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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文錢小隙造奇冤 文 / 陳治平 孫軒轅 陳文

    世上何人會此言,休將名利掛心田。

    等閒倒盡十分酒,遇興高歌一百篇。

    物外煙霞為伴侶,壺中日月任嬋娟。

    他時功滿歸何處,直駕雲車入洞天。

    這八句詩,乃回道人所作。那道人是誰?姓呂,名-,號洞賓,岳州河東人氏。大唐鹹通中應進士舉,游長安酒肆,遇正陽子鍾離先生,點破了黃粱夢,知宦途不足戀,遂求度世之術。鍾離先生恐他立志未堅,十遍試過,知其可度,欲授以黃白秘方,使之點石成金,濟世利物,然後三千功滿,八百行圓。洞賓問道:「所點之金,後來還有變異否?」鍾離先生答道:「直待三千年後,還歸本質。」洞賓愀然不樂道:「雖然遂我一時之願,可惜誤了三千年後遇金之人。弟子不願受此方也。」鍾離先生呵呵大笑道:「汝有此好心,三千八百盡在於此。吾向蒙苦竹真君吩咐道:『汝遊人間,若遇兩口的,便是你的弟子。』遍游天下,從沒見有兩口之人,今汝姓呂,即其人也。」遂傳以分合陰陽之妙。洞賓修煉丹成,發誓必須度盡天下眾生,方可上升。從此混跡塵途,自稱為回道人。回字也是二口,暗藏著呂字。嘗游長沙,手持小小磁罐乞錢,向市上大言:「我有長生不死之方,有人肯施錢滿罐,便以方授之。」市人不信,爭以錢投罐,罐終不滿,眾皆駭然。忽有一僧人推一車子錢從市東來,戲對道:「人說我這車子錢共有千貫,你罐裡能容之否?」道人笑道:「連車子也推得進,何況錢乎?」那僧不以為然,想著:「這罐子有多少大嘴,能容得車兒?明明是說謊。」道人見其沉吟,便道:「只怕你不肯佈施,若道個肯字,不悉這車子不進我罐兒裡去。」此時眾人聚觀者極多,一個個肉眼凡夫,誰人肯信,都去攛掇那僧人。那僧人也道必無此事,便道:「看你本事,我有何不肯?」道人便將罐子側著,將罐口向著車兒,尚離三步之遠,對僧人道:

    「你敢道三聲『肯』麼?」僧人連叫三聲:「肯,肯,肯。」每叫一聲「肯」,那車子便近一步。到第三個「肯」字,那車兒卻像罐內有人扯拽一般,一溜子滾入罐內去了。眾人一個眼花,不見了車兒,發聲齊喊道:「奇怪!奇怪!」都來張那罐口,只見裡面黑洞洞地。那僧人就有不悅之意,問道:「你那道人是神仙,還是幻術?」道人口佔八句道:

    非神亦非仙,非術亦非幻。

    天地有終窮,桑田經幾變。

    此身非吾有,財又何足戀。

    苟不從吾游,騎鯨騰汗漫。

    那僧人疑心是個妖術,欲同眾人執之送官。道人道:「你莫非懊悔,不捨得這車子錢財麼?我今還你就是。」遂索紙筆,寫一道符,投入罐內,喝聲:「出,出!」眾人千百隻眼睛,看著罐口,並無動靜。道人說道:「這罐子貪財,不肯送將出來,待貧道自去討來還你。」說聲未了,聳身望罐口一跳,如落在萬丈深潭,影兒也不見了。那僧人連呼:「道人出來!道人快出來!」罐裡並不則聲。僧人大怒,提起罐兒,向地下一擲,其罐打得粉碎,也不見道人,也不見車兒,連先前眾人佈施的散錢並不見一個,正不知那裡去了?只見有字紙一幅,取來看時,題得有詩四句道:

    尋真要識真,見真渾未悟。

    一笑再相逢,驅車東平路。

    眾人正在傳觀,只見字跡漸滅,須臾之間,連這幅白紙也不見了。眾人才信是神仙,一哄而散。只有那僧人失脫了一車子錢財,意氣沮喪,忽想著詩中「一笑再相逢,驅車東平路」之語,急急忙忙行到東平路上,認得自家的錢車,那錢物依然分毫不動。那道人立於車旁,舉手笑道:「相待久矣!

    錢車可自收去。」又歎道:「出家之人,尚且惜錢如此,更有何人不愛錢者?普天下無一人可度,可憐哉!可痛哉!」言畢騰雲而去。那僧人驚呆了半晌,去看那車輪上,每邊各有一個口字,二口成呂,乃知呂洞賓也。懊悔無及。正是:

    天上神仙容易遇,世間難得捨財人。

    方才說呂洞賓的故事,因為那僧人捨不得這一車子錢,把個活神仙,當面錯過。有人論:這一車子錢,豈是小事,也怪那僧人不得。世上還有一文錢也捨不得的。依在下看來,捨得一車子錢,就從那捨得一文錢這一念算計入來。不要把錢多錢少,看做兩樣。如今聽在下說這一文錢小小的故事。列位看官們,各宜警醒,懲忿窒慾,且休望超凡人道,也是保身保家的正理。詩云:

    不爭閒氣不貪錢,捨得錢時結得緣。

    除卻錢財煩惱少,無煩無惱即神仙。

    話說江西饒州府浮梁縣,有景德鎮,是個馬頭去處。鎮上百姓,都以燒造磁器為業,四方商賈,都來載往蘇杭各處販賣,盡有利息。就中單表一人,叫做邱乙大,是個窯戶一個做手。渾家楊氏,善能描畫。乙大做就磁胚,就是渾家描畫花草人物,兩口俱不吃空。住在一個冷巷裡,盡可度日有餘。那楊氏年三十六歲,貌頗不醜,也肯與人活動。只為老公利害,只好背地裡偶一為之,卻不敢明當做事。所生一子,名喚邱長兒,年十四歲,資性愚魯,尚未會做活,只在家中走跳。忽一日楊氏患肚疼,思想椒湯吃,把一文錢教長兒到市上買椒。長兒拿了一文錢,才走出門,剛剛遇著東間壁一般做磁胚劉三旺的兒子,叫做再旺,也走出門來。那再旺年十三歲,比長兒倒乖巧,平日喜的是-錢耍子。——怎的樣-錢?也有八個六個,-出或字或背,一色的謂之渾成。也有七個五個,-去一背一字間花兒去的,謂之背間。——再旺和長兒,閒常有錢時,多曾在巷口一個空階頭上耍過來。這一日巷中相遇,同走到當初耍錢去處,再旺又要和長兒耍子,長兒道:「我今日沒有錢在身邊。」再旺道:「你買椒,一定有錢。」長兒道:「只有得一文錢。」再旺道:「你往哪裡去?」長兒道:「娘肚疼,叫我買椒泡湯吃。」再旺道:「一文錢也好耍,我也把一文與你賭個背字,兩背的便都贏去,兩字便輸,一字一背不算。」長兒道:「這文錢是要買椒的,倘或輸與你了,把什麼去買?」再旺道:「不妨事,你若贏了是造化,若輸了時,我借與你,下次還我就是。」長兒一時不老成,就把這文錢撇在地上。再旺在兜裡也摸出一個錢丟下地來。長兒的錢是個背,再旺的是個字-錢也有先後常規,該是背的先。

    長兒揀起兩文錢,攤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聲:「背。」-將下去,果然兩背。長兒贏了。收起一文,留一文在地。再旺又在兜肚裡摸出一文錢來,連地下這文錢揀起,一般樣,攤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聲:「背。」-將下去,卻是兩個字,又是再旺輸了。

    長兒把兩個錢都收起,和自己這一文錢,共是三個。長兒贏得順流,動了賭興,問再旺道:「還有錢麼?」再旺道:「錢盡有,只怕你沒造化贏得。」當下伸手在兜肚裡摸出十來個淨錢,捻在手裡,嘖嘖誇道:「好錢!好錢!」問長兒:「還敢-麼?」

    又丟下一文來。長兒又-了兩背,第四次再旺-,又是兩字。

    一連-了十來次,都是長兒贏了,共得了十二文。分明是掘藏一般。喜得長兒笑容滿面,拿了錢便走。再旺那肯放他,上前攔住道:「你贏了我許多錢,走哪裡去?」長兒道:「娘肚疼,等椒湯吃,我去去,閒時再來。」再旺道:「我還有錢在腰裡,你贏得時,我送你。」長兒只是要去,再旺發起喉急來,便道:

    「你若不肯-時,還了我的錢便罷。你把一文錢來騙了我許多錢,如何就去?」長兒道:「我是-得有采,須不是白奪你的。」

    再旺索性把兜肚裡錢,盡數取出,約莫有二三十文,做一堆兒堆在地下道:「待我輸盡了這些錢,便放你走。」長兒是個小廝家,眼孔淺,見了這錢,不覺貪心又起;況且再旺抵死纏住,只得又。誰知風無常順,兵無常勝。這番采頭又論到再旺了。照前-了一二十次,雖則中間互有勝負,卻是再旺贏得多。到結末來,這十二文錢,依舊被他復去。長兒剛剛原剩得一文錢。自古道:得以氣勝。初番長兒-贏了一兩文,膽就壯了,偶然有些采頭,就連贏數次。到第二番又-時,不是他心中所願,況且著了個貪心,手下就有些矜持。到一連-輸了幾文,去了個捨不得一個,又添了個吝字,氣便索然。怎當再旺一股憤氣,又且稍長膽壯,自然贏了。大凡人富的好過,貧的好過,只有先貧後富的,最是難過。據長兒一文錢起手時,贏得一二文也是夠了,一連得了十二文錢,一拳頭捻不住,就該住手回家。可笑長兒把這錢不看做倘來之物,反認作自己東西,重複輸去,好不氣悶,癡心還想再像初次贏將轉來。「就是輸了,他原許下借我的,有何不可?」

    這一交,合該長兒-了,忍不住按定心坎,再復一-,又是二字,心裡著忙,就去搶那錢,手去遲些,先被再旺搶到手中,都裝入兜肚裡去了。長兒道:「我只有一文錢,要買椒的,你原說過贏時借我,怎的都收去了?」再旺怪長兒先前贏了他十二文錢就要走,今番正好出氣。君子報仇,直待三年,小人報仇,只在眼前,怎麼還肯把這文錢借他?把長兒雙手擋開,故意的一跳一舞,跑入巷去了。急得長兒且哭且叫,也回身進巷扯住再旺要錢,兩個扭做一堆廝打。

    孫龐鬥智誰為勝,楚漢爭鋒那個強?

    卻說楊氏,專等椒來泡湯吃,望了多時,不見長兒回來,覺得肚疼定了,走出門來張看,只見長兒和再旺扭住廝打,罵道:「小殺才!教你買椒不買,倒在此尋鬧,還不撒開。」兩個小廝聽得罵,都放了手。再旺就閃在一邊。楊氏問長兒:

    「買的椒在哪裡?」長兒含著眼淚回道:「那買椒的一文錢,被再旺奪去了。」再旺道:「他與我-錢,輸與我的。」楊氏只該罵自己兒子不該-錢,不該怪別人。況且一文錢,所值幾何,既輸了去,只索罷休。單因楊氏一時不明,惹出一場大禍,輾轉的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正是:

    事不三思終有悔,人能百忍自無憂。

    楊氏因等候長兒不來,一肚子惡氣,正沒出豁,聽說贏了他兒子的一文錢,便罵道:「天殺的賊種!要錢時,何不教你娘趁漢去,來騙我家小廝-錢。」口裡一頭罵,一頭便扯再旺來打。恰正抓住了兜肚,鑿下兩個栗暴。那小廝打急了,把身子來一掙,卻掙斷了兜肚帶子,落下地來。索郎一聲響,兜肚子裡面的錢,撒了一地。楊氏道:「只還我那一文便了。」長兒得了娘的口氣,就勢搶了一把錢,奔進自屋裡去。再旺就叫起屈來。楊氏趕進屋裡,喝教長兒還了他錢。長兒被娘逼不過,把錢對著街上一撒,再旺一頭哭,一頭罵,一頭撿錢。

    撿起時,少了六七文錢,情知是長兒藏下,攔著門只顧罵。楊氏道:「也不見這天殺的野賊種,恁地撒潑!」把大門關上,走進去了。再旺敲了一回門,又罵了一回,哭到自屋裡去。母親孫大娘正在灶下燒火,問其緣故,再旺哭訴道:「長兒搶了我的錢,他的娘不說他不是,他罵娘養漢,野雜的種,要錢時何不教你娘養漢。」孫大娘不聽時,萬事全休,一聽了這句不入耳的言語,不覺:

    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原來孫大娘最痛兒子,極是護短,又兼性暴,能言快語,是個攬事的女都頭。若相罵起來,一連罵十來日,也不口乾,有名叫做綽板婆。他與邱家只隔得三四個間壁居住,也曉得楊氏平日有些不三不四的毛病,只為從無口面,不好發揮出來。一聞再旺之語,太陽裡爆出火來,立在街頭,罵道:「狗潑婦,狗淫婦!自己瞞著老公趁漢子,我不管你罷了,倒來謗別人。老娘人便看不像,卻替老公爭氣。前門不進師姑,後門不進和尚,拳頭上立得人起,臂膊上走得馬過,不像你那狗淫婦,人硬貨不硬,表壯裡不壯,作成老公帶了綠帽兒,羞也不羞!還虧你老著臉在街坊上罵人。便臊賤時,也不恁般般做作!我家小廝年幼,連頭帶腦,也還不夠與你補空,你休得纏他!臊發時還去尋那舊漢子,是多尋幾遭,多養了幾個野賊種,大起來好做賊。」一聲潑婦,一聲淫婦,罵一個路絕人稀。楊氏怕老公,不敢攬事,又沒處出氣,只得罵長兒道:「都是你那小天殺的,不學好,引這長舌婦開口。」提起木柴,把長兒劈頭就打,打得長兒頭破血淋,嚎啕大哭。邱乙大正從窯上回來,聽得孫大娘叫罵,側耳多時,一句句都聽在肚裡,想道:「是那家婆娘不秀氣?替老公妝幌子,惹得綽板婆叫罵。」及至回家,見長兒啼哭,問起緣由,倒是自家家裡招攬的是非。邱乙大是個硬漢,怕人恥笑,聲也不嘖,氣忿忿地坐下。遠遠的聽得罵聲不絕,直到黃昏後,方才住口。

    邱乙大吃了幾碗酒,等到夜深人靜,叫老婆來盤問道:「你這賤人瞞著我做的好事!趁的許多漢子,姓甚名誰?好好招將出來,我自去尋他說話。」那婆娘原是怕老公的,聽得這句話,分明似半空中響一個霹靂,戰兢兢還敢開口?邱乙大道:「潑賤婦,你有本事偷漢子,如何沒本事說出來?若要不知,除非莫為。瞞得老公,瞞不得鄰里,今日教我如何做人?你快快說來,也得我心下明白。」楊氏道:「沒有這事,教我說誰來?」邱乙大道:「真個沒有?」楊氏道:「沒有。」邱乙大道:

    「既是沒有時,他們如何說你,你如何憑他說,不則一聲?顯是心虛口軟,應他不得。若是真個沒有,是他們詐說你時,你今夜吊死在他門上,方表你清白,也出脫了我的醜名。明日我好與他講話。」那婆娘怎肯走動,流下淚來,被邱乙大三兩個巴掌,掇出大門。把一條戲索丟與他,叫道:「快死快死!

    不死便是戀漢子了。」說罷,關上門兒進來。長兒要來開門,被乙大一頓栗暴,打得哭了一場睡去了。乙大有了幾分酒意、也自睡去。單剩楊氏在門外好苦,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千不是,萬不是,只是自家不是,除卻死,別無良策。自悲自怨了多時,恐怕天明,慌慌張張的取了麻索,去認那劉三旺的門首。也是將死的人,失魂顛智,劉家本在東間壁第三家,卻錯走到西邊去,走過了五六家,到第七家。見門面與劉家相像,忙忙的把幾塊亂磚襯腳,搭上麻索於簷下,繫頸自盡。

    可憐伶俐婦人,只為一文錢鬥氣,喪了性命。正是:

    地下新添惡死鬼,人間不見畫花人。

    卻說西鄰第七家,是個打鐵的匠人門首。這匠人諢名叫做白鐵,每夜四更,便起來打鐵。偶然開了大門撒溺,忽然一陣冷風,吹得毛骨竦然,定睛看時,吃了一驚。

    不是傀儡場中鮑老,竟像鞦韆架上佳人。

    簷下掛著一件物事,不知是那裡來的?好不怕人!猶恐是眼花,轉身進屋,點個火來一照,原來是新縊的婦人,咽喉氣斷,眼見得救不活了。欲待不去照管他,到天明被做公的看見,卻不是一場飛來橫禍,辨不清的官司。思量一計:

    「將他移在別處,與我便無干了。」擔著驚恐,上前去解這麻索。那白鐵本來有些蠻力,輕輕的便取下掛來,背出正街,心慌意急,不暇致詳,向一家門裡撇下。頭也不回,竟自歸家,兀自連打幾個寒噤,鐵也不敢打了,復上床去睡臥,不在話下。

    且說邱乙大,黑早起來開門,打聽老婆消息,走到劉三旺門前,並無動靜,直走到巷口,也沒些蹤影,又回來坐地尋思:「莫不是這賤婦逃走他方去了?」又想:「他出門稀少,又是黑暗裡,如何行動?」又想道:「他若不死時,麻索必然還在。」再到門前去看時,地下不見麻繩,定是死了劉家門首,被他知覺,藏過了屍首,與我白賴。又想:「劉三旺昨晚不回,只有那綽板婆和那小廝在家,那有力量搬運?」又想道:「蟲蟻也有幾隻腳兒,豈有人無幫助?且等他開門出來,看他什麼光景,見貌辨色,可知就裡。」等到劉家開門,再旺出來,把錢去市心裡買饃饃點心,並不見有一些驚慌之意。邱乙大心中委決不下,又到街前街後閒蕩,打探一回,並無影響。回來看見長兒還睡在床上打-,不覺怒起,掀開被,向腿上四五下,打得這小廝睡夢裡直跳起來。邱乙大道:「娘也被劉家逼死了,你不去討命,還只管睡!」這句話,分明邱乙大教長兒去惹事,看風色。長兒聽說娘死了,便哭起來,忙忙的穿了衣服,帶著哭,一徑直趕到劉三旺門首去,罵道:「狗娼根狗淫婦!還我娘來?」那綽板婆孫大娘,見長兒罵上門,如何耐得,急趕出來,罵道:「千人射的野賊種,敢上門欺負老娘麼?」便揪著長兒頭髮,卻待要打,見邱乙大過來,就放了手。

    這小廝滿街亂跳亂舞,帶哭帶罵討娘,邱乙大耐不住,也罵起來。那綽板婆怎肯相讓,旁邊鑽出個再旺來相幫,兩下干罵一場,都裡勸開。邱乙大教長兒看守家裡,自去街上央人寫了狀詞,趕到浮梁縣告劉三旺和妻孫氏人命事情。大尹准了狀詞,差了拘拿原被告和鄰里干證到官審問。原來綽板孫氏平昔口嘴不好,極是要衝撞人,鄰里都不歡喜;因此說話中間,未免偏向邱乙大幾分,把相罵的事情,增添得重大了,隱隱的將這人命,射實在綽板婆身上。這大尹見眾人說話相同,信以為實。錯認劉三旺將屍藏匿在家,希圖脫罪。差人搜檢,連地也翻了轉來,只是搜尋不出,故此難以定罪。且不用刑,將綽板婆拘禁,差人押劉三旺尋訪楊氏下落,邱乙大討保在外。這場官司好難結哩!有分教:

    綽板婆消停口舌,磁器匠耽誤生涯。

    這事且擱過不提。再說白鐵將那屍首,卻撇在一個開酒店的人家門首。那店主人王公,年紀六十餘歲,有個媽媽,靠著賣酒過日。是夜睡至五更,只聽得叩門之聲,醒時又不聽得。剛剛合眼,卻又聞得砰砰聲叩響。心中警異,披衣而起,即喚小二起來,開門觀看。只見街頭上,不橫不直,擋著這件物事。王公還道是個醉漢,對小二道:「你仔細看一看,還是遠方人,是近處人?若是左近鄰里,可叩他家起來,扶了去。」小二依言,俯身下去認看,因背了星光,看不仔細。見頸邊拖著麻繩,卻認做是條馬鞭,便道:「不是近邊人,想是個馬伕。」王公道「你怎麼曉得他是個馬伕?」小二道:「見他身邊有根馬鞭,故此知得。」王公道:「既不是近處人,由他罷!」小二欺心,要拿他的鞭子,伸手去拾時,卻拿不起,只道壓了身底下,盡力一扯,那屍首直豎起來,把小二嚇了一跳,叫道:「阿呀!」連忙放手。那屍撲的倒下去了。連王公也吃一驚,問道:「這怎麼說?」小二道:「只道是根鞭兒,要拿他的,不想卻是縊死的人,頸下扣的繩子。」王公聽說,驚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叫道:「這沒頭官司,叫我如何吃得起?若到了官,如何洗得清?」便與小二商議。小二道:「不打緊,只教他離了我這裡,就沒事了。」王公道:「說得有理,還是拿到那裡去好?」小二道:「撇他在河裡罷。」當下二人動手,直抬到河下。遠遠望見岸上有人,打著燈籠走來,恐怕被他撞見,不管三七二十一,撇在河邊,奔回家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岸上打燈籠來的是誰?那人乃是本鎮一個大戶叫做朱常,為人奸詭百出,變詐多端,是個好打官司的主兒。因與一個隔縣姓趙的人家爭田。這一早要到田頭去割稻,同著十來個家人,拿了許多扁挑索子鐮刀,正來下舡。那提燈的在前,走下岸來,只見一人橫倒在河邊,也認做是個醉漢,便道:「這該死的貪這樣膿血!若再一個翻身,卻不滾在河裡,送了性命。」內中一個家人,叫做卜才,是朱常手下第一出尖的幫手,他只道醉漢身邊有些錢鈔,就蹲倒身,伸手去摸他腰下,卻冰一般冷,縮手不迭,便道:「原來死的了!」朱常聽說是死人,心下頓生不良之念。忙叫:「不要慌。拿燈來照看,是老的?是少的?」眾人在燈下仔細打燈認,卻是個縊死的婦人。朱常道:「你們把他頸裡繩解去那掉了,扛下艄裡去藏好。」眾人道:「老爹,這婦人正不知是甚人謀死的?我們如何倒去招攬是非?」朱常道:「你莫管他,我自有用處。」眾人只得依他,解去麻繩,叫起看船的,扛上船,藏在艄裡,將平基蓋好。朱常道:「卜才,你回去,媳婦子叫五六個來!」卜才道:「這二三十畝稻,夠什麼砍,要這許多人去做甚?」朱常道:「你只管叫來,我自有用處。」卜才不知是意見,即便提了燈回去。不一時叫到,坐了一舡,解纜開船。兩人蕩槳,離了鎮上。眾人問道:「老爹載這東西去有甚用處?」朱常道:

    「如今去割稻,趙家定來攔阻,少不得有一場相打,到告狀結殺。如今天賜這東西與我,豈不省了打官司,還有許多妙處。」

    眾人道「老爹怎見省了打官司?又有何妙處?」朱常道:「有了這屍首時,只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卻不省了打官司。你們也有些財采。他若不見機,弄到當官,定然我們佔個上風。

    可不好麼!」眾人都喜道:「果然妙計!小人們怎省得?」正是:

    算定機謀誇自己,排成巧計害他人。

    這些人都是愚野村夫,曉得什麼利害?聽見家主說得都有財采,竟像甕中取鱉,手到拿來的事,樂極了,巴不得趙家的人,這時便到河邊來廝鬧便好:銀子既有得到手,官司又可以贏得,竟像生了翼翅的一般,頃刻就飛到了。此時天色漸明,朱常教把船歇在空闊無人居住之處,離田頭尚有一箭之路。眾人都上了岸,尋出一條一股好一股斷的爛草繩,將船纜在一顆草根上,只留一個人在船上看守,眾男女都下田割稻。朱常遠遠的立在岸上打探消耗。原來這地方叫做鯉魚橋,離景德鎮只有十里多遠,再過去里許,又喚做太白村,乃是江南徽州府婺源縣所管。因是兩省交界之處,人人錯壤而居。與朱常爭田這人名喚趙完,也是個大富之家,原是浮梁縣人戶,卻住在婺源縣地方。兩縣俱置得有田產。那爭的田,只得三十餘畝,乃趙完族兄趙寧的。先把來抵借了朱常銀子,卻又賣與趙完,恐怕出醜,就攔在佃種,兩邊影射了三四年。

    不想近日身死,故此兩家相爭。這稻子還是趙寧所種。

    說話的,這田在趙完屋腳跟頭,如何不先砍了,卻留與朱常來割?看官有所不知,那趙完也是強橫之徒,看得自己大了,道這田是明中正契買族兄的,又在他的左近;朱常又是隔省人戶,料必不敢來割稻,所以放心托膽。那知朱常又是個專在虎頭上做窠,要吃不怕死的魍魎,竟來放對,只在田中砍稻。早有人報知趙完。趙完道:「這廝真是吃了大蟲的心,豹子的膽,敢來我這裡撩撥!想是來送死麼!」兒子趙壽道:「爹,自古道:來者不懼,懼者不來。也莫輕覷了他!」趙完問報人道:「他們共有多少人在此?」答道:「十來個男子,六七個婦人。」趙完道:「既如此,也教婦人去。男的對男,女對女,都拿的來,敲斷他的孤拐子,連船都拔他上岸,那時方見我的手段。」即便喚起二十多人,十來個婦人,一個個粗腳大手,裸臂揎拳,如疾風驟雨而來。趙完父子隨後來看。且說眾人遠遠的望著田中,便喊道:「偷稻的賊不要走!」朱常家人媳婦,看見趙家有人來了,連忙住手,望河邊便跑。到得岸旁,朱常連叫快脫衣服。眾人一齊卸下,堆做一處,叫一個婦人看守,覆身轉來,叫道:「你來你來,若打輸與你,不為好漢。」趙完家有個雇工人,叫做田牛兒,自恃有些氣力,搶先飛奔向前。朱家人見他勢頭來得勇猛,兩邊一閃,讓他衝將過來,才讓他衝進時,男子婦人,一裹轉來圍住。田牛兒叫聲:「來的好!」提起升籮般拳頭,揀著個精壯村夫,趕上一拳打去,只望先打倒了一個硬的,其餘便知摧枯拉朽了。

    誰知那人卻也來得,拳到面上時,將身子打一偏,那拳便打個空,反被眾人圍將攏來,將田牛兒圍住,險些兒動不得。急起左拳來打,手尚未起,又被一人接住,兩邊扯開。田牛兒便施展不得。朱家人也不打他,推的推,扯的扯,倒像八抬八綽一般,腳不點地竟拿上船。那爛草繩繫在草根上,有甚斤骨,初踏上船就斷了。艄上人已預先將篙攔住,眾人將田牛兒納在艙中亂打。趙家後邊的人,見田牛兒捉上船去,蜂擁趕上船搶人。朱家婦女,都四散走開,放他上去。說時遲,那時快,攔篙的人一等趙家男子婦人上齊船時,急掉轉篙,望岸上用力一點,那船如箭一般,向河心中直盪開去。人眾船輕,三四幌便翻將轉來。兩家男女四十多人,盡都落水。這些婦人各自掙扎上岸,男子就在水中相打,縱橫攪亂,激得水濺起來,恰如驟雨相似,把岸上看的人眼都耀花了,只叫莫打,有話上岸來說。正打之間,卜才就人亂中,把那縊死婦人屍首,直e過去,便喊起來道:「地方救護,趙家打死我家人了!」朱常同那六七個婦人,在岸邊接應,一齊喊叫,其聲震天動地。趙家的婦人,正絞擠濕衣,聽得打死了人,帶水而逃。水裡的人,一個個嚇得膽戰心驚,正不知是那個打死的,巴不能-脫逃走,被朱家人乘勢追打,吃了老大的虧,掙上了岸,落荒逃奔。此時只恨父母少生了兩隻腳兒。朱家人欲要追趕,朱常止住道:「如今不是相打的事了,且把屍首收拾起來,抬放他家屋裡了,再處。」眾人把屍首拖到岸上,卜才認做妻子,假意啼啼哭哭。朱常又教撈起船上篙槳之類,寄頓佃戶人家;又對看的人道:「列位地方鄰里,都是親眼看見,活打死的,須不是誣陷趙完,倘到官司時,少不得要相煩做個證見,但求實說罷了。」這幾句是朱常引人來兜攬處和的話。此時內中若有個有力量的,出來擔當,不教朱常把屍首抬去趙家說和,這事也不見得後來害許多人的性命。只因趙完父子,平日是個難說話的,恐怕說而不聽,反是一場沒趣。況又不曉得朱常心中是甚樣個意兒?故此並無一人招攬。

    朱常見無人招架,教眾人穿起衣服,把屍首用蘆席捲了,將繩索絡好,四人扛著,望趙完家來。看的人隨後跟來,觀看兩家怎地結局?

    銅盆撞了鐵掃帚,惡人自有惡人磨。

    且說趙完父子隨後趕來,遠望著自家人追趕朱家的人,心中歡喜。漸漸至近,只見婦女家人,渾身似水,都像落湯雞一般,四散奔走。趙完驚訝道:「我家人多,如何反被他們打下水去?」正說著,只見眾人趕到,亂嚷道:「阿爹不好了!快回去罷。」趙完道:「你們怎地恁般沒用?都被打得這模樣!」

    眾人道:「打是小事,只是他家死了人卻怎處?」趙完聽見死了個人,嚇得就酥了半邊,兩隻腳就像釘了,半步也行不動。

    趙壽與田牛兒,兩邊挾著胳膊而行,扶至家中坐下,半晌方才開言:「如何就打死了人?」眾人把相打翻船的事,細說一遍。又道:「我們也沒有打婦人,不知怎地死了?想是淹死的。」

    趙完心中沒有主意,只叫:「這事怎好?」那時閤家老幼,都叢在一堆,人人心中驚慌。正說之間,人進來報:「朱家把屍首抬來了。」趙完又吃這一嚇,恰像打坐的禪和子,急得身色一毫不動。自古道:物極則反,人急計生。趙壽忽地轉起一念,便道:「爹莫慌,我自有對付他的計較在此。」便對眾人道:「你們多向外邊閃過,讓他們進來之後,聽我鳴鑼為號,留幾個緊守門口,其餘都趕進來拿人,莫教走了一個。解到官司,見許多人白日搶劫,這人命自然從輕。」眾人得了言語,一齊轉身。趙完恐又打壞了人,吩咐:「只要拿人,不許打人。」

    眾人應允,一陣風出去。趙壽只留了一個心腹義孫趙一郎道:

    「你且在此。」又把婦女妻小打發進去,吩咐:「不要出來。」趙完對兒子道:「雖然告他白日打搶,總是人命為重,只怕抵擋不過。」趙壽走到耳根前,低低道:「如今只消如此這般。」趙完聽了大喜,不覺身子就健旺起來,乃道:「事不宜遲,快些停當!」趙壽先把各處門戶閉好,然後尋了一把斧頭,一個棒槌,兩扇板門,都已完備,方教趙一郎到廚下叫出一個老兒來。那老兒名喚丁文,約有六十多歲,原是趙完的表兄,因有了個懶黃病,吃得做不得,卻又無男無女,捱在趙完家燒火,博口飯吃。當下那老兒不知頭腦,走近前問道:「兄弟有甚話?」趙完還未答應,趙壽閃過來,提起棒槌,看正太陽,便是一下。那老兒只叫得聲阿呀,翻身跌倒。趙壽趕上,又復一下,登時了帳。當下趙壽動手時,以為無人看見,不想田牛兒的娘田婆,就住在趙完宅後,聽見打死了人,恐是兒子打的,心中著急,要尋來問個仔細,從後邊走出,正撞著趙壽行兇。嚇得蹲倒在地,便立不起身。口中念聲:「阿彌陀佛!青天白日,怎做這事!」趙完聽得,回頭看了一看,把眼向兒子一顛,趙壽會意,急趕近前,照頂門一棒槌打倒,腦漿鮮血一齊噴出。還怕不死,又向肋上三四腳,眼見得不能夠活了。只因這一文錢上起,又送了兩條性命。正是:

    含容終有益,任意是生災。

    且說趙一郎起初喚丁老兒時,不道趙壽懷此惡念,驀見他行兇,驚得只縮到一壁角邊去。丁老兒剛剛完事,接腳又撞個田婆來湊成一對,他恐怕這第三棒槌輪到頭上,心下著忙,欲待要走,這腳上卻像被千百斤石頭壓住,那裡移得動分毫。正在慌張,只見趙完叫道:「一郎快來幫一幫。」趙一郎聽見叫他相幫,方才放下肚腸,掙扎得動,向前幫趙壽拖這兩個屍首,放在遮堂背後,尋兩扇板門壓好,將遮堂都起浮了窠臼。又吩咐趙一郎道:「你切不可洩漏,待事平了,把傢俬分一股與你受用。」趙一郎道:「小人靠阿爹洪福過日的,怎敢洩漏?」剛剛停當,外面人聲鼎沸,朱家人已到了。趙完三人退入側邊一間屋裡,掩上門兒張看。且說朱常引家人媳婦,扛著屍首趕到趙家,一路打將進去。直到堂中,見四面門戶緊閉,並無一個人影。朱常教把屍首居中停下,「打到裡邊去拿趙完這老忘八出來,鎖在死屍腳上。」眾人一齊動手,乒乒乓乓將遮堂亂打,那遮堂已是離了窠臼的,不消幾下,一扇扇都倒下去,屍首上又壓了一層。眾人只頂向前,那知下面有物。趙壽見打下遮堂,把鑼篩起。外邊人聽見,發聲喊,搶將入來。朱常聽得篩鑼,只道有人來搶屍首,急掣身出來,眾人已至堂中,兩下你揪我扯,攪做一團,滾做一塊。裡邊趙完三人大喊:「田牛兒!你母親都被打死了,不要放走了人。」

    田牛兒聽見,急奔來問:「我母親如何卻在這裡?」趙完道:

    「他剛同丁老官走來問我,遮堂打下,壓死在內。我急走得快,方逃得性命。若遲一步兒,這時也不知怎地了!」田牛兒與趙一郎將遮堂搬開,露出兩個屍首。田牛兒看娘頭時,已打開腦漿,鮮血滿地,放聲大哭。朱常聽見,只道還是假的,急抽身一望,果然有兩個屍首,著了忙,往外就跑。這些家人媳婦,見家主走了,各要-脫逃走,一路揪扭打將出來。那知門口有人把住,一個也走不脫,都被拿住。趙完只叫:「莫打壞了人。」故此朱常等不十分吃虧。趙壽取出鏈子繩索,男子婦女鎖做一堂。田牛兒痛哭了一回,心中忿怒,跳起身來。

    「我把朱常這老忘八,照依母親打死罷了。」趙完攔住道:「不可不可!如今自有官法究治,打死他做甚?」教眾人扯過一邊。

    此時已哄動遠近村坊,地方鄰里,無有不到趙家觀看。趙完留到後邊,備起酒席款待,要眾人具個白晝劫殺公呈。那眾人都是趙完的親戚佃戶,俱應承了。趙完即央人寫了狀詞,鄰里寫了公呈,同往婺源縣擊鼓喊冤。正是:

    強中更遇強中手,惡人須服惡人磨。

    卻說那婺源縣大尹,姓李名正,字國材,山東歷城縣人。

    乃進士出身,為官直正廉明,雪冤辨奸。又且一清如水,分文不取。當下聞得擊鼓喊冤,即便升堂,傳集衙役皂快,喝教帶進趙完一干人跪在丹墀下。大尹問道:「你們有甚冤枉?

    從實說來。」趙完手持狀詞,口中只說:「老爺救命。」大尹叫手下人拿上狀詞看了,見是人命重事。大尹又問鄰佑道:「你們是什麼人?」鄰里道:「小人俱是趙完左右鄰居,目擊朱常在趙完家行兇,不得不來報明。」將呈子遞上。大尹看了,就叫打轎,帶領仵作一應衙役,往趙家檢驗。趙家已自擺設公案,迎接大尹。到了,坐定,叫仵作將三個死屍致命傷處,從實檢驗報來。仵作先將丁老兒、田氏看過,稟道:「這兩個俱是打傷腦殼。」又將朱常的死婦遍身看過,稟道:「此婦遍身並無傷處,惟有頸下一條血痕,看來不是打死,竟是勒死的。」

    大尹道:「可俱是實?」仵作稟道:「小人怎敢混報?」大尹心下疑惑:「既是兩下相毆,為何此婦身上毫無傷處?」遂喚朱常問道:「此婦是你什麼人?」朱常稟道:「是小人家人卜才的妻子。」大尹便喚卜才問道:「你的妻子可是昨日登時打死了?」

    卜才道:「是。」大尹問了詳細,自走下來把三個屍首逐一親驗,仵作人所報不差,暗稱奇怪。吩咐把棺木蓋上封好,帶到縣裡聽審。大尹在轎上,一路思想,心下明白。回縣坐下,發眾犯都跪在儀門外。單喚朱常上去,道:「朱常,你不但打死趙家二命,連這婦人,也是你謀死的!須從實招來。」朱常道:「這是家人卜才的妻子余氏,實被趙完打下水死的,地方上人,都是見的,如何反是小人謀死?爺爺若不信,只問卜才便見明白。」大尹喝道:「胡說!這卜才乃你一路之人,我豈不曉得!敢在我面前支吾!夾起來。」眾皂隸一齊答應上前,把朱常鞋襪去了,套上夾棍,便喊起來。那朱常本是富足之人,雖然好打官司,從不曾受此痛苦,只得一一吐實:「這屍首是浮梁江口不知何人撇下的。」大尹錄了口詞,叫跪在丹墀下。又喚卜才進來,問道:「死的婦人果是你妻子麼?」卜才道:「正是小人妻子。」大尹道:「既是你妻子,如何把他謀死了,詐害趙完?」卜才道:「爺爺,昨日趙完打下水身死,地方上人,都看見的。」大尹把驚堂在桌上一連七八拍,大喝道:

    「你這該死的奴才!這是誰家的婦人,你冒認做妻子,詐害別人!你家主已招稱,是你把他弄死。你若巧辯,快夾起來。」

    卜才見大尹像道士打靈牌一般,把氣拍一片聲亂拍亂喊,將魂魄都驚落了。又聽見家主已招,只得稟道:「這都是家主教小人認作妻子,並不干小人之事。」大尹道:「你一一從實細說。」卜才將下船遇見屍首,定計詐趙完前後事細說一遍,與朱常無二。大尹已知是實,又問道:「這婦人雖不是你打死,也不該冒認為妻,詐害平人。那丁文、田婆卻是你與家主打死的,這須沒得說。」卜才道:「爺爺,其實不曾打死,就夾死小人,也不招的。」大尹也教跪在丹墀。又喚趙完並地方來問,都執朱常扛屍到家,乘勢打死。大尹因朱常造謀詐害趙完事實,連這人命也疑心是真,又把朱常夾起來。朱常熬刑不起,只得屈招。大尹將朱常、卜才各打四十,擬成斬罪,下在死囚牢裡。其餘十人,各打二十板,三個充軍,七個徒罪,亦各下監。六個婦人,都是杖罪,發回原籍。其田斷歸趙完,代趙寧還原借朱常銀兩。又行文關會浮梁縣查究婦人屍首來歷。那朱常初念,只要把那屍首做個媒兒,趙完怕打人命官司,必定央人兜收私處,這三十多畝田,不消說起歸他,還要紮詐一注大錢,故此用這一片心機。誰知激變趙壽做出沒天理事來對付他,反中了他計。當下來到牢裡,不勝懊悔,想道:「這早若不遇這屍首,也不見得到這地位!」正是:

    早知更有強中手,卻悔當初枉用心。

    朱常料到:「此處定難翻案。」叫兒子吩咐道:「我想三個屍棺,必是釘稀板薄,交了春氣,自然腐爛。你今先去會了該房,捺住關會文書。回去教婦女們,莫要洩漏這縊死屍首消息。一面向本省上司去告准,捱至來年四五月間,然後催關去審,那時爛沒了縊死繩痕,好與他白賴。一事虛了,事事皆虛,不悉這死罪不脫。」朱太依了父親,前去行事,不在話下。

    卻說景德鎮賣酒王公家小二因相幫撇了屍首,指望王公些東西,過了兩三日,卻不見說起。小二在口內野唱,王公也不在其意。又過了幾日,小二不見動靜,心中焦躁,忍耐不住,當面明明說道:「阿公,前夜那話兒,虧我把去出脫了還好;若沒我時,到天明地方報知官司,差人出來相驗,饒你硬掙,不使酒錢,也使茶錢。就拌上十來擔涎吐,只怕還不得了結哩!如今省了你許多錢鈔,怎麼竟不說起謝我?」大凡小人度量極窄,眼孔最淺:偶然替人做件事兒,僥倖得效,便道潑天大功勞了,虧我挾持成就,竟想厚報;稍不如意,便要就翻轉臉來了。所以人家用錯了人,反受其荼毒。如小二不過一時用得些氣力,便想要王公的銀子,那王公若是個知事的,不拘多寡與他些也就罷了,誰知王公又是捨不得一文錢的慳吝老兒,說著要他的錢,恰像割他身上的肉,就面紅頸赤起來了。當下王公見小二要他銀子,便發怒道:「你這人忒沒理!吃黑飯,護漆柱。吃了我家的飯,得了我的工錢,便是這些小事,略走得幾步,如何就要我錢?」小二見他發怒,也就嚷道:「啊呀!就不把我,也是小事,何消得喉急?用得我著,方吃得你的飯,賺得你的錢,須不是白把我用的。還有一句話,得了你工錢,只做得生活,原不曾說替你拽死屍的。」王婆便走過來道:「你這蠻子,真個憊懶!自古道:茄子也讓三分老。怎麼一個老人家,全沒些尊卑,一般樣與他爭嚷。」小二道:「阿婆,我出了力,不把銀子與我,反發喉急,怎不要嚷?」王公道:「什麼!是我謀死的?要詐我錢!」

    小二道:「雖不是你謀死,便是擅自移屍,也須有個罪名。」王公道:「你到去首了我來。」小二道:「要我首也不難,只怕你當不起這大門戶。」王公趕上前道:「你去首,我不怕。」望外劈勁就掇。那小二不曾提防,捉腳不定,翻斤斗直跌出門外,磕碎腦後,鮮血直淌。小二跌毒了,罵道:「這老忘八!虧了我,反打麼!」就地下拾起一塊磚來,望王公擲去,誰知數合當然,這磚不歪不斜,正中王公太陽,一交跌倒,再不則聲。

    王婆急上前扶時,只見口開眼定,氣絕身亡。跌腳叫苦,便哭起天來。只因這一文錢上,又斷送了一條性命。

    總為惜財喪命,方知財命相連。

    小二見王公死了,爬起來就跑。王婆喊叫鄰里,趕上拿轉,鎖在王公腳下,問王婆:「因甚事起?」王婆一頭哭,一頭將前情說出,又道:「煩列位與老身作主則個。」眾人道:

    「這廝原來恁地可惡!先教他吃些痛苦,然後解官。」三四個鄰佑上前來,一頓拳頭腳尖,打得半死,方才住手。教王婆關閉門戶,同到縣中告狀。此時紛紛傳說,遠近人都來觀看。

    且說邱乙大正訪問妻子屍首不著,官司難結,心思氣悶。這一日聞得小二打王公的根由,「怎道這婦女屍首,莫不就是我的妻子麼?」急走來問,見王婆鎖門要去告狀。邱乙大上前問了個詳細,計算日子,正是他妻子出門這日,便道:「怪道我家妻子屍首,當朝就不見蹤影,原來是他們丟掉了。到如今有了實據,綽板婆卻自賴不得的了。」即忙趕到縣前看來,只見王婆叫喊到縣堂上。縣主知是殺人大案,立刻出簽拿了小二。不問眾人,先教王婆問了備細。小二料到罪真難脫了,不待用夾,一一招承。打了三十,問成死罪,下在獄中。邱乙大算計妻子被劉三旺謀死,正是此日,這屍首一定是他撇下的。證見已確,要求審結。此時婺源縣知會文書未到,大尹因沒有屍首,終無實據。原發落出去尋覓。再說小二,初時已被鄰里打傷,那頓板子,又十分利害。到了獄中,沒有使用,又且一頓拳頭,三日之間,血崩身死。為這一文錢起,又送一條性命。

    見因貪白鏘,番自喪黃泉。

    且說邱乙大從縣中回家,正打白鐵門首經過,只聽得裡邊叫天叫地的啼哭。原來白鐵自那夜擔著驚恐,出脫這屍首,冒了風寒,回家上得床,就發起寒熱,病了十來日,方才斷命。所以老婆啼哭。眼見為這一文錢,又送一條性命。

    化為陰府驚心鬼,失卻陽間打鐵人。

    邱乙大聞知白鐵已死,歎口氣道:「恁般一個好漢!有得幾日,卻又了賬,可見世人真是沒根的!」走到家中看時,止有這個小廝,鬼一般縮在半邊,要口熱水,也不能夠。看了那樣光景,方懊悔前日逼勒老婆,做了這件拙事。如今又弄得不尷不尬,心下煩惱,連生意也不去做,終日東尋西覓,並無屍首下落。看看捱過殘年,又早五月中旬。那時朱常兒子朱太已在按院告准狀詞,批在浮梁縣審問,行文到婺源縣關提人犯屍棺。起初朱太還不上緊,到了五月間,料得屍首已是腐爛,大大送個東道與婺源縣該房,起文關解。那趙完父子因婺源縣已經問結,自道沒事,毫無畏懼,抱卷赴理。兩縣解子領了一干人犯,三具屍棺,道至浮梁縣當堂投遞。大尹將人犯羈禁,屍棺發置官壇候檢,打發婺源回文,自不必說。不則一日,大尹吊出眾犯,前去相驗。那朱太合衙門通買囑了,要勝趙元。大尹到屍場坐下,趙完將浮梁縣案卷呈上。大尹看了,對朱常道:「你借屍索詐,打死二命,事已問結,如何又告?」朱常稟道:「爺爺,趙完打余氏落水身死,眾目共見;卻買囑了地鄰仵作,妄報是縊死的。那丁文、田婆,自己情慌,謀害抵飾,硬誣小人打死。且不要論別件,但據小人主僕力量有限,趙家是何等勢務,卻容小人打死二命?況死的俱是七十多歲,難道恁地利害,只揀垂死之人來打?爺爺推詳這上,就見明白。」大尹道:「既如此,你當時就不該招承了。」朱常道:「他那衙門情絮用極刑拷逼,若不屈招,性命已不到今日了。」趙完也稟道:「朱常當日倚仗假屍,逢著的便打,閤家躲避,那丁文、田婆年老奔走不及,故此遭他毒手。假屍縊死繩痕,是婺源縣太爺親驗過的,豈是仵作妄報。如今日久腐爛,巧言誑騙爺爺,希圖漏網反陷。但求細看招卷,曲直立見。」大尹道:「這也難憑你說。」即教開棺檢驗。天下有這等作怪的事,只道屍首經了許久,料已腐爛盡了,誰知都一毫不變,宛然如生。那楊氏頸下這條繩痕,轉覺顯明,倒教仵作人沒理會。你道為何?他已得了朱常的錢財,若屍首爛壞了,好從中作弊,要出脫朱常,反坐趙完。如今傷痕見在,若虛報了,恐大尹還要親驗。實報了,如何得朱常銀子。正在躊躇,大尹早已瞧破,就走下來親驗。那仵作人被大尹監定,不敢隱匿,一一實報。朱常在旁暗暗叫苦。

    大尹將所報傷處,將卷對看,分毫不差,對朱常道:「你所犯已實,怎麼又往上司誑告?」朱常又苦苦分訴。大尹怒道:

    「還要強辯!夾起來!快說這縊死婦人是那裡來的?」朱常受刑不過,只得招出:「本日早起,在某處河沿邊遇見,不知是何人撇下。」那大尹極有記性,急趨想起,「去年邱乙大告稱,不見了妻子屍首;後來賣酒王婆告小二打死王公,也稱是日抬屍首,撇在河沿上去了,至今屍首沒有下落,莫不就是這個麼?」暗記在心。當下將朱常、卜才都責三十,照舊死罪下獄,其餘家人問徒招保。趙完等發落寧家,不提。

    且說大尹回到縣中,吊出邱乙大狀同,並王小二那宗案卷查對,果然日子相同,撇屍地處一般,更無疑惑。即著原差,喚到邱乙大、劉三旺干證人等,監中吊出綽板婆孫氏,齊到屍場認看。此時正是五月天道,監中瘟疫大作,那孫氏剛剛病好,還行走不動,劉三旺與再旺扶挾而行。到了屍場上,仵作揭開棺蓋,那邱乙大認得老婆屍首,放聲號慟,連連叫道:「正是小人妻子。」干證鄰里也道:「正是楊氏。」大尹細細鞠問致死情由,邱乙大咬定:「劉三旺夫妻登門打罵,受辱不過,以致縊死。」劉三旺、孫氏,又苦苦折辯。地鄰俱稱是孫氏起釁,與劉三旺無干。大尹喝教將孫氏拶起。那孫氏是新病好的人,身子虛弱,又走行這番,勞碌過度,又費唇費舌折辯,漸漸神色改變。經著拶子,疼痛難忍,一口氣收不來,翻身跌倒,嗚呼哀哉!只因這一文錢上起,又送一條性命。正是:

    地獄又添長舌鬼,陽間少了綽板聲。

    大尹看見,即令放拶。劉三旺向前叫喊,喊破喉嚨,也喚不轉。再旺在旁哀哀啼哭,十分淒慘。大尹心中不忍,向邱乙大道:「你妻子與孫氏角口而死,原非劉三旺拳手相打。

    今孫氏亦亡,足以抵償。今後兩家和好,屍首各自領歸埋葬,不許再告;違者,定行重治。」眾人叩首依命,各領屍首埋葬,不在話下。

    且說朱常、卜才下到獄中,想起枉費許多銀兩,反受一場刑杖,心中氣惱,染起病來,卻又沾著瘟氣,二病夾攻,不夠數日,雙雙而死。只因這一文錢上起,又送兩條性命。

    未詐他人,先損自己。

    說話的,我且問你:朱常生心害人,尚然得個喪身亡家之報;那趙完父子活活打死無辜兩人,又誣陷了兩條性命,他卻漏網安享,可見天理原有報不到之處。看官,你可曉得,古老有句言語麼?是那幾句?古語道: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

    那天公算善報,個個記得明白。古往今來,曾放過那個?

    這趙完父子漏網受用,一來他的頑福未盡;二來時候不到:三來小子只有一張口,沒有兩副舌,說了那邊,便難顧這邊,少不得逐節還你一個報應。閒話休提。且說趙完父子,又勝了朱常,回到家中,親戚鄰里,齊來作賀。吃了好幾日酒。又過數日,聞得朱常、卜才,俱已死了,一發喜之不勝。田牛兒念著母親暴露,領歸埋葬不提。時光迅速,不覺又過年餘。

    原來趙完年紀雖老,還愛風月,身邊有個偏房,名喚愛大兒。

    那愛大兒生得四五分顏色,喬喬畫畫,正在得趣之時。那老兒雖然風騷,到底老人家,只好虛應故事,怎能夠滿其所欲?

    看見義孫趙一郎,身材雄壯,人物乖巧,尚無妻室,倒有心看上了。常常走到廚房下,捱肩擦背,調嘴弄舌。你想世上能有幾個坐懷不亂的魯男子,婦人家反去勾搭,他可有不肯之理。兩下眉來眼去,不一日,成就了那事。彼此俱在少年,猶如一對餓虎,那有個飽期,捉空就閃到趙一郎房中,偷一手兒。那趙一郎又有些本領,弄得這婆娘體酥骨軟,魄散魂銷,恨不時刻並做一塊。約莫串了半年有餘,一日,愛大兒對趙一郎說道:「我與你雖然快活了這幾多時,終是礙人耳目,心忙意急,不能夠十分盡興。不如悄地逃往遠處,做個長久夫妻。」趙一郎道:「小娘子若真肯向我,就在這裡,也可做得長久夫妻。」愛大兒道:「你便是心上人了,有甚假意?只是怎地在此就做的夫妻!」趙一郎道:「昔年丁老官與田婆,都是老爹與大官人自己打死詐賴朱家的,當時教我相幫他扛抬,曾許事完之日,分一份傢俬與我。那個棒棍,還是我藏好。一向多承小娘相愛,故不說起。你今既有此心,我與老爹說,不要了那一份家,尋個所在住下,然後再央人說,要你為配,不怕他不肯。他若捨不得,那時你悄地竟自走了出來,他可敢道個不字麼?設或不達時務,便報與田牛兒,同去告官,教他性命也自難保。」愛大兒聞言,不勝歡喜,道:「事不宜遲,作速理會。」說罷,閃出房去。次日趙一郎探趙完獨自個在堂中閒坐,上前說道:「向日老爹許過事平之後,分一份傢俬與我。如今朱家了賬已久,要求老爹分一股兒,自去營運,與我度日。」趙完答道:「我曉得了。」再過一日,趙一郎轉入後邊,遇著愛大兒,遞個信兒道:「方纔與老爹說了,娘子留心察聽看,可像肯的。」愛大兒點頭會意,各自開去不提。

    且說趙完叫趙壽到一個廂房中去,將門掩上,低低把趙一郎說話,學與兒子,又道:「我一時含糊應了他,如今還是怎地計較?」趙壽道:「我原是哄他的甜話,怎麼真個就做這指望?」老趙道:「當初不合許出了,今若不與他些,這點念頭,如何肯息?」趙壽沉吟了一回,又生起歹念,乃道:「若引慣了他,做了個月月紅,倒是無了無休的詐端。想起這事,止有他一個曉得,不如一發除了根,永無掛慮。」那老兒若是個有仁心的,勸兒子休了這念,胡亂與他些小東西,或者免得後來之禍,也未可知。千不合,萬不合,卻說道:「我也有這念頭,但沒有個計策。」趙壽道:「有甚難處,明日去買些砒霜,下在酒中,到晚灌他一醉,怕道不就完事。外邊人都曉得平日將他厚待的,決不疑惑。」趙完歡喜,以為得計。他父子商議,只道神鬼不知:那曉得卻被愛大兒瞧見,料然必說此事,悄悄走來覆在壁上窺聽。雖則聽著幾句,不當明白,恐怕出來撞著,急閃入去。欲要報與趙一郎,因聽得不甚真切,不好輕事重報。心生一計。到晚間,把那老兒多勸上幾杯酒,吃得醉熏熏。到了床上,愛大兒反抱定了那老兒撒嬌撒癡,淫聲浪說。那老兒迷魂了,乘著酒興,未免做些沒正經事體。方在酣美之時,愛大兒道:「有句話兒要說,恐氣壞了你,不好開口。若不說,又氣不過。」這老兒正玩得氣喘吁吁,借那句話頭,就停住了,說道:「是那個衝撞了你?如此著惱!」愛大兒道:「時耐一郎這廝,今早把風話撩撥我,我要扯他來見你,倒說:『老爹和大官人,性命都還在我手裡,料道也不敢難為我。』不知有甚緣故,說這般滿話。倘在外人面前,也如此說,必疑我家做甚不公不法勾當,可不壞了名聲?那樣沒上下的人,怎生設個計策擺佈死了,也省了後患。」

    那老兒道:「原來這廝恁般無禮!不打緊,明晚就見功效了。」

    愛大兒道:「明晚怎地就見功效?」那老兒也是合當命盡,將要藥死的話,一五一十說出。那婆娘得了實言,次早閃來報知趙一郎。趙一郎聞言,吃那驚不小,想道:「這樣反面無情的狠人!倒要害我性命,如何饒得他過?」摸了棒槌,鎖上房門,急來尋著田牛兒,把前事說與。田牛兒怒氣衝天,便要趕去廝鬧。趙一郎止住道:「若先嚷破了,反被他做了準備。

    不如竟到官司,與他理論。」田牛兒道:「也說得是。還到那一縣去?」趙一郎道:「當初先在婺源縣告起,這大尹還在,原到他縣裡去。」那太白村離縣只有四十餘里,二人拽開腳步,直跑至縣中。恰好大尹早堂未退,二人一齊喊叫。大尹喚入,當廳跪下,卻沒有狀詞,只是口訴。先是田牛兒哭稟一番,次後趙一郎將趙壽打死丁文、田婆,誣陷朱常、卜才情由細訴,將行兇棒槌呈上。大尹看時,血痕雖干,鮮明如昨。乃道:

    「既有此情,當時為何不首?」趙一郎道:「是時因念主僕情分,不忍出首。如今恐小人洩漏,昨日父子計議,要在今晚將毒藥鴆害小人,故不得不來投生。」大尹道:「他父子私議,怎地你就曉得?」趙一郎急遽間,不覺吐出實話,說道:「虧主人偏房愛大兒報知,方才曉得。」大尹道:「你主人偏房,如何肯來報信?想必與你有奸麼?」趙一郎被問破心事,臉色俱變,強詞抵賴。大尹道:「事已顯然,不必強辯。」即差人押二人去拿趙完父子並愛大兒前來赴審。到得太白村,天已昏黑,田牛兒留回家歇宿,不提。

    且說趙壽早起就去買下砒霜,卻不見了趙一郎,問家中上下,都不知道。父子雖然有些疑惑,那個慮到愛大兒洩漏。

    次日清晨,差人已至,一索捆翻,拿到縣中。趙完見愛大兒也拿了,還錯認做趙一郎調戲他不從,因此牽連在內。直至趙一郎說出,報他謀害情由,方知向來有奸,懊悔失言。兩下辯論一番,不肯招承。怎當嚴刑鍛煉,疼痛難熬,只得一一實招。只因他害了四命,情理可恨,趙完父子,各打六十,依律處斬。趙一郎奸騙主妾,背恩反噬;愛大兒通同奸騙,男女二人,各責四十,雜犯死罪,齊下獄中。田牛兒釋放回家。

    一面備文,申報上司,提解見證。不一日,申奏刑部,詳勘號札,四人俱擬依秋後處決。只因這一文錢,又斷送了四條性命。雖然是冤各有頭,債各有主,若不為這一文錢爭鬧,楊氏如何得死?沒有楊氏屍首,連朱常這詐害一事,也就做不成了。總為這一文錢,卻斷送了十三條性命。這段話叫做《一文錢小隙造奇冤》。奉勸世人,捨財忍氣為上。有詩為證:

    相爭只為一文錢,小隙誰知奇禍連!

    勸汝捨財兼忍氣,一生無禍得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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