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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回 呆秀才志誠求偶 俏佳人感激許身 文 / 守樸翁

    浮慕空隨人轉,誠求可挽天回。但教不把此心灰,終得名成實遂。未必他心是我,總憑方寸為媒。精忱感侍石人來,難道玉人不改。

    這首詞喚作《西江月》,是勸為人在世,須要一副真實心腸,方才做得成事。那真實心腸,不要說做忠臣義士,就是男女之情,也須得這點意思,方能兩下交結。

    前朝嘉靖年間,蘇州吳縣學裡,有個秀才,姓孫名寅,號志唐。你道他為什麼取這個名號?只因他生來右手有六個指頭,像當年唐伯虎一般,眾人要取笑他,替他取這個名號。

    他從幼沒了父母,未曾命名,自己想道:「唐伯虎是本處有名的才子,如得他來,有何不美。因此依了眾人所取,卻不道被他們作弄,特特把這六個指頭,自己獻出來,那也就見他做人的真率。」

    他性情迂闊,動不動引出前賢古聖來,那孔夫子的頭皮,也不知道被他牽了多少。他的老實,有人騙他說:「明日太陽從西邊起來。」他就認真向著西方,守日頭出。因此眾人又起他個醜名,叫做孫呆。

    那孫呆也有時知道被人愚弄,卻不計較。眾人中有老成的,原也憐他。那輕薄的,見他這般,倒越要把他玩耍。

    他凡到朋友人家,遙望見有歌姬在坐,便掇轉身子,往外亂跑。那些朋友慣曉得他有些迂霧騰騰的,便有時藏過了妓女,誘他到家,把外面的門層層閉上了,才放出妓女來,唱曲侑酒。在他面前做這些勾肩、搭背、捏臂、捫胸的醜態,還要故意推去,令和孫相公並肩坐,指使妓女,雙手掰住了他,嘴裡灌了那酒,把去過與他飲,弄得他兩顴紅起,連脖子都變了赤。那冷汗如拋散珠一般滾下來,眾人卻拍手大笑。如此之類,非上一端,不在話下。

    卻說城中有個富翁,叫劉大全。家中真乃財高北斗,米爛陳倉。他的親戚,一個個不是做高官,就是擁厚貲。生下一個女兒,小名喚做阿珠。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

    劉翁夫婦愛惜無比,日日為他擇配。那些富貴之家,你也托媒去求親,我也央人來請帖。劉老兒不是嫌他富而欠貴,便是憎他貴而少富。就是富貴兩全的,不道新郎才學平常,就說新郎相貌不好。因此珠姐年已十八,尚未受聘。

    有那孫寅的朋友,叫做魏用情,見孫寅年方弱冠,未偕伉儷,便又想戲弄他,到他家裡說道:「志唐兄,你是讀聖賢書,做聖賢事的人。聖人說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兄今年紀已大,別無弟兄,這婚姻之事,遲不去了。」

    孫寅道:「用情兄所見極是。但恨沒有門當戶對人家,因此蹉跎了。」

    魏用情笑道:「人家說兄呆,真個呆了,天底下人家,那裡有一般的事體,總要人去做。如今城內劉大全家有個女兒,人人說是絕色。我想兄這般才子,須得此佳人為配,方稱兩全其美。何不到他家去求親。」

    孫寅被他說得高興,便道:「既如此,就煩用情兄代為作伐,今日便走一遭何如?」魏用情搖手道:「去不得。這媒人的事,全虧口舌利便,方撮合得來,像小弟這般不會說話的,如何效勞。兄若真有此心,還是央個慣做媒人的去為妙。」

    看官,這孫寅雖是個有名的秀才,爭奈家道單薄,亦且未見得舉人進土,是他畢竟做一番的,卻要想劉家女兒為妻,可不是想天鵝肉吃。替他去說,在受劉老兒一頓搶白,究屬無成。魏用情是乖人,要做弄孫寅,難道倒作弄起自己來?所以回絕了他。好笑孫呆,當日聽了那話,全不揣度自家力量,便一-心要成功這事,他家住在虎邱山塘上,鄰近有個張婆子,是走百家慣做媒中的。他便踱將過去尋他。

    恰好婆子在家,接著問道:「相公來此,有何貴於?」孫寅道:「有門親事,要來相煩媽媽。」婆子道:「既如此,請裡面來坐了說。」

    婆子臉上堆著笑容道:「相公年已長大了,雖是窮讀書人,這婚姻大事,確也難遲。但不曉得屬意誰家?」

    孫寅道:「是城中劉大全家有個女兒,相煩媽媽與我作伐。」婆子聽說,問道:「那劉大全住在城中何處,望相公指點明白,老身就去便了。」

    你想劉大全是蘇州城內數一數二的富翁,這張婆又是走街坊到了老的,難道倒要問這孫寅?只因門戶大來得相懸,不料孫呆便呆到這田地,倒疑心是另有個劉大全了。

    孫寅卻還說道:「媽媽你怎不知,他家在侍其巷裡,有敵國之富,那小姐生得天姿國色,絕世無雙。煩媽媽就走一遭。」

    張婆當下哈哈大笑,合嘴不住起來。孫寅道:「媽媽為何這般好笑?」張婆不好當面取笑他,卻答道:「老身想孫相公這般一個才子,再得劉小姐那般一個美人,真真一對好夫妻,因此替兩邊快活了好笑。」孫寅道:「既如此,敢煩就去。」

    張婆子想道:這件事百無一成,掮那木梢兒去,卻不要被劉家啐殺。倒不如先生發這書獃幾兩銀子,待到那邊,我卻自有說法。便對孫寅道:「這段姻事,實在尋不出的,成就得來,連老身也快活不過。但老身今日自家有事,要用四五兩銀子,還毫沒抵樁,那有心緒進城。不如遲一日替相公去罷。」

    孫寅呆雖呆,卻也理會得是生發他銀子的意思。想道要他做事,那裡惜得小費。如今交春和暖,何不收拾幾件寒衣,去當鋪裡抵幾兩銀子與他,好令他去辦事。便道:「銀子我去弄來與你,你自快與我劉家去說罷。」

    連忙回家取了寒衣,走到當鋪中,交掌櫃的道:「抵五兩銀子與我。」那掌櫃的接來一看,見不過是幾件粗布衣服,笑道:「那裡抵得許多,抵與你一兩罷。」孫寅道:「雖是布的,有許多件數,怎抵得一兩?」掌櫃的說不過,添了一兩,道:「再要多時,收回抵當罷。」

    孫寅沒奈何,只得收了這二兩頭。心內躊躇道:「這還不足我用怎處?」在街坊上一頭想。一頭走。

    卻好撞見一個要尋他的朋友。那朋友叫錢琢成,小有家財。因要到個親眷家去弔喪,來央孫寅撰那祭文。當下一把扯住了,直道其故。孫寅道:「不瞞兄弟,小弟今日有件事,還欠少三兩銀子,要去借辦。兄另央別人做了罷。」

    看官,不要道是孫寅呆,倒狠會抄文章,才受過張婆作難得,就把那調兒去生發別人哩。

    錢琢成笑道:「兄又呆起來了,做了這祭文,那書撰封兒,至少也有十兩八兩,為了三兩頭,倒讓多的與別人麼?既是兄有急用,小弟處先應付三兩如何?」孫寅聽說大喜,到錢琢成家取那銀子,和先前二兩頭,都去交付了張婆,催他進城幹事。一面自去做祭文,不題。

    那張婆接了銀子,心中想道:難得他這般志誠。我也還骨突說四五兩,他倒竟把我五兩。雖是他妄想,我卻如何不就去,與他走遭。便把門鎖好,一徑進城,投侍其巷來。

    卻說劉大全有兩個兒子,俱已畢姻。只女兒珠姐,年當二九,尚未曾受茶。老夫妻兩個,正在那裡商議,忽見張婆來家。

    劉安人問道:「媽媽多時不見,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張婆哈哈地笑道:「有件極可笑的事,要來對員外、安人說。」劉翁道:「有甚好笑的事,說與我聽。」張婆道:「說出來只怕員外、安人見怪。」劉老夫人道:「不怪你的,且說來看。」

    張婆做勢要說,卻又縮住道:「不好,是討沒趣的。」劉翁道:「你也忒小心。對你說不怪你的了,還要做作。」張婆方說道:「先動問宅上小姐,近日可有人來作伐?」劉翁道:「媒人是常有得來,但再沒合意的。」張婆又哈哈地笑道:「好笑山塘上有個秀才,叫孫志唐,眾人都推他第一個才子,說將來是必然發達的。但可惜現在家什窘些,誰曉他也不想想自己的光景,和宅上那地位,竟火逼催符般,追老身來求親。員外、安人道是好笑不好笑?」

    劉翁聽了,因有言在前,不好埋怨,只說道:「張媽你還不知,好些富貴人家,我都不肯允他。如今卻許個孫志唐,可不被人笑話。你決決烈烈回絕了他罷。」

    張婆應道:「曉得。」心中卻想:我原知是難的,但這五兩頭還他,又不捨得;受他,又不好意思。卻怎麼處!又想道:老夫妻意思是這般了,不知珠姐心下如何。當下說了些閒話,便抽身到珠姐房中。

    那張婆一向在劉家出入,和珠姐說說笑笑慣的,對珠姐笑道:「老身此到,是為小姐姻事。不料員外、安人都不允,只得要來求小姐了。」

    珠姐笑罵道:「癡婆子又來癡病發了。」便又低聲問道:「說的誰家?」張婆道:「是本地一個秀才,姓孫名寅,年約二十光景,真乃潘安再出,宋玉重生。可惜員外、安人嫌他家貧,竟不中選。」珠姐道:「莫不就是六個指頭的孫志唐麼?」

    張婆道:「小姐緣何也曉得他?可知那人的名重哩。」珠姐笑道:「你去回覆他,叫他割去了那多的指頭,我就允他親事是了。」

    張婆聽說,不覺笑個不住起來。安人聽得笑聲,走到女兒房中來道:「張媽媽,你因何這般好笑?」張婆不好說得,用閒話來支吾了幾句。看看天色將晚,辭了母女二人,取道出城。

    才到得家,只見孫寅早立在門首討回信,張婆子道:「劉家員外、安人都嫌相公家貧,不肯出帖。那小姐倒不嫌貧,出的題目卻更凶哩。」

    孫寅道:「小姐有何話說?」張婆笑道:「相公請猜猜看。」孫寅道:「莫非要我中了舉人,方肯嫁我?」張婆笑道:「不是。」孫寅道:「可是要索性中了進士,點入翰林,方允這親?」張婆道:「也不是。」孫寅道:「這倒猜不出。媽媽你說了罷。」

    張婆正待說出,不覺又笑個不住起來。孫寅道:「媽媽緣何只是這般笑?」張婆忍著笑道:「老身想劉小姐的說話好笑。是說要相公割去了那多的指頭,便允親事哩。」

    孫寅不覺也笑起來,道:「原來這樣個題目。」便又道:「媽媽今日晚了,晚日至早,到我家下來,我有話說。」說罷,即便轉身回去。張婆也自安排夜飯吃了,閉門睡覺。

    孫寅回到家裡,心中想道:我多這一個指頭,實在不雅相。若依劉小姐說,割去他,這痛難熬,若不依他,怎地得佳人到手?躊躇了一回,奮然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如今也顧不得了!」走到廚下,取了那把切菜刀,竟把那個指頭割下。一割下來,非同小可,血如泉湧,痛得鑽心,立時暈倒在地。

    可憐他家內別無第三人,止還有個家僮,那日又被朋友人家借了去,直待自己醒轉來,勉強掙起,火又滅了。暗中摸著香灰按上,扯些破絹包好,和衣倒在床上。手上作痛,再睡不著。看看天明,聽得外面叩門,張婆在那裡叫喚。孫寅接應一聲挨下床來,一步步掙到門邊,拔去了栓。

    張婆推將進來,把孫寅一看,見他面如蜜蠟般黃,問道:「孫相公,今日有些貴恙麼。」孫寅把好手指著那只痛手,有氣無力的道:「昨夜回家,依劉小姐把那指頭割下,發了幾轉暈,因此這般光景。」

    張婆聽了,倒吃一驚,看地上時,鮮紅滴滴,攤了一地。一個小小指頭,斷落在血泊裡。便向孫寅道:「是這般時,相公也吃苦了,且請在家將息,老身自替你再到劉家去便了。」

    張婆走出門來,便又進城,來至劉家。卻喜員外、安人都不撞見,他便一徑走到珠姐房中。

    珠姐問道:「張媽媽,今日原何又來?」張婆笑道:「特來告訴小姐。昨日老身回去,把斷指頭的話,向孫秀才說,也不過和他取笑。不道他昨夜竟自把刀割下。老身感他志誠,又來見小姐,要小姐與他個好消息的意思。」

    珠姐聽說割去指頭,笑個不住。笑對張婆道:「你回去再叫他除了這呆氣,方允他親事。」張婆不平道:「小姐你太忍心,他為著那指頭,連發了幾個暈,你卻還說這風涼話。」

    珠姐道:「不是我說風涼話,我也憐他志誠。但婚姻大事,是要父母之命的,我女兒家如何自作主張。既然父母不允只事,止好歇了。我昨日不過和你頑耍,誰曉得你癡人面前說起野話來。如今只快去回絕了他說是了。」

    張婆見他說得有理,無言可入,又想:「員外、安人是執性的,就是孫寅把十個指頭都割下來,也不在心,說來無益。」只得別了珠姐要歸。

    珠姐道:「你不要怪我,且在此盤桓到晚些去。」張婆依言,在劉家說說笑笑,直到日落西山,方才出城。

    將及到家,只見孫寅把帕子-了那痛手,家僮孫福扶了,已在門首等候。迎著問道:「事情如何了?媽媽怎到此刻方回?」

    張婆不好說誤信了劉小姐作耍,仍說野話道:「劉小姐說,要相公再除了這些呆氣,方允親事。」

    孫寅是熬著痛,在張婆家門首,不蹲不坐,眼巴巴等了大半天,滿心道是事體成功的,聽了這話,不由不惱起來,道:「他嫌我窮,不肯就罷了,卻騙我受了那般疼痛,又說要除什麼呆氣,我又何曾呆來!總是他不肯嫁我的推頭。我想那珠姐也未必是什麼天上有人間沒的絕色,我就不到也平常。」氣忿忿靠著孫福的肩頭,走了回去。

    那張婆正防事體不成,要討這五兩頭,見他不提起也不再上前去兜搭,由他自去了。

    卻說孫寅這些朋友,聽見說他親事不成,白白割去了那個指頭,沒有一個不笑他。

    過了十來天,正值清明佳節。蘇州風俗,到了這日,合城婦女,一家家都出來踏青。那些少年子弟,也成群結隊觀看。有讚這個頭梳得好,有誇那個腳兒纏得小,人山人海,最是熱鬧。

    其時孫寅手上已經平愈,就也有那班朋友,來糾合他去遊玩。先在虎丘前後走了一回,眾人又相約到靈巖去。正要出這虎丘寺的山門,只見兩乘轎子抬進寺來。

    眾人中有個許多聞,認得那跟轎的是劉大全家家人,便笑對孫寅道:「兄要一看可人否,小弟認得那隨轎的是劉大全家馬忠,這兩乘轎中,必有珠姐在內。」

    孫寅知道是取笑他,卻因受了珠姐一場苦,也正想看看是何等樣一個仙子,卻這般欺負人,便同眾人跟著轎子,再回寺裡來,到了佛殿上。家人婦攙扶出轎,前面轎內是劉安人,後頭的果是珠姐。但見生得非常妖冶,出格風流,有詞為證:

    臉開滿月,月還讓他的白。發壓濃雲,雲也避他些黑。不必另求秋水,何勞別訪春山。只消向麗容尋覓,柳樣腰兒,弓樣鞋兒,裊娜得勾人魂魄。更愛小小櫻桃,迥異尋常喉舌,那其間現婉鶯聲,自在流出。

    劉安人母女拈了香,拜了佛,即便轉身上轎而去。

    孫寅的這伙朋友道:「我們如今靈巖去罷。」眾人出到山門外,有一個道:「我們的孫呆,原何不見?」眾人都道:「果然那裡去了?」有的道:「不要他跟著劉家轎子,頭裡去了。」有的道:「我卻未看見他前面走著。」眾人道:「不是這樣的,他是斯文一脈,走不快的,不知擠在後面那個地方,撇了他先走,要氣惱的,大家就這裡等一等好。」

    眾人說說笑笑,等了好一會,卻仍不見出來。眾人道:「這又奇了。我們同到裡面尋尋看。」當下重又入去,直尋到佛殿上。

    只見這孫寅,還呆呆的在那裡立著。眾人都笑道:「可人兒已去得遠了,你還在這裡做什麼?」孫寅也不回言,只是立著。眾人看他時,兩隻眼睛都是定的。

    大家道:「不好了,原何這般光景?」眾人齊叫一聲:「志唐兄!」他只喉嚨頭轉氣,模糊答應。

    眾人中有老成的道:「不是這般的,我們不要靈巖去了,且送了他回去正經。」眾人都應道:「所言極是。」

    當下眾人扯的扯,扶的扶,擁出山門。幸喜那路不遠,早已至家。撫他去床上睡了。那老成些的道:「這景象尷尬,須請個醫家來,與他候一候脈看才好。」便叫孫福去後頭巷內,請那掛大方脈招牌的莫先生來。

    不多時,莫醫已到。眾人請他看過了脈,莫醫道:「六脈俱和,不像有什麼病。且過了一晚,明日再看。」眾人送了醫生出門,叮囑孫福,好好服侍,各自回去。

    次日天明,眾人又都到來,看孫寅時,只是昏昏沉沉,也不討茶,也不問飯。問他十句,回答一句,聲音就似在水底一般。如此一連三日。

    眾朋友內有道:「不要割去那指頭,傷了什麼注命的經絡,如今卻發出來。」眾人聽說,都笑起來。

    有那老成的道:「也有你們眾人,都如今這般光景了,還要把他取笑。」老成的又對眾人道:「據我看來,這病不要是出了魂。」便走到床邊,高聲問道:「志唐兄,你在那裡?」問了五六聲,卻才模糊應了一句,聽不清楚,但聽得有一個「劉」字。

    眾人道:「莫不是魂在劉家?」孫福在旁,插口道:「昨夜相公自言自語,聽他不出,好像喚一聲『珠姐』,難道果然劉家去了?」眾人道:「這等一定是了,你怎麼不早說。」孫福道:「我道我家相公是孔子一般的人,不曾疑心到這田地。」

    眾朋友內有口快的便道:「你還不曉這孔夫子,卻會害相思病哩。」眾人聽說,又都好笑起來。

    當下眾人差孫福到劉家去,囑咐他道:「你只說家主有病,卜過卦。說該到宅上叫喜,未敢造次,特來稟求。不要說別的。」孫富應聲「曉得」,自去了。一面眾人在家料理,叫乘轎子把孫寅平日穿的衣服,安放在內,只等孫福回來,即便行事不題。

    原來孫寅自從那日見了珠姐,十分愛慕,見他拜完了佛,升轎而去,覺自家身子,也便隨了轎子亂走,直跟到劉家門首。見珠姐下了轎,便依傍著一同入內。喜得眾人不呵喝他,連珠姐也不嗔怪,他便肆行無忌。到了晚上,就和珠姐同宿,心中十分快活。思量要回家一轉再去,卻沒尋處路,不知這都是魂做的事。

    那珠姐當日回家,夜來睡去,見個書生和他纏。欲待推拒,卻覺手腳都提不起來。只是任其所為。夢中問道:「你是何人?」書生道:「我叫孫志唐。」珠姐醒後,只道是偶然春夢,誰知竟夜夜這般,好生狐疑,又不好對人說。

    那日正和母親閒坐,只見員外走進來道:「好笑一樁奇事。前日張婆說的孫志唐秀才,他從未和我來往,如今患病在家,遣人來說,起卦出來,要到我家叫魂,卻是那裡說起。」

    安人道:「你可許他麼?」員外道:「初時不許,後因求不過,也就應承了。你道好笑不好笑。」珠姐在旁聽了,心中駭異。

    看看天晚,孫家用個女人,同一個道姑,捧了孫寅的衣服,來劉家叫魂。珠姐指點他,連自己房中也都走過。方才令回。這晚珠姐睡去,便不見了那書生,心中暗暗稱奇。

    過了兩日,張婆拿一串粗圓潔白的珠子,到劉家來賣。卻值員外、安人,同到人家赴會親酒,止留珠姐在家,珠姐對張婆道:「好笑前日那孫秀才,生起病來,沒來由竟來我家叫魂。媽媽和他近鄰,可知他近日何如?」張婆道:「小姐不說,老身也正要告訴。說他自從踏青,見了小姐,這魂就隨了小姐來,直到那日招魂回去,方才醒省。醒後小姐房中一應什物器皿,說來和老身在小姐房中見的,一些不錯。小姐道是奇不奇。」

    珠姐聽了,不覺兩頰堆紅,心中想道:難得此人這般有情,只可惜我爹娘嫌他貧窮,不肯成就這段姻緣。

    當下又把些閒話講講,與他買了幾顆頂粗的珠子,打發張婆自去不題。

    卻說孫寅自從招魂之後,其病霍然。但從此想起了劉小姐的美貌,越發思念不已。日日進城打聽劉小姐幾時再出遊,思量再見一面。看看由春入夏,並不見他再出來,心中納悶,不覺奄奄憔瘦,茶飯不思,又害起病來。這病比前番的病不同。前番不過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睡在床上,不見他落了半點兒肉。這番卻弄得面黃肌瘦,病得一個人小了半個,從朝至暮,自夜達旦,也不曾合了一合眼。只是在床上翻來覆去,唉聲歎氣。心中想道:前日我這魂兒,緊傍著劉家珠姐,和他同眠同食;緣何今番我的魂,卻不靈了,倒不如前番,他們不與我招回也罷了。那孫寅日夜是這般胡思亂想,看看病勢一日沉重一日了。

    孫福見主人這般光景,道:「相公,可要去請醫生來看,吃帖藥麼?」孫寅歎口氣道:「我這病,不是吃藥吃得好的,你也不要去請什麼醫生。我死後,你可把我這些書籍,告賣與錢琢成相公,隨那書價銀子,把我殯殮。你在我手內吃那窮的苦,也夠了,我死後,你尋個好頭腦自去,不必在我靈前送茶送飯,我死了總是吃不下的。」

    孫福見主人這般說,不覺哀哀的哭起來,道:「相公莫說這話,難道相公這樣個人,就是這般歇了,且請寬心,能得沉沉的睡一覺,自然病勢就見輕了。」住表主僕二人說這苦話。

    卻說孫寅家裡舊時養個鸚哥,孫寅天天清早起來,教它些唐詩。那鸚哥性靈,一教就會,是孫寅平日最愛的。其時孫寅自己病了,孫福也一日到夜,只在主人床前伺候,那有工夫去看管它,不想竟把來餓死了。那日偶然走到籠邊看見,叫聲「阿呀!」

    孫寅在房內聽見,問道:「你為什麼?」孫福見是主人所愛,欲待不令他曉得,卻因孫寅在那廂問,瞞不過了,只得回說是:「這鸚哥不知為甚死了。」

    孫寅又歎口氣道:「我豢養了它多年,想是它不忍見我的死,因此先我而去。孫福你可拿它來我看。」孫福提那死鸚哥到床前,孫寅對它歎了一口氣,心中卻又想著:我若做了這鸚哥,此刻倒可飛到劉家去見那人了。

    心裡這般想,不覺那魂兒早附在鸚哥身上,竟翩翩的飛將起來,心中大喜。飛出庭心,一徑向城中而去。看看來到劉家,望珠姐臥室前,慢慢的歇下去。

    珠姐正在房中刺繡,見飛下這鸚哥來,心中歡喜,尋了一個罩子,親自走去罩它。

    那鸚哥叫道:「姐姐不要罩我,我是孫志唐,想慕姐姐而來,趕也趕不去的。」

    珠姐聽了,倒吃一驚。四顧無人,便雙手捧那鸚哥來,放在懷裡說道:「秀才多情,非不感激。但今已人禽異類,姻好如何再圓得來。」鸚哥應道:「小生但得近姐姐芳澤,於願已足,也不想其他。」

    說話之間,一眾丫鬟走來看見了,都說:「這鸚哥那裡飛來的?便服我家小姐,定定的住在小姐身上不動。」當下眾人都伸手來捧它,這鸚哥卻再也不肯過去,只粘定在身上。就是把食來喂,別人餵它,它都不吃,定要珠姐自喂,它才吃。看見四下無人,便和珠姐講些愛慕的話兒。有人來,就不說了。珠姐也愛之如寶。

    如此一連三日。珠姐正想設人去探聽孫家消息,恰好張婆到來,走進珠姐房中。見了那鸚哥,說道:「這鸚哥倒活像是孫秀才家的。」珠姐笑問道:「孫秀才兩天可見麼?」張婆歎口氣,低著聲道:「他為小姐,害起病來,已經死了三日,只因心頭尚有些暖,未曾入棺。」

    珠姐聞言,不覺汪汪的要掉下淚來。又怕張婆見了,不好意思,只得故意把手內帕子跌在地下,低那頭到桌兒下去拾帕子,就便拭乾眼淚。

    等張婆出去了,便對著鸚哥道:「秀才,你若能返魂,仍舊為人,我當誓死相從。」鸚哥道:「卻不要又來騙我。」珠姐指天立誓道:「青天在上,孫秀才如此多情,若得返魂,我劉珠姐負他時,便死無葬身之地。」

    只見鸚哥側了頭,好像想些什麼,那時珠姐正坐在床上,解下三寸長的繡鞋來要換,它便撲將過去,銜了一隻望外就飛。珠姐慌忙叫道:「不要銜去。」卻已飛得遠了。

    且說孫寅死有三日,雖是心頭未冷,爭奈氣已斷絕。平日那些朋友來看他,都道:「是不濟事的了,今晚收拾了罷。」

    正說之間,只見那鸚哥銜了一隻繡鞋,飛將回來。眾人正要去奪它下來,卻見那鸚哥到了孫寅床邊,「撲」的一聲,仍舊倒在地上死了。

    孫福道:「好奇怪,這鸚哥本是死的了,相公死的時節,然然活了飛去,不知那裡銜這東西來,怎如今又死了。」眾人也都說詫異。

    卻聽見孫寅的死屍,在床上喘一口氣,說起話來,道:「好吃力。」

    眾人聽了,大吃一驚,孫福道:「莫非相公還魂了?」便叫一聲:「相公!」孫寅在床上說道:「拿茶我吃」。

    當下眾人大喜,道:「果然活了。」孫福便遞過茶去,與他吃。連忙把他身上的白布捲起。原來孫寅下棺的衣服,也都穿好,帳子也已拆下。孫福便從新要替他脫衣張帳。

    孫寅道:「原你們道是我死的了,如今些且慢,你且把那繡鞋拿來。」

    孫福一心快活了主人的還魂,倒一時答應不出。孫寅便道:「是我附魂鸚哥銜來的。」

    眾人方曉得鸚哥的死了又活,活了又死,都是這呆子的變化。

    當下眾朋友對孫寅說:「老兄復生,小弟等不勝之喜。如今只宜靜養,不可再添心事,弟輩去了,明日再來奉候。」

    眾人散後,孫福正要把備來送終的物件,收拾收拾起,孫寅卻在床上叫道:「你不要幹那些閒事,且與我去看張婆,城裡可曾回來?叫他快來見我。」

    孫福答應出門,心中想道:相公雖已還魂,卻如何不清楚,叫我尋張婆便了,什麼城裡可曾回來。又想道:是了,必然做鸚哥,飛開去見了的。心裡這般想,早已到了張家。

    張婆果然才從城裡回來。孫福便道:「婆婆,我家相公叫你去。」張婆見說,駭然道:「你相公已死,難道還魂了?」孫福道:「正是。」張婆道:「這又奇了。」

    跟了孫福就來。來到孫寅床前道:「恭喜相公,又得重生。」孫寅道:「媽媽,我請你來,不為別的,要你替我再到劉家說親。」

    張婆道:「告稟相公,他家小姐雖有憐念之意,奈這老夫妻兩個,是執性的,恐怕終於不肯。」

    孫寅道:「不妨。」便把附魂鸚哥的事,細述了一遍。張婆哈哈地笑道:「方纔老身在他家,見那鸚哥,不道就是相公。既有這一番情節時,老身自再走遭。」

    當下別了孫寅,再往劉家。一徑到珠姐房中。

    卻說珠姐見鸚哥銜他繡鞋飛去,心中正想:鸚哥去了,孫郎可能再活?

    忽見張婆入來,只道他還是先前來了未去。欲要托他去探個消息來回覆,卻又害羞。

    張婆先說道:「小姐,今日早上那只鸚哥,原來是孫秀才附魂來的。小姐怎不對老身說。方才老身歸家,恰好鸚哥也飛回去,孫秀才便又活了轉來。他說和小姐面定親事,有繡鞋做信物,可是真麼?」

    珠姐聞說,臉漲通紅道:「媽媽如今也瞞不得你。我實感他多情,因此與他相約,不道它就銜了我繡鞋去了。媽媽此來,卻為如何?」

    張婆道:「他又央我來說親。我想員外、安人是執性的,倘仍不允,卻怎麼處?因此先來和小姐商量,據老身愚見,若員外、安人肯時,不必說了;萬一不肯,老身想那割指、離魂、化鸚哥等事,都是孫秀才的多情,並非小姐勾引;就是和那附魂的鸚哥立誓,事到其間,真個鐵石人也耐不住的。不知索性直道其詳,或者成功,也未可知。」

    珠姐顛頭不語。張婆便走向安人房中去。

    那劉員外也正在房中,問道:「你怎麼還未去?」張婆笑道:「我去了,又來的。」便把孫寅又來求親的話開說。

    劉翁忙搖手道:「他這般貧苦,我家小姐如何去過活,斷然難的。」安人也道:「叫他不要只管妄想了。」

    張婆道:「員外、安人,有所不知。據老身看起來,倒成了姻眷也罷。」

    當下把珠姐偶然戲言,他認真割指頭,幾次暈去,後來虎丘相遇,竟離了魂,並近日附魂鸚哥,銜那繡鞋的事,細述一遍道:「這人的多情,真個世上少的。雖只窮些,不見得便窮一世哩。」

    員外對安人道:「原來有這話多般,怎麼我和你一些也不知。他既兩番魂遊我家,不與聯姻,確是傳聞不雅。但我擇婿多年,今招個窮秀才,也要被人笑話。卻怎麼好?」躊躇了一回道:「罷了,張媽你去回覆孫家,道我已允。但要對他說:『他家雖窮,一應禮文也須蓋蓋我家臉面便好。』」

    張婆聽了,快活道:「這個孫秀才自然懂得的。」便別了劉老夫婦出城回報孫寅。

    孫寅大喜,那病登時好了一半,不上幾天,就走了起來。先打點要行聘,算來必得好些銀兩,毫無生發。

    幸喜他平日這班朋友,雖是個個愚弄他,卻都憐他志誠,肯來照顧。當下魏用情走出來道:「這頭親事,以貧仰富,不免多費。志唐兄卻那裡有錢。據我意思,我們眾朋友,該各量自家手底,幫他些方好。」眾人齊應道:「當得。」

    魏用情笑道:「只有我是攛掇他去圖這頭親的,不但不必幫他費用,他還該謝我哩。」

    錢琢成道:「據我意思,都是你害他,指頭盡割去了,還該你獨一個幫的。」

    眾人聽了,一齊大笑起來。

    閒話休煩。行聘過後,就擇吉畢姻。劉翁意思,因孫家貧窘,怕女兒住不慣,欲贅孫寅到自己家裡。

    珠姐卻對母親道:「大凡女婿在岳家,久住不得,況孫家貧苦,越要被人輕賤。兒不願孫郎來入贅,就是草衣藿食,也是娶去的好。」

    安人把女兒的話,對劉翁說了,劉翁便息了念頭。

    孫寅央人擇吉期在十月中。到得臨時,自來劉宅親迎。合巹之夕,說不盡那萬種歡娛,千般恩愛。

    這班朋友,輪流作東,備些酒餚,來與孫寅暖房。孫寅又開筵相答,一連歡呼暢飲了幾日。

    一日,孫寅吃得酣然,送了客人出門,回到房中,口渴了討茶吃。

    珠姐便斟下一杯,遞與他。孫寅雙手來接。珠姐見了那割去指頭的疤,想起舊事,忍笑不住把香茗都潑出了半盞。

    孫寅問道:「姐姐緣何這般好笑?」

    珠姐笑道:「可惜當日,不叫你把這十個指頭都割下了,還好看哩。」說罷又笑。

    孫寅不覺也笑起來道:「虧你狠心說得出。我為這指頭,痛得幾乎死去,你家還不允親事,今日倒又這般取笑。」

    珠姐道:「你怎麼還道我狠心,我若狠心,你今日還是只鸚哥,不得復人身哩。」說罷,兩人又笑。

    光陰茬苒,不覺過了月餘。孫寅是赤貧的人,虧了劉家奩贈,珠姐又會作家,整頓得家中像些模樣,大非昔比了。

    珠姐一日對丈夫說道:「我因感你多情,立志相從。今所願已遂,只是還有件事,也該上緊去幹了好。」孫寅道:「姐姐你說來,卻有甚的?」

    珠姐道:「我和你做夫妻,合門都道錯嫁了的,你若貧賤到底豈不自羞。何不今日為始,應等家務,都是我管,你卻只顧讀書,也好爭一口氣,就是那割指頭、化鸚哥的事,也傳作佳話,不把做笑談了。」

    孫寅不住點頭道:「姐姐說的是。但貧家婦難做,怎好把米鹽瑣屑,推在你一個身上?」珠姐道:「不妨,我都會料理。你只奔你前程便了。」

    從此孫寅一切不管,自去苦志攻書。過了一冬,明年正是大比之年,同了幾位朋友去鄉試,高中了第一名解元。那些朋友都來道喜,坐滿了一廳。

    有的道:「說也奇怪,志唐兄不但六個指頭像唐伯虎,連中舉人也像,一般都是解元。」

    有的接口道:「你不要小覷了志唐兄,唐伯虎始終六個指頭,因此只中得解元;志唐兄忍痛割下了,那前程正還大哩。」眾人聞說都笑。

    當下各自散去,湊些贐儀,送孫寅上京會試。春榜發,又成了進士。殿試後點入翰林,那時衣錦還鄉,好不榮耀。

    這些朋友因他地位高了,不好和他戲耍,孫寅卻毫無傲色,還像做秀才時般接陪。當下同了珠姐,去拜岳父母。

    劉翁夫婦好不快活。劉家底下人伙裡,先前欺孫寅家貧,背地喚他孫窮;又因他附魂鸚哥,喚他孫鸚哥。如今得了官回,你也是「孫老爺」,我也是「孫老爺」,誰不恭敬他。

    後來孫寅官至禮部尚書,珠姐封二品夫人,生五個兒子,也都出仕,竟成了望族。

    蘇州人有詩道:

    一見魂消豈偶然,頓教夢寐與纏綿。

    奇情幻出靈禽事,欲擬唐家三笑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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