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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回 佳人有意憐才 才子多情求配 文 / 佩蘅子

    桃靨染游絲,春思難持,東風鶯燕語花枝。大塊多情人不識,總是堪悲。紅葉寫新詩,無限相思,寶容清減鏡台知。總有江郎傳彩筆,欲會無期。

    右調《浪淘沙》

    江潮自進香歸,明日起來,將吳小姐花箋展玩,越覺可愛,心上-徨無措。要到雪婆家去,天又大雨不止,一連落了十餘日。江潮日日在書齋中納悶,先生也不在館,他也無心緒讀書。江老與陸氏見孩兒飲食減少,神思昏迷,只道有病,老夫妻兩個甚是擔憂,要請醫人診視。江潮在父母面前再三說不肯服藥,父母也只得罷了。

    明日天色微晴,江潮早起,對父母說道:「孩兒因連日雨天納悶,所以微痾難愈。今日天晴,待孩兒出去閒步一回。」陸氏道:「可要著人隨去?」江潮道:「不必人隨。」一徑到氤氳廟前去訪雪婆了。正是:

    情多偏惹恨,何似薄情高。

    且說吳小姐,自出殿內小角門,柳婆與兩個丫環迎住,道:「各處尋覓不見,小姐為何坐在此間?」雪婆反埋怨道:「你們好沒正經!只顧自家作樂,全不照顧小姐了。若非老身服侍他在此靜坐,小姐嬌怯怯的身軀,可不被人擠壞了?倘不見了小姐,你們怎好回去?」眾人不敢則聲,都謝雪婆照顧,一群婦女開路,出了殿門。小姐上了轎,見江郎緊緊跟隨,心裡道,「難得這樣有情美貌的少年才子。若與他為配,也不枉了我的才貌雙全。」看他與雪婆說話,只恐家人覺著。後來見他漸漸站遠,看他下船,十分注意,小姐也十分悵別。下了船,雪婆因耳目眾多,不好題起。只見小姐在袖裡取出那春箋,孜孜細看,不忍釋手。

    一路無話。到了洛神橋,上岸,夫人已有使女們隨著,在門首懸望了。小姐下了轎,見了夫人的禮。夫人道:「我兒,你從不曾出門,今日出去一日,使我一心懸念。」小姐謝了母親。

    雪婆隨進香房,同吃晚膳,要在小姐房中安歇。夫人許了,教雪婆同曉煙睡在小姐床邊。曉煙先睡著了,小姐還未要睡,坐在妝台前燈下,又將江潮詩箋詳玩。雪婆乘此人靜之時,悄悄的說道:「江相公才貌雙全,真正是個風流情種。老身看將起來,世間也再沒有這樣第二個了,正好與小姐作配,是天生的一對夫妻。他又十分注意小姐,不知小姐意下何如?」小姐藏過春箋,低頭不語。雪婆揣知小姐的心事,故意長歎道:「咳!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豈不可惜?」小姐低低說道:「雪婆,自古道『紅顏薄命』。我身不由己,縱有憐才之念,亦付之無可奈何耳!」雪婆點首道:「既然小姐亦有此心,江郎也不枉了多情也!只是小姐視作尋常,江郎小小年紀,早已害了相思也。」小姐低頭不語,不覺淚下。雪婆道:「佳人才子相憐相愛,自古有之。小姐不必傷懷,都在老身身上,管取成其好事。」準準說了半夜話,無非是些憐才惜貌、挑動春心的言語。忽聽得窗外雨聲傾注,一連落了數日。雪婆去不得,時時在小姐房中作伴。

    一日天好,雪婆要回,小姐道:「再住一日,等地上干了好走。」雪婆道:「我已說向小姐道的,那江小官人別的時節,說明日就來尋我。連日大雨,今日初晴,他必然要到我家的,不可失約。」小姐點頭。雪婆謝別了,又叫曉煙喚他轉來,低低說道:「你若見了江家哥哥,不要說些什麼,你後日千萬就來,我在此望你。」雪婆道:「我都曉得了。小姐放心,我自然來的。」雪婆又去謝了夫人,夫人道:「你常來走走。」雪婆道:「自然,自然。」一徑出門去了。

    不一時,走到氤氳殿前,只見江郎先已在她家門首等候。見了雪婆,滿面春風,深深的作了一揖。雪婆道:「難得這般志誠的相公!我因天雨,住在吳衙數日,才別得小姐,不知小相公已先在此了。」江潮道:「我自別小姐之後,抱病數日,今日天晴,特來探望。到了氤氳大帝廟前借問,不想貼壁間就是。又見鎖門在此,正在此沒情沒緒,不想婆婆正好歸家。」雪婆道:「舍下並無別人,只有老身一個,日日在大人家走動,出門的日子多,在家的日子少,所以失迎了。」雪婆開門,讓江潮裡邊坐了,說道:「方纔吳小姐再三留住老身,老身因約了相公,道你今日必然來的,所以暫時放我回來一日,明日原要吳衙去的。」江潮歡喜,道:「婆婆,吳小姐可曾說著我的什麼?」雪婆道,「小相公,你賞了我,我與你說。」江潮已備白銀一錠,雙手奉與雪婆,道:「先送些須,日後還要重謝。」雪婆接了,笑道:「老身取笑,難道真個要起來?」江生道:「不嫌微薄,望乞笑留,但求婆婆出力,我定當厚謝。婆婆且說吳小姐說我什麼來?」雪婆道:「啊呀,吳小姐並不曾說著相公來。」江生道:「你方才說吳小姐說的話『謝了我方肯說』。」雪婆道:「嗄,我倒忘了!小姐自別相公之後,把你所題詩箋細細玩味;說著了江家哥哥,他便低頭不語,暗垂珠淚。」江潮聽說,便淚下沾巾,道:「江潮有何好處,感承小姐如此注意?使我粉骨碎身亦難圖報!莫非婆婆哄我?」雪婆道:「罪過!罪過!我就立誓與你聽!」江潮道:「婆婆此言決非虛謬?」雪婆道:「你兩人後日覿面便知。」江潮道:「只恐無此一日。」雪婆道:「只要相公心堅意篤,管取見面不難。」江潮道:「苟且之事我誓不欲為!承小姐一段真情,我怎敢玷污他的清白?若得成其姻契,百年偕老,吾之願也;如止取一時之樂,苟且玷污,江潮寧可相思而死,決不為此敗俗傷倫之事!」雪婆道:「相公這等好心,自然有好報的。前日老身說與小姐道:『你與江小相公正是天生一對夫妻。若配得他,也不枉了小姐的才貌。』小姐凝思半晌,長歎一聲,道,『自古紅顏薄命。我之此身,豈能自主?』說罷淚垂。後來挑他,再不回言了。這正是幽情千萬縷,盡在不言中。」江潮道:「難得小姐如此相憐。我欲央媒去說,只恐他父親不允。如何是好?」雪婆道:「府上門第不低,小相公又有這般美貌,青年入伴,吳老爺雖則專心擇婿,似小相公這樣一個女婿,世間絕少,也揀得中的了。況夫人是極聽老身說話的。老身看來,這親事十分內倒有八九分可成的。老身是憐你兩人才貌相當,故此要竭力贊成好事,不是專為金銀。若事成之後,你們厚謝我也應該。」江潮就要雪婆同到家去,與父母言其作伐之事,雪婆道:「這氤氳大帝專掌婚姻之事。相公去燒一炷香,拜禱一番,求其一笤,看成否如何?」江潮道:「有理!有理!」

    取些碎銀,買了香燭,在氤氳大帝前虔誠拜禱,丟下□笤,好是古怪。央道士譯解,說:「婚姻有成,只是先難後易,不能夠就成哩。」江潮拜謝道:「大帝在上,江潮若果與吳氏逸姝有姻緣之分,便等兩年三載也是守得到的。」雪婆道:「老身若今日到尊府與老相公、老娘娘說知,明日就到吳衙去作伐,管取一說便成。」江潮道:「如此極好。但是你到我家去,在家父母面前不可說出燒香相會的緣故。」雪婆道:「小相公,你是男子漢,這等害羞!老身自然是在行的,不須你吩咐。只是難得你貴人上門,請相公少坐,等老身烹茶起來,用些現成點心兒去。」江潮道:「這倒不消了,請你就隨我去便好。」雪婆笑道:「小相公這般性急!你先回府,待我隔數日來方好。」江潮焦躁道:「你不要作難,重謝決不食言的。」雪婆道:「不是老身作難,你讀書人難道不覺著,我隨你同去,顯見得是你來央我的,反為不美。不若停一日來,只說你不知為妙。」江潮沉思道:「這也說得是。只是數日我等不及,不若我先去,你隨後就來。」雪婆道:「也太覺惹疑惑。停三五日也罷。」江潮又在袖中摸出一兩銀子來,遞與雪婆道:「我還帶得一兩在此,一發送你老人家買果子吃罷。今日必要你去的!」雪婆見了,假做不要,道:「阿呀!我停兩日自然來的,為何又要相公的厚賜?」江潮塞在他袖中。雪婆道:「既是這等,我傍晚就到尊府便是。」江潮叮嚀再四而別。

    不說江潮回家去了。且說雪婆晚刻走到柏梁橋江家來,只見江潮立在門首探望,見雪婆到來,笑了一笑,一溜煙跑進去了,那婆子直走進去,正撞著了江潮的母親陸氏。雪婆忙施禮道:「娘娘,許久不見,一向納福?」陸氏答禮道:「你是雪娘娘?為何一向再不到我家來?」雪婆道:「不瞞娘娘說,日日忙得緊,時常要來拜望拜望,再拿不出工夫。」陸氏道:「今日又是什風兒吹得到此?」雪婆道:「近聞老娘娘恭喜,小相公進了學,老身一來慶賀,二來特與小相公作伐。」陸氏正與江啟源商議,要與兒子議親,見說「作伐」兩字,心中歡喜。連忙叫了丫環拿茶吃了,收拾點心。對雪婆道:「雪娘娘,你是走大人家的,我也不指望攀高,也不指望嫁貲,只要舊人家對得我家小官人過便是了。不知你說的是哪一家?」雪婆道:「老娘娘,我也道小相公這樣一個好相兒,小小年紀就進了學,自然有好人家賠了妝奩送與他的。只恐人才不十分像意。如今老身因有極好的一頭親事,故此敢來作伐。」陸氏道:「我家雖是中等人家,也是衣冠舊族,因我孩兒徼幸進學,日來說親的頗多,帖子也有幾百副在這裡。因我家老相公古怪,要擇一個工容言德全備的好媳婦,因些未曾成就。雪娘娘說的自然與眾不同。你且說是哪一宅?」雪婆道:「蘇城大人家也多,這些夫人、小姐,老身也認得一大半。雖說千嬌百媚,儘是脂粉妝成,絕少天姿國色,哪求四德俱全?只有洛神橋吳涵碧老爺,止生一位小姐。年方一十五歲,真正絕世之姿、傾城之貌,又且四德俱全。那吳老爺與夫人因無子息,又道女兒聰明俊秀,愛如掌珠,鎮日教他經史女紅,因此,詩詞歌賦件件絕倫,刺鳳描鸞般般出眾。娘娘,你若討得這個媳婦,真個是非凡福分了!」陸氏道:「你便是這般說,不知他家肯也不肯?」雪婆道:「管取一說就成。」

    正說間,那江潮在間壁竊聽,即含著笑臉走將出來。雪婆立起身來,道:「這位就是小相公了?」陸氏道:「正是。」雪婆連忙施禮,江潮深深的作了個揖。雪婆道:「娘娘,你生得這一位小相公,不是吳衙小姐也配他不來。」陸氏道:「我家孩兒雖是十六歲了,但不十分長成。吳小姐十五歲,可是比他長大些兒麼?」雪婆失言道:「啊呀,前日同在殿上拜佛,看他兩個身材一樣長短,真正是如花似玉的一對好夫妻哩。」陸氏失驚道:「怎麼說?難道我孩兒與吳小姐曾經同拜佛來?」雪婆道:「是我記差了,不曾,不曾!」江潮面上通紅,走了出去。陸氏再三盤問雪婆,雪婆左支右吾,看見遮掩不得了,只得把燒香邂逅的緣故從頭至尾,一一向陸氏說了一遍,連這早間到他家央他,也都說了出來。陸氏沉吟不語,面上倒有不懌之色。

    丫環擺上四品嗄飯,一壺陳酒,陸氏與雪婆分賓主坐下。丫環斟酌,雪婆道:「怎好就擾?」陸氏道:「怠慢。」雪婆吃了三杯,陸氏不飲。雪婆道:「娘娘,你且開懷飲一杯。不必憂慮,這樁事全在老身身上,管取錦上添花,十分之美。」陸氏道:「我與我家老相公四十歲上邊尚無子嗣,虧了虔心到支硎山燒香求子,多感觀世音菩薩見憐,送這孩兒與我。如今我們夫妻兩個年已望六,只有這一點骨血,真正是性命的根本。原是觀音菩薩有靈,許了願心徼幸進學,因此去還香願。不想有此緣故。怪道我兒自從還願回來飲食不思,懨懨成病。今早天好,方有喜色。只說出去走走,不想到你家裡來。雪娘娘,倘事不成,想壞了他,如何是好?我如今先要憂壞了。」雪婆有了三分酒興,一力擔當九分成就。陸氏無奈,也去取銀一兩,先送與雪婆,說道:「事成定當厚謝!」雪婆笑呵呵的,口說不消,手中接得甚快,藏在袖中,說道:「娘娘,你不須憂慮,多謝厚情!今夜晚了,明早我即到吳衙去說,擇個吉日,請庚帖上門來說是了。」謝別出門。

    不知雪婆到吳衙去說親,允否如何,且看下回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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