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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文 / kitty

    次日,吉兒和突利一起入宮。行至宮門前,突利下馬,吉兒落轎。正在這時,忽聽得馬蹄聲得得,遠處也有一馬一轎過來。走到近處,突利立時滿面通紅,原來馬上的騎者正是頡利。

    吉兒心想:「原來世民將頡利也召來相見了。」

    頡利面容慘淡,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哪裡還有昔日的驕橫不可一世之態?他見了突利,也是萬分尷尬,嚅嚅的說不出半句話來。

    卻見那轎簾一掀,一個女子款款下轎。這一下,輪到吉兒大吃一驚,原來眼前這女子不是別個,竟是她父皇的正妻蕭皇后。

    她結結巴巴叫一聲:「母……母后?」

    蕭皇后見了她,也似一驚,但隨即寧定下來,淒然一笑,道:「我現在還算什麼『母后』?」

    這時侍衛已進殿通傳,出來宣召頡利、突利二人進去。吉兒便和蕭皇后退到門邊的一間小舍裡等候。

    吉兒和蕭皇后都想不到會在這兒見到對方,一時之間互相打量,均在疑忌對方來此不知有何用意。

    吉兒並非這蕭皇后的親生,而她自小受父親楊廣寵愛,跟這蕭皇后之間不免就有些芥蒂,此刻多經憂患後重遇,往昔那一點點心病在如今看來真比雞毛蒜皮還要雞毛蒜皮。她細看這蕭皇后,只見她雖已年過半百,這些年來流落漠北也不知受過多少苦,但仍是容顏嬌艷,有如少女。只是額上細紋斑駁,終於掩不住歲月苦難的痕跡。她想:「原來她是如此美艷之人,以前我年紀少,在宮裡見來見去的又都是嬌娃美女,竟沒注意到她的風韻。」

    正想著,蕭皇后已開了口:「這些年我一直跟在頡利身邊,聽說你就在突利那兒,也想來見你一面。但頡利和突利二人交惡,頡利一聽突利之名就要大發雷霆,我也不敢提這件事了。」

    吉兒想像她寄人籬下之苦,心中一酸,道:「我明白的。」

    蕭皇后又道:「你姑媽義成公主的死,你已知道了嗎?」

    吉兒一驚,道:「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唐軍破滅突厥時將她俘虜,她一直破口大罵,終於被殺。」

    蕭皇后說得那麼淡然,好像死去的不過是一隻螻蟻,吉兒卻是胸腹間一陣翻湧,似欲嘔將出來。她回想當年在雁門關外突厥軍中,義成公主如何為她出謀劃策拖延時日,不覺流下淚來道:「義成公主對我大隋確是義烈忠貞、人如其名!」

    蕭皇后淡淡的道:「隋室淪亡到這般田地,她一個小小女子這樣掙扎下去,那又何苦呢?她原為始畢可汗的可敦,始畢死後依突厥風俗,下一任可汗可以將她也占為妻室,她便又當了頡利可汗的可敦。她一身妻二夫,還談得上什麼貞不貞?」

    吉兒聽她說得這樣冷酷,不由得極感厭惡,道:「你怎麼能這樣說她?她也是身不由己、為大隋犧牲!」

    「為大隋犧牲?」蕭皇后歎了口氣,「大隋又何嘗為她犧牲過什麼?人生於世,何必執著於那麼一點點虛名?」見吉兒滿面錯愕失色之態,便道:「你還沒經歷過什麼苦難,難怪會想得這等天真……」

    吉兒大聲道:「你怎麼知道我沒經歷過什麼苦難?我的事你知道什麼?」

    蕭皇后微微一笑道:「你的事我怎麼不知道?其實是你不知道我的事吧。」說著目光移了開去,落在一棵桅子花樹上,「你自一生下來,就到處給人鳳凰蛋似的寵,哪裡真懂得什麼叫苦難?你是公主,我也曾是公主,但我自小吃的苦,是你想不曾想過的。我是梁明帝的女兒,但我生於二月……你明白吧?」

    吉兒不明所以,眨巴著眼睛想:「生於二月就怎麼了?我有什麼不明白的?」

    蕭皇后不見她回答,便道:「江南的風俗,二月裡生下來的孩子是不祥之物,不能養在家中。所以我自小就不能在皇宮裡做個太太平平的公主,給趕到叔父那兒收養。幸好叔父待我還算好,也沒委屈我什麼,但寄人籬下……」她聲音低沉下來,搖搖頭,「你不會明白的,何必多說呢?」

    吉兒怔怔的望著她,想:「原來她自小便失卻父母之愛,難怪會變得如此憤世嫉俗。」

    聽她又道:「可是老天爺還是放不過我啊!叔父收養了我沒幾年,便與叔母雙雙謝世了。我這『不祥』之名可就更是跳入黃河也洗不清啦。於是我又給扔到舅父張家。舅父家境貧寒,也就不在乎什麼『祥』不『祥』的了。在人人都憎厭遺棄我的時候,終究是一個吃上頓沒下頓的窮親戚才肯收留我,這世人的嘴臉,我算是看透了。」說著嘴角微翹,露出一個淒苦的笑容。

    「後來,」她又續下去,「便是亡國了。你到如今還為大隋之亡而耿耿於懷,便像義成公主那樣死也不瞑目。在我來說,我父皇梁明帝沒對我盡過什麼養育之恩,我除了知道他是我父親之外,也不知還能對他懷什麼樣的想法。亡就亡唄,這梁國在也好,不在也好;我是公主也好,不是公主也好,本來就沒什麼不同。若果真能一輩子跟著舅父在一起,便是粗茶淡飯,便是食不裹腹、衣不蔽體,我原也安之若素。偏偏老天爺就是愛和人開玩笑的啊!就在你父皇還是做晉王的時候,隋文帝楊堅為他挑媳婦,心血來潮的便想與梁國的公主結親。一開始時,我一介布裙荊釵,哪裡給他看得上眼,連去相親的份兒都沒有。誰知連挑了幾個我的姊妹,占卜後都說生辰八字與你父親相沖。楊堅固然是大不高興,我父皇更是大失所望,以為要失去一個攀附皇親的大好機會了。便在這時,他竟突然想起了我,急急忙忙的便派人從舅父那兒接了我回來,一占卜下,居然得了個『吉卦』。就這麼著,我算是飛上枝頭變鳳凰,由貧賤之女一躍而成晉王妃了。」

    吉兒聽得目眩神暇:「這都是真的?」

    蕭皇后輕喟道:「人生在世,窮通變幻,原是難以逆料的啊!我一生『不祥』,卻在最不該的時候佔著了一個最不該的『吉卦』。嗯,不過話說回頭,我嫁與你父皇、做晉王妃的日子,實是我畢生之中少有的安樂歡快的時光。那時你父皇可是個知書識禮、謙恭溫雅的『好人』呢。嘿嘿……」

    吉兒聽她笑得這般苦澀,一皺眉道:「為什麼你這樣笑?父皇不是好人嗎?」

    蕭皇后憐憫似的看了她一會,才道:「這普天之下,只怕就只有你才這麼想吧?可是那時像你這樣給他瞞過人的,原不只是我一人哩。那時的他,人人都誇為謙謙君子,反觀那太子楊勇卻是聲色犬馬、樣樣俱全。楊勇為了一個美妾雲昭訓,與太子妃元妃鬧得雞犬不寧。元妃本是身子怯弱之人,給他一氣之下,竟不及誕下一兒半女就撒手塵寰而去。我冷眼旁觀東宮中的紛紛擾擾;再看看自己的夫君,什麼小妾都不納,就只有我一個正妻,如此情深愛重的男子,便是尋常百姓亦是難得,何況他身居高位、為晉王之尊呢?我不禁暗暗慶幸,雖是幼年之時多歷憂患,如今終於嫁得一個好丈夫,還以為老天爺開了眼,真的待我不薄呢。」

    吉兒一驚,道:「你這麼說……這些都是假的?其實我父皇……」

    「其實你父皇暗裡納了無數美妾,三天兩頭便偷偷去她們那裡雲山暮雨的快樂。可他怎會讓我知道這些事情?他那時正處心積慮的要謀奪太子之位,她母后獨孤皇后最恨的就是男人三心兩意、三妻四妾,他要得到獨孤皇后的寵愛,便得裝作只愛我一人的樣子。他瞞著旁人倒也罷了,卻連我也不曉得他背地裡幹了這許多事來。他與那些女人胡混,免不了會惹出『後患』。他竟將生下來的嬰兒全都弄死,半點也沒讓我知覺。唉,可笑我還在那裡發著美夢,以為丈夫真的一心一意只鍾情於我一人。」

    吉兒心中驚駭,這時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只聽蕭皇后又道:「這些事,我當然是後來才知道的。你父皇登極為帝,我的『好日子』也就終於完了。他父母都死了,他還有什麼人可怕的?他開始大肆搜羅美女入宮,以致我十天半月都見不上他一面。我心裡有氣,有一天終於忍不住發作出來,對他說:『我好歹也是個皇后,你如今這樣胡鬧,我這正妻之名還算不算數?』誰知那往日溫文爾雅的他啊,那一刻起就變了臉啦!他凶巴巴的對我說:『你別在朕面前擺你正室夫人的臭架子!以前是母后給你撐腰,才讓你壓在我頭上威風了這麼多年。你是知情識趣的,從此以後乖乖聽朕的話;要不然,朕要廢了你這皇后之位,還不是易如反掌?』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麼凶神惡煞的一面,只嚇得呆在當地,還不相信自己真的聽到他說出這麼一番可怕的話來。我大哭一場之後,便也大徹大悟了。所謂一往情深,根本就是個笑話吧?男人都是這樣,見一個愛一個,從前有他母后的壓制,他背地裡還是要去偷歡;何況他已成了一國之君,再也不必看任何人的臉色呢?」

    「父皇……怎會是這樣的人?」吉兒抗辯著,卻明顯底氣不足。

    蕭皇后幽幽的道:「那麼你以為他是怎樣的人呢?他倒確是很寵愛你母親……說起來你母親也不知是命好還是命薄。她死得早,固是無福消受你父皇的寵愛;但若她真的長命百歲,只怕不用多久,你父皇又會喜新厭舊,將她拋撇到一邊去了。唯其她薄命早死,你父皇寵愛她還不夠就已失去了她,便覺在世的女子中再沒比得上你母親的了,一腔眷戀都移注到你身上。你說,她是幸還是不幸?」

    吉兒無言以對。

    蕭皇后又道:「不過我跟你父皇畢竟還是夫妻一場,我如今也不再恨他了。他其實也可憐,當年天下大亂,他蝸居江都離宮之中,連宮女也聽說到處民亂的消息,來跟我說。我讓她們自己去向他奏報,他聽了勃然大怒,將那宮女處死。後來再有宮女來跟我說這些事情,我又何必再害她們枉死?只道:『天下已靡爛至此,就是說了,徒然令皇上心煩,於事無補,又何必再提呢?』但其實你父皇何嘗不明白情勢之險惡?他只是自覺無能力挽狂瀾,便連面對的勇氣也沒有了。有一天,他照著鏡子,忽笑起來道:『這麼好的腦袋,卻不知誰來砍掉?』我大駭失色,他卻笑得更歡快了,說:『生死有命、貴賤在天,何必諱言?既是人生苦短,還是及時行樂吧。』便更加倍的天天縱情酒色之間,不過是求一時痛快來暫忘煩憂。若有哪一天醉不了,他便覺也睡不著,夢裡都會驚叫出來,說有人要殺他。我只好找來幾個妃嬪輪流的徹夜守護他,像哄嬰兒入睡一般的安撫他。到了這種地步,豈不是生不如死?我從前對他便有多少氣恨,那時都化作憐憫了,對他說:『與其醉生夢死,不如爽快的求個解脫吧。鳩酒毒藥,都可求得一死。』他似乎也有些兒動心,當真備下了毒藥,還給每個妃嬪都分了一份,說要與她們共赴黃泉。但那些女子豈肯為他一死?都哭求不止,他終於也狠不下心腸,歎道:『真的到了走投無路的一天,再服毒也不遲吧?』便又收了起來。」

    「後來,便發生了宇文化及的叛亂。那時我們在宮中,外面守衛的侍衛都給換成了宇文化及的黨徒。我們與外間音信斷絕,雖然猜到是出了亂子,卻都不知道是誰發動的。你父皇一向都不寵愛做太子的楊諫,因此便疑心是他在背後主使,還對我說:『莫非是阿孩(楊諫的小名)幹的好事?朕早知他是忤逆不孝之人!』唉,後來我才知道,宇文化及那班奸賊一面包圍皇宮,一面還去捉拿楊諫。楊諫也不知道是亂臣賊子在作反,還以為是你父皇要對他下殺手,跪下來不住叩頭說:『請你們去跟父皇說,兒臣決不敢有負父皇,求他老人家對兒臣手下留情!』可是那班禽獸哪裡會聽他的話?將他拖到院子裡一刀便砍下腦袋來。可憐他到臨死的一刻還以為這是你父皇向他下的毒手,父子間的誤會終生不解!」

    吉兒見她淚光瑩然,不覺握著了她的手。

    蕭皇后微微向她點了點頭,道:「那些賊子衝進宮裡時,你父皇只想找那毒藥服下,但那時人人心慌意亂,旁邊連個支使的宮人都找不著,那藥更不知扔到什麼地方去了。那些賊人進來挾了他出去,歷數他殘暴不仁的種種罪行。他歎息道:『朕固然對不起天下黎民,但對你們一向優渥有加,你們今日卻何以忘恩負義,做出這種不臣之舉?』那些人卻將他一把推跌在榻上。他心愛的幼子楊杲在一旁嚇得大哭,被那些禽獸一刀便殺了,鮮血都噴濺到他身上。到了那一刻,你父皇終於是絕望了,要求一死。那群亂黨解下他腰間的絛帶要他自縊,他還要抗拒,最後是亂賊之中的令狐行達強行將他活生生的絞死。」

    蕭皇后說罷,閉目不語。吉兒一手按在胸前,一顆心狂跳不止。她也聽過楊侗說起父親被殺之事。但楊侗當時也不在現場,各種情狀只能說個大概,哪像蕭皇后這樣詳盡?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寧定下心神,道:「那你後來怎麼又到了突厥?」

    「你父皇死後,宇文化及那奸賊就掌了實權,將我霸佔了去。只因秦王楊俊平日與他弟弟宇文智及有些交情,便被立做傀儡皇帝。後來他率驍果軍攻打洛陽吃了敗仗,眼見無幸,索性毒死了楊俊,急急忙忙的趕在敗亡之前登極稱帝,過了一把當皇帝的癮。之後夏王竇建德滅了宇文化及,我便落入竇建德手中。我只道今番不免又要多受一次羞辱,不料這鄉巴佬比什麼文士官宦更要知廉識恥,對我禮敬有加。夏國也向突厥稱臣,因此他將我和楊諫的長子楊政道一併送了去突厥。頡利是何等樣的人,見了我這相貌還有不起色心的?我一介女流,淪落至此,若不從他,還有什麼別的法子?」她見吉兒眼中顯出駭然之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認定我是人盡可夫的無恥女子,是不是?但這是我的錯嗎?除了屈服,你教我還能怎樣?」

    「總有一死可保清白!」

    「你倒說得輕巧。若人人都如你這麼想,這天下只怕能活下來的人沒幾個了。我為什麼要死?為了那已經灰飛煙滅的大隋嗎?為了你那負心薄倖的父皇嗎?還是為了三貞九烈的婦德?當此亂世之中,男子尚且做不到『忠臣不事二主』,我又何苦要堅持什麼『烈女不嫁二夫』?」

    吉兒想到魏征等人早已忘懷李建成之事,登時啞口無言,良久才道:「那你如今又來這兒幹什麼?」

    「我的劫難羞辱還沒完哩。這次突厥覆亡,唐軍從我那兒搜出了一批書信,都是這裡的人不忘舊隋江山,寫給我的。昨晚頡利接到旨意要他今天入宮面聖,聖旨中還附帶要我跟著來,想來皇上是要查問那些信件的事了。」

    吉兒驚道:「世民會怎麼對付你?他……總不至於在你九死一生之餘還要你以前朝皇后之尊受刑部的審訊吧?」

    「誰知道呢?我還算什麼前朝皇后?只怕亡國妾婦也說不上吧。」

    正說著,頡利和突利已並肩而出。頡利在蕭皇后耳邊說了些什麼,她微微仰了一下頭,似是深深吸了口氣,回首向吉兒點了一下,便向宮內走去。

    吉兒見她那淒涼的背影漸行漸遠,心中忽湧起一股不忍之情,大叫一聲:「母后!」追上前去,拉著蕭皇后的手,道:「世民若真的不肯饒你,你將這個給他,就說是我向他代你求情。」說著拔下鬢邊那鳳凰吐珠的步搖,交到她手中。

    蕭皇后澀然一笑,低聲道:「謝謝你了。」將那步搖握在手裡,向殿裡走去。

    吉兒呆呆的望著她消失在殿門的身影,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突利走過來,拖起她的手,道:「吉兒,我們走吧。」

    吉兒三步一回頭的向那庭院深深的宮中張望,終於給突利拉著走了出去。

    回到驛館,吉兒才問突利見李世民的情況。

    突利道:「他……皇上見了我,很嚴厲的說,朝中很多人都建議拆散突厥的部落,甚至將突厥人趕盡殺絕,但他已決意採用溫彥博的法子……」

    「真的?」吉兒喜道,「那不是挺好的嗎?」

    「是啊。他說他將在突厥故地設立十個州,任命我為都督,管轄這些地方。他說我的祖父啟民可汗當年走投無路,隻身投奔隋室,楊堅立他為大可汗,統管漠北;到了我爹爹始畢可汗的時候卻忘恩負義,乘中國內亂而為害邊疆,這才上動天怒,使我們今天淪落到喪土亡國的境地。他有此前車之鑒,再不能讓突厥復國、封我為突厥大可汗,只盼我感懷恩德,不要重蹈覆轍、有負於他。若能這樣,中國固可以長治久安,我們阿史那家族也能富貴長存、永保平安。」

    吉兒見他仍是一副悵然若失之態,擔起心來,道:「他能採納溫彥博之議,你應該高興才是啊。」

    突利垂首不語,好一會才道:「我今天才見識到他的威嚴!他說,他是念在我昔日多次襄助他之情,這才將我包容下來;至於頡利,就決不會再放他回突厥去,要一輩子軟禁京師,以作懲戒。我若敢起異心,像頡利一般,他就只好不顧一切也要屠盡突厥全族,以保中國安定。到了那時,就別怪他翻臉無情,燕兒死了也是白死。」說到這裡,他身子都微微顫抖,顯是回想起李世民說這番話時的疾顏厲色,仍禁不住膽戰心驚。

    吉兒暗暗歎了口氣,拉著他的手道:「不管怎麼樣,他這麼做對突厥可是優渥有加、以直報怨了。燕兒的血,總算沒有白流。」

    突利又道:「過幾天我就要回去上任,你……打算怎麼辦呢?」

    吉兒厲聲道:「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我當然是跟著你一起走了!」

    突利嗒然若喪的道:「我……我已是亡國之人,你……跟著我有什麼好處?還不如……」他見吉兒面色陰沉得難看,剩下的話又吞了回去。

    「我是這種貪圖富貴的人嗎?若是這樣,我早離開你了。不想時至今日,你還是這樣鄙薄我……」說著眼圈一紅。

    突利忙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你過慣了有求必應、安逸如意的日子;可從今而後,我過的只能是低首下心、忍氣吞聲的日子,你……你怎能跟著我受這樣的委屈?」

    「你若真為我好,那就再也休提李世民的事!今生今世有你愛我戀我,不要說李世民只是區區一介凡夫俗子,他便當真是玉皇大帝,我也不放在心上。」

    突利眼中噙淚,握住她雙手道:「我也只是凡夫俗子,實在不配……」

    「我也一樣是凡夫俗子,有什麼配不配的?總勝過李世民自以為是什麼天縱英明,卻將別人都視作凡夫俗子還不如。」

    翌日,李世民正式下旨冊封突利為北平郡王及順州都督,統御突厥各部。此外封原啟民可汗之弟阿史那蘇尼失為懷德郡王、北寧州都督;夾畢特勒阿史那思摩為懷化郡王、右武侯大將軍、北開州都督,統領原頡利可汗的直屬舊部;頡利也得了個右衛大將軍的名號。其餘歸降的突厥酋長,全部提拔為將軍、中郎將,以致五品以上的官員多達百餘人,幾乎佔了原有中央官員的半數,定居長安的突厥人更近萬家。

    聖旨中又說到有人暗中寫信給蕭皇后的事,稱當年國家未安、突厥又正強盛,百姓愚昧無知,才生出此等事來;而今全國統一,應該既往不咎,方是至理。吉兒見了這段,知道李世民終於是饒過蕭皇后,她不必再受刑訊的羞辱,心中也自替她歡喜。

    吉兒諸般心事已了,過得幾天,便和突利一塊赴順州而去。

    歲月如飛,匆匆之間,十三年已彈指而過,這時已是貞觀十七年。

    這天,突利視事回來,神色間似有些鬱鬱寡歡之色。吉兒給他換過便服,問:「怎麼了?是不是公務上有什麼麻煩?」

    「其實說不上是什麼公務,是私事罷了。」

    「什麼私事?」

    突利默然良久:「頡利在貞觀八年病逝,這事你是知道的?」

    「唔。自從突厥覆亡,頡利被軟禁長安,一直中心抑鬱,常常哭泣不止。後來世民聽聞他的情況,也感憐憫,想到虢州之地麋鹿眾多,是狩獵的好地方,便欲讓他出任虢州都督。但頡利自己卻不肯,不到四年就一病而逝了。大唐對他倒還算仁至義盡,准許以突厥風俗將他火葬。此事距今都快十年了,怎麼你又舊事重提?」

    「就是這十年之期將到,那些原屬頡利舊部的人才多生事端,要我親到長安一趟主持頡利的十年之奠。」

    「那也是很應該的啊?」

    突利怫然道:「怎麼連你也這麼說?」

    「為什麼不能這麼說?你和頡利畢竟是叔侄一場,當年雖是仇怨糾纏,但如今他人都已死了十年,突厥更不復在,何必還為這陳年舊恨耿耿於懷呢?」

    突利沉吟良久,道:「既然你都這麼說,我就去吧。嗯,你也很久沒入中原了,不如這次你跟我一起去,好嗎?」

    吉兒懶懶的道:「我好好的,為什麼要去中原?」

    「你有十多年沒到中原啦,難道你不想看看如今中原是什麼樣子?以前每年元旦我到長安晉覲聖駕,你都不肯跟著去,今次又是這樣!」說著一副大失所望的樣子。

    吉兒不覺失笑,道:「瞧你這樣子!一入長安,免不了又要見著李世民,我才不願哩。你可想到過我的尷尬沒有?見著他時,你說我跪他還是不跪他好?依我的性子,那是寧死也不要跪他的;但在大庭廣眾之中,我堅持不跪,削了他的面子還是其次,若惹得他遷怒於你,豈不是我害了你?」

    突利苦著臉道:「你就只想著你的尷尬,我的又怎麼樣?每次元旦見駕,別人都是夫婦內外齊至,只有我是孤零零的一人,以至有一次鬧出被人以為我這一把年紀還沒成婚的笑話。我娶了你,倒跟沒娶一樣。」

    吉兒聽了又好氣又好笑,但轉念又想到,這事確是自己的不是。自己口中雖說已不再想著李世民,心裡卻總難以光風霽月的面對他,以致突利這些年裡受了這許多委屈。言念及至,心中一軟,道:「以前老是要你聽我的話,今番我便聽你一次好了。我可以跟你進長安,不過條件還是跟上趟的一樣,你見你的『皇上』,我是不會見他的。」

    突利聽了,喜逐顏開,道:「使得,使得!」

    於是二人準備行裝,起程往長安而來。

    這天二人到了長安,入住驛館。突利遞送了請求晉見的奏章,馬上就有聖諭下來,命他明日入宮。

    次日,突利和吉兒一起入宮,突利徑直往正殿而去見李世民,這邊吉兒踱著踱著便進了御花園。

    她來到東角,駐足四顧,只見景物依舊,那棵大樹還是鬱鬱蒼蒼的矗立在那兒,只是樹幹更粗壯了些、樹冠更繁密了些。她心中感喟不已,剎那間彷彿又回到差不多三十年前的那一夜,彷彿又見到李世民從上面輕飄飄的躍下來……

    正在出神間,忽聽樹上傳下來「格格」的笑聲。她悚然一驚,卻見一個人影真的從上面輕飄飄的躍下來。她定睛一看,腦中更是「嗡」的一聲大響。眼前是個不足二十歲的少年,臥眉蠶眼、面色微黑,竟是似足了李世民,只是面上稚氣尚存。

    她心中一陣茫然,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那少年已張開雙臂,乳燕投林似的飛撲入她懷中,又笑又叫:「娘親,娘親!」

    吉兒猶如身處夢中一般,下意識地伸手摟住了他,喃喃的道:「娘親?」

    那少年依戀的貼著她,道:「娘親,您怎麼了?生孩兒的氣了嗎?您若真的不高興,孩兒以後再也不敢這樣了。」

    吉兒腦中靈光一閃,霎時明白了ˍˍ這是她的兒子李恪啊!不由得心頭一熱,摟著他的雙手緊了一緊,喜極而泣道:「恪兒,恪兒,真是你?」心底卻又一陣疑惑:「他怎麼會認得我?怎麼知道我來了?」

    正在這時,背後遙遙傳來女子的聲音:「恪兒,恪兒,你又頑皮胡鬧啦?是不是又爬到樹上跳下來?不小心摔著了可怎麼辦?」那話裡似是責備的意思,語氣中卻全是眷愛關切之情。

    吉兒轉頭一看,只見一個女子正向這邊走來,行到近處二人一照面,都是驚呆了。那女子眉目耳鼻嘴巴,無一處不是與吉兒自己一模一樣,若不是她衣飾打扮不同,吉兒幾乎要以為自己正站在鏡子之前,眼前這人只是自己在鏡中的影像!

    吉兒懷中那少年也是一呆,忙從她摟抱中掙脫出來,站在二人之間,左看看,右望望,面上現出驚詫之極的神色,道:「這……這……怎麼有兩個娘親?」

    吉兒猛地想起她很小的時候曾聽別人談起過,說她的眾多堂妹之中有一個叫蕊兒的跟她相貌完全一樣。她那時還很好奇,纏著父皇問這件事,父皇卻笑斥道:「哪有這回事?這世上哪會有人比得上朕的寶貝吉兒?別聽那些人胡說八道。」這時忽地見到這女子,才信那傳言是真的。

    蕊兒面上有如罩了一層寒霜,雙眼緊盯著她,卻向李恪道:「恪兒,過來娘親這兒。」

    李恪畢竟是聽慣了蕊兒的口音,馬上已認出蕊兒才是他日夕共對的「娘親」,忙走到她身邊。蕊兒一手將他緊緊的攬在懷中,似是怕吉兒會將他搶了去。

    李恪轉頭疑惑的望著吉兒,道:「娘親,這……這人是誰?怎地……她跟您這般相像?」

    蕊兒一見到吉兒,已猜到她是誰了。她向來對吉兒懷有敵意,卻又隱隱帶著親近之心,此時更是百感交集,又混入了莫名的恐懼,想:「她回來幹什麼?是不是要搶回恪兒?」雙手不由自主的直發顫。

    李恪又叫:「娘親,娘親!」

    蕊兒一驚,稍一定神,道:「哦……這……這人是娘親的……姐姐,不錯,是……是姐姐。」

    李恪奇道:「是您的姐姐?那不就是我的姨媽嗎?怎麼我從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姨媽?」

    「因為……」蕊兒攬得他更緊了,雙眼卻向著吉兒,「她在你還沒出世的時候便已嫁到突厥去,從來沒回過來,所以你沒見過她。」

    「是這樣的啊。」李恪信以為真,笑逐顏開,「我剛才還以為她是您,叫她娘親呢。」說著紅暈上臉,似是羞不自勝,將半邊臉埋在蕊兒懷中,卻又拿眼角瞟著吉兒,看得吉兒又是愛憐又是心疼。

    蕊兒摸摸他的腦袋,道:「娘親要跟你姨媽說話,你不要在這兒吵著,快回去吧。」

    李恪顯是十分聽蕊兒的話,聽她這麼說,又看了吉兒兩眼,便順從的走了。

    李恪走後,二人仍是默默對視良久,終於是吉兒先開口:「你……是蕊兒?」

    「我……只是你的影子,不配有什麼名字。」蕊兒冷然的道。

    吉兒心中一窒。

    她還未再開口,蕊兒已搶先道:「你來這兒幹什麼?想帶恪兒走,是不是?」也不等她回答,已激昂的道:「你死了這條心吧!恪兒是我的,他只認我是他的娘親!」

    吉兒忙道:「你別誤會,我沒這個意思。」頓一頓,又道:「原來……這些年來是你照顧恪兒,那……真是好極了,好極了!」不由得哽咽起來。

    蕊兒冷冷的道:「那有什麼好?他沒了母親,我沒了兒子,我們都是苦命人。我不愛他,還有誰愛他?他不愛我,還能愛誰?」

    吉兒心中一痛,掩面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是我對不住恪兒!」

    「現在才來『貓哭耗子ˍˍ假慈悲』,那也太遲了吧?」

    吉兒心下驚駭,想:「她何以對我如此毒恨?我到底做過什麼對不起她的事?」

    蕊兒見她茫然失措的立在當地,還待再說什麼刺她的話來,卻勾起當年的傷痛,鼻子一酸,幾乎自己也要落下淚來,轉頭便要走。

    吉兒急叫:「恪兒……他不知道我的事?」

    蕊兒搖了搖頭。

    「請您給我說說恪兒的事,求求您!」吉兒淒然哀懇。

    蕊兒心中一動,轉過身來,見吉兒一副泫然欲泣之貌,不覺心腸一軟,低下頭道:「那一年你走了之後,我……我就進來了。有一天,皇后來跟我說,恪兒自不見了你後一直哭鬧不止,嚷著要娘親,其情可憫,求我想個法子救救這小孩兒。」說著,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伸手往額上抹了一把。

    吉兒忽想:「無垢原來也是這般有心計的人,這一點我以前倒沒想到。」

    只聽蕊兒道:「恪兒才一見我,已把我認作你了,撲進我懷內,又是哭又是笑。在這世上,除了爹爹,再沒有人像他那樣依戀我了。他又是那麼伶俐可人,任誰見了都忍不住要疼愛他的。」說到這裡,滿面憂戚已化作微笑,便如母親在別人面前誇耀自己的兒子,藏不住滿心的驕傲喜悅。

    吉兒也是滿懷感激,輕輕的道:「多虧有你,才沒教恪兒受苦,稍稍減去我的罪孽。」

    蕊兒一提起李恪,喜盈於胸,對吉兒的敵意霎時消了大半,拉著她在旁邊的石凳上坐下來,道:「其實是多虧有了恪兒,才教我終於嘗到一點做人的樂趣。我一生不幸……」她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人世於我猶似煉獄,我本來總是想著一個『死』字,只是凡塵的負累太多,連生死也由不得自己,只好一而再再而三的苟延殘喘下來。直到見了恪兒,他天真爛漫,對我全心全意的眷戀依偎……」她慢慢的抬起頭來,望向天邊白雲深處,「一天夜裡,我哄他入睡,看著他在夢裡都含著笑意,才忽然明白以往自己一直孜孜求死,是多麼懦弱!人生是有無窮的苦難,但活著還是有可以企盼的東西吧。到那一刻我才恍然頓悟,當年我爹為什麼在重重打擊、種種羞辱下仍是挨了過來,這都是因為他愛我!便只為了多看一眼我像恪兒那樣含笑入夢,便要他再吃十年的苦,他也願意。」

    吉兒想:「聽她這麼說,她和她父親以前只怕挨過不少苦日子吧。」便道:「你這麼疼愛恪兒,我……我也放心了。」

    蕊兒猛的轉頭對著她,眼中射出寒光:「我這一輩子,噩夢連場,好像永遠甦醒不過來。今天我有了恪兒,過去一切,都可以不再計較,都可以淡然處之。但是……但是我怕又會來一場噩夢,會將恪兒從我身邊奪去!」

    吉兒忙道:「你不要誤會。我……我決無搶走恪兒之心。恪兒有你愛護他,那是他的福氣。我……我自知有負恪兒,決不能再害他了。」

    蕊兒聽她說得誠懇,面上神色稍緩,道:「你真能說得出、辦得到,那當然最好。但是我怕……」她打了個冷戰,「老天爺還是放不過我,總有一天恪兒會知道真相,會拋棄我去找你這親生之母。」

    吉兒驚道:「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吧?」

    「我也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但有一次可差點讓他發現了真相。」

    「真的?」

    「唉,我也但願這是假的。有一天他忽然跑來問我:『娘親,為什麼大家都叫您『小楊妃』?是不是以前曾經有過一個『大楊妃』?」

    吉兒失聲驚呼出來:「你……你也是封作『楊妃』?」

    蕊兒苦笑著點點頭:「我早說了嘛,我不是什麼蕊兒,我只是你吉兒的影子。他……皇上,將你的封號轉了給我。這事雖說只有以前秦王府的舊婢知道,她們也沒敢亂說出來,但私底下習慣的便喚我作『小楊妃』,與你這『大楊妃』區別開來。恪兒不知怎的聽到這叫法,他聰明絕頂,竟聽出言外之音來。那一刻我真是嚇得魂飛魄散,不曉得那些下人到底說了什麼,恪兒知道了多少真相,便假裝生氣的厲聲道:『胡說八道!誰跟你說有什麼『大楊妃』的?』恪兒從來沒見過我生這麼大的氣,嚇得他趕忙跪下道:『沒有誰跟我說有『大楊妃』,只是我聽別人在您的封號面前加個『小』字,這宮裡又沒別個『楊妃』了,這才胡亂猜測是不是還有個『大楊妃』。』我聽了這才暗暗鬆了口氣,卻仍是繃著臉道:『你好好兒的不去幹正經事,卻胡思亂想這些無蹊之談?人家不過是見我年輕,才叫我『小楊妃』嘛。哪裡有什麼『大楊妃』?以後再也不許想這種事情,在父皇面前更不能亂說,知道沒有?』你也知道的吧,皇上對恪兒寵愛得不得了,我只怕他一個不小心在皇上面前也問出這句話來,觸動皇上的心事,可就闖下彌天大禍了。」

    吉兒也是滿掌心的冷汗,道:「幸好剛才你馬上編出一套說辭出來,否則恪兒也會瞧出破綻呢。」

    「恪兒對我向來是千依百順的。我說了那番話之後,他再也沒提這件事,他心裡是不是還有點疑惑,我就不知道了。他既怕我會生氣,便有疑惑也不會再說出來。唉,我有時忍不住想:他這樣聰穎過人,只怕於他沒什麼好處呢。」

    吉兒驚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身為庶子,卻受到皇上非比尋常的寵愛,該要惹來多少眼紅嫉妒啊!」

    吉兒心中咚咚亂跳,道:「無垢……皇后不是陰狠之人,再說她已經過世了。」她知道長孫無垢在七年前即貞觀十年時已病逝。

    蕊兒沉吟了一下,道:「皇后確是個好人,但正因她早逝,反倒於恪兒更為不利啊。皇后為人仁善,向來深受愛戴。皇上有時會無緣無故的對太監宮女發起脾氣來,皇后總是假裝跟著他生氣,說要親自審問,其實是將她們暫且藏在別處,待皇上怒氣稍平再慢慢的替她們申訴,是以宮中絕少發生濫刑亂殺的慘事。她對其他庶生的皇子公主也十分好,像那豫章公主的娘親很早就故世了,皇后一直收養著她,愛她勝過親生。她若仍然在生,一定不會虧待了恪兒。可如今她已不在,若有其他人對恪兒嫉妒不憤,那……那可怎麼辦呢?」

    吉兒緊盯著她,道:「你在暗示誰?快跟我說,我不能聽憑恪兒受小人暗算!」

    蕊兒歎道:「還會是誰?當然是『百無禁忌』那位了。」

    「長孫無忌?」

    蕊兒不作聲,算是默認了。

    吉兒心底一陣寒氣直冒上來。她深知長孫無忌與李世民關係之親厚,再無第二人可與之相比,若李恪真是犯了此人之忌……她不敢往下想,只想到此人大名雖號稱『無忌』,但心中種種迂迴陰險之念甚多,其實是大忌而特忌!她試探的道:「世民……還是像以前一樣寵信他嗎?」

    蕊兒不直接回答她,卻道:「皇上當年被立為太子時,已經擢升他為吏部尚書,登極後更提為右僕射。官階之中原以尚書令一職為最尊,只因當初皇上還是秦王時曾任此職,之後就再沒有人敢受此官位。是以原為副職的左右僕射,實際已等同於尚書令。長孫無忌與皇上自少年時起已成布衣之交,又身為國舅,更是心腹密友。他官高位重,嫉忌妒恨他的人實在不少,以致有人呈遞『親啟密奏』,指摘他所受的權勢寵愛太過分了。」

    吉兒心想:「自來功高者震主,以長孫無忌與李世民之親密無間,也難免不受人挑撥,生出嫌隙來。對了,便如世民表面寵信魏征,心底卻對他恨意不消;他對長孫無忌,只怕也不是全然的信之不疑。」

    卻聽蕊兒道:「你猜猜看皇上怎麼處置這件事?」見吉兒怔怔的望著她,便道:「他竟將那份密奏交給長孫無忌過目,說:『我對你瞭如指掌,全沒猜疑,若聽了閒言雜語卻藏在心裡不說出來,還對得起你嗎?「他還將文武百官都召集到跟前來,拉著長孫無忌的手道:『朕所有的孩子,年紀都還少。我疼愛無忌,就跟疼愛他們一般無異,沒有人可以挑撥離間。』」

    吉兒驚歎道:「他們之間,竟真能親厚無間至此?」

    蕊兒冷笑道:「那也是因為長孫無忌這種人善避嫌疑,又長於為官之道啊。他參與了皇上幾乎所有機密要事,但向來守口如瓶,從不亂說,也不居功自負,以免觸惹皇上之怒。那次事情發生之後,皇上雖是如此當眾表白,他還是憂懼不安,堅決要求辭去右僕射的高職。連皇后也來替他說請,說她有幸母儀天下,長孫家的榮華富貴已到絕頂,皇上若真的憐愛她兄妹倆,就不要讓她哥哥成為眾矢之的,重演漢代呂後等外戚之類的血光之災。皇上終於拗不過他二人,只好允可了。你說,他如此會得奉迎君王,又不顯半分跋扈驕橫之態,如何能不教皇上對他寵愛感激之心又深一層?那區區左僕射與這份恩寵相比,又算得了什麼?他除非不出言相求,一旦有求於皇上,皇上勢必難以違逆他。」

    吉兒心下暗歎,想:「天下之大,只怕是長孫無忌最摸透了世民這吃軟不吃硬的脾性。世民種種軟弱之處又都捏在他掌握之中,能將世民制服的,恐怕就只他一人了。」不由得面色發白,道:「那恪兒豈不是……」

    蕊兒道:「以長孫無忌的機心,他不會對恪兒輕舉妄動的。怕只怕恪兒太乖巧、太討皇上歡心了,皇上對他的寵愛一旦超出了長孫無忌可以容忍的限度,那就是惹火燒身之時!」

    「這……不至於此吧?」

    「不至於此?哼哼,早有前車之鑒了。」

    「什麼?」

    蕊兒顯得有些驚奇,道:「宮中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你竟不知?」

    吉兒面上一紅,道:「我長居漠北,不聞世事,實在孤陋寡聞得很。」

    蕊兒點點頭,道:「其實這些宮闈之爭,不聞不問才是上策。你知道二皇子魏王李泰這個人吧?」

    「我只知道他是長孫無垢生的次子,我離開這裡時他還很年幼,我也不是很清楚他。」

    「他也是聰明伶俐,深得皇上喜愛,遠遠壓倒了太子李承乾。」

    吉兒心中一凜,當年李世民與太子李建成爭位的往事霎時全都兜上心頭:「這麼說,那長子李承乾十分愚魯遲笨嗎?」

    「那倒不然。李承乾此人其實也十分的機敏聰穎。早在皇上滅平突厥後不久,那時他才十二歲,皇上已命訟訴案件中有不服尚書省判訣的,先經東宮太子審批,再有不服的才上達他那兒去。後來太上皇在貞觀九年逝世,皇上要為父親守靈,不能視事,國家大事便都交託太子裁決,那年他才十八歲哩。」

    吉兒「嗯」的一聲,道:「世民的兒子個個都年紀輕輕就如此了得,這太子之選確是令人頭痛。」

    「那也不見得。皇上的長子、次子雖都聰慧過人,但那三子李治卻非常懦弱,半點不像皇上……唔,倒跟皇后很相似。」

    「哦?有這種事?」吉兒頗感驚異。

    「或許正因如此,長孫無忌才一門心思的要擠掉李承乾和李泰,扶持這李治做太子。」

    吉兒聽得目瞪口呆,道:「這……這個我實在不明白。這事怎地如此複雜?」

    蕊兒歎了口氣,道:「其實這事並不複雜。先說李承乾這一筆吧,他雖是處理政事綽綽有餘,卻不會討皇上歡心。不過最重要的只怕是……你明白的,皇上本來也是次子。」

    吉兒心中一寒,道:「就只因了這個緣故,他便偏心那同是次子的李泰?」

    「若設身處地的替他想,也實在難怪他會這樣的。當年他還是秦王的時候,一心一意要謀奪太子之位。但朝中大臣都因了你父皇的前車之鑒,豈肯襄助於他?他在軍隊之中享慣了一呼百應、令出如山的風光,在朝中卻遭到這樣的冷遇,心中自然是憤恨難平的了。他又是如此自負之人,當然不會認為自己是你父皇一樣的人,對於別人這樣拿他與你父皇相比,這份隱痛便直至如今仍是不能盡去。他心中有了這偏見,便總是覺得朝中的大臣也不尊敬他自己的次子,屢屢大發脾氣責備臣下對李泰不恭,有一次竟脫口說出:『人壽幾何,不可逆料,萬一有一天太子不幸謝世,說不定別的親王就會當你們的主人,你們豈敢如此輕視他們?』他雖不指名道姓,又有誰不曉得他這是在說李泰?他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心中分明已有易儲之心。他那次子摸準了父親的心事,對他加倍的曲意奉迎,處處倣傚他當年的樣子。他以前不是曾在城西開了個『文學館』來網羅天下才俊嗎?李泰也依樣葫蘆的來個『崇文館』,還編了部什麼《括地誌》,呈獻給皇上,皇上自然疼愛他又深一層了。李承乾在這樣的壓力之下,豈能不生出驚懼之心?一邊接連遞送『親啟密奏』攻訐李泰,一邊暗地裡便與吏部尚書侯君集、左屯衛軍中郎將李安儼、洋州刺史趙節、駙馬都尉杜荷及漢王李元昌等結成私黨,圖謀發動政變奪權。」

    吉兒插口道:「我聽說侯君集此人深受世民重用,何以竟會捲入此事之中?」

    蕊兒歎道:「這就叫做世事變幻啊。這侯君集據說曾在當年的『玄武門之變』中立下大功,是以當今皇上一得了勢,他便已被立為左衛將軍,控制軍隊大權。後來皇上更用心栽培提拔他,命李靖向他傳授兵法。貞觀九年時,又讓他隨李靖出兵吞滅吐谷渾;貞觀十四年時,更由他單獨統軍,不出一月便已滅掉西域大國高昌,善戰之名震動蠻荒。可是自古有云:『功高震主』,真是至理名言。侯君集才滅平高昌回師不到十天,朝中就有官員提出彈劾,指稱他擊破高昌時私自盜取奇珍異寶,上行下效之下,唐軍眾將也大肆劫掠,軍紀靡爛之極。皇上馬上就下令將他搜捕入獄,以待審訊。」

    吉兒道:「你說侯君集『功高震主』……莫非這彈劾純屬冤枉,只是世民尋個藉口來打擊他的威風?」

    蕊兒沉吟道:「是否全屬冤枉,那可難說得很。這侯君集聽說是市井無賴出身,也難保他不會見財起心,真的私吞珍寶。不過,他到底是剛剛滅了一個西域大國,正是應該受賞之際,私取珍寶之說又未得證實,這就將一個堂堂元帥下獄,擺明是要給他好看。其實皇上耍這種手腕已不是第一次了。當年李靖滅了突厥,也有官員彈劾他無力督管下屬,致使頡利可汗的牙帳被攻破時,遭到唐軍上下洗劫一空。彈劾的官員還要求將李靖交付軍法處置。當時皇上以手令阻止了這項彈劾,但等到李靖班師回京晉見時卻私下裡對他嚴厲斥責。李靖究竟比侯君集深通為官之道,知道皇上怒他軍紀鬆懈是假、忌他軍功太盛是真,半句也不為自己申辯,只是叩頭請求寬恕,此後更一直韜光養晦,竭力避免招惹皇上之忌。有李靖的前事在先,其實侯君集早該明白應如何自處才是。後來還是中書侍郎岑文本為他求了一情,才沒再追究此事將他釋放。但他從此懷恨在心,有一次竟對著洛州都督張亮抱怨,道:『我征服了一個國家,卻碰上那人(指李世民)發起大脾氣來,真是煩悶得不想活了!你要不要反?我跟你一起反!」張亮卻暗地裡將他這話都向皇上洩露出來了。皇上是何等深沉之人?這些怨言只有張亮一人聽到,真要追究起來,侯君集來個抵死不認,他也難以將之治罪,反倒會背上冤殺功臣的惡名,於他那聖君賢主之稱可就大大不利了,便只叫張亮不要聲張出去,表面上待侯君集仍跟過去一樣。可憐那侯君集畢竟是市井之徒的出身,雖是飛黃騰達的上了來,終於還是不懂得這官場裡的種種陰險。他自覺自己從皇上是秦王時起已追隨在皇上身邊效力,李靖卻是在皇上登極後才為皇上辦事。李靖固然是滅了突厥、吐谷渾,他認為自己也滅了吐谷渾、高昌,兩相一比應該他在李靖之上,這天下兵馬大元帥的位子應由他來坐才是道理。誰知這麼多年來,他始終被李靖壓著,心裡自然很不高興,認定是李靖阻了他的官途,一門心思便想擠掉李靖,竟向皇上告發李靖要叛變。皇上問他有何證據,他說:『皇上命李靖教臣兵法,李靖故意只將最粗淺的東西傳授給臣,卻將兵法中之精要全都隱瞞起來,這不是想叛變還能是什麼?』皇上便拿他這話問李靖。李靖本是一介君子,甚少與人相爭,但侯君集如此欺到他頭上來,他豈能示弱?他不與人爭,只是他不想爭,可不是他不會爭,他真的要爭起來,手段也不輸於旁人。李靖馬上就反咬侯君集一口道:『這恰恰是侯君集自己想謀反!如今天下安定、四海統一,臣教給他的兵法已足以克制四方蠻夷,他卻非要臣將全部兵法教給他不可,若不是為了謀反,還能是為了什麼?』李靖這話既奉盛了皇上,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皇上事後雖沒再說起這事,但他心裡到底信了誰,還不是再明顯不過了的嗎?」

    吉兒聽得頭昏眼花,道:「這朝中宮裡的是是非非,真是如此分不清、逃不了、看不破的嗎?」

    蕊兒微微一笑,道:「這些不過只算得上是小菜一碟呢。」

    吉兒又問:「那李安儼又是何許人也?」

    「這李安儼在『玄武門事變』之前是事奉李建成的,當年六月四日那天雖聽說李建成已死,仍為他浴血奮戰。後來皇上為了以示不追究前事,原東宮的人大多能獲重任,這李安儼也給授以左屯衛軍中郎將的要職,負責皇城的安全。李承乾要發動政變,在皇城中一定得有內應,是以意欲將他招攬過來。『玄武門事變』雖是過去差不多二十年,許多人包括當年深受李建成寵信的魏征、王圭等人都早已忘懷此事,可這李安儼天生是性情中人,竟是至今仍念念不忘建成的恩德,皇上對他這種種寵信之舉都不能將他收買。他一直矢志要為建成報仇,一聽說李承乾的謀劃,便知道他苦苦等候這麼多年的復仇時機終於來臨,二話不說就已答應了助李承乾一臂之力。」

    吉兒喟歎道:「我只道這世上真的所有人都是健忘的,想不到終究還有一個李安儼!」

    蕊兒冷笑道:「但這對他又有什麼好處?以李承乾的勢力,發動政變根本是死路一條,比之當年皇上的『玄武門事變』更絕望上百倍。他這一敗,仇是一定報不了的,還枉自送了性命,留下一個奸惡之名。」

    吉兒凜然道:「世民誠然可以隻手遮天,但至少讓他也知道,只要親眼目睹玄武門那一幕的人一天未死盡,這世上總還有人記得這是非黑白!」

    蕊兒凝望著她,道:「你為人如此天真,在這濁世之中竟能活到今天,真是奇事一樁。」

    吉兒羞得面紅過耳,還待說什麼,蕊兒已自顧自的往下說:「那趙節娶皇上的姐姐長廣公主為妻,是李承乾的姑丈;李元昌是皇上的弟弟,也就是李承乾的叔父;至於杜荷,則是杜如晦之子,娶了皇上的女兒城陽公主為妻,是李承乾的內兄。他們平日都與李承乾交情不錯,是他的親信,相約由李承乾偽稱生病,誘皇上到東宮來探看,找了一個突厥人叫紇干承基的做刺客,只待到時相機發動事變,搶佔皇宮。誰知他們謀劃未定,皇上另一個庶子齊王李佑因不堪皇上派去監管其操守的權萬紀的壓迫而起兵作亂,事敗後追查叛黨時將那紇干承基也牽連了進去。紇干承基為求活命,將李承乾謀劃的事全供了出來。皇上大為震駭,指派了長孫無忌、房玄齡、蕭禹、徐世績等重臣會同大理寺、中書省、門下省三部審理此事,確認了謀反證據。皇上問侍從官員:『怎麼處置承乾?』一時沒有人敢回答,最後是通事舍人來濟建議:『皇上得以仍為慈父、太子得以終其天年,當屬最好之結局。』於是皇上下詔罷黜李承乾,軟禁於右領軍中。」

    吉兒低低的驚呼一聲:「又一個不得善終的太子!」

    蕊兒也似感慨系之,道:「可不是嗎?自楊勇而起到李建成,再到如今的李承乾,真是無一人善終!」

    吉兒又問:「那李泰卻又如何糟殃的?」

    蕊兒歎道:「那李泰自從聽說李承乾定了罪,只道太子之位已是囊中之物,就差皇上開口下旨。他天天的進宮跟皇上套近乎,皇上本來也當真疼愛他,已當面許諾立他為太子。其他官員見風使舵,也紛紛擁立李泰。只有長孫無忌堅持不肯,請求封立三子李治,還說:『皇上從前一面立承乾為太子,一面卻寵愛魏王,才致今日之禍。皇上若非魏王不立為儲,那就請先處置了晉王(即李治),否則殷鑒在前,同樣的禍害還會再現!』皇上聽了流下淚來,嗚咽道:『朕辦不到!』。」

    吉兒大驚道:「他當著臣下的面前哭了出來?這……這不像他平日的為人。」

    「皇上自皇后去後,意志變得脆弱之極,這個……你不知道吧?」

    吉兒心頭一震,忙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快跟我說。」

    「皇后是貞觀十年夏天去世的,皇上直至冬天她下葬後仍是一提起此事就哀慟不已。他思念之情不能自制,便在御花園中興築了一座高樓,以眺望皇后葬身的昭陵。直到有一次,他帶著魏征一齊去,魏征裝作仔細觀看的樣子,道:『臣老眼昏花,怎麼都看不見。』皇上指給他陵墓的位置。魏征卻道:『臣以為皇上遙望的是獻陵(李淵的陵墓),原來只是昭陵,那早已看到了。』」

    吉兒道:「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蕊兒冷笑道:「什麼意思?那不是再明白不過的嗎?他這分明是在暗示皇上,為聖君者,重要的是孝順父母,而不是依戀妻子。太上皇過世,皇上只在禮儀的限度之內表示了哀思就算了,對皇后身故卻如此悲痛不能自已,遠遠超出了聖人之德所能許可的範圍,後世知道了會怎麼說?不會說他深情可憫,卻是重色輕親啊!」

    吉兒怔了一會兒,道:「世民最重的就是這身後令名,他一定明白的了?」

    「那還用說的嗎?他聽了這話,雖是淚如雨下,卻馬上就命人拆了高樓。但他心中鬱結是否就此解了,那就難說得很了。只是自此而後,他便變得脆弱之極,一點點小事就可惹得他流淚痛哭。皇后親生的最幼一個女兒是晉陽公主,小名叫兕子。這小女孩自小就體弱多病,大家都知道她一定捱不到成年就會夭折。果然她過不多久,才十二歲就去了。皇上平日其實也不見得特別的疼愛兕子,誰知他聽說她死了,竟長夜飲泣,不能成眠。大家都勸他說:『晉陽公主命薄,確是怪可憐的。但她人都去了,皇上再慈愛,究竟是天命不可違,皇上便再怎麼悲痛,總是於事無補,還是節哀順變,公主地下有知,也不枉了皇上疼愛她一場。』皇上道:『朕何嘗不明白這道理?但不知怎的,心中痛不自勝,不哭出來就不能舒暢。』……」

    吉兒驚道:「他竟已到了這種無力自製的地步?這……這……他身為一國之君,豈能如此多愁善感、心志軟弱?」

    「那還不算什麼呢。去年六月六日,皇上忽然下詔,恢復李建成的太子稱號,又將李元吉改封為巢王。」

    「老天!」吉兒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含意,面上不由得現出恐怖之極的神色。

    蕊兒點點頭道:「當年『玄武門事變』之後,皇上強行剝奪建成的太子稱號,改封為『隱王』,這『隱』字真是太『妙』了,這王號一封,便似建成真的給『隱』去了、不存在了。李元吉則改封『刺王』,這『刺』字便是暗指他是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有如一根毒刺。事隔這麼多年,這世上還記得這件事的人早已不多,皇上正該避免談及這傷心往事才是。他卻突然主動的下此詔令,不是愚蠢之極嗎?他如今忽又承認建成的太子之位,那他自己算是什麼?簡直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在這個時候舊事重提,不啻是將早已癒合的傷疤又挖開來。」

    「世民不該是這樣糊塗的人,除非是因為……」

    「除非是因為他正在受到良心自責的折磨,不這樣曲折地表示愧疚就無法安心!」蕊兒搶過她的話頭。

    吉兒大叫道:「不!他這樣的人怎會良心自責?我才不信。」

    蕊兒面上現出奇怪的神色,道:「為什麼你這樣說呢?他受這折磨,早已不是去年才開始的事了,而是……而是自你出走的那一天始。」

    「什麼?」

    蕊兒便將當年吉兒離開長安往突厥去後李世民接連三晚作噩夢,以致要她入宮、尉遲恭和秦瓊守夜的事說了一遍。

    吉兒聽罷,只覺直如天地都翻了個個兒似的,駭然道:「我……我真的不知道他對我竟是這般癡迷!若我早知是這樣,我便……我便……」可是她便會怎樣呢?難道她會願意回到他身邊?不,不可能的!她需要的是突利那樣的丈夫,而不是李世民!

    「他那次這樣發作,對你癡迷固是主因之一,但並不僅僅如此。他對於自己親手射殺兄長之事,其實一直不能釋懷。只怕這天下所有人都忘記了這樁慘劇,至少他自己就不能淡忘。那次他心中的驚恐雖發作了出來,但那時他還年輕,又正值新登帝位、百廢待興之際,滿腔雄心要幹一番前無古人的偉業,這份隱痛便暫且擱下了。可到了如今,他名成業就且不待說,又逢輪到他自己遇上改立太子的麻煩,難免勾起昔日的傷痛。況且他人已衰老……」

    吉兒吃了一驚,道:「衰老?你怎麼這樣說?他今年才多少歲?五十不到吧?」

    「嗯,四十五六的樣子吧。他年紀是不算大,但心境已老了。他成功得太早,二十歲上下就已是統軍元帥、東征西討,三十歲不到已君臨天下、位極至尊。這些年裡接連受到皇后去世、儲位更迭這種種風波,難免現出心力交瘁之態。」

    吉兒呆了一呆,忽道:「他心志變得如此脆弱,那長孫無忌卻是這等柔韌不屈之人,那豈不是……豈不是……」

    蕊兒頷首道:「所以,皇上得不到長孫無忌的首肯,決不能立得了李泰!那李泰也明白這一點,害怕皇上最後竟真的去立李治,那他這一場辛苦豈不成了為人作嫁,白白的便宜了李治?他既承繼了皇上的聰明伶俐,自然少不了將那份陰險深沉亦全盤受了下來。他竟去恐嚇李治說:『你和那跟著李承乾犯上作亂的漢王李元昌平日不是頗有交情的嗎?他已被治以謀逆大罪處死,哼哼,你以為你逃得過這同謀之罪嗎?』李治那孩子平日就膽小怕事,又天真幼稚,將他二哥這番說辭全當成是真的,嚇得魂不附體。他自小就體弱多病,平時有事沒事都要病上一場兩場,這時一嚇之下,竟是嚇出病來,面上發燒、神不守舍,好似馬上就要死掉。服侍他的宮人一見他這樣子,自然是嚇得雞飛狗跳,忙不迭的就去向皇上報告。皇上忙趕去問他緣故,那孩子從來不會撒謊騙人的,一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將李泰嚇他的話全都倒了出來。皇上一聽這話,便如五雷轟頂一般,悵然若失。他自來寵愛那李泰,何曾想過自己的兒子會是這種人?他若當真立了李泰為太子,以他這樣陰狠的為人,日後登基,又怎能放得過李治?除非真如長孫無忌所說,得他自己先殺了李治,否則李泰不免會重蹈他自己當年弒兄殺弟的舊路。」

    吉兒駭然道:「莫非這弒兄殺弟是一種會傳承的病症?世民自己跳不出這循環,他的子孫也跳不出去?」

    「平心而論,皇上諸子之中,那李泰確是最像他。可是他自己陰沉,他當然不以為意;他的兒子陰沉,他可就受不了啦。長孫無忌也正是看準了這一點,自知自己決計控制不了李泰,便無論如何都不容他當得了太子。即便是沒有李治這件事,長孫無忌也一定會另生主意來阻撓皇上此舉,就如他一定會竭力阻止皇上改立恪兒為太子!」

    「恪兒為太子?」吉兒失聲驚呼,直覺便有大難臨頭之感,「不,決不可以!」

    蕊兒神色凝重的道:「不錯!決不能讓恪兒捲入這儲位之爭中,成為下一個李泰!」

    吉兒驚疑不定,完全失了主意,只會重複蕊兒的說話:「恪兒成為下一個李泰?」

    「恪兒當然不是李泰那樣陰險的人。但他不會算計別人,別人卻會來算計他。如今皇上嫡子之中,長子、次子都已失了繼位之機,就只剩下三子李治。但李治為人如此懦弱無能,從來得不著皇上的歡心,皇上是極不願意立他的。嫡子之中既無合適人選,便會在庶子中挑揀。皇上已不止一次的誇讚恪兒是『英武類我』,選中他幾乎是必然的事情。但你想那長孫無忌豈會讓恪兒得享大位?且不說恪兒不是他外甥,一旦立了恪兒,他長孫家就失了後家的風光;即便恪兒是他長孫家生的,以恪兒『英武類皇上』,與他卻沒有皇上跟他之間的那份親厚之情,又怎會聽憑他控制?他連李泰都尚且要擠之而後快,又怎會容得下恪兒?皇上若竟讓長孫無忌知道他欲立恪兒,長孫無忌從此一定恨死恪兒。皇上在世之日,他或許不敢對恪兒怎麼樣,但他日皇上千秋萬歲之後,那就是恪兒性命垂危之時!」

    吉兒嚇得手腳冰冷,吃力的道:「這……這可怎麼辦?我……我決不能讓恪兒受半點傷害!」

    蕊兒冷靜的道:「為今之計,只有靠你了。」

    「靠我?怎麼靠我?」

    「靠你親自向皇上求情,求他千萬不要動念立恪兒為太子,尤其不能讓長孫無忌哪怕只是以為他想立恪兒。」

    「這……這……這……豈不是要我去見世民?」

    「事到如今,難道你還要這般自私,還要再犧牲恪兒一次?」

    二人四目交投,蕊兒狠狠的瞪視著吉兒,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終於,吉兒低下頭來:「好,我已太對不起他了,不能再這樣見死不救。」說著便站了起來。

    蕊兒面色一緩,道:「你既是去見皇上,我……還想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我姐姐當年嫁了給荊州都督武士鑊,這件事你知道嗎?」

    吉兒面上一紅,道:「我什麼都不知道,真是……」

    蕊兒冷冷的道:「你貴人事忙,原是用不著知道我們這些貧賤之人的事情。我姐姐嫁過去後生了個女孩,小名叫阿媚。」說著便將武士鑊死後她母女下落不明之事說了,道:「後來貞觀十一年的時候,地方官進獻綵女入宮,我在名錄冊上見到『武媚』這名字。天下姓武的人本就不多,這女子的名字跟我那侄女的小名又如此相似,我便猜測她是否就是我失蹤多年的侄女。我一查問,果然就是她。原來她父親死後,她那兩個前妻生的哥哥將她母女倆帶回老家并州文水。那地方是窮鄉僻壤,與外面難通消息,是以我們一直找他們不著。到那一年,地方官因要進獻綵女,四處搜索年輕貌美的女子。她那兩個狼心狗肺的哥哥本就不想再養著她費錢,又見她生得漂亮,便將她獻了出去。」

    「我聽她述說往事,十分憐疼她,跟她說我是她母親的妹妹,叫她以後若有什麼事情要幫忙盡可找我,我一定好好補報她受的苦楚。」

    「誰知這武媚竟冷冰冰的對我說:『我可不覺得自己受過什麼苦。這些年裡從沒誰來幫我和娘親,不也照樣捱了過來?你們若真的記得還有她這一個楊家的女兒,就不會遲至今天才跟我來這假惺惺的一套!』」

    「我聽了又是氣又是痛,道:『你怎麼能這樣說?我父親費了多少時間人手找你們,你知不知道?你竟說出這樣的話來,也太傷他老人家的心了!』」

    「她卻仍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說:『總之我用不著旁人幫忙。我自己的事情,我自有辦法。我是武家的人,不用向你們楊家的人乞求。』」

    「我本憐她身世淒涼,但聽她說話這般帶刺,還將她什麼武家看得比我們楊家還厲害似的,心裡便有氣。可想想這是她小女孩年少無知,也不便與她計較什麼,只說了句:『你愛怎麼想,那由得你。以後你真能自己照顧自己,當然最好。但我跟你說,這宮中不比家裡,到處都是爭風喝醋、勾心鬥角的是是非非,你年紀輕輕的入此虎狼之地,沒一個人給你照應著,你以為日子能好過嗎?若出了什麼事,你來跟我說一聲,我總不會袖手不理的。』便走了。」

    「後來她果真始終不曾來找過我,我只隱隱聽說皇上也讓她侍寢來著,還封了她一個『才人』的名號,但似乎好景不長,不久就給拋撇在一邊。在這宮裡,受寵愛的宮人便會遭人嫉妒、遇冷落的宮人又會被人輕視。她若從不曾受寵,那還罷了,既已受過寵,卻又恩愛不久,便似給人從高峰上忽然踢入深谷,這份滋味有多難受,那是可想而知的了。她小小一個女孩子,怎受得了這樣的折騰?我只想去寬慰她一下,但想到她那副冷冷的神色就覺討厭,便一直拖著。」

    「誰知有一天,西域不知哪一國送了匹馬給皇上,叫什麼『獅子驄』的,極是桀驁不馴。皇上身邊勇士無數,竟也沒一人能馴服它。皇上見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氣,說:『誰有本事馴得了這『獅子驄』,朕重重有賞!』」

    「我們這些妃嬪宮女圍在外面看熱鬧,只不過是想瞧瞧是否真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可是始終沒有人敢出來挑戰那烈馬。就在這時,忽聽到一個女子尖銳的聲音響起:『臣妾有辦法馴服它!』我們都是一驚,抬頭一看,竟是那武媚。」

    「我當時便已聽到有宮人在嘀咕:『老天!這武媚哪有什麼本事馴那馬?只為了吸引皇上對她的注意就不惜說出這等大言不慚的話,真是不知羞恥為何物!』」

    「我更是暗暗焦急,想:『這女孩子說話就是不知輕重,這樣明目張膽的炫耀自己,徒然招人忌恨,那又何苦呢?若一個不小心惹惱了皇上,可就更要糟了。』」

    「皇上也頗感出乎意料之外,道:『你能有什麼辦法?』」

    「那武媚朗朗的道:『臣妾只要三樣東西。』」

    「皇上問:『哪三樣?』」

    「武媚道:『一根鐵鞭、一個鐵錘、一把匕首!』」

    「皇上更奇怪了,道:『這三樣東西怎能用來馴馬?』」

    「武媚胸有成竹似的道:『首先用鐵鞭來打這畜生,看它服不服;它還不服,就以鐵錘敲它的頭;它若還不肯就範,就拿匕首割斷它的咽喉!』」

    「她這話說得如此殘酷,可她說時卻媚笑如花,比那不諳世務的少女還要多幾分嬌憨爛漫。她一個女子竟可冷酷若此,那時雖日光高照,我竟是禁不住生出一陣鬼氣森森的寒意來。她這話一出口,人人都嚇得目瞪口呆,誰也說不出話來。我定了定神,往皇上那邊望去,卻見他雙眼瞇成一條細縫,在上上下下的打量著武媚。我一見他那眼神,不由得便冷徹骨髓,因為……因為我知道他這眼神,只有在想殺人的時候才會出現!」

    吉兒心底也是一寒,猛地也想起了當年親眼看到李世民射殺李建成時的樣子。

    只聽蕊兒又道:「我知道大事不好了,又看那武媚,卻見她昂首挺胸的立在那兒,面上全是驕傲得意之極的神色,一點都不知道大禍臨頭。我聽到皇上緩緩的道:『你叫什麼名字?』」

    吉兒愕然道:「什麼?他連武媚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你不是說她曾侍寢過的嗎?」

    「那有什麼奇怪?她在皇上眼中不過是一個玩物而已,他隨玩隨棄,根本就不會記得她這種女子的姓名。武媚聽他這話,也似很生氣,大概在那一刻,她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地位是何等的卑微屈辱。她眉間怒氣一閃後,反將下顎無禮地向上一揚,道:『我叫武!』」

    「皇上一怔道:『武什麼?』」

    「武媚將嗓音提高了幾分,道:『武』!日月臨空的『』!」

    「皇上一皺眉,道:『什麼『日月臨空』?哪有這字?』」

    「武媚冷傲的道:『沒有這字不可以由我而創嗎?』」

    「我聽她說話如此大膽,心中只是暗暗叫苦,不知如何是好。只見皇上一聲冷笑,拂袖而去,其他人議論紛紛的也各自散走。」

    「那一天我心裡都不安穩,只怕會有事情要發生。果然,那天夜裡皇上忽然來到我的寢殿,劈頭第一句便問:『那個什麼『日月臨空』是你姐姐的女兒,是不是?』」

    「我嚇得雙腳都在發軟,顫聲道:『是。她其實叫武媚,那『日月臨空』什麼的是她小孩兒糊塗無知胡亂說的,皇上大人有大量,不必放在心上吧?』」

    「皇上沒有正面答我,忽冷冷的說一句:『朕很討厭她!』」

    「我聽他語氣不善,可就更怕得厲害了。我平日雖不喜歡她,可她到底是我的侄女,她養成這種孤僻怪誕的性子,說起來都是給她那兩個鄉巴佬的哥哥教壞了。當初如果我們尋著她母女倆,帶回楊家裡撫養,就不至於弄成今天這個樣子。我既有負於她,怎麼也得盡我所能救她這一趟。那時我說:『她今天胡說八道是她的不是,只求皇上看在臣妾的份上,饒過她這一次吧。』」

    「皇上道:『她是武家的人,與你楊家有什麼相干?』」

    「我一聽他這麼說,心裡便涼了。我若再為她求情,不免會引來皇上猜疑我楊家要勾結武家,有所圖謀。我又何苦為她一人害了楊家?便不敢再說了。後來,我聽說皇上並沒殺她,卻是將她禁錮到『冷宮』裡去。」

    吉兒問:「什麼『冷宮』?我怎麼從來不曾聽到過有這麼一個地方?」

    蕊兒心中憤恨又生,冷笑道:「你當然不知道!你怎會知道在這煌煌宮殿之中會有這麼一個人間地獄!」

    吉兒見她忽地怒氣勃發,又驚又惑,道:「妹妹,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蕊兒連嚥了好幾口氣,才算勉強寧定心神,將自己幼年時如何被楊廣困在『冷宮』之中的事都說了出來。

    吉兒這才明白蕊兒所受的苦,不由得握著她的手,道:「妹妹,是我父皇對不起你。」

    蕊兒強笑了一下,道:「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話又有什麼用呢?我是命苦,我也不怨。但阿媚她還年輕,難道真要再吃一次我曾經吃過的苦頭?當年,我全靠著指望爹爹會來救我,這才捱了過來。可如今阿媚又有誰會去救她?我人微言輕,更兼自身難保,除了求你向皇上說情,我還能有什麼法子?阿媚性子已是這般殘忍嗜血,再在那種地方受這煎熬,可就真會淪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了。我也不望皇上能饒她什麼,只求不要讓她過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就算是將她一腳踢出宮去,也勝於這樣折磨她。」

    「可她一個小女子,若將她趕出宮去,叫她怎活得下去?」

    蕊兒歎道:「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了。那『冷宮』比天下任何一處地方都要可怕,在別的什麼地方死,也比在那裡面慢慢的被蹂躪至死要好。」

    吉兒點點頭道:「你放心,我一定勸世民放了她。他以堂堂天子之身這樣對付一個孱孱弱質,也太過份了。」

    蕊兒滿懷感激的站起來,道:「這兩件事就拜託姐姐了。最要緊的是保住恪兒,阿媚那件事成不成都是其次的。」

    突利出來的時候,吉兒已在門前相候。突利迎上前去,道:「正事都談完了,我們回去吧。」

    吉兒道:「不,我想去見見世民。」

    突利一怔,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什麼,但終於沒說出來,只道:「好吧,我在這兒等你。」

    「不必了,我不知道要在這裡多久,你還是回驛館那邊等我吧。」

    突利神色似有些迷茫,卻仍是順從的點點頭道:「好的。」轉身便要走。

    吉兒心中不覺好笑,看著他走了幾步,這才追上前去,從後面一把摟住他道:「突利,你生氣了,是不是?」

    突利一驚,回身抱著她道:「沒有,真的沒有。」看到吉兒的眼睛狡黠的眨了眨,恍然大悟道:「好啊,你在捉弄我。」

    吉兒笑道:「誰叫你到了今天,對我仍是這麼疑神疑鬼?」

    突利羞澀的一笑,道:「我是對自己疑神疑鬼罷了。」挽起她的手道:「回去吧。」

    吉兒微微搖頭道:「我真的是要去見世民,但不是你揣想的那樣。你心裡有疑惑為什麼不說出來?難道這麼多年了,我們之間還有要互相迴避的東西?」

    突利面上一紅,道:「那麼你為什麼要去見他?」

    「我是為了我那孩子恪兒。」

    「恪兒?他怎麼了?」

    「世民可能想立他為太子,但這是不可以的,是嗎?捲入這等宮闈之爭中,對他只會有害,不會有利。我一定得見上世民一面,無論如何都要打消他這荒唐的念頭。」

    突利點點頭道:「原來如此。那你快去找他,他如今是在甘露殿那兒。」

    吉兒來到甘露殿,侍衛進去通報後出來道:「皇上有請夫人。」

    吉兒心中禁不住咚咚亂跳,幾乎想臨陣退縮,但想到恪兒,終於一咬牙,硬著頭皮跨進殿門。

    進了大殿,只見殿中空蕩蕩的沒一個宮女太監在侍候,自然都是早給李世民屏退下去了。她更覺多了一份緊迫之感,深深吸了口氣,往大殿正中望去。

    殿中一張几案後,一人低頭看著案上的什麼東西。吉兒雖看不到他的面目,但怎會認不出那正是李世民?心中又是一陣劇烈的跳動。卻見他始終沒抬起頭,好像沒聽到她進來一樣。她勉力寧定心神,走上前去,見到那案上放著的竟是自己當年交給蕭皇后代為求情的那支步搖,不由得「咦」的一聲驚叫了出來:「我的步搖?」

    李世民仍是沒抬頭,道:「不錯。你終於肯主動來見我了,為了什麼?為了取回這支步搖?」說著緩緩抬頭。吉兒一看到他的臉,心中猛的一抽搐。她雖早從蕊兒口中聽說他近年來衰老了很多,但此刻當真看到他的面容,還是禁不住大吃一驚。她定一定神,再仔細打量,這才發覺他的樣子其實沒有太大的改變。鬢腳雖不免有些斑白,但頭髮大體還是烏黑亮澤;眼角雖添了幾條魚尾紋,但面上並沒什麼皺紋。不,衰老的不是他的樣貌,而是他的神情!以前的李世民,是那麼神采煥發、目光如電,可如今……嘴角無力地鬆弛下垂,眼中閃爍著的是游移不定的光芒,流露他內心無窮的焦慮、不安和遲疑難決。吉兒脫口道:「你……老了。」

    李世民凝望著她,道:「你可沒怎麼老。」

    吉兒不禁面上一陣發燒,低下頭來,道:「我聽蕊兒說起你的事,說你在她……無垢去了後,心情一直很鬱鬱。想不到你……受的打擊真是這麼大。」

    「無垢!」李世民似是在心底裡叫出這名字,聽得吉兒心中一陣寒意,又抬起頭來,只見他眼中淚光瑩然,哽咽著道:「原來她……病了很久,我卻……始終不知道。她是貞觀十年七月時去的,可她那病早在貞觀八年時已經開始,一直在偷偷的吃藥醫治,只是不讓我知道。」

    吉兒歎道:「你若當真關心她,便是她不說出來,又怎會病了這麼久你都不知道?」

    李世民一咬下唇,道:「不錯,是我從來沒好好待她,是我對不起她。那些年裡,我只顧著平定突厥和吐谷渾等國的事,好久都沒見她一面。我聽不到她那邊的消息,只道她沒什麼事,也就沒放在心上。我見到乾兒(即李承乾),偶爾想起她,也問過她的事,乾兒雖早就知道她的病,無垢卻不讓他在我面前提起片言隻語。」

    「後來她的病勢到了危急萬分的境地,還是不准乾兒說出來。乾兒見她快要不行的樣子,害怕起來,又不敢違拗她的意思,只好跑去跟玄齡說。玄齡聽說這事大吃一驚,這才來向我急報。我趕到她床前時,她已是氣若游絲的樣子。那時我自己也嚇得手足無措了。雖說沒有人是不死的,但我從來不曾想過她竟會在我眼前死去。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乾兒跟我說,他以前曾向無垢提議,既然藥石都不能奏效,不如大赦天下,為她積德祈福,或許可以求得神靈在冥冥中保佑。但無垢始終不肯,說大赦天下是國家大事,豈能為她一個女子而輕率施行,以致有損我的明君之名?」

    「我聽了又疼又憐,便對她說要為她舉行一次大赦,這是我心甘情願做的,並不是她求我。但她堅決阻止,說:『你一生清譽得來不易,決不可因我而稍有污損。你若執意如此為我,我寧可早作了斷!』」

    吉兒聽了,只有暗暗歎氣的份兒。

    李世民又道:「到了垂危那一刻,她握著我的手訣別,說:『我能托身紫微,那已是莫大的榮耀。人誰無死?我能有此哀榮,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兒女們不必教他們進來相見了,看見他們悲泣,空亂心意。我只有三件事還放心不下,要跟皇上說。』」

    「我那時已是哽咽不能成言,只有點頭。她掙扎著說:『第一件是,我們長孫家只是憑著姻親的緣故才身居高位,皇上若當真憐惜我長孫家的子孫後代,那就不要把他們置於高官厚祿、萬人嫉妒之中。第二件是,我生前不曾造福於黎民,死後豈可貽害蒼生?千萬不要為了我而大興土木、修築奢華的陵墓,也不必用什麼珍寶玉石來陪葬。第三件是,盼望皇上繼續親君子而遠小人,聽取忠言而摒棄奸讒,以保明君聖主之名千秋萬載,那我便在九泉之下也死而瞑目了。』」

    「我聽了她這番話,雖是感激,卻又不覺有些悵惘,道:『就這樣了,沒別的話了嗎?』」

    「她動了動雙唇,好像想說什麼,眼睛卻向旁邊那正在記錄『起居注』的史官看去。我霎時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有些話不便當著史官說出來,怕被他記入史書中去。我便對史官說:『皇后的話已經說完,你不必在此侍候了。』」

    「待史官退下,我才對她說:『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她眼望著自己的衣帶,道:『那裡的東西……你拿出來看看。』我伸手一摸,才發覺她衣帶處繫著一個小包。我解下那包東西,望著她。她虛弱地點點頭,我便打開那小包,只見裡面是一包粉末,不知是用來幹什麼的。」

    「她吃力的道:『前一陣子,你久病不愈,我曾擔心你會先我而去,便將這毒藥夾在衣帶上,若你真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也不願獨自偷生於人世。』」

    「我聽了心中更痛,道:『何至於此呢?我從不曾想過要這般苛求於你。』」

    「她卻微微的笑出來,低聲道:『有些話,我從不敢跟你說,今天終於到了這般田地,還有什麼需要隱瞞的呢?我自知容貌有虧,你對我並無愛戀之情,曾生出輕賤自己之心。幸得哥哥開導我,說你是明夫,我只要能以『德』持身,終能贏得你的敬重。這些年裡,我一邊按哥哥教的做,一邊卻始終在擔心有哪一天還是逃不過『長門怨婦』的氣運。到了現在,我終於不必再掛慮這一切了。我真的覺得很高興,你也不必為我傷心了。』」

    「我聽了這話,只覺天地仿似都顛倒過來了,好半晌才說出話來,道:『你為什麼不早說這話?我……我一直以為你不在乎這些的。』」

    吉兒插口叫道:「老天!天下哪有妻子不在乎丈夫愛不愛她的?你……你對她實在是太薄情了!」

    李世民抗辯道:「我從不曾想過要廢她的正妻之位,又怎料到她竟一直在擔心這個?」

    吉兒嘲諷的道:「為什麼你不想廢她的正妻之位?是因為你愛她嗎?只是因為她長孫家的勢力吧?她的生死榮辱就繫於你一念之間,你教她怎能不擔心?」

    李世民望著她的眼睛好久,才道:「我不知道我愛不愛她,我只覺得她天生就是我的妻子,我天生就是她的丈夫,這彷彿是天下間再自然不過的事。啊吉兒,我知道我愛你,但我真的從沒想過以你來取代她的位子。那次我以為你想當皇后,心裡還當真很感為難,只想著該怎樣可以推托掉你這念頭。」

    吉兒愣住了,如夢方醒的道:「好,我這可終於明白了,你對無垢才是真正的夫妻之情,就像我對突利一樣。唉,多傻啊,多傻啊,為什麼到今天才明白這樣顯淺的道理?」不覺埋首臂彎之中,為自己這多年的無知迷途而悔疚。

    李世民喃喃的道:「不,傻的是我。你早就醒悟了,我卻還懵然不知,直到她快死了,才算有點明白。可這一切不都嫌太遲了嗎?」說著,忍不住也伏在案上飲泣不已。

    吉兒到此一刻,那心結終於全部解開,再也沒有了以往那種莫明的驚恐迴避之情,心下一片光風霽月,上前摟著他,道:「你終能明白她的心意和你自己的心意,總比她至死都得不著一個明白要強吧?死者已矣,生者何堪?不要多作無謂的悲傷了。眼前的大事,還是立儲。」

    李世民身子一震,抬起頭來,道:「昨天我才見過乾兒。」

    吉兒見他眼中閃過一絲傷痛之色,知道此事必定另有內情,問:「他說什麼來著?」

    「我問他為什麼要行此犯上作亂之舉,他只是冷笑,道:『我本來已經是太子,難道還要貪圖什麼不成?只因你偏心李泰,引出他的狼子野心來,處處算計我,難道我能坐以待斃?這才常常與手下商討自救之計,以致為小人所唆擺。我既已到了這窮途末路的境地,大不了就是一死,還有什麼不可以說出來?種種禍事推源究始,其實都在你身上!』」

    吉兒驚道:「他說話怎地如此放肆無禮?」

    李世民歎道:「還有更放肆無禮的呢,你聽下去就知道了。他可真的是到了哀莫大於心死之境,將他久藏心中的想法都坦言不諱了。那時我聽了,便也如你現在一樣的吃驚,想了好一會兒才道:『我確實是偏心青雀(李泰的小名),不太喜歡你……』」

    吉兒聽到此處,忽道:「你為什麼不喜歡他?就因為你自己是次子,他卻是長子,所以你就不講道理的討厭他?」

    李世民默然。

    吉兒聽他不作聲,道:「怎麼不說話了?我說對了,是不是?還是你連對我也要隱瞞?」

    李世民忽淒然一笑,道:「是的,我何必要對你隱瞞?這件事除了對你,我也不知道還能向誰說了,再不說出來,我也快受不了啦。」

    吉兒聽他說得慘痛,不覺大驚,道:「為什麼呢?」

    「別的人一定都像你那樣以為,我是因為自己是次子這才偏愛次子,不喜歡長子,是不是?唉,錯了,全錯了,不是這個,不是這個!」

    「那是因為什麼?」

    「因為……因為……」李世民全身都在發抖,似乎將要說出的東西是什麼他恐懼之極的物事,他要竭盡全力才能壓止住這心中的驚惶,「因為乾兒的名字中有一個『承』字!」

    吉兒一陣迷惘:「什麼?他名字中有個『承』字你就不歡喜他?可是這名字是你自己給他起的啊?」

    「為什麼連你都不能明白?」李世民幾乎是吼了出來,「他們……建成和元吉的孩子……他們的名字中都有一個『承』字!你明不明白?」

    吉兒腦中「嗡」的一聲。

    明白了,明白了,終於明白了!原來如此啊!

    蕊兒曾說什麼來著?「他對於自己親手射殺兄長之事,其實一直不能釋懷。只怕這天下所有人都忘記了這樁慘劇,至少他自己就不能淡忘。」豈止是親手射殺兄長之事他不能釋懷?便是他命人斬殺十個小侄子的事他也不能忘記!他每見到李承乾一次,就會想到這個「承」字,就會勾起他對那十個枉死的孩子的記憶,就會令他良心不安,那又怎能不教他討厭……不,其實是害怕李承乾?

    茫茫然之間聽李世民又說:「我的孩子之中,就只他有這個『承』字。後來的孩子遲出世,那時我已與……他們反目成仇,是以名字中都沒跟他們的孩子一樣以『承』字作牌。我也曾想過給乾兒另改一個名字,但他年紀都這麼大了,忽然要改名,倒像是掩耳盜鈴、欲蓋彌彰似的。而且當年用『承乾』這名字,原是另有深意的,我既應了這瑞兆,正該心存感激才是,怎可反而心生迴避之意呢?這麼一來,便將這名字保留了。但我心中始終難安,我知道這想法很可笑,簡直就是無稽之談,但是……不知怎的,我就是寬解不了。吉兒,」他忽抓著吉兒的手臂,「你也覺得我這樣想很荒唐,是不是。你也要來笑我了,是不是?」

    吉兒憐憫的望著他,緩緩搖頭,歎說:「罪孽啊,罪孽啊!」

    「是的,這是我一生的罪孽,我知道!」李世民放開她,雙手捂面,「但是我沒辦法,我不是沒試過擺脫它,但是……不行!」忽又放下手,「你知道嗎?我將蕊兒的孩子過繼給了元吉……」

    「什麼?」吉兒跳了起來,「那怎麼行?你覺得對不住李元吉,我可不!他親手摔死我的孩兒,你還要將恪兒過繼給他,要恪兒認賊作父?」

    「不,不,吉兒,你聽我說,」李世民按住她道,「我當然知道你恨他。我是將我跟蕊兒生的孩子李明過繼給他。恪兒是你的孩子,不是蕊兒的,難道我會糊塗到連這一點都不明白?」

    吉兒這才鬆了口氣,又坐下來,道:「原來如此,真是給你嚇死我了。但是,這對蕊兒和她那孩子來說,也太不公平了。」

    李世民歎氣道:「我已顧不上這麼多了。」

    吉兒道:「還是說回乾兒吧。」

    「嗯,那時我對乾兒說:『我雖然是不太喜歡你,的確是我對不起你。但你這麼做,難道就沒想過你母后養育你的一番心血?你就沒想過你這麼做是多麼對不起她在天之靈?』」

    「我只道他聽了這話便會痛哭流涕,悔恨不已。誰知他一聽就跳了起來,尖聲叫道:『你不要跟我提什麼母后,我恨她!我恨她比恨你更甚!」

    吉兒聽他複述李承乾這怨毒的尖叫,不由得機靈靈的打了個寒噤,失聲道:「為什麼?無垢對人人都那麼好,他怎麼能這樣恨她?還是恨自己的母親!」

    李世民道:「我也是這樣責備他,他卻全沒半點痛悔之意,道:『是啊,她是對人人都好,但就是對我不好!她對一個小小宮女也好,對不是她親生的豫章公主也好,從來都是軟語相詢、噓寒問暖。可她對我呢?一見了我,馬上就板起臉來,數落我近來又懶了、為什麼不好好讀書、是不是又到處行獵、有沒有親近小人奸佞、要注意身為一國儲君的舉止儀表啊……就是從沒向我表示過一句她疼愛我、她是我的慈母!』」

    「我聽得目瞪口呆,好久才勉強說出一句:『你母后這麼做,也只是為了你好。她是怕『慈母出敗兒』,才這麼嚴格要求你,她不過是盼你以後能當個好皇帝罷了。』」

    「他冷冷的道:『你說的這種話,我在心裡已不知對自己說了多少遍了。我也花過很大的氣力讓自己相信、甚至感激她這『好意』。但是最後,我終於想通了,她不是愛我,她只是在拿我來發洩!她自己也整天在為扮演那『賢妻』的角色而苦,對上要敬、對下要仁,她自己也煩得很。但是她不能拿別的人來發洩,否則她還算什麼『賢妻』?她只能拿我來發洩,天天在我耳邊聒噪這些仁義道德。我也不是說仁義道德這些東西有什麼不好,但你倒替我設身處地的想一想,她一年十二個月、一個月三十天、一天十二個時辰,從朝到晚,見著我就只說這些話,我真的厭煩透頂、厭煩透頂了!她盼我能當個好皇帝,我也盼她能當個好母親,哪怕只是抱我入懷中親一親,叫一聲:『乾兒,娘的心肝寶貝啊!』我已經很心滿意足了!』」

    「我聽了無言可對,只有道:『你是男孩子,應該胸襟廣闊一些才是,怎能為這麼一點點小節就對自己的母親都懷恨在心?』」

    「他卻大喝一聲:『夠了!別再跟我說我是男孩子就應該怎麼怎麼了!我就是這副心胸狹窄的天性,那又怎麼樣?自小,你們就已不疼愛我,卻偏偏說我是男孩子,便該受了委屈也得忍著,哭一聲都不可以!』」

    「我聽了心中更痛,說:『你怎麼說出這種話來?當年你還沒出世,我聽你娘親說起她懷了你時,我真的喜心翻倒一般,你知不知道?你娘親管教你或許真的太苛嚴得不近人情了一點,但她自始至終在這麼多孩子之中最疼愛的就是你!』」

    「他卻說:『事到如今,何必還要這樣空言哄我歡喜?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你們都不疼愛我。有一件事,你可能早就忘掉了,但我還牢牢的記在心頭ˍˍ哼哼,誰叫我心胸狹窄呢。小時候有一次,我在白天的時候看到那楊妃生的恪兒哭叫著要你抱,你便歡天喜地的抱起他;可是到了晚上,我也來叫你抱我,你卻滿面不耐煩的一把推開我,叫我『滾開』!我嚇得哭了起來,然後娘親就出來了。我以為她會跑過來抱起我、安慰我、哄我不要害怕。但其實是怎麼樣呢?連她也板起臉來罵我只會頑皮搗蛋惹你生氣,喝令我不准哭,還趕了我出去。後來舅父也見到我躲在一角哭,便也罵我,就像你這樣的口吻,說什麼男孩子受了委屈就是不許哭。你來說,你們之中有哪一個是疼愛我的?有哪一個能像你待恪兒那樣待我?』」

    吉兒驚恐的道:「天,原來他一直在妒忌恪兒!是不是有過這麼一件事?你記得起來嗎?」

    李世民搖搖頭,道:「我記不起來了。你也知道,那時我跟太子、齊王他們天天在朝中宮裡事事相爭,日漸落於下風。我自己也是三天兩頭就挨父皇的叱責斥罵,心中鬱憤正多,哪裡顧得上留心他一個小小孩兒腦子裡在轉什麼念頭?想不到我一時按納不住脾氣,他就這樣記恨記了一輩子!」

    「他這麼一口氣的痛訴出來,我半句話都答不上。他見我作聲不得,又說:『後來我做了太子,有一次奶娘跟我說起東宮裡的器具很不夠用,不如去跟母后說一聲,讓她來向你求請增加一些。我早知道母后的性子,她向來只會長篇大論的跟我說道理,從不體恤我的日子過得快活不快活,哪裡會肯替我說這個情?便叫奶娘不必費心做這徒勞無功的事了。可奶娘說,這不過是日常必需的用品,又不是什麼奢侈的玩物,難道我堂堂太子連東西不夠用都不能說出來,也太過份了吧?便自告奮勇的代我去跟母后說。結果呢,不出我所料,母后一聽奶娘的話,照例是一板面孔就開始教訓人:『乾兒身為太子,應該擔心的是自己的品德還不夠高、名聲還不夠好,為什麼要去擔心東西不夠用?』我雖是早想到她會說出這種無情的話來,但當真聽到了,忍不住還是要叫嚷出來:『好啊,最好是我連飯也不夠吃,正好不食人間煙火、便於升仙化羽呢!』說完扭頭就跑了出去。我知道她在後面一定給我氣得半死,覺得我是個朽木不可雕的敗家子。可是我才不在乎呢,她愛怎麼想我就怎麼想吧。在那一刻,我暗暗的下了決心,我再也不愛她了,我要恨她一輩子!後來,我索性自己跑到你那兒來要求增加器用,只等如果你也像母后那樣教訓我一頓,我就要當場發作出來。那時我心中熱血翻滾,只覺得再不想一個法子發洩出來,我立時就要發瘋了。誰知你正在埋首批改奏章,我的話還沒說完,你已經不耐煩了,順手寫了份手詔給我,准許我可以無限制地支取國庫裡的財物使用。我接過手詔,看著你,見到你又低下頭去批你的奏章,心中早就沒有了我這個人,可見你答應我那麼爽快只為了趕我快走,好別妨礙了你辦公事。難道在你心中,這些死的奏章就比我這個活生生的兒子還重要?我當時就在心裡想:『母后推三阻四就是不肯答應我的請求,你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我的請求,但你們對我之心其實都一樣:不愛我、討厭我!好,我李承乾生來就是命苦,就是沒有人疼、沒有人憐的孤兒!我再也不希罕你們的疼愛,我再也不希罕做什麼好皇帝。我只要活得快活,能自娛自樂就行了。從此之後,我只管過醉生夢死、荒淫猥褻的日子,別的什麼都不想再理。再後來,母后病了。她不許我跟你說起她的病,更不肯叫御醫來看,只怕驚動了你。那些日子裡,就只有我一人守在她身邊侍候。她既在病中,便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一張口就教訓人,我又見她輾轉病榻的苦痛之狀,不由得起了憐憫之情,對她的痛恨一時消了大半。如果那時她能對我稍稍露出一丁半點的疼愛之心,我一定會將過往的所有不滿都拋諸腦後,與她和好。但她一直沒有這樣的表示,而我竟還癡心的為她開脫,想:『她病得神志迷糊了,想跟我說什麼都不能夠。到她稍稍清醒一點,她就會說的。』可是到了她最後一次清醒,已是迴光返照之時,她只叫了你進去,我們幾兄弟都給擋在門外。後來我見史官出來了,你還沒出來,只道你馬上便會叫我們進去,好讓她向我們說那些不便在史官面前說的話。可是,我白等了,我白等一場了!我多麼愚蠢啊!她根本不疼愛我,她根本就沒想過要對我說她疼愛我!你出來了,跟我們說,不必等了,母后不要見我們!她連最後一面都不讓我們見她,她不僅不疼愛我,她壓根兒就不疼愛我們!她根本就是天性涼薄,心中沒有母子之情!』他說到這兒,撲在地上號啕大哭出來。吉兒吉兒,你說我能說什麼?我能說什麼?」李世民說畢,也是失聲而慟。

    吉兒聽得驚心動魄,好半天才道:「無垢在這事上,確是大大的錯了。她一心一意以德行約束自己,但天下可做到她這種程度的人能有多少?她一味的光靠一個『嚴』字來管束承乾,難怪只招兒子的怨恨。」

    李世民止淚道:「不,你不明白。無垢的用心,只有我能瞭解。若非我如此待她,她就不至於這樣待乾兒。我不大喜歡乾兒,無垢想必已看出來了。她擔心我會廢了乾兒的太子之位,所以加倍嚴苛的管教他,惟恐他稍有一點什麼行差踏錯,我會尋得藉口來易儲。她是太愛乾兒了,這才反而害了他!說到底,是我的錯、是我的不是!」忽一把抓住吉兒的手,道:「為什麼?為什麼我總是錯?無垢待我之心,我到她死的一刻才明白;燕兒對我一往情深,我卻始終不放在心上;我只想得到你的心,卻連你的人都留不住。還有,還有,我骨肉相殘、屠殺子侄、逼父退位、孝悌盡喪,如今連自己的兒子都恨我……」說著說著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雙手捂面泣道:「吉兒,吉兒,我覺得自己很失敗、一事無成!」

    吉兒嚇得魂飛天外,又攬住了他,道:「你怎能這麼說呢?你打下了這萬里江山、你做上了這千古名君,千秋萬載之後,這在世的人中除了你還能有誰仍被記起?」

    李世民苦笑一下,道:「『千古名君』?啊吉兒,我已經厭倦了,我很累,我實在不想再堅持下去,我不想做什麼『千古名君』了!」

    吉兒見他滿額冷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似是有些神志不清了,心中驚恐萬分,輕輕撫摸著他雙手,道:「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想做遺臭萬年的昏君不成?你不會的,你不會的,你一直都不想重蹈我父皇的覆轍,不是嗎?」

    李世民伏在她懷中,夢囈似的道:「是的,我不想。但我不想又怎樣?我跟你父皇根本就是同一種人!嘿嘿,他是我的表叔,不是嗎?我們本來就是在同一條根子上出來的,其實我心底裡是不是也在渴望著能像他那樣縱情酒色、荒淫無度?我討厭那些大臣處處批評我,這也不行,那也不許,好像這天下最不能隨心所欲的就是我這個做天子的人!如果他們的勸諫真與國家大事有關,那也罷了,但有時他們根本只是為了勸諫而勸諫,只是為了顯示他們是忠臣良士而勸諫,甚至只是為了可以束縛我而勸諫,那簡直是無理取鬧!好比我長年有氣喘的病根子,夏天時就會發作得更加嚴重,每年都得到九成宮去避暑。那些大臣便大為緊張了,紛紛上奏章,說我這是窮奢極侈、喜愛遊玩、勞民傷財……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出來了。又有一件他們常常要嘮叨不休的事,就是說我喜好行獵。我自當了這皇帝,便再也不能上戰場了,我只想以打獵來重溫少年時馳騁沙場的舊夢,這也算是人之常情吧?為什麼就不能讓我痛快一下?可他們就連這一點點樂趣也不許我享有,還動不動的就拿我來跟楊廣比,倒似只不過我多打那麼一次獵,這江山就非要亡掉不可一樣。若我真的做錯了,他們怎麼罵我,我原都可以受之無怨。但我並不以為這些事我錯了,就只為著做那從諫如流的名君便要一次又一次地忍、忍、忍!有一次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向他們發作出來,道:『你們以為朕不如楊廣,那比桀和紂又怎麼樣?』可那些大臣早已給我寵出一副硬得發臭的脾氣來了,聽我這麼說不但不退縮,反而一挺胸就說:『如果皇上不納微臣之言,結果就是跟楊廣、桀、紂一樣,天下大亂!』我本是忍不住要好好懲戒一下這班無禮之徒的,但一掃眼間看到那記錄『起居注』的史官正舉筆等著記下我要說的話,想到這樣的事情一入了史書,以前辛苦忍了這麼多年,可就全都前功盡廢了,只得壓下滿腔怒火,反向那些傢伙道起歉來,道:『是朕考慮不周,才說出這等話來。』然後還要賞他們綵緞百匹,以示鼓勵!」

    吉兒心中一聲長歎,想:「你還說什麼不想當名君?不就為著這身後的令名,才這樣苦苦忍氣?是你自己好名之心太盛,才甘心受這樣的罪,那又怪得誰來?」雙手捧起他的臉,盯著他的眼睛道:「你錯了,你跟我父皇絕對不是同一種人!他從來不去想以後的史書將如何書寫他,只顧眼下過得快活。你渴望的卻不是現世的縱情酒色、荒淫無度,而是以後的清譽令名,你要的是ˍˍ不朽;你得到的也將是ˍˍ不朽!但你得忍,你得犧牲一些眼前的舒心快意!」見默他不作聲,便歎道:「其實你自己也很明白的,只是平時跟誰也不能發洩這心裡的苦悶,在我面前才可以,是吧?」說著放開了他。

    李世民喘息了一會兒,心緒漸漸的平靜下來,自嘲的一笑,道:「也許吧。說實在的,自從無垢去了之後,我真的再也找不著一個可以說心事的人了。」

    「這些過往的錯事,你不做都已經做了,再多想又有何益?唉,我看,還是算了吧。」

    李世民苦澀的道:「我自己又何嘗還想記在心頭、徒添苦痛?只是這些時候來,我為立儲之事所苦,又看到乾兒這副模樣,忽想起以前我自己不也是如他怨恨我一般怨恨父皇嗎?當年我跟他一樣也不受父皇的寵愛,覺得父皇處處都在偏心大哥,甚至還對我出爾反爾。如今輪到我自己處在父皇當年的位子上,才明白他那時的難處。我誠然不喜歡乾兒,但他說到底是我的兒子,我難道真想害死他不成?我確是更願青雀來替他的太子之位,但並不想他因此而喪命。我從雉奴(李治的小名)口中聽到青雀的為人竟是如此陰狠,他連雉奴都不能放過,怎可指望他在我死後不向乾兒下毒手?我若真的將帝位交到青雀手上,豈不是等於置乾兒於死地?我怎麼做得出這樣的事來?再說,我既疼愛青雀,又怎忍心明知他將來會犯下弒兄大罪都不加阻攔?我自己背負了這樣的罪孽,難道我的下一代還要再背負同樣的罪孽?」

    吉兒道:「你總可明白了吧?當年你父皇若將帝位交到你手上,他就等於將建成置於死地,他又怎做得出這樣的事來?」

    「不!你們都錯了,你們都錯了!我不想殺李建成,我真的不想殺他!」

    吉兒只是搖頭:「事到如今,在我面前還何必要說這種謊話呢?」

    「我是在說真心話,為什麼連你都不能相信?」李世民更感傷痛,「當初『楊文干兵變』之事爆發,夜裡父皇下山歇宿,留我在仁智宮守衛。那時建成就囚在宮內,那裡全是我的親信,我若當真想殺他,那一刻真是再方便不過了。而且,無忌、玄齡、如晦他們三個也一起來勸我斬草除根,但我都沒答應。不,我不想殺他,我甚至想得了太子之位後對他大加重用,就像後來我對魏征一樣。即使到了我真的射殺他的那一剎裡,我已經在後悔殺了他。但是,我這樣心慈手軟的後果是什麼?我就退讓了那麼一步,馬上就陷入幾乎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的危境之中,無忌他們都說這是『婦人之仁』,連那東宮的太子妃也取笑我這是道行不足。你說,我能怎麼做?」

    吉兒聽得張口結舌,一時作聲不得。

    李世民見她這樣子,長歎一聲道:「不過這些事情說出來還有什麼用呢?千載之下,還有誰在乎我是不是真的想弒兄殺弟?就算是現在,也沒有人會信我這話,是不是?連你也一樣。」

    吉兒吁出一口氣,道:「我真的不知道實情原來是這樣的。既是如此,為什麼你跟建成之間終究還是鬧到非兵戎相見不可?是建成一門心思要殺你嗎?我看他天性不是如此狠毒之人吧?」

    李世民搖搖頭,道:「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還有誰能知道?或許他也不想,或許他想,那又怎樣?你自己也說了,不做都已做了,難道還能返回過去,一切重新開始?」他怔怔的又想了一忽兒,「這些日子裡,我不住的回想當年的情景,才體諒到父皇的苦衷。他其實一直在回護著我,要不的話,只要他一早當機立斷,褫奪我的兵權、王號,那時我還未能控制玄武門,除了束手待縛還能怎樣?自然就不會有後來的事情了。但他深知,一旦我失了兵權、丟了王號,可就真成了任人宰割的砧上之肉。大哥或許不一定非要我的性命不可,但元吉向來恨我入骨,豈有不對我痛加折磨、乃至殺之而後快之理?他雖決不容我染指帝位,卻還是想保全我的身家性命,才致此『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之害。唉,這就叫做報應不爽嗎?當年我恨自己的父親,如今就輪到我被自己的兒子所恨啊!」說到此處,又不覺淚如雨下。

    吉兒也是一陣慼然,勸道:「你既知當年你父皇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如今你就該盡早當機立斷,不要再重蹈他的覆轍了。」

    李世民面容一凜,立時已將適才的兒女哀思置諸腦後,沉吟道:「所以,我打算立蕊兒為後。」

    吉兒大驚,想:「你剛才還在說自己覺得有多對不住無垢,這當兒怎地就想著立新後了?難道你方才種種做作全都只是在演戲?」

    李世民見她面色大變,已猜到她心裡所想,忙道:「吉兒,你別誤會了,我這麼做不是為了蕊兒,而是為了恪兒。」

    吉兒恍然大悟,想:「原來如此!你說來說去,還是想立恪兒為太子。」須知太子之位雖不一定要由長子承當,卻一定只能在嫡子之中挑選。李恪是庶子,要當太子,第一個難關就在於此。但若李世民立了蕊兒為皇后,外人都以為她是李恪的生母,那他就成了嫡長子,名正言順便可當儲君。吉兒想通了這層,馬上反對:「不,不能這麼做!」

    這下輪到李世民大吃一驚了,道:「為什麼?蕊兒當了皇后,恪兒就是太子,這在他是莫大的榮耀,為什麼不能這麼做?」

    「對你來說當然是這樣,但對恪兒來說,那無異是自尋死路!」

    李世民面色一沉,道:「吉兒,你別胡說八道。」

    吉兒急道:「哎呀世民,你怎地事事聰明,偏偏在這事上卻如此糊塗?你這麼做對恪兒沒半點好處,只會為他招來無謂的忌恨,反釀成殺身之禍!」

    「你何出此言呢?」

    「因為恪兒決計無法當得了太子!他既當不了太子,你卻偏將他擺上檯面來,以後的新君豈有不對他懷恨在心之理?你在生之日,或可仍能保得他性命周全;到了你身後,卻還有誰能佑護他一生?」

    李世民大不以為然,道:「為什麼恪兒當不了太子?他英武類我,這帝位由他來繼承再合適不過了。」

    吉兒心中長歎,想:「說到底,你不是為了恪兒,你是為了你自己。只因恪兒像你,你便將他幻想成你自己,彷彿他來坐這位子,便有如你繼續做這天下共主一樣。」

    李世民見她沉吟不語,便道:「吉兒,這些國家大事,不可與兒女私情混為一談。我當然知道你疼愛恪兒,不想他捲入這爭權奪利的漩渦之中,但這位子只有他能勝任,你也應該有望子成龍之心吧?」

    吉兒想:「跟他這種人,一定得講道理,再『動之以情』也是枉然。」於是道:「我說恪兒不能當得了太子,不是說他無此才幹,而是說朝中大臣不會贊成你這做法。」

    李世民緊盯著她雙眼,道:「你在暗示誰會反對?」

    「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我在指誰。」

    李世民默然了一會兒,道:「你在說無忌?」

    「除了他,還能會是誰?蕊兒一當了皇后,他長孫家外戚的地位就沒了,他會甘心嗎?」

    「他確實是會有意見,但這是他一己私心,立儲大事又豈容他一家一姓的私心左右?」

    「但如果他以冠冕堂皇的藉口說動朝中大臣站到他那一邊去,你又怎麼辦?你可是要當納諫如流的『名君』的,怎能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做一件朝中人人反對的事?」

    李世民愕然道:「他能有什麼冠冕堂皇的藉口說動朝中大臣都去支持他而反對我?」

    吉兒略一凝思,道:「比如說,恪兒的出身不好。」

    「恪兒的出身?」李世民更奇了,「他是我的兒子,出身有什麼不好?」

    「可他還是我的兒子,而我卻是我父皇的女兒。」

    李世民一時語塞,吉兒乘勝追擊,道:「試問你那些平素視我父皇為昏暴之君的大臣們,怎能容忍他的外孫當這大唐江山的主人?」

    李世民爭辯道:「可是,他們都以為恪兒的母親是蕊兒。」

    「真的『都』是嗎?至少長孫無忌就不是吧?」

    李世民面上閃過一絲恐怖的神色:「他……敢將這秘密揭出來?」

    「平時他當然不敢,但被你逼得急了,他寧可跟你來個一拍兩散,那又怎麼辦?這一來,不但恪兒當不成太子,還讓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謎,在他餘生之中,還能有什麼做人的樂趣?你這不是害他,又是什麼?」

    李世民面上神色變幻,顯是心中怔忡不定。

    吉兒又道:「就算退一步說,長孫無忌不將此事揭破,朝中大臣也決不可能讓你立恪兒為太子。」

    「為什麼?」

    「你不要忘了,蕊兒其實是誰的妻子?」

    這一下可真是出其不意的戳中了李世民的痛處,他大叫一聲:「你說什麼?」騰的跳了起來,眼中射出冷電似的寒光,刺到吉兒面上。

    吉兒卻反而微微昂起了頭,直視著他的目光,鎮定的道:「我在說什麼,難道你真的不明白?蕊兒其實是李元吉的正妻,是不是?你跟她根本就是亂倫!」

    李世民尖叫一聲,卻是雙手抱頭跪倒在地:「啊吉兒,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求求你啦!」

    吉兒硬起心腸,道:「我不說,這個事實就可以改變嗎?若說我是恪兒的生母這事還沒多少人清楚,蕊兒這事可是天下皆知!你若當真下了決心非立恪兒為太子不可,你就得有勇氣面對這個事實,你就得準備著你那些以鯁直不屈、敢於冒犯龍顏著稱的大臣會當面質問你這件事,那時你又顏面何存?你便是忍得下這樣的羞辱,又教恪兒何以自處?說得難聽一點,他就是孽種,這輩子還能抬起頭來做人嗎?」

    李世民無力的道:「夠了夠了,你讓我先靜一下,好不好?」

    吉兒暗暗歎了口氣,不作聲了。

    過了一會兒,只聽李世民道:「可是若然不立恪兒,還能立誰?難道……真是要立雉奴?」

    「立那李治有什麼不好?你為什麼這麼討厭他?」

    李世民唉聲歎氣的道:「我不是討厭雉奴,而是他實在是不堪擔當作一國之君的重任。他自小身子孱弱,這就不消說了,性子跟無垢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膽小怕事、怯懦軟弱,倒似比女子還要柔弱嬌氣上幾分,又怎能駕馭得住驍將悍臣?無垢生的這三個孩子中,乾兒機幻靈變、果敢勇決、能言善辯,雖是有些浮躁之氣,但這是少年人的通病,原不足深究,我自己少年時不也是這樣?只要假以時日,多加磨礪,應該還是能成大器的。而青雀年紀尚輕,卻已是一派氣度森嚴的皇者風範,更是少有的美玉良材。他二人怎麼說都要比雉奴強,只可惜……」

    「或者,這只是你的偏見呢?你自己剛強武勇,就看不慣他的溫厚和婉了。你是開疆立國之君,當然是性子硬氣一點好;但如今已是太平盛世,需要的乃是守成的君主,性子柔和一點或者更有利於長治久安吧?」

    李世民皺皺眉,道:「你這口氣怎地與無忌的一個模樣?」

    「長孫無忌也贊成立李治為太子嗎?」

    「他就只贊成立雉奴,連當初乾兒、青雀他們本也是他的外甥,他都不喜歡。」

    「這可不是嗎?連承乾、李泰是他的親外甥,他不喜歡你就沒法子立為儲君;更何況恪兒不是他外甥,他更不可能讓你立他為儲了。」

    「乾兒、青雀不能為儲,是他們自己不好,與無忌反對有什麼相干?」李世民仍是強辯。

    吉兒心中喟歎,想:「李世民對長孫無忌太信任了,跟他再在這一點上辯下去,也是徒費唇舌,還是另闢蹊徑的為好。」於是道:「好吧,你如果立承乾為儲,他當了皇帝就會向二弟報復;你如果立了李泰為儲,他日後登基就會殺害長兄。但如果你立李治為儲,你不說他為人有似女子嗎?那他一定不會向他兩個兄長施以毒手,這弒兄殺弟的死結不就解開了嗎?」

    她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看李世民的反應,見他眼中光芒閃爍,顯是頗為心動,知道當年「玄武門事變」給他留下的創痛太深,為了避免類似的事情在他兒子一輩身上再重演,他竟是寧願以儲君之位授與這個他最不看在眼內的三子。此時正宜趁熱打鐵,說服他選擇李治,這樣才能將他念念不忘屬意於李恪之心全數打消,於是又道:「宮闈之爭向來凶險,你也有切膚之痛。當年漢高祖劉邦在位之時,他曾因寵愛戚夫人所生的孩子劉如意而欲改立他為太子。但呂後堅決反對,致使易儲之事成罷議。結果劉邦一死,呂後就一門心思要鴆殺如意。幸好接位的漢惠帝劉盈天性純良,不曾記恨如意與他爭位,知道呂後想向弟弟下毒,故意將如意帶在身邊,跟他吃一樣的東西,令呂後無法下手。呂後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將戚夫人兩母子手足盡斬、挖去眼睛、刺聾耳朵、灌喝啞藥,囚禁在廁所之中,還得意地稱他們為『人彘』!這些前車之鑒,難道還不夠觸目驚心?你若當真疼愛恪兒,就不要將他置於這種嫌疑之地中,以免他和蕊兒日後也要遭受劉如意和戚夫人一樣的酷刑,死也死得如此慘不堪言。」見李世民仍是沉吟不決,道:「你若還要固執下去,我寧可親手殺了恪兒,也勝於他日後為呂後一樣心腸歹毒之人所害!」說著站了起來。

    李世民忙道:「吉兒,你何苦如此呢?」

    吉兒慘然道:「我已害了恪兒一次,我不能再眼見他身陷危境而不盡力相救。反正我早已是個狠心的母親,便再狠心一次了結他這注定不幸的一生。」

    李世民凝望她良久,終於道:「好,你跟我來。」便向兩儀殿而去。

    太監上前侍候,李世民吩咐召長孫無忌、房玄齡、徐世績、褚遂良及李治入宮。原來杜如晦早於貞觀四年三月病逝,他的地位由諫議大夫褚遂良所替。而徐世績在軍隊之中權位威望與李靖比肩,他又比李靖更早地追隨李世民,便成了武將之中最受李世民寵信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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