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回 無情棒妒婦肆凶威 送命絛嬌姿瘞荒塚 文 / 陳朗
卻說雪姐當下逼著這媳婦要他說個明白,媳婦道:「這時人多忙亂,哪得功夫?多的日子過了,那在這半日!」雪姐再四問他,總是不說。只見眾婦女忙忙亂亂收拾物件,幾個人三番五次下船搬取上岸。雪姐看這光景,十分詫異,心如火發,哪裡等得到晚?三催四促,要這媳婦說話。這曹義媳婦恐怕日裡人多,說出緣由,吵嚷起來大為不便,卻遲遲延延挨到了黃昏時候。端上晚酒來,雪姐著惱,用手一推,幾乎把盤碗傾潑,因道:「誰耐煩吃酒!你快些說,端的是何緣故?」這媳婦一面陪笑斟酒勸著雪姐,口中欲說不說,半吞不吐。雪姐喝道:「你快些說來,不然就先與你拼了這命!」這媳婦自忖這件事終不然瞞得過世,少不得明朝要知道的,不若與他明白了。他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子,只要待得他好,有甚麼不從?因不合將孫媒婆說與我家老爺做小夫人的話,一五一十告訴出來,又道:「我家老爺現任知府,此番上任去,你就是二夫人了。如今老爺身邊還沒有公子,倘若你日後生了公子,這鳳冠霞帔怕不是你的?呼奴使婢,受用不盡,我們哪一個不是伺候你的?」這雪姐不聽便罷,聽了時,一句話也說不出,道:「原來如此!」氣塞胸膛,一交跌翻在船艙裡,半晌才還過氣來,放聲大哭。幾番要跳入河心,被眾婦女再四勸住。此時已是定更時分。
卻說這官船上尤氏聽得有女子哭聲,便叫隨身的丫頭查問。這些丫頭知道此事,都與他捏把冷汗。此時曹偉如卻在親友船上說話,聽得哭聲,十分著急。這尤氏看見這般情形,一發動疑,便叫那曹義過來問道:「這是哪裡的女子啼哭?你快去查來。」曹義答道:「想是別家船上吵鬧。」尤氏道:「胡說!這聲音分明像我們船上,你快去與我查來,若有欺瞞,叫你這奴才先死!」這曹義嚇得不敢作聲,退出船頭,要過船來報與主人知道,誰知曹偉如早已聽見,嚇得沒了主意。有幾個同上任的親友也無法可處。又聽得尤氏打發丫頭出來,叫曹義媳婦過船來說話。一霎時,滿船碌亂起來。
少刻,曹義媳婦到來,尤氏便大聲喝問道:「你船上甚麼女子在哪裡啼哭?快對我說!」這媳婦哪裡敢隱瞞,只得將始末緣由從直說出。尤氏聽了,登時把那一張搽脂抹粉的嬌容變作夜叉模樣,道:「罷了,罷了!這天殺的瞞我做得好事,你們竟敢通同作弊!」說著,把曹義媳婦臉上一個大巴掌幾乎跌倒,道:「你這賤人!怎麼不早告訴我?你漢子還敢說是別家船上吵鬧,叫他明朝不要慌!」喝叫丫頭、僕婦:「快去與我揪那小賤人過來!」曹偉如在隔船聽見,只叫得苦。
這曹義媳婦挨了這一掌,見勢頭不好,轉身就走出艙來,從小船渡過自家船上,見雪姐正在那裡跌交打滾的哭。這媳婦上前扶起道:「不要哭了,累我吃了一掌好的。如今大奶奶叫你過船去說話哩!」這雪姐哪裡理他?只是哭個不住。這些婦女都來勸道:「醜媳婦少不得要見公婆面,你去見了大奶奶,將你的苦楚細細告訴他一遍。我家老爺是怕奶奶的,或者大奶奶聽了,竟肯送你回去也未可知。」雪姐聽了這話才住了哭,想道:如今已落了他們的圈套,或者苦求得他送我回去也不可定,不然,擠著一死罷了!當時只得勉強拭淚,隨著那媳婦從跳板上盤過官船上來,頭髮已是散亂了。到得官艙,燈下看那個婦人搽著一臉脂粉,坐在官艙當中好像夜叉羅剎一般。兩邊站著三四個蠢大丫頭,手裡都拿著棍棒。雪姐又不曉得這磕頭的禮數,且-頭散發,涕淚交流。未及開口,這尤氏卻早看見是個齊整女子,心中一發大怒,便喝道:「我這上任的官船,誰許你在此撒潑?且問你與那殺才偷過幾次了?」這雪姐不知頭腦,便道:「都是你們局騙我來,還問我做甚麼?」這尤氏聽了大怒道:「這小賤人好生無禮!誰局騙你來?敢在我面前頂嘴!」喝令丫頭們:「與我著實打這小賤人!」這幾個蠢丫頭是伺候慣的,吩咐叫打,不敢不從,便一齊上來,把雪姐揪翻,渾身亂打。這尤氏還怕打得不著實,自己奪了一根短棒,在雪姐身上打了有十幾下。可憐這雪姐嬌姿嫩質,怎當得起這無情毒棒?況且是氣寒胸膛,早已不能動彈了。這尤氏看見不響動了方才住手,還咬著牙齒恨恨的叫丫頭:「與我把那天殺的叫來!」
這曹偉如在隔船聽見,哪裡敢出口氣兒?只好暗地跌腳替雪姐叫苦。後來聽見打得不像樣了,只得叫他內侄過船來解勸。他內侄過來,也遭尤氏大罵了一頓,道:「小畜生!連你也瞞得我幕不通風。」他內侄道:「其實連我也不知,今晚吵起來方才知道。如今是姑爹的上任喜事,況且這裡也是鄰近境界,如此吵鬧,鄰船聽見也不雅相。」又看這雪姐倒在艙中不動,便道:「倘或這女子死了,又是一樁不吉利的事。姑娘既不容他,明日打發他去了,也算行了一件好事,何必自己如此動氣?氣壞了身子倒了當不得。」尤氏聽了這話,方才叫丫頭:「與我把這小賤人快拉出去!」這三四個丫頭並曹義媳婦方敢來攙扶雪姐,見雪姐喉嚨內哽哽咽嚥了兩聲,吐出一口痰沫,才甦醒過來。尤氏道:「這小賤人倒會裝死。」拿起棍子,還想要打他幾下,幸被他內侄勸住。這三四個婦女早把雪姐扛出艙來,同曹義幫著抱落小船。送過原船上來,已是懨懨一息。將他睡下用被蓋好,又衝了一碗薑湯來慢慢灌下,漸漸聽得聲息,喉嚨內哽咽不已。婦女們又勸了一回,此時已是二更將盡,大家各自安歇,明日一早還要上車。當夜,這曹二府也不敢過船,就在這親友船上歇了。尤氏被內侄再三相勸,方才安息。
卻說這雪姐到了半夜渾身疼痛難禁,轉側不得。睜眼看時,只見一盞殘燈半明半滅,婦女們都酣酣睡熟,鄰舟亦悄寂無聲,心中思想:父母生我,愛如珍寶,誰知我今日受此慘毒?我乾娘也是為我被這奸賊子害死無疑,此種冤仇,何日得報?可憐父親與外婆家哪裡知道我遭此陷害,此時不知如何找尋?想到傷心,連哭也哭不出來。哽哽咽嚥了一會,又想:這惡婦斷不饒我,若不被他打死,必有他變。他費了一大宗銀子,豈肯白白幹休?倘要將我轉賣到個不尷不尬的去處,或是將我配與下人,那時就求死不得了。不如趁早尋個自盡,倒不辱沒了父母的身體。主意定了,不如投水的乾淨!正欲轉動,只聽得曹義媳婦醒了,叫道:「姑娘你還沒睡著麼?可要茶水吃麼?」雪姐道:「難為你掛心,我不要甚麼湯水,只是渾身疼痛動彈不得,煩你扶我便一便才好。」這媳婦起來服侍雪姐便了,又與他渾身輕輕撫摩了一回。此時,也有兩個媳婦醒來,大家唧唧噥噥的又勸解了一番,已是四更時候。再過一回,聽得隔船漸漸有人說話,到得打過五更,大家都已醒來,只聽曹義在隔船說道:「大家早些起來,梳洗梳洗,今日有一百二十里大路才到宿頭,須要早些起身!」眾婦女聽說,就都起來,叫後面梢婆燒水,大家淨面梳頭、收拾被鋪。惟雪姐不能動彈,虧曹義媳婦與他把頭髮挽好,衣裳原未曾脫,同一個媳婦輕輕抱他在一個褥子上臥下。
這裡大家收拾停當,東方漸白,就有家人們來搬取鋪蓋上岸裝車,人聲嘈雜,亂了一回。原來曹二府與尤氏都坐的是四人大轎,家丁引馬先發。這尤氏起身時,還吩咐叫把雪姐撇下,不許帶去。又是他內侄解勸說:「到了衙門打發他未遲,如今已是打得半死的人,丟在這裡如何使得!」尤氏雖然依允,還是恨恨未消。這裡家人們車輛、牲口隨後進發。雪姐虧這些媳婦們和褥子抱他在車後靠著,與他鋪墊好了。曹義媳婦是主人暗著曹義吩咐,叫他一路小心服侍。可憐雪姐從未坐過這車輛,又兼天氣炎熱,一路上顛得頭暈眼花,渾身痛不可忍。這一日只吃了兩口粥湯。
到晚住了沂州地方,看了兩座大客車。這晚曹偉如還不敢與尤氏見面,恐怕他吵嚷起來失了官體。這雪姐是媳婦們抱他下車,進了店房睡下,上是呻吟不已,連話也沒力氣說了。曹義媳婦再三勸他,只吃了一碗稀粥。這曹二府暗令曹義贖了一劑止痛活血的藥,交與他媳婦煎好,用甜酒調和與他吃。這雪姐想道:這莫非是那惡婦害我的毒藥,吃了倒好。竟側起頭來,一飲而盡。眾婦女們又安慰了他一回,各人才睡。這雪姐吃下藥去不見動靜,想道:我又不想活了,吃這藥做甚麼?當夜,因曹義媳婦在房同睡,不得其便。
次日清晨,又起身前進。這日住了沂水縣地方。哪知雪姐早已懷著自盡的念頭?是晚到了店內,勉強吃了兩杯酒、一碗稀飯。媳婦們都在跟前未睡:有的勸他道:「姑娘既到了這裡也由不得自己的性兒。明日到了衙門,與大奶奶陪個小心,奉承得他喜歡,他也不好再難為你了。這叫做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頭?」有的道:「我家老爺做人是好的,只要他疼你,你就受些兒委屈氣也罷了。」有的道:「總然到明朝大奶奶十分不肯容留,少不得老爺要尋個好處安頓你。你有這樣人才,怕你不得好處哩!」曹義媳婦道:「明朝等他們勸得大奶奶依了,姑娘只要小心些,諸事順從著他,他也不好難為你。但願你與老爺生得一個公子,那時誰不奉承你?莫說穿不盡吃不盡的受用,這風冠霞帔還是你穿十八的了。」七張八咀,勸了個不已。雪姐強笑道:「難得你們好意,這般看顧我,日後當圖報答。昨日我吃了藥,今日身子覺得好些,你們大家連日幸苦,都請早些安歇了罷。」眾婦女見他如此說,便都放心,各自安歇去了。
原來這客店上房卻是裡外兩間,那曹義媳婦就在外間歇了,雪姐亦假作安睡。挨到三更時分,見桌上一點殘燈,光小如豆,雪姐挨著疼痛輕輕起來,把燈剔了一剔,聽眾人時俱酣酣睡熟。他悲悲切切哽咽了一會,將一方烏綾首帕,把青絲包住,褲帶、裙腰、衣衫鈕扣一拴束停當。原來他進房時早已留心,看那住房屋樑亦不甚高,就解下身上一條絲絛,接了一條汗巾,輕輕端過一張木椅,挨著疼痛勉強掙上椅子,將絛兒丟過梁去,兩頭接好,打了一個牛膝箍兒,安放好了,嗚嗚咽咽叫聲:「我的親娘,孩兒來與你作伴兒了!」又叫聲:「我的爹爹,孩兒今日長別你了!」又叫:「我的乾娘,想你陰靈不遠,仍好與你做一處了。」當下遂用手分開圈兒,將頭套入,把身子往半邊一側,早離了木椅,兩腳登空。可憐一個俊俏佳人,頃刻魂歸地下。正是:
鬼即是人人即鬼,陰陽人鬼本無殊。
不知雪姐可能救得?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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