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卷 勘皮靴單證二郎神 文 / 陳治平 孫軒轅 陳文
柳色初濃,余寒似水,纖雨如塵。一陣東風,彀紋微皺,碧波粼粼。仙娥花月精神,奏鳳管鸞簫斗新。萬歲聲中,九霞杯內,長醉芳春。
這首詞調寄《柳梢青》,乃故宋時一個學士所作。單表北宋太祖開基,傳至第八代天子,廟號徽宗,便是神霄玉府虛淨宣和羽士道君皇帝。這朝天子,乃是江南李氏後主轉生。父皇神宗天子一日在內殿看玩歷代帝王圖像,見李後主風神體態有蟬蛻穢濁、神遊八極之表,再三賞歎。後來便夢見李後主投身入宮,遂誕生道君皇帝。少時封為端王,從小風流俊雅,無所不能。後因哥哥哲宗天子上仙,群臣扶立端王為天子。即位之後,海內又安,朝廷無事。道君皇帝頗留意苑囿。
宣和元年,遂即京城東北隅,大興工役,鑿池築囿,號壽山銀岳。命宦官梁師成董其事。又命朱-取三吳二浙三川兩廣珍異花木、瑰奇竹石以進,號曰「花石綱」。竭府庫之積聚,萃天下之伎巧,凡數載而始成。又號為萬歲山。奇花美木,珍禽異獸,充滿其中。飛樓傑閣,雄偉壯麗,不可勝言。內有玉華殿、保和殿、瑤林殿、大寧閣、天真閣、妙有閣、層巒閣、琳霄亭、騫鳳垂雲亭,說不盡許多景致。時許侍臣蔡京、王黼、高俅、童貫、楊戩、梁師成縱步游賞,時號「宣和六賊」。有詩為證:
瓊瑤錯落密成林,竹檜交加爾有陰。
恩許塵凡時縱步,不知身在五雲深。
單說保和殿西南有一座玉真軒,乃是官家第一個寵幸安妃娘娘妝閣,極是造得華麗。金鋪屈曲,玉檻玲瓏,映徹輝煌,心目俱奪。時侍臣蔡京等賜宴至此,留題殿壁。有詩為證:
保和顏殿麗秋輝,詔許塵凡到綺闈。
雅宴酒酣添逸興,玉真軒內看安妃。
不說安妃娘娘寵冠六宮,單說內中有一位夫人,姓韓名玉翹。妙選入宮,年方及笄。玉珮敲磬,羅裙曳雲,體欺皓雪之容光,臉奪芙蓉之嬌艷。只因安妃娘娘三千寵愛偏在一身,韓夫人不沾雨露之恩。時值春光明媚,景色撩人,未免恨起紅茵,寒生翠被。月到瑤階,愁莫聽其鳳管;蟲吟粉壁,怨不寐於鴛衾。既厭曉妝,漸融春思,長吁短歎,看看惹下一場病來,有詞為證:
任東風老去,吹不斷淚盈盈。記春淺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來助詩人興。落花無定挽春心。芳草猶迷舞蝶,綠楊空語流鶯。玄霜著意搗初成,回首失雲英。但如醉如癡,如狂如舞,如夢如驚。香魁至今迷戀,問真仙消息最分明。幾夜相逢何處,清風明月蓮瀛。
漸漸香消玉減,柳-花困,太醫院診脈,吃下藥去,如水澆石一般。忽一日,道君皇帝在於便殿,敕喚殿前太尉楊戩前來,天語傳宣道:「此位內家原是卿所進奉。今著卿領去,到府中將息病體。待得痊安,再許進宮未遲。仍著光祿寺每日送膳,太醫院伺候用藥。略有起色,即便奏來。」當下楊戩叩頭領命,即著官身私身搬運韓夫人宮中箱籠裝奩,一應動用什物器皿。用暖輿抬了韓夫人,隨身帶得養娘二人,侍兒二人。一行人簇擁著,都到楊太尉府中。太尉先去對自己夫人說知,出廳迎接,便將一宅分為兩院,收拾西園與韓夫人居住,門上用鎖封著,只許太醫及內家人役往來。太尉夫妻夫人,日往候安一次。閒時就封閉了門。門旁留一轉桶,傳遞飲食、消息。正是: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將及兩月,漸覺容顏如舊,飲食稍加,太尉夫妻好生歡喜。辦下酒席,一當起病,一當送行。當日酒至五巡,食供兩套,太尉夫婦開言道:「且喜得夫人意下如何?」韓夫人叉手告太尉、夫人道:「氏兒不幸,惹下一天愁緒,臥病兩月,才得小可。再要於此寬住幾時。伏乞太尉、夫人方便,且未要奏知官裡。只是在此打攪,深為不便。氏兒別有重報,不敢有忘。」太尉、夫人只得應允。過了兩月,卻是韓夫人設酒還席。叫下一名說評話的先生,說了幾回書。節次說及唐朝宣宗宮內,也是一個韓夫人,為因不沾雨露之恩,思量無計奈何,偶向紅葉上題詩一首,流出御溝。詩曰:
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閒。
慇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卻得外面一個應試的人,名喚於佑,拾了紅葉,就和詩一首,也從御溝中流將進去。後來那官人一舉成名。天子體知此事,卻把韓夫人嫁與於佑,夫妻百年偕老而終。這裡韓夫人聽到此處,驀上心來,忽地歎一口氣。口中不語,心下尋思:「若得奴家如此僥倖,也不枉了為人一世!」當下席散,收拾回房。睡至半夜,便覺頭痛眼熱,四肢無力,遍身不疼不癢,無明頓發熬煎,依然病倒。這一場病,比前更加沉重。
正是:
屋漏更遭連夜雨,舡遲偏遇打頭風。
太尉夫人早來候安,對韓夫人說道:「早是不曾奏過官裡宣人取入宮。夫人既到此地,且是放開懷抱,安心調理。且未要把入宮一節,記掛在心。」韓夫人謝道:「感承夫人好意,只是氏兒病入膏肓,眼見得上天遠,入地便近,不能報答夫人厚恩。來生當效犬馬之報。」說罷,一絲兩氣,好傷感人。
太尉夫人甚不過意,便道:「夫人休如此說。自古吉人天相,眼下凶星退度,自然貴體無事。但說起來,吃藥既不見效,枉淘壞了身子。不知夫人平日在宮,可有甚願心未經答謝?或者神明見責,也不可知。」韓夫人說道:「氏兒入宮以來,每日愁緒縈絲,有甚心情許下願心。但今日病勢如此,既然吃藥無功,不知此處有何神聖,祈禱極靈,氏兒便對天許下願心。若得平安無事,自當拜還。」太尉夫人說道:「告夫人得知,此間北極佑聖真君與那清源妙道二郎神極是靈應。夫人何不設了香案,親口許下保安願心。待得平安,奴家情願陪夫人去賽神答禮。未知夫人意下何如?」韓夫人點頭應允。侍兒們即取得案過來。只是不能起身,就在枕上,以手加額,禱告道:「氏兒韓氏,早年入宮,未蒙聖眷,惹下業緣病症,寄居楊府。若得神靈庇護,保佑氏兒身體康健,情願繡下長幡二首,外加禮物,親詣廟延頂禮酬謝。」當下太尉夫人,也拈香在手,替韓夫人禱告一回,作別,不提。可霎作怪,自從許下願心,韓夫人漸漸平安無事。將息至一月之後,端然好了。太尉夫人不勝之喜,又設酒起病。太尉夫人對韓夫人說道:「果然是神道有靈,勝如服藥萬倍。卻是不可昧心,負了所許之物。」韓夫人道:「氏兒怎敢負心!目下繡了長幡,還要屈夫人同去了還願心。未知夫人意下何如?」太尉夫人答道:
「當得奉陪。」當日席散,韓夫人取出若干物事,制辦賽神禮物,繡下四道長幡。自古道好:
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
憑你世問稀奇作怪的東西,有了錢,那一件做不出來!不消幾日,繡就長幡,用根竹竿叉起,果然是光彩奪目。選了吉日良時,打點信香禮物,官身私身簇擁著兩個夫人,先到北極佑聖真君廟中。廟官知是楊府鈞眷,慌忙迎接至殿上。宣讀疏文,掛起長幡。韓夫人叩齒禮拜。拜畢,左右兩廊遊遍。
廟官獻茶。夫人吩咐當道的賞了些銀兩,上了轎簇擁回來。一宿晚景不提。明早又起身,到二郎神廟中。卻惹出一段蹊蹺作怪的事來。正是:
情知語是鉤和錢,從前釣出是非來。
話休煩絮。當下一行人到得廟中。廟官接見,宣疏拈香禮畢。卻好太尉夫人走過一壁廂。韓夫人向前輕輕將指頭挑起銷金黃羅帳幔來,定睛一看,不看時萬事全休,看了時,吃那一驚不小!但見:
頭裹金花帕頭,身穿赭衣繡袍,腰繫藍田玉帶,足登飛鳳烏靴。雖然土木形骸,卻也丰神俊雅,明眸皓齒。但少一口氣兒,說出話來。
當下韓夫人一見,目眩心搖,不覺口裡悠悠揚揚,漏出一句俏話低聲的話來:「若是氏兒前程遠大,只願將來嫁得一個丈夫,恰似尊神模樣一般,也足稱生平之願。」說猶未了,恰好太尉夫人走過來,說道:「夫人,你卻在此禱告什麼?」韓夫人慌忙轉口道:「氏兒並不曾說什麼。」太尉夫人再也不來盤問。遊玩至晚,歸家,各自安歇不提。正是:
要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
卻說韓夫人到了房中,卸去冠服,挽就烏雲,穿上便服,手托香腮,默默無言,心心唸唸,只是想著二郎神模樣。驀然計上心來,吩咐侍兒們端正香案,到花園中人靜處,對天禱告:「若是氏兒前程遠大,將來嫁得一個丈夫,好像二郎尊神模樣,煞強似入宮之時,受千般淒苦,萬種愁思。」說罷,不覺紛紛珠淚滾下腮邊。拜了又祝,祝了又拜。分明是癡想妄想。不道有這般巧事,韓夫人再三禱告已畢,正待收拾回房,只聽得萬花深處,一聲響亮,見一尊神道,立在夫人面前。但見:
龍眉鳳目,皓齒鮮唇,飄飄有出塵之姿,冉冉有驚人之貌。若非閬苑瀛洲客,便是餐霞吸露人。
仔細看時,正比廟中所塑二郎神模樣,不差分毫來去。手執一張彈弓,又像張仙送子一般。韓夫人吃驚且喜。驚的是天神降臨,未知是禍是福;喜的是神道歡容笑口,又見他說出話來。便向前端端正正道個萬福,啟朱唇,露玉齒,告道:
「既蒙尊神下降,請到房中,容氏兒展敬。」當時二郎神笑吟吟同夫人入房,安然坐下。夫人起居已畢,侍立在前。二郎神道:「早蒙夫人厚禮。今者小神偶然閒步碧落之間,聽得夫人禮告至誠。小神知得夫人仙風道骨,原是瑤池一會中人,只因夫人凡心未靜,玉帝暫謫下塵寰,又向皇宮內苑,享盡人間富貴榮華。謫限滿時,還歸紫府,證果非凡。」韓夫人見說,歡喜無任。又拜禱道:「尊神在上:氏兒不願入宮。若是氏兒前程遠大,將來嫁得一個良人,一似尊神模樣,偕老百年,也不辜負了春花秋月,說甚麼富貴榮華。」二郎神微微笑道:
「此亦何難,只恐夫人立志不堅。姻緣分定,自然千里相逢。」
說畢起身,跨上檻窗,一聲響亮,神道去了。韓夫人不見便罷,既然見了這般模樣,真是如醉如癡,和衣上床睡了。正是:
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翻來覆去,一片春心按納不住。自言自語,想一回,定一回:「適間尊神降臨,四目相視,好不情長,怎地又瞥然而去?想是聰明正直為神,不比塵凡心性,是我錯用心機了!」
又想一回道:「是適問尊神丰姿態度,語笑雍容,宛然是生人一般。難說見了氏兒這般容貌,全不動情?還是我一時見不到處,放了他去?算來還該著意溫存,便是鐵石人兒,也告得轉。今番錯過,未知何日重返!」好生擺脫不下。眼巴巴盼到天明,再做理會。及至天明,又睡著去了,直到傍午,方才起來。當日無懷無緒,巴不到晚。又去設了香案,到花園中禱告如前:「若得再見尊神一面,便是三生有幸。」說話之間,忽然一聲響亮,夜來二郎神又立在面前。韓夫人喜不自勝,將一天愁悶,已冰消瓦解了。即便向前施禮,對景忘懷:
「煩請尊神入房,氏兒別有衷情告訴。」二郎神喜孜孜堆下笑來,便攜夫人手,共入蘭房。夫人起居已畢。二郎神正中坐下,夫人侍立在前。二郎神道:「夫人分有仙骨,便坐不妨。」
夫人便斜身對二郎神坐下。即命侍兒安排酒果,在房中一杯兩盞,看看說出衷腸話來。道不得個:
春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
當下韓夫人解佩出湘妃之玉,開唇露漢署之香:「若是尊神不嫌穢褻,暫息天上征輪,少敘人間恩愛。」二郎神欣然應允,攜手上床,雲雨綢繆。夫人傾身陪奉,忘其所以。盤恆至五更,二郎神起身,囑咐夫人保重,再來相看。起身穿了衣服,執了彈弓,跨上檻窗,一聲響亮,便無跡影。韓夫人死心塌地,道是神仙下臨,心中甚喜,只恐太尉夫人催他入宮,只有五分病,裝做七分病。間常不甚十分歡笑,每到晚來,精神炫耀,喜氣生春。神道來時,三杯已過,上床雲雨,至曉便去,非止一日。忽一日,天氣稍涼,道君皇帝分散保宮秋衣。偶思韓夫人,就差內侍捧了旨意,敕賜羅衣一襲、玉帶一圍,到於楊太尉府中。韓夫人排了香案,謝恩禮畢,內侍便道:「且喜娘娘貴體無事。聖上思憶娘娘,故遣賜羅衣玉帶,就問娘娘病勢已痊,須早早進宮。」韓夫人管待使臣,便道:「相煩內侍則個。氏兒病體只去得五分。全賴內侍轉奏,寬限進宮,實為恩便。」內侍應道:「這個有何妨礙。聖上那裡也不少娘娘一個人。入宮時,只說娘娘尚未全好,還須耐心保重便了。」韓夫人謝了,內侍作別不提。到得晚間,二郎神到來,對韓夫人說道:「且喜聖上寵眷未衰,所賜羅衣玉帶,便可借觀。」夫人道:「尊神何以知之?」二郎神道:「小神坐觀天下,立見四方。諒此區區小事,豈有不知之理?」夫人聽說,便一發將出來看。二郎神道:「大凡世間寶物,不可獨享。
小神缺少圍腰玉帶。若是夫人肯捨施時,便完成善果。」夫人便道:「氏兒一身已屬尊神,緣分非淺。若要玉帶,但憑尊神拿去。」二郎神謝了。上床歡會。未至五更起身,手執彈弓,拿了玉帶,跨上檻窗,一聲響亮,依然去了。卻不道是: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韓夫人與太尉居止,雖是一宅分為兩院,卻因是內家內人,早晚愈加提防。府堂深穩,料然無閒雜人輒敢擅入。但近日來常見西園徹夜有火,唧唧噥噥,似有人聲息。又見韓夫人精神旺相,喜容可掬。太尉再三躊躕,便對自己夫人說道:「你見韓夫人有些破綻出來麼?」太尉夫人說道:「我也有些疑影。只是府中門禁甚嚴,決無此事,所以坦然不疑。今者太尉既如此說,有何難哉。且到晚間,著精細家人,從屋上扒去,打探消息,便有分曉,也不要錯怪了人。」太尉便道:
「言之有理。」當下便喚兩個精細家人,吩咐他如此如此,教他「不要從門內進去,只把摘花梯子,倚在牆外,待人靜時,直扒去韓夫人臥房,看他動靜,即來報知。此事非同小可的勾當,須要小心在意。」二人領命去了。太尉立等他回報。不消兩個時辰,二人打看得韓夫人房內這般這般,便教太尉屏去左右,方才將所見韓夫人房內坐著一人說話飲酒,「夫人房內聲聲稱是尊神,小人也仔細想來,府中牆垣又高,防閒又密,就有歹人,插翅也飛不進。或者真個是神道也未見得。」
太尉聽說,吃那一驚不小。叫道:「怪哉!果然有這等事!你二人休得說謊。此事非同小事。」二人答道:「小人並無半句虛謬。」太尉便道,「此事只許你知我知,不可洩漏了消息。」
二人領命去了。太尉轉身對夫人一一說知:「雖然如此,只是我眼見為真。我明晚須親自去打探一番,便看神道怎生模樣。」
挨至次日晚間,太尉徐喚過昨夜打探二人來,吩咐道:「你兩人著一個同我過去,著一人在此伺候。休教一人知道。」吩咐已畢,太尉便同一人過去,捏腳捏手,輕輕走到韓夫人窗前,向窗眼內把眼一張,果然是房中坐著一尊神道,與二人說不差。便待聲張起來,又恐難得脫身,只得忍氣吞聲,依舊過來,吩咐二人休要與人胡說,轉入房中,對夫人說個就裡:
「此乃必是韓夫人少年情性,把不住心猿意馬,便遇著邪神魍魎在此污淫天眷,決不是凡人的勾當,便須請法官調。你須先去對韓夫人說出緣由。待我自去請法官便了。」夫人領命。
明早起身,到西園來,韓夫人接見。坐定,茶湯已過,太尉夫人屏去左右,對面論心,便道:「有一句話要對夫人說知。
夫人每夜房中,卻是與何人說話,唧唧噥噥,有些風聲,吹到我耳朵裡。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夫人須一一說,只不要隱瞞則個。」韓夫人聽說,滿面通紅,便道:「氏兒夜間房中並沒有人說話。只氏兒與養娘們閒消遣,卻有甚人到來這裡!」
太尉夫人聽說,便把太尉夜來所見模樣,一一說過。韓夫人嚇得目睜口呆,罔知所措。太尉夫人再三安慰道:「夫人休要吃驚。太尉已去請法官到來作用,便見他是人是鬼。只是夫人到晚間,務要陪個小心,休要害怕。」說罷,太尉夫人自去。
韓夫人倒捏著兩把汗。看看至晚,二郎神卻早來了。但是他來時,那彈弓緊緊不離左右。卻說這裡太尉請下靈濟宮林真人手下的徒弟,有名的王法官,已在前廳作法。比至黃昏,有人來報:「神道來了。」法官披衣伏劍,昂然而入,直至韓夫人房前,大踏步進去,大喝一聲:「你是何妖邪!卻敢淫污天眷!不要走,吃吾一劍!」二郎神不慌不忙,便道:「不得無禮!」但見:
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孩,弓開如滿月,彈發似流星。
當下一彈弓,中王法官額角上,流出鮮血來,霍地望後便倒,寶劍丟在一邊。眾人慌忙向前扶起,往前廳去了。那神道也跨上檻窗,一聲響亮,早已不見。當時卻是怎地結果?
正是:
說開天地怕,道破鬼神驚。
卻說韓夫人見二郎神打退了法官,一發道是真仙下降,愈加放心,再也不慌。且說太尉已知法官不濟,只得倒賠些將息錢,送他出門。又去請得五嶽觀潘道士來。那潘道士專一行持五雷天心正法,再不苟且,又且足智多謀。一聞太尉兄弟喚,便來相見。太尉免不得將前事一一說知。潘道士便道:
「先著人引領小道到西園看他出沒去處,但知是人是鬼。」太尉道:「說得有理。」當時,潘道士別了太尉,先到西園韓夫人臥房,上上下下,看了一會。又請出韓夫人來拜見,看他的氣色。轉身對太尉說:「太尉在上,小道看起來,韓夫人面上,部位氣色,並無鬼祟相侵。只是一個會妖法的人做作。小道自有處置,也不用書符咒水,打鼓搖鈴,待他來時,小道甕中捉鱉,手到拿來。只怕他識破局面,再也不來,卻是無可奈何。」太尉道:「若得他再也不來,便是乾淨了。我師且留在此,閒話片時則個。」說話的,若是這廝識局知趣,見機而作,恰是斷線鷂子一般,再也不來,落得先前受用了一番,且又完名全節,再去別處利市,有何不美。卻不道是:「得意之事,不可再作,得便宜處,不可再往。」
卻說那二郎神畢竟不知是人是鬼。卻只是他嘗了甜頭,不達時務,到那日晚間,依然又來。韓夫人說道:「夜來氏兒一些不知,冒犯尊神。且喜尊神無事,切休見負。」二郎神道:
「我是上界真仙,只為與夫人仙緣有分,早晚要度夫人脫胎換骨,白日飛昇。叵耐這蠢物!便有千軍萬馬,怎地近得我!」
韓夫人愈加欽敬,歡好倍常。卻說早有人報知太尉,太尉便對潘道士說知。潘道士稟知太尉,低低吩咐一個養娘,教他只以服侍為名,先去偷了弓,教他無計可施。養娘去了。潘道士結束得身上緊簇,也不披法衣,也不仗寶劍,討了一根齊眉短棍,只教兩個從人遠遠把火照著,吩咐道:「若是你們怕他彈子來時,預先躲過,讓我自去,看他彈子近得我麼?」
二人都暗笑道:「看他說嘴!少不得也中他一彈。」卻說養娘先去,以服侍為名,挨挨擦擦,漸近神道身邊。正與韓夫人交杯換盞,不提防他偷了彈弓,藏過一壁廂。這裡從人引領潘道士到得門前,便道:「此間便是。」丟下法官,三步做兩步,躲開去了。卻說潘道士掀開簾子,縱目一觀,見那神道安坐在上。大喝一聲,舞起棍來,匹頭匹腦一徑打去。二郎神急急取那彈弓時,再也不見。只叫得一聲「中計!」連忙退去,跨上檻窗。說時遲,那時快,潘道士一棍打著二郎神後腿,卻打落一件物事來。那二郎神一聲響亮,依然向萬花深處去了。潘道士便拾起這物事來,向燈光下一看,卻是一隻四縫烏皮皂靴。且將去稟覆太尉道:「小道看來,定然是個妖人做作,不干二郎神之事。卻是怎地拿他便好?」太尉道:
「有勞吾師,且自請回。我這裡別有措置,自行體訪。」當下酬謝了潘道士去了。結過一邊。
太尉自打轎到蔡太師府中,直至書院裡,告訴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終不成恁地便罷了!也須吃那廝恥笑,不成模樣!」太師道:「有何難哉!即今著落開封府滕大尹領這靴去作眼,差眼明手快的公人,務要體訪下落,正法施行。」
太尉道:「謝太師指教。」太師道:「你且坐下。」即命府中張干辦火速去請開封府滕大尹到來。起居拜畢,屏去人從,太師與太尉齊聲說道:「帝輦之下,怎容得這等人在此做作!大尹須小心在意,不可怠慢。此是非同小可的勾當。且休要打草驚蛇,吃他走了。」大尹聽說,嚇得面色如土,連忙答道:
「這事都在下官身上。」領上皮靴,作別回衙,即便升廳,叫那當日緝捕使臣王觀察過來,喝退左右,將上項事細說了一遍。「與你三日限,要捉這個楊府中做不是的人來見我。休要大驚小怪。仔細體察,重重有賞。不然,罪責不小。」說罷,退廳。王觀察領了這靴,將至使臣房裡,喚集許多做公人,歎了一口氣,只見:
眉頭塔上雙簧鎖,腹內新添萬斛愁。
卻有一個三都捉事使臣姓冉名貴,喚做冉大,極有機變,不知替王觀察捉了幾多疑難公事,王觀察極是愛他。當日冉貴見觀察眉頭不展,面帶憂容,再也不來答擾,只管擊天北地,七十三、八十四說開了去。王觀察見他們全不在意,便向懷中取出那皮靴向桌上一丟,便道:「我們苦殺是做公人!
世上有這等糊塗官府,這皮靴又不會說話,卻限我三日之內,要捉這個穿皮靴在楊府中做不是的人來。你們眾人道是好笑麼!」眾人輪流將皮靴看了一會。到冉貴面前,冉貴也不睬,只說:「難、難、難!官府真個糊塗。觀察,怪不得你煩惱。」
那王觀察不聽便罷,聽了之時,說道:「冉大,你也只管說道難,這樁事便恁地干休罷了?卻不難為了區區小子,如何回得大尹的說話?你們眾人都在這房裡賺過錢來使的,卻說是難、難、難!」眾人也都道:「賊情公事還有些捉摸。既然曉得他是妖人,怎地近得他。若是近得他,前日潘道士也捉夠多時了,他也無計奈何,只打得他一隻靴下來。不想我們晦氣,撞著這沒頭緒的官司,卻是真個沒捉處。」當下王觀察先前只有五分煩惱,聽得這篇言語,句句說得有道理,更添上十分煩惱。只見那冉貴不慌不忙,對觀察道:「觀察且休要輸了銳氣。料他也只是一個人,沒有三頭六臂,只要尋他些破綻出來,便有分曉。」即將這皮靴翻來覆去,不落手看了一回。
眾人都笑起來,說道:「冉大,又來了,這只靴又不是一件稀奇作怪,眼中少見的東西,只無過皮兒染皂的,線兒扣縫的,藍布吊裡的,加上楦頭,噴口水兒,弄得緊棚棚好看的。」冉貴卻也不來兜攬,向燈下細細看那靴時,卻是四條縫,縫得甚是緊密。看至靴尖,那一條縫略有些走線。冉貴偶然將小拽頭撥一撥,撥斷了兩股線,那皮就有些撬起來。向燈下照照裡面時,卻是藍布托裡。仔細一看,只見藍布上有一條白紙條兒,便伸兩個指頭進去一扯,扯出紙條。仔細看時,不看時萬事全休,看了時,卻如半夜裡拾金寶一般。那王觀察一見也便喜從天降,笑逐顏開。眾人爭上前看時,那紙條上面卻寫著:「宣和三年三月五日鋪戶任一郎造。」觀察對冉大道:「今歲是宣和四年。眼見得做這靴時,不上二年光景。只捉了任一郎,這事便有七分。」冉貴道:「如今且不要驚了他。
待到天明,著兩個人去,只說大尹叫他做生活,將來一索捆翻,不怕他不招。」觀察道:「道你終是有些見識!」當下眾人吃了一夜酒,一個也不敢散。看看天曉,飛也似差兩個人捉任一郎。不消兩個時辰,將任一郎賺到使臣房裡,翻轉了面皮,一索捆翻。「這廝大膽,做得好事!」把那任一郎嚇了一跳,告道:「有事便好好說。卻是我得何罪,便來捆我?」王觀察道:「還有甚說!這靴兒可不是你店中出來的?」任一郎接著靴,仔細看了一看,告觀察:「這靴兒委是男女做的。卻有一個緣故:我家開下鋪時,或是官員府中定制的,或是使客往來帶出去的,家裡都有一本坐簿,上面明寫著某年某月某府中差某干辦來定制做造。就是皮靴裡面,也有一條紙條兒,字號與坐簿上一般的。觀察不信,只消割開這靴,取出紙條兒來看,便知端的。」王觀察見他說著海底眼,便道:
「這廝老實,放了他好好與他講。」當下放了任一郎,便道:
「一郎休怪,這是上的差遣,不得不如此。」就將紙條兒與他看。任一郎看了道:「觀察,不打緊,休說是一兩年間做的,就是四五年前做的,坐簿還在家中。卻著人同去取來對看,便有分曉。」當時又差兩個,跟了任一郎,腳不點地,到家中取了簿子,到得使臣房裡。王觀察親自從頭檢看。看至三年三月五日,與紙條兒上字號對照相同。看時,吃了一驚,做聲不得。卻是蔡太師府中張干辦來定制的。王觀察便帶了任一郎,取了皂靴,執了坐簿,火速到府廳回話。此是大尹立等的勾當,即便出至公堂。王觀察將上項事說了一遍,又將簿子呈上。將這紙條兒親自與大尹對照相同。大尹吃了一驚:
「原來如此。」當下半疑不信,沉吟了一會,開口道:「恁地時,不干任一郎事,且放他去。」任一郎磕頭謝了,自去。大尹又喚轉來吩咐道:「放便放你,卻不許說向外人知道。有人問你時,只把閒話支吾開去。你可小心記著。」任一郎答應道:
「小人理會得。」歡天喜地的去了。
大尹帶了王觀察、冉貴二人,藏了靴兒、簿子,一徑打轎到楊太尉府中來。正值太尉朝罷回來,門吏報復,出廳相見。大尹便道:「此間不是說話處。」太尉便引至偏小書院裡,屏去人從,只留王觀察、冉貴二人,到書房中伺候。大尹便將從前事歷歷說了一遍,如此如此,「卻是如何處置?下官未敢擅便。」太尉看了,呆了半晌,想道:「太師國家大臣,富貴極矣,必無此事。但這只靴是他府中出來的,一定是太師親近之人,做下此等不良之事。」商量一會,欲待將這靴到太師府中面質一番。誠恐干礙體面,取怪不便。欲待擱起不提,奈事非同小可,曾經過兩次法官,又著落緝捕使臣,拿下任一郎問過,事已張揚。一時糊塗過去,他日事發,難推不知。
倘聖上發怒,罪責非小。左思右想,只得吩咐王觀察、冉貴自去。也叫人看轎,著人將靴兒、簿子,藏在身邊,同大尹徑奔一處來。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當下太尉大尹,逕往蔡太師府中。門首伺候報復多時,太師叫喚入來書院中相見。起居茶湯已畢,太師曰:「這公事有些下落麼?」太尉道:「這賊已有主名了。卻是干礙太師面皮,不敢擅去捉他。」太師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卻如何護短得?」
太尉道:「太師便不護短,未免吃個小小驚恐。」太師道:「你且說是誰?直恁地礙難!」太尉道:「乞屏去從人,方敢胡言。」
太師即時將從人趕開。太尉便開了文匣,將坐簿呈上與太師檢看過了,便道:「此事須太師爺自家主裁,卻不干外人之事。」
太師連聲道:「怪哉!怪哉!」太尉道:「此繫緊要公務,休得見怪下官。」太師道:「不是怪你,卻是怪這只靴來歷不明。」
太尉道:「簿上明寫著府中張干辦定做,並非謊言。」太師道:
「此靴雖是張千定造,交納過了,與他無涉。說起來,我府中冠服衣靴履襪等件,各自派一個養娘分掌。或是府中處製造的,或是往來饋送,一出一入的,一一開載明白,逐月繳清報數,並不紊亂。待我吊查底簿,便見明白。」即便著人去查那一個管靴的養娘,喚他出來。當下將養娘喚至,手中執著一本簿子。太師問道:「這是我府中的靴兒,如何得到他人手中?即便查來。」當下養娘逐一查檢,看得這靴是去年三月中,自著人製造的,到府不多幾時,卻有一個門生,叫做楊時,便是龜山先生,與太師極相厚的,升了近京一個知縣,前來拜別。因他是道學先生,衣敝履穿,不甚齊整。太師命取圓領一襲、銀帶一圍、京靴一雙、川扇四柄,送他作嗄程。這靴正是太師送與楊知縣的。果然前件開寫明白。太師即便與太尉、大尹看了。二人謝罪道:「恁地又不干太師府中之事!適間言語衝撞,只因公事相逼,萬望太師海涵!」太師笑道:
「這是你們分內的事,職守當然,也怪你不得。只是楊龜山如何肯恁地做作?其中還有緣故。如今他任所去此不遠,我潛地喚他來問個分曉。你二人且去,休說與人知道。」二人領命,作別回府不提。
太師即差干辦火速去取楊知縣來。往返兩日,便到京中,到太師跟前。茶湯已畢,太師道:「知縣為民父母,卻恁地這般做作!這是彌天之罪。」將上項事一一說過。楊知縣欠身稟道:「師相在上。某去年承師相厚恩,未及出京,在邸中忽患眼痛。左右傳說,此間有個清源廟道二郎神,極是——有靈,便許下願心,待眼痛痊安,即往拈香答禮。後來好了,到廟中燒香。卻見二郎神冠服件件齊整,只腳下烏靴綻了,不甚相稱,下官即將這靴捨與二郎神供養去訖。只此是真實語。知縣生平不欺暗室,既讀孔孟之書,怎敢行盜跖之事。望太師詳察。」太師從來曉得楊龜山是個大儒,怎肯胡作。聽了這篇言語,便道:「我也曉得你的名聲。只是要你來時問個根由,他們才肯心服。」管待酒食,作別了知縣自去,吩咐休對外人洩漏。知縣作別自去。正是:
日前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
太師便請過楊太尉、滕大尹過來,說開就裡,便道:「恁地又不干楊知縣事,還著開封府用心搜捉便了。」當下大尹做聲不得,仍舊領了靴兒,作別回府,喚過王觀察來吩咐道:
「始初有些影響,如今都成畫餅。你還領這靴去,寬限五日,務要捉得賊人回話。」當下王觀察領這差使,好生愁悶。便到使臣房裡,對冉貴道:「你看我晦氣!千好萬好,全仗你跟究出任一郎來。既是太師府中事體,我只道官官相護,就了其事。卻如何重新又要這個人來,卻不道是生菜鋪中沒買他處!
我想起來,既是楊知縣捨與二郎神,只怕真個是神道一時風流興發,也不見得。怎生地討個證據回復大尹?」冉貴道:
「觀察不說,我也曉得不干任一郎事,也不干蔡太師、楊知縣事。若說二郎神所為,還到廟前廟後,打探些風聲出來。捉得著,觀察休歡喜;捉不著,觀察也休煩惱。」觀察道:「說得是。」即便將靴兒與冉貴收下。冉貴卻裝了一條雜貨擔兒,手執著一個玲瓏-琅的東西,叫做個驚閨,一路搖著,逕奔二郎神廟中來。歇了擔兒,拈了香,低低祝告道:「神明鑒察,早早保佑冉貴捉了楊府做不是的,也替神道清了是非。」拜罷,連討了三個簽,都是上上大吉。冉貴謝了出門,挑上擔兒,廟前廟後轉了一遭,兩隻眼東觀西望,再也不閉。看看走至一處,獨扇門兒,門旁卻是半窗,門上掛一頂半新半舊斑竹簾兒。半開半掩,只聽得叫聲:「賣貨過來!」冉貴聽得叫,回頭看時,卻是一個後生婦人,便道:「告小娘子,叫小人有甚事?」婦人道:「你是收買雜貨的,卻有一件東西在此,胡亂賣幾文與小廝買嘴吃。你用得也用不得?」冉貴道:「告小娘子,小人這個擔兒,有名的叫做百納倉,無有不收的。你且把出來看。」婦人便叫小廝拖出來與公公看。當下小廝拖出什麼東西來?正是:
鹿迷秦相應難辨,蝶夢莊周未可知。
當下拖出來的,卻正是一隻四縫皮靴,與那前日潘道士打下來的一般無二。冉貴暗暗喜不自勝,便告小娘子:「此是不成對的東西,不值甚錢。小娘子實要許多,只是不要把話來說遠了。」婦人道:「胡亂賣幾文錢,小廝們買嘴吃,只恁你說罷了。只是要公道些。」冉貴便去便袋裡摸一貫半錢來,便交與婦人道:「只恁地肯賣便收去了。不肯時,勉強不得。
正是一物不成,兩物現在。」婦人說:「什麼大事,再添些罷。」
冉貴道:「添不得。」挑了擔兒就走。小廝就哭起來,婦人只得又叫回冉貴來道:「多少添些,不打甚緊。」冉貴又去摸出二十文錢來道:「罷,罷,貴了,貴了!」取了靴兒,往擔內一丟,挑了便走。心中暗喜:「這事已有五分了!且莫要聲張,還要細訪這婦人來歷,方才有下手處。」是晚,將擔子寄與天津橋一個相識人家,轉到使臣房裡。王觀察問時,只說還沒有消息。
到次日,吃了早飯,再到天津橋相識人家,取了擔子,依先批到那婦人門首。只見他門兒鎖著,那婦人不在家裡了。冉貴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歇了擔子,挨門兒看去。只見一個老漢坐著個矮凳兒,在門首將稻草打繩。冉貴陪個小心,問道:「伯伯,借問一聲。那左手住的小娘子,今日往那裡去了?」
老漢住了手,抬頭看了冉貴一看,便道:「你問他怎麼?」冉貴道:「小子是賣雜貨的。昨日將錢換那小娘子舊靴一隻,一時間看不仔細,換得虧本了。特地尋他退還討錢。」老漢道:
「勸你吃虧些罷。那雌兒不是好惹的,他是二郎廟裡廟官孫神通的親婊子。那孫神通一身妖法,好不厲害!這舊靴一定是神道替下來,孫神通把與婊子換些錢買果吃的。今日那雌兒往外婆家去了。他與廟官結識,非止一日。不知什麼緣故,有兩三個月忽然生疏,近日又漸漸來往了,你若與他倒錢,定是不肯,若毒了他,對孤老說了,就把妖術禁你,你卻奈何他不得!」冉貴道:「原來恁地,多謝伯伯指教。」冉貴別了老漢,復身挑了擔子,嘻嘻的喜容可掬,走回使臣房裡來。王觀察迎著問道:「今番想得了利市了?」冉貴道:「果然,你且拿出前日那只靴來我看。」王觀察將靴取出。冉貴將自己換來這只靴比照一下,毫釐不差。王觀察忙問道:「你這靴那裡來的?」冉貴不慌不忙,數一數二,細細分剖出來:「我說不干神道之事,眼見得是孫神通做下的不是,便不須疑。」王觀察歡喜的沒處腳處,連忙燒了利市,執杯謝了冉貴:「如今怎地去捉?只怕漏了風聲,那廝走了,不是耍處?」冉貴道:「有何難哉!明日備了三牲禮物,只說去賽神還願。到了廟中,廟主自然出來迎接。那時擲盞為號,即便捉了。不費一些氣力。」
觀察道:「言之有理。也還該稟知大尹,方去捉人。」當下王觀察稟過大尹,大尹也喜道:「這是你們的勾當。只要小心在意,休教有失。我聞得妖人善能隱形遁法,可帶些法物去,卻是豬血狗血大蒜臭屎,把他一灌,再也出豁不得。」王觀察領命,便去備了法物。過了一夜,明晨早到廟中,暗地著人帶了四般法物,遠遠伺候。捉了人時,便前來接就吩咐已了,王觀察卻和冉貴換了衣服,眾人簇擁將來,到殿上拈香。廟官孫神通出來接見,宣讀蔬文未至四五句,冉貴在旁斟酒,把酒盞望下一擲,眾人一齊動手,捉了廟官。正是:
渾似皂雕追紫燕,真如猛虎啖羊羔。
再把四般法物劈頭一淋。廟官知道如此作用,隨你潑天的神通,再也動彈不得。一步一棍打到開封府中來。府尹聽得捉了妖人,即便升廳,大怒喝道:「叵耐這廝!帝輦之下,輒敢大膽,興妖作怪,淫污天眷,奸騙寶物,有何理說!」當下孫神通初時抵賴,後來加起刑法來,料道脫身不得,只得從前一一招了,招稱:「自小在江湖上學得妖法,後在二郎廟出家,用錢夤緣作了廟官。為因當日聽見韓夫人禱告,要嫁得一個丈夫,一似二郎神模樣。不合輒起心假扮二郎神模樣,淫污天眷,騙得玉帶一條。只此是實。」大尹叫取大枷枷了,推向獄中,教禁子好生在意收管,須要請旨定奪。當下疊成文案,先去稟明了楊太尉。太尉即同到蔡太師府中商量,奏知道君皇帝,倒了聖旨下來:「這廝不合淫污天眷,奸騙寶物,准律凌遲處死,妻子沒入官。追出原騙玉帶,尚未出笏,仍歸內府。韓夫人不合輒起邪心,永不許入內,就著楊太尉做主,另行改嫁良民為婚。」當下韓氏好一場惶恐,卻也了卻相思債,得遂平生之願。後來嫁得一個在京開官店的遠方客人,說過不帶回去的。那客人兩頭往來,盡老百年而終。這是後話。開封府就取出廟官孫神通來,當堂讀了明斷,貼起一片蘆席,明寫犯由,判了一個剮字,推出市心,加刑示眾。正是:
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
當日看的真是挨肩疊背。監斬官讀了犯由,劊子叫起惡殺都來,一齊動手,剮了孫神通,好場熱鬧。原系京師老郎傳流,至今編入野史。正是:
但存夫子三分禮,不犯蕭何六尺條。
自古姦淫應橫死,神通縱有不相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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