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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一曲悲歌 文 / 孫自荺

    太平公主愛色,更愛才,著名詩人王維,就是在她極力推薦下當上狀元的。一曲「紅豆生南國,」唱盡人間相思苦。

    長安城東南角新修了一座十分寬敞豪華的山莊,其規格品級之高,可以與皇宮比美。大門,就像一座皇城的城門,上面同樣有城樓和箭垛。進門後,便是一個長寬各數十丈的廣場,專為停駐車馬和操演之用。正對廣場是大殿,幾乎與皇宮裡的大殿一般大小。左右兩邊,是大大小小的院落和房舍,好似皇宮裡的東官西宮。向後,則是龐大無比的花園,樓台亭閣,書齋畫室,戲台繡樓,星羅棋布地分佈在曲江池的岸邊和水中。那曲江池佔地千畝有餘,中間還有幾個小島,都有彎彎曲曲的石橋相連。園中樹木花草,茂密繁盛;池中野鴨天鵝,嬉戲其間;林中麋鹿黃羊,奔跑跳躍。專供遊獵和觀賞。曲江池中有遊船來往,船中桌椅齊備。擺上酒撰,飲宴盪舟,神仙過的日子也不過如此。

    誰敢修如此大規模高規格的山莊?

    除了太平公主,還有誰?

    武則天皇帝死後,唐國都隨著她的靈柩從洛陽搬回長安,太平公主嫌城裡的公主府太狹窄,便選了曲江邊修了這座山莊,專供她居住和享樂之用。

    武三思被殺後,韋氏勢力有所減弱,權力的天平又向太平公主方面傾斜。雖然曲江池邊的這所山莊離長安城中心地帶較遠,但因為這裡住的是掌握著朝廷大半個權力的太平公主,一年四季山莊門口車水馬龍,比趕集還熱鬧。

    到山莊來的人中最多的是赴宴。太平公主最愛熱鬧,招賢納士,廣交朋友,一口小宴,三日大宴,多時幾百人,少時也有好幾十。如果加上家眷隨從,隊伍更是龐大;其次是來求官謀職的,他們帶來成車成馱的厚禮,獻給公主,討得她的歡心。只要她點了頭,哪怕是你想當宰相,她也能辦到。朝中不少大官都出自她的舉薦;還有是來商討朝政的。中宗是個平庸貪耍的皇帝,遇事拿不出主意,又懶得動腦筋拿主意。他對來請示政事的大臣說:「你們先去問問太平公主。」於是他們便來到太平公主的山莊,議論一番後,太平公主說:「就這麼辦。」便一錘定音;再有一種是來求功名的,他們多是些書生,帶些薄禮,然後向公主呈上自己的著作,請她批評指正,目的是望她對主考官說句話。只要她點了頭,高中就沒有問題,哪怕是狀元,也是她說了算。

    太平公主住在寬大豪華風景如畫的山莊裡,在許多美貌男寵的陪伴下,過著神仙般的生活,又手握軍國大權,按說,她應當心滿意足了吧?可是不,她還想要當皇帝,坐御座,威儀四海,號今天下。

    她的皇帝夢醒了做,做了醒,已反覆過好多次了。有一次,她甚至已完全打消要當皇帝的想法了。

    那是神龍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則天大聖皇帝生命的最後一天。她把什麼事都交待後,專門把太平公主叫到身邊,用極其微弱的聲音說道。

    「我的遺詔說得清楚:去帝號,稱則天大聖皇后。太平,我的乖女兒,你的名字是我取的,願你太太平平,也願天下太太平平……」

    這是太平公主永遠也忘不掉的,像母親那樣雄才大略,堅強果敢的女人她沒見過,沒聽說過,可以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就是她,已經當了十幾年皇帝的她,臨終時竟要削去帝號,改稱皇后。可見,作為女人,那皇帝的寶座是多麼不好坐。

    她覺得就這樣也不錯,有個中宗這樣完全聽命於自己的懦弱皇帝,比自己當皇上也差不了多少,還少操好多心。早朝,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在家睡覺。一個冬天,一個夏天,雖說殿上有火爐,有冰塊,凍不著也熱不著,可在路上那冷、那熱,也是夠受的。再說,真的當了皇上,那些諫議大夫們,這個說你這樣不對,那個說你那樣欠妥。又是祖制,又是律令,把你管得死死的;還有一幫專揀好聽的說,什麼皇上英明啦,萬歲遠見啦,陛下一言如撥烏雲見青天啦,等等,聽得你暈暈乎乎,也不知道他們肚裡到底是什麼打算,說不定正在算計你搗鼓你,要從你那裡撈到點什麼哩!

    她決定不去花心思冒風險去爭什麼皇位了。

    然而,宮裡一連串出現幾件怪事,又勾起了她的雄心,而且使她想登基的念頭比任何時候都強烈,都急不可耐。

    說起來,這也是唐朝歷史上的一樁笑話。

    這天,宮女們在收拾韋氏皇后的衣服時,發現裙子上有一團跡印。那裙子是淺紅色的綢子做的,因為那時染色工藝比較落後,大概不注意漏下幾滴水或鼻涕或口痰或其他什麼液體,漫開去變成了深深淺淺的圖案。幾個宮女見了便你一言我一語議論開了:

    「像張樹葉。」

    「不,像朵花。」

    「都不像,五顏六色的,還鑲了邊,明明像朵雲。」

    「那簡直就是一朵雲,一朵五彩祥雲。」

    「皇后裙子上出現五彩祥雲」的消息便在宮裡傳開了。

    這是象徵吉祥的大事,中宗皇上下旨:馬上呈上來他過目。

    宮女把裙子疊得平平展展,把有五色祥雲的那面放在上面,又把裙子放在供盤裡,恭恭敬敬,舉案齊眉,端給皇上御覽。

    中宗皇上忽遠忽近,遠遠近近,看了個仔細。他總覺得這如五色祥雲的一團跡印很眼熟,有時也在皇后皇妃和其他宮女的裙子上看見過。啊,他想起來了,昨晚他在皇后那裡過夜,迫不及待留下的一團穢跡,怎麼又成了五彩祥雲了?他感到實在可笑,但又實在不敢笑。一向糊里糊塗優柔寡斷的他,第一次表現出非凡的聰明,非凡的果斷:既然都說是祥雲,那就是祥雲吧。並立即傳來宮中的太監畫師,叫他畫出來。

    宮中的太監個個都是些看風使舵油光水滑的貨色,經過這些大手筆,即使是皇后屙的一泡屎,也會畫得金光閃閃,香氣撲鼻。果然,在他們的藝術處理下,一幅冉冉欲飛的「五色祥雲圖」便畫出來了。皇上看了很高興,上朝時把圖掛在殿上,讓文武百官瞻仰。

    一聽說是皇后裙子上出現的祥雲,群臣紛紛圍上來觀看。

    「啊,真是吉祥的預兆呀,明年定是一個大豐收年。」

    「啊,這是皇上皇后洪福齊天,是臣民百姓的莫大幸福。」

    「我都快八十了,從沒見過這種奇事,都說人見稀奇事,必定壽誕長。我也算沾皇后的光了。」

    一陣讚不絕口的恭維話後,便動起真格的來了。

    侍中韋巨源奏道:

    「皇帝陛下,皇后衣裙上有五色祥雲凝聚,實在是我朝非同一般的祥瑞,請皇上下旨,佈告天下,讓萬民都分享這個好消息。」

    宰相宗楚客接著說:

    「皇帝陛下,有如此好的祥瑞,該大赦天下,讓萬民受福。」

    中書令楊再思說:

    「皇后衣裙上出現祥雲,是天下女子的福音,可以對五品以上官員的母親、妻子加封,對百姓中八十歲以上的婦女授群縣鄉君的稱號。以示慶賀。」

    中宗一律准奏,命上官婉兒擬詔,佈告天下。

    於是臣民百姓,皆大歡喜,衷心希望皇后的裙子上多出現幾次「祥雲」。

    「祥雲」餘波繼續向外擴散:有人獻歌,稱頌皇后;有人獻詞,讚美皇后;有人說皇后的偉大賢惠連黃帝妃螺祖、周文王妃太姒都比不上,「德容美備,千古第一。」

    中宗聽了,滿心歡喜,沒想到無意中留下的那點痕跡,竟產生這麼大的轟動效果。他自己也覺得當初決策的英明。

    當然更滿心歡喜的是韋氏皇后,一個荒謬絕頂的開始,竟會炒到這樣一個莊嚴肅穆的結局。這是一次考察,看來這批人沒有白養。他們就是我將來當女皇的忠實可靠的臣僚。

    這一切,都被太平公主看在眼裡,記在心上。

    當初,母皇武則天登基前不是也頻頻出現祥瑞嗎?什麼三腳烏鴉,五腳龜,什麼洛水「寶圖」,汜水「瑞石」,還有什麼大明宮頂上黃昏的五彩雲,夜半的流星雨……那裙子上的祥雲只不過是當年母皇把戲的翻版,是更拙劣、更低級的翻版。

    然而拙劣也好,低級也好,卻有那麼多人幫她玩,而且玩得那麼起勁,就連崔-也參與其間幫閒湊熱鬧。

    一想到崔-,太平公主就滿腔怒火。昨天才聽說,他不僅在修文館裡與上官婉兒混上了,還與韋氏混上了,甚至還跟安樂公主混上了,怪不得這麼久也見不到他的人影哩。想想,當初那些山盟海誓全都是欺人之談。原以為他知書識禮,但知書識禮更把世事看得透,做起事來更寡廉鮮恥。

    大概這種人在官場上混得太久,學壞了。真正的心腹,真正的知音要在年輕純潔的書生中去找。

    太平公主把目光盯在那些來京應考的書生身上。

    果然有個書生正在找上門來。

    書生王維,山西祁縣人。他自幼喜歡音樂。繪畫,九歲時便能寫詩,十五歲寫《過秦王墓行》,十六歲作《洛陽女兒行》,十七歲那年寫出有名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詩曰:

    獨在異鄉為異容,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播茱萸少一人。

    千餘年來,為人傳誦。

    因為王維具有很深的文學藝術造詣,京城的王孫公子,文人墨客多與他有交往。其中,與相王四子歧王李隆范關係尤為親密。

    這天,王維對李隆范說:

    「進士考試臨近,聽說考生張九臬托人走太平公主的門子,請她寫信給主考官舉薦他為第一名狀元。不知可否請隆范兄幫我去找找太平公主,寫信舉薦一下?」

    李隆范聽了,沉思片刻道:

    「此事不難,但姑媽太平公主脾氣有些倔,直接去找她,可能要碰壁,不如這樣:你抄上你的詩作十篇,準備好琵琶一曲,過三天到我家來,我自會設法幫你。」

    王維照辦,如期而至。

    李隆范對他說:

    「今天要委屈你一下,你穿上隨從的衣裳,抱上琵琶,帶著你的詩卷,隨我到太平公主的山莊,一切聽我安排。」

    王維點頭稱是,隨即上了李隆范的馬車,一路說說笑笑,到了太平公主的南山山莊。

    今天太平公主宴請賓客,王維隨李隆范進了宴會廳。

    宴會開始了,樂妓奏起迎賓曲,唱起勸酒歌,舞伎跳起了羽衣舞。賓主在歌舞聲中杯盞交碰,飲酒作樂。

    太平公主眼尖,見侄兒歧王李隆范身後站著一個風度翩翩面目姣美的少年,便問道:

    「侄兒,你身後站的這位少年是誰呀?以前像沒見過。」

    李隆范起身道:

    「姑媽殿下,他是一個樂手,彈一手好琵琶,我讓他彈一曲您聽。」

    說罷,示意王維。王維從身上取下琵琶向太平公主一揖,說道:

    「公主殿下,在下獻醜了。」

    說完,手弄琴弦,調好音階,一片哀婉淒切之聲便從他那靈巧的手指間傳出。

    起初,滿座客人尚未注意,有的勸酒,有的交談。突然間,一陣悠揚說耳的琴聲如春風徐徐吹來,扣人心扉,動人心弦,把所有的客人全都鎮住了。彈到後來,如泣如訴,如歌如吟,似長聲哀歎,像吁嘻悲嗚。在座客人個個聽得如癡如醉。及至琴聲戛然而止時,人們才似乎從一場美妙的夢中醒來。即使醒來,都還在回味和品咂。

    太平公主聽罷,感歎不已,讚道:「這等美妙的音樂,只應天上才有。不知叫什麼曲名?」

    王維道:「曲名《郁輪袍》。」

    太平公主又問:「請問你的姓名?」

    「在下王維。」

    李隆范又說:

    「這王維不僅彈的好琴,還寫的好詩。據我看,眼下長安城還沒有能超過他的。」

    太平公主很有興趣地問道:

    「今日帶的有嗎?」

    王維答道:「帶得有。」說罷,便把所抄之詩呈上。

    太平公主展開詩卷,第一首便是《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不是『陽關三迭』嗎?我還以為是位老先生寫的呢。」說了,太平公主繼續往下看,是首五言絕句《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勸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看得太平公主不住地點頭稱讚:

    「好詩呀,好詩。」

    她見王維站在那裡,穿的又是隨從的衣服,吩咐總管道:

    「快,帶上王相公把衣服換了,就在我身邊安個座。」

    俗話說,人是衣冠馬是鞍。

    當王維換了衣服,重新出現在宴會廳時,把人們都驚得呆了,都暗暗歎道:

    「好一個美貌少年。」

    太平公主把他從頭看到腳:淺藍色的帽子把那張如滿月的圓臉襯托得如粉似玉。細而長的眉毛下,閃的著青春火熱的目光,熱烈、深沉而又單純,恰似一彎湖水,一會兒深不見底,一會兒又清澈透明。圍在頸上的白色紗巾把臉的下半部襯得白裡透紅。微笑時,也像姑娘一樣有對淺淺的酒窩在臉頰上跳躍。身著藍色長袍,與頸項間的白紗巾層次分明地捧出那張書生特有的文雅而略帶孤傲的臉。

    他向太平公主走過來了,淺淺地笑著,不卑不亢。走到面前時,微微點頭。太平公主長輩般地拉他坐下,他有禮貌地說一聲:「謝公主殿下。」而後大方地坐下。飲酒,既豪爽又注意分寸;說話,既詼諧又不低俗。身邊的太平公主異常高興,不斷給他夾菜,招來四週一束束企羨的目光。

    太平公主雖凶狠毒辣,但也多愁善感,柔情似水。她對詩有特別的愛好,因而對詩人王維便有一種特別的崇敬。

    「剛才看了你的那些詩,許多都是我平時愛讀的。我還以為是古人所寫,原來是你寫的。你說說,你是怎樣構思、怎樣用韻的?」

    王維侃侃而談,全無一點拘束:

    「寫詩少不了靈感,但靈感總得有所依托。比如我那首《相思》,如果沒有一個生動的故事做依托,是寫不出來的。」

    太平公主說:「什麼故事,你不妨說說。」

    「相傳,古時一男子出征,死在邊地。其妻日夜思念,哭於樹下。淚哭干了,流出來的是粒粒鮮紅的血滴。血滴化為紅豆,紅豆生根發芽,長成大樹,結滿了一樹紅豆,人們稱之為相思豆。夫妻恩愛,相思至泣血,可見其愛之深,其情之熾。我用這粒小小的紅豆作為一個象徵,讓它包容了人間男女相思相愛的全部歡愛與深情。」

    「啊!」聽的人不約而同地發出驚歎聲。

    「啊!」太平公主不覺拊掌叫絕。

    歧王李隆范見時機已到,便對太平公主說:

    「像王維這樣有才華的人,如果能成為進士第一名,實在為國增光不少。」

    太平公主說:「那為什麼不讓他去應考?」

    李隆范說:「他表示,如果不以第一名推薦,他絕不應試。聽說姑媽已向主考官推薦了張九臬了?」

    「倒是有人托我,但我還沒有答應。」太平公主說著,轉對王維說:「你要是參考,我一定推薦你為第一名。」

    王維聽了,立即離席,向太平公主躬身致謝。

    太平公主忙拉著他說:「事尚未成,待你當了狀元,再謝不遲。」

    說罷,大家飲酒猜謎,盡興而散。

    散席後,太平公主要王維留下教公主府內的樂伎演奏《郁輪袍》。

    傍晚,在後花廳設宴,單請王維。

    王維對太平公主的風流韻事早有所聞,但他成竹在胸。席間,與太平公主飲宴談笑,極有分寸。對太平公主的挑逗、引誘,不是裝著不懂,便是藉故閃開,顧左右而言它。太平公主見了,沒想到這世界上竟有在權勢、女色面前不為所動的人。她想,也許是自己年紀大了。但張昌宗比母后小四十幾歲,崔-不是比我也小很多嗎?

    越是不容易得到的東西,越是想得到。面對一個如此風流倜儻、才華橫溢的美貌男子,她絕不放過。王維不是詩人嗎?詩人總是多情的,詩人的情還是要用詩才能打動。她便問他的詩。

    「你的情詩寫得最動人,在那麼多的情詩中,你最滿意的是哪一首?」

    「比較而言,那首《息夫人》自覺寫得還不錯。」

    「就是那首『莫以今日寵』?……」太平公主問。

    「正是。」

    「那首詩我很愛讀,聽說寫的一個什麼故事?」

    「還不止一個。」

    「啊!講給我聽聽。」

    「有一次,我們在寧王李憲府上聚會,他給我們講他的故事:他看上一個燒餅師傅的美麗妻子,弄到手後十分寵愛她,可是她終日悶悶不樂。一年多以後,他問她:『你還想你的燒餅大郎嗎?』她仍然悶不作聲,一連問幾次都這樣。他便把那個燒餅師傅召來。她見了,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寧王講完後,對我們說:『你們都是詩人,請就此賦詩一首,如何?』我便寫道:

    莫以今日寵,忘卻舊時恩。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宮。

    寫畢,我為詩標題為《息夫人》。」

    「息夫人?這與息夫人何干?」太平公主問。

    「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王維說,「春秋時,息侯夫人美貌無比。楚文王滅息後,將她佔為己有,帶回楚國。可她一直不說話。楚文王問她:『你為什麼不說話呢?』息夫人搖頭泣道:『像我這樣,又有什麼說的呢?』」

    太平公主聽了,讚不絕口說:

    「構思太巧妙了。兩個女人都以沉默的方式表示不忘舊情。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誇獎的話剛講罷,太平公主覺得不對,王維講這兩個故事似有所指,不覺臉也紅了。但她並不灰心,便接著問道:

    「王學士是否也有舊情?」

    王維回答道:

    「王維來京前,與同村易氏女有約,她非我不嫁,我非她不娶……」

    太平公主見用詩打不動他,便又生一計,說道:

    「聽說王學士是丹青妙手,我有個畫室,裡面藏有許多珍貴字畫,一則請你去鑒賞,再則也請你留下墨寶。」

    一聽說名畫,王維興致就來了,急著想去看。

    太平公主引王維去她的書畫珍藏室。這是一個大院落,門口寫著「曲江畫樓」四個大字。正廳一溜三間,兩邊廂房是畫室和臥室。院內綠樹蔭蔭,花香陣陣。

    打開第一道門,裡面全是歷代名畫,有顧愷之的《女史箴》,戴達的山水,閻立本的歷代帝王圖卷,吳道子的佛道畫……看得王維眼花繚亂,歎為觀止。第二道、第三道門內,都是珍奇字畫,還有雕塑、古玩、玉器等。

    太平公主拉著王維的衣袖進了第四個門,裡面全是春宮圖。王維專注地看掛在牆上的畫;太平公主卻專注地看著王維。然而王維並沒有像她想像的那樣在那些裸體男女面前心亂神迷不能自持。他慢條斯理地一一瀏覽,就像欣賞佛道畫,山水畫,仕女圖一樣從容自然,臉上看不出一絲邪念。太平公主見他那認真嚴肅凜然不可犯的神情,不覺有了幾分肅然起敬。霎時,她覺得自己也變得崇高起來。

    走進廂房畫室,牆上掛滿當代著名和不著名畫家的作品,其中也包括太平公主的。

    太平公主親自從櫃子裡取出一卷畫紙,鋪在寬大的畫桌上,請王維作畫。

    筆、墨都是現成的,王維提起了筆。

    當他正準備落筆時,卻停下了,他發現那畫紙潔白如玉,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紙,忍不住提起來對著光細看。

    「這紙是特製的,」太平公主解釋說,「裡面有一層細絲隱約可見,可以保存千年不破不碎;紙色白中透藍,柔潤無比,吸墨性能極好。是真正的『蔡侯紙』。只可惜此技藝已失傳。這已是最後的一卷了。」

    王維聽了,把提起的筆放下說道:

    「聽公主殿下這麼一說,這紙如此貴重,讓我這個無名之輩糟踏了豈不可惜?請留給配用它的高手畫吧。」

    「王學士何必自謙,你的畫,你的詩,堪稱雙絕,請動筆。」

    王維猶豫再三,說道:

    「公主殿下,容學生細細構思後再畫,以免辱沒了它。」

    「那好,今天你也累了,歇息一晚,明日再畫不遲。」

    當晚,安排他在曲江畫樓臥室休息。

    太平公主回去後,翻來覆去睡不著。

    「來人,快來人。」她大聲喊著。

    「在,」門外值班侍從立即答應,「殿下有何吩咐?」

    「快去叫王學士來,說我有請。」

    「是。」侍從應罷,走下台階,傳來開大門聲。

    「慢!」她覺得不妥,要是他不來呢,豈不難堪?喝住侍從後,想了想決定親自去,便說:「準備好燈,扶我過去。」

    「是。」只聽外面一陣忙亂。

    貼身侍女聽說公主要夜半出門,趕快為她穿衣、梳洗。

    太平公主心裡很不是滋味:我去俯就他,豈不失掉我的身份?再說,我去找他,他若不從,不是更難堪?這種事女人是無法強迫男人的。她越想越氣,為什麼母后不把我生成個男孩呢?不要說女人當皇帝困難,就連這種事,也困難……想著想著,興味漸漸淡了,馬上改變主意,喊道:

    「睡覺,都去睡覺,哪兒都不去了。」

    太平公主哪裡睡得著?

    他太聰明、太深邃了。他講那詩,用意根深,也很明顯:他在婉拒我,就連他拒絕畫畫,也是婉拒我。不過那很隱晦,難道他把自己比做那高貴的畫紙?那我不就成了那無名的畫家了?好個王維,你也太膽大了……

    第二天天剛亮,太平公主就叫人去看王維起來沒有。回來說,他天不亮就走了。

    「這個不識抬舉的東西!」太平公主罵著,便朝曲江畫樓趕去。因相距不遠,須臾便到。進院一看,果然人去樓空,那淡藍色的帽子和深藍色的長袍,整整齊齊疊好放在床上。她又去畫室,見那張畫紙還原封不動地鋪在畫案上。

    太平公主感到羞辱,感到憤怒,扯過那紙,幾把撕得粉碎,又順手抓過桌上的筆筒、硯台、鎮紙……一陣亂摔亂打,直至精疲力盡。

    「王維,你這小子,一定要讓你嘗嘗拒絕我的味道!」

    太平公主咬牙切齒說。

    王維跌跌撞撞跑了一個清早,現在正坐在歧王李隆范府上客廳的椅子上喘氣。歧王還未起床,他要等他起來討個主意。

    他很後悔,不就為那個狀元嗎,怎麼自己竟那麼下賤?遞行捲走門子,獻媚討好套近乎,還化裝成下人去公主府獻慇勤。他對她的每句話,每個動作,每個眼神,都懂。只要眼睛一閉,隨了,什麼好處都會滾滾而來。而他實在也險些被她征服。她長得媚態橫生,快五十了,還那麼流光溢彩,擾人心扉,令人難以自恃。可是,他知道人們是怎麼罵張昌宗、罵崔-,罵崔滌,罵……。他也罵過他們。但一經接觸,她的風度,她的魅力,她的威儀,都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他陷於極度矛盾之中。他害怕明天,明天如果見到她,甚至不要她暗示,自己就會主動投入她的懷抱……於是他選擇了跑。

    現在,他坐在歧王府的客廳裡,心裡忐忑不安。到底這話怎樣對歧王講呢?

    當李隆范剛走進客廳時,王維便忍不住跨前半步,說出的第一句話竟是:

    「歧王救我。」

    「什麼事?」歧王很奇怪。

    「我得罪了公主。」

    「什麼,你得罪了公主?我早就對你說過,她老人家的脾氣大著哩,你得罪了她,可不是鬧著玩的。」歧王也覺得問題有點嚴重,他問道:「什麼事得罪了她?」

    王維與李隆范是知心朋友,便毫不隱瞞地把一切都告訴了他。

    李隆范聽了也不知該怎麼辦了。

    對姑媽的風流,李隆范是很清楚的,他之所以向她推薦王維,一則為了朋友之情,幫他一把;另一方面,也有向姑媽討好的意思。她老人家在朝堂上說一不二,給她送去才貌雙全的王維,她一定喜歡。只要討得她老人家的歡心,什麼事辦不到?說不定,將來大唐江山……可是現在,這個不知好歹的王維……

    正在這時,門上來報,太平公主府上的管家要見歧王。

    王維一聽,說聲壞了,定是捉拿他來了。歧王叫他到後面暫避。

    公主府管家見了歧玉,呈上一個包袱說:

    「奉公主殿下之命,將這包袱呈交歧王。公主叫奴才傳話說,包袱裡有王相公喜愛的畫兩幅,還有白銀二百兩,都是送給王相公的;另有一封向主考大人推薦他當狀元的信。因不知王相公下榻何處,便呈交歧王殿下,請轉交。」

    歧王聽了,接過包袱,懸著的心頓時放了下來,轉身大喊:「王維賢弟快出來。」

    王維在裡間聽了喊他,心中一驚,以為歧王出賣了他,不知什麼地方可藏身,正想翻窗逃跑,歧王進來一把抓住他拉上客廳。

    見了公主的推薦信和贈金贈畫,王維感動非常,雙手抱著向管家道歉,請他轉致公主的謝意:

    「小可不明事理,不辭而別,有負公主厚愛,待以後應試考上狀元,再登門拜謝。」

    果然,王維經過苦讀,加上太平公主的舉薦,然後應考,列為榜首,當了狀元。

    然而,當他正準備去太平公主府上拜謝時,太平公主卻因參加反對唐玄宗李隆基的政變,失敗被殺了。

    王維不負前約,用心畫了幅畫,寫了首悼念的詩,祭奠在太平公主的墳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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