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文 / 董說
明-董說著
羊阜校點
校點記
《西遊補》十六回,明末董說(字若雨)著。它補入《西遊記》的「三調芭蕉扇」之後,而又自成創作的結構,其思想性和藝術性,毫不比《酉遊記》原書遜色,是一部想像瑰麗而具有當時的現實意義的神魔小說。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此書主旨「實於譏彈明季世風之意多」,而「其造事遣辭,則豐瞻多姿,恍忽善幻,音突之處,時足驚人,間似俳諧,亦常俊絕;殊非同時作手所敢望也。」
此書的故事梗概,系接在唐僧晦徒四眾過火焰山之後,寫孫行者化齋,被鯖魚精所迷,撞入了這個自稱為小月王的妖怪所幻造的「青青世界」。他為了找尋秦始皇借驅山鐸子(想用來把上西天路途所有的藏妖怪的高山趕走),也為了找尋師父唐僧的下落,往返奔走,上下探索,卻跌到了「萬鏡樓台」;從而他通過這樓台上的鏡子,進入「古人世界」,後來又進入「未來世界」。他忽化為虞美人,與楚霸王周旋,想探明秦始皇的住處;忽又當了閻羅王,坐堂把泰檜審判、行刑,並拜岳飛為第三個師父。接著,他從鏡子裡跳出來,又在小月王的王宮和「青青世界」有了許多經歷。最後,孫悟空得到虛空主人的呼喚,才醒悟了;及至他從「青青世界」這個假天地豚身出來,走回到舊時山路上,恰好見到那想吃唐僧的鯖魚精已變作一個小和尚,正在把唐僧哄弄。於是,他一棒對小和尚打了下去,現出鯖魚屍首。這整個過程的描寫,其情節極盡奇幻曲折之能事。
從此書的現實意義來說:一開始寫孫悟空進入「青青世界」的王宮時,就通過宮女的口,揭露皇帝的荒淫無恥,腐化墮落。在孫悟空擔任閩羅王審判秦檜時,又通過判官的口,說:「如今天下有兩樣待宰相的:一樣是吃飯穿衣娛妻弄子的臭人,他待宰相到身,以為華藻自身之地,以為驚耀鄉里之地,以為奴僕詐人之地;一樣是賣國傾朝,謹具平天冠,奉申白玉璽,他待宰相到身,以為攬政事之地,以為制天子之地,以為恣刑賞之地。泰撿是後邊一樣。」而秦檜受刑,竟然叫屈道:「爺爺!後邊做秦檜的也多,現今做秦檢的也不少,只管叫秦檜獨獨受苦怎的?」書中還有一大段諷刺科舉制度的淋漓盡致、維妙維肖的描寫,並通過李老君的口說:「哀哉!一班無耳無目,無舌無鼻,無手無腳,無心無肺,無骨無筋,無血無氣之人,名日秀才;百年只用一張紙,蓋棺卻無兩句書!做的文字,更有蹊蹺……你道這個文章叫做什麼?原來叫做『紗帽文章』!」如此等等,可見此書為了譏彈明季世鳳,其內容具有人民性和民族思想。
我們對此書的校點工作,採用一九五五年由文學古籍刊行社影印的明崇禎刻本為工作本,參校了一九二七年的劉復校點版本和一九五七年的汪原放校點版本,改正了多處錯、漏、衍文字,並補進了劉復校點本中的天目山樵《序》(魯迅評介此書時就提到這篇《序》;又因此《序》說及此書每回後面所加的《評》)和作者佚名的《讀(西遊補)雜記》。每回文字作了分段和加標點。由於校點者水平所限,缺點和錯誤難免,希望得到專家和讀者的指正。
一九八零年十月羊阜記於羊城無名樓
序(一)
曰:出三界,則情根盡,離聲聞緣覺,則妄想空。又曰:出三界,不越三界;離聲聞緣覺,不越聲聞緣覺;一念著處,即是虛妄。妄生偏,偏生魔,魔生種類。十倍正覺,流浪幻化,彌因彌極,浸淫而別具情想,別轉人身,別換區寓,一彈指間事。是以學道未圓,古今同慨!
曰:借光於鑒,借鑒於光,庶幾照體嘗懸,勘念有自。
乃若光影俱無,歸根何似?又可慨已!
補《西遊》,意言何寄?
作者偶以三調芭蕉扇後,火餡清涼,寓言重言,以見情魔團結,形現無端,隨其夢境迷離,一枕子幻出大千世界。
如孫行者牡丹花下撲殺一干男女,從春駒野火中忽入新唐,聽見驪山圖便想借用著驅山鐸,亦似芭蕉扇影子未散。
是為「思夢」。
一墮青青世界,必至萬鏡皆迷。踏空鑿天,皆由陳玄奘做殺青大將軍一念驚悸而生。是為「噩夢」。
欲見秦始皇,瞥面撞著西楚;甫入古人鏡相尋,又是未來。勘問宋丞相秦檜一案,斧鉞精嚴,銷數百年來青史內不平怨氣。是近「正夢」。
困葛儡宮,散愁峰頂,演戲、彈詞,凡所閱歷,至險至阻,所云洪波白浪,正好著力;無處著力,是為「懼夢」。
千古情根,最難打破一「色」字。虞美人、西施、絲絲、綠珠、翠繩娘、蘋香,空閨諧謔,婉孌近人,艷語飛揚,自招本色,似與「喜夢」相鄰。
到得蜜王認行者為父,星稀月郎,大夢將殘矣;五旗色亂,便欲出魔,可是「寤夢」。
約言六夢,以盡三世。為佛、為魔、為仙、為凡、為異類種種,所造諸緣,皆從無始以來認定不受輪迴、不受劫運者,已是輪迴、已是劫運;若自作,若他人作,有何差別?
夫心外心,鏡中鏡,奚帝石火電光,轉眼已盡。今觀十六回中,客塵為據,主帥無皈,一葉泛泛,誰為津岸?
夫情覺索情、夢覺索夢者,了不可得爾。閱是《補》者,暫火焰中一散清涼,冷然善也。」
辛巳中秋嶷如居士書於虎丘千頃雲。
序(二)
予游鶯湖,得見此本於延州來氏。原本略有評語,以示我友武陵山人,山人曰:「未盡也。」間琉證一二,以示一道人,道人曰:「嘻!猶未盡。」乃復加評閱考論,而刪存其原評之中款者;猶以為未盡,不得如悟一子之詮《西遊記》也。予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讀者隨所見之淺深,以窺測古人而已,奚所謂盡者?《西遊》借釋言丹,悟一子因而暢發仙佛同宗之旨,故其言長。南潛本儒者,遭國變,棄家事佛;是書雖借徑《西遊》,實自述平生閱歷了悟之跡,不與原書同趣,何必為悟一子之詮解。且讀書之要,知人論世而已。令南潛之人與世,子既考而得之矣,則參之是書,性情趣向,可以默契,得失離合之間,蓋幾希矣。若夫不盡之言,不盡之意,邈然於筆墨之外者,此則其別有寄托,而不得以於作書之故,豈可以穿鑿附會,而自謂盡之?道人曰:「書意主於點破情魔;然《西遊》全書,可入情魔者不少,何獨托始於三調芭蕉之後?」曰:「南潛易發,因見杏葉而悟黃鐘之度。《西遊》言芭蕉扇,小如杏葉,展之長丈二尺;或有所觸,遂托始於此。」道人笑曰:「其然;此亦不可盡之一證也。」他日,將授之梓,而請序於予,因書其語以貽之。
癸丑孟冬,天目山樵識
西遊補答問
問:《西遊》不闕,何以補也?曰:《西遊》之補,蓋在火焰芭蕉之後,洗心掃塔之先也。大聖計調芭蕉,清涼火焰,力遏之而已矣。四萬八千年俱是情根團結。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空破情根,必先走人情內;走入情內,見得世界情根之虛,然後走出情外,認得道根之實。《西遊》補者,情妖也;情妖者,鯖魚精也。
問:《西遊》舊本,妖魔百萬,不過欲剖唐僧而俎其肉;子補西遊,而鯖魚獨迷大聖,何也?曰: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問:古本《西遊》,必先說出某妖某怪;此敘情妖,不先曉其為情妖,何也?曰:此正是補《西遊》大關鍵處,情之魔人,無形無聲,不識不知;或從悲慘而入,或從逸樂而入,或一念疑搖而入,或從所見聞而入。其所入境,若不可已,若不可改,若不可忽,若一入而決不可出。知情是魔,便是出頭地步。故大聖在鯖魚肚中,不知鯖魚;跳出鯖魚之外,而知鯖魚也。且跳出鯖魚不知,頃刻而殺鯖魚者,仍是大聖。
迷人悟人,非有兩人也。
問:古人世界,是過去之說矣;末來世界,是未來之說矣。雖然,初唐之日,又安得宋丞相秦檜之魂魄而治之?
曰:《西遊補》,情夢也。譬如正月初三日夢見三月初三與人爭鬥,手足格傷,及至三月初三果有爭鬥,目之所見與夢無異。夫正月初三非三月初三也,而夢之見之者,心無所不至也。心無所不至,故不可放。
問:大聖在古人世界為虞美人,何媚也?在未來世界便為閻羅天於,何威也?曰:心入未來,至險至阻,若非振作精神,必將一敗塗地,滅六賊,去邪也,刑秦檜,決趨向也拜武穆,歸正也。此大聖脫出情妖之根本。
問:大聖在青青世界,見唐憎是將軍,何也?曰:不須著淪,只看「殺青大將軍、長老將軍」此九字。
問:十二回:「關雎殿唐僧墮淚,撥琶琶季女彈詞。」大有淒風苦雨之致?曰:天下情根不外一「悲」字。
問:大聖忽有夫人男女,何也?曰:夢想顛倒。
問:大聖出情魔時,五色旌旗之亂,何也?曰:《清淨經》云:「亂窮返本,情極見性。」
問:大聖見牧丹便入情魔,作奔壘先鋒演出情魔,何也?
曰:斬情魔,正要一刀兩段。
問:天可鑿乎?曰:此作者大主意。大聖不遇鑿天人,決不走入情魔。
問:古本《西遊》,凡諸妖魔,或牛首虎頭,或豺聲狼視;今《西遊補》十六回所記鯖魚模樣,婉孌近人,何也?曰:此四字正是萬古以來第一妖魔行狀。
靜嘯齋主人識
西遊補(入三調芭蕉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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