彼處探看,倘果有消息即回來通報,然後我們再去如何?」岑公子道:「老叔所說雖是,若依小侄愚見,還是先去等候為是。若果有斯人到來,便可與他指示,說明原委。一來信我們果有此一段幽顯奇逢;二來也見我們這一番真實情意。況午前天氣尚不至十分酷熱,且好往樹林中乘涼歇息。老叔以為何如?」蔣公大喜道:「不差,我們吃過早飯就去,只帶一個家人,攜一壺好茶解渴,倘有動靜便可著他回來叫人助力。」當下吩咐快些收拾早飯,並著預備一桌盛飯,省得臨時備辦不及。
敘話之間,飯已端正。叔侄用畢,隨帶了一個家人,攜了一壺泡茶,緩步從叢葬處去。尋到了昨夜所經之處,果見一枝野竹在上下兩塚相傍之間,所插柳枝亦在,審視不差。但看兩塚相去不遠,卻不知哪一塚是劉公之塚。正在議論,見日色甚大,此處雖有幾株野樹,卻不能遮陰。蔣公指道:「我們且到那邊樹林中去暫憩。」二人因同到林間,席地而坐,喫茶閒話。
看看等到巳牌時分,只見遠遠從南道上來了一行五七人,手中各荷-鋤等物,卻從亂葬處而來。原來這叢葬處周圍約有三十餘畝寬大,其間墳塚纍纍,高低不一。卻見那一行人正從這去處來。蔣士奇喜道:「這不是來了?」大家站起來觀看,只見那些人左盤右旋,周圍尋覓。他叔侄二人所憩樹林相離不遠,看得分明。蔣公對岑公子道:「你看那素衣冠的魁梧少年,一定是劉公之子。」岑公子道:「是他無疑。我們須上前相見,與他指引。」遂一同迎將上來。遠觀未盡,近睹分明:見這少年生得面如滿月,唇若塗朱,兩道修眉若聚山川秀氣,一雙河目似分秋水澄清,七尺以下身材,二十以來年紀,縞素衣巾,手執桿棒,腰掛七星,聲音清越,氣宇軒昂。蔣士奇暗喜道:「果然好一表人物!」見他率領一行五六人正在那裡各處審視,蔣士奇止不住上前拱手道:「尊駕莫非是吉水劉三兄,來此搬取令先尊靈柩的麼?」那少年也正見二人來得有意,方欲動問,聽見叫出自己姓氏來歷,倒吃了一驚,連忙迎上前來深深打了一恭道:「尊台何以預知晚生姓氏來歷?」蔣士奇回了禮,便道:「此事說來話長,且又奇異,但此處非長談之所,且請完了正事屈到敝莊慢慢相敘。」劉電看二人時,一個豪雄出眾,天表亭亭;一個瀟灑不凡,丰姿濯濯。因又與岑公子對揖畢,便拱手請問:「二位上姓高名?稱呼名分?先嚴之塚,想二位必知所在?」蔣公道:「弟姓蔣名英,字士奇,就在此村居住。」又指岑公子道:「這是世侄,姓岑名秀,字玉峰,祖貫金陵,客遊於此。所說令先尊的墳塚,我兩人昨夜方才知道,今日特地到此相候,果見尊駕到來。」劉電驚訝道:「這一發奇了,先父寄葬於此,已是兩個年頭,何以老丈昨夜才知?怎麼又知晚生今日到來?更是奇怪,望乞明示。」蔣士奇道:「且慢,我與兄且到那裡觀看,還有個斟酌之處。」因攜著劉電一同到這野竹處來。
蔣公指道:「此處便是,但這兩塚相連,卻不知哪一處是令先尊之塚?」劉電一發不知,因道:「去年老父同捨親陸公在貴鄉作客,老父因病而亡,捨親即將老父之柩寄葬於此。後來捨親回家,又為倭寇所阻,耽遲道途,直到今春才到舍下通知。原說外有木標為記,內有磚塊泐名。晚生原欲浼捨親同來,不料捨親回家不久亦得病而亡,因此晚生只得獨自前來搬柩。誰知竟尋不著木標形迷?今日得遇老丈、岑兄,實出萬幸。但老丈既有所知,還祈老丈與岑兄斟酌的是。」蔣公與岑公子道:「總在這兩塚之間,卻如何分別?」岑公子道:「依小侄愚見,只怕昨夜所見女郎,莫非亦是此處!如今不妨將兩塚俱發,即有差訛,則此處俱系無主之塚,有何妨礙?」蔣公笑道:「此言甚善。」因對劉電道:「此竹與下塚轉近,且土色又比上塚更新,令先尊瘞此不久,諒必就是此塚,且試發不妨。」
劉電又聽得岑秀說出甚麼所見女郎,真是摸頭不著,此時亦無可如何,只得叫這幾個雇來的土工一齊動手,先將下塚起發。不到四尺來深,早見棺木,遂將四圍黃土掀開,見棺木尚鮮明完好。劉電四下尋覓,並無泐名磚塊,心下懷疑著急,因對蔣公道:「從前捨親原說有標木名磚為記,今既無標木又無名磚,難以憑信,卻當如何?」蔣士奇未及回答,這些土工內有兩個有年紀的道:「這個義塚地內常有他親人到來啟棺,只要認得方向,就沒有了記認,便依著方向亂掘起來。上春頭也是一個外路客人到這裡來起他叔子的棺材,起了五六塚才得起著。這起動了的,仍然與他掩好,做個羹飯,燒些紙錁,就無妨了。」蔣公道:「如此說,且將此棺與他掩蓋,那上面的塚必是無疑了。」
眾人正欲掀土掩蓋,只聽得棺內呻吟之聲,叫道:「你們不須掩蓋,快些開了棺蓋放我出來!」眾人聽見,驚得個個縮頭吐舌,滿身毛孔都直豎起來。惟岑公子不禁笑逐顏開,便對蔣公道:「老叔,這是所見女郎無疑了!快些開棺,便見分曉。」劉電不知其中緣故,只是作聲不得。蔣公笑道:「這棺中卻是令妹再生,不必驚怪。開了此棺,令先尊之棺自見。」當即吩咐眾人:「你們可將這棺木四周輕輕撬開,不可大驚小怪。」劉電所說,愈增驚愕。這眾人見蔣公說話有因,都懷著個好奇喜異的心腸,且要看看這棺裡面的光景,都道:「總然是個活鬼,青天白日有許多人在這裡,怕他做甚麼?」遂一齊動手將棺蓋起松,掀起蓋來,卻見裡邊一個女郎側身而臥,面色如生。轉瞬之間,已掉過身來,慢慢坐起。秋波開視,看見蔣公,便開口道:「昨宵已拜識尊顏。」又看看劉電道:「這必是劉家三哥了。」
當時劉電與眾人俱大為駭異,惟蔣公與岑公子歡喜無已,因對劉電道:「三兄不須驚訝,此事一言難盡,少刻便知。」隨即吩咐同來家人即速回莊,備兩輛太平車來應用,又吩咐如此如此,不可有誤。家人答應,如飛而去。正是:
莫驚千里成奇遇,須信三生有定緣。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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