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文 / kitty
這天,李世民從奏章堆積如山的書案中驀一抬頭,看見窗外紅霞擁著落日,景色絢麗奪目,不覺一陣心醉神迷,忽想:「我有多久沒細賞這美景了?」
自從「玄武門事變」以來,他短短兩個月間便由秦王而太子、由太子而天子,一切都發生得那麼快,連他自己也覺得要竭力飛奔才能追得上這變化。軍國大政忽然全都壓到身上來,這做一國之君的甘苦他才開始體味過來。首先就是感到時間不夠用。每天都似有千頭萬緒的各種大事、小事、雜事、瑣事……蜂湧而至,只從那案上堆得山一樣高的奏章便已可見一斑。他忽然好像被各種文牘如潮水般淹沒,似乎每天僅僅是伏在這案上埋頭苦幹已是不勝勞累!有時他忍不住陰鬱的想到:「我曾跟突利說,寧可戰死沙場,也不願安安樂樂的老死病榻。如今看來,戰死沙場那是不必的了,安安樂樂老死病榻卻也未必!只怕是要不堪案牘之勞形,像書蟲一樣累死在這些紙堆之中呢!」
他又抬頭望那夕陽,只見它射出桔紅的柔和的光芒,映照在眼裡,說不出的美艷。他想到「桔紅」二字,猛地聯想到吉兒。那天玄武門的事一了結,他已馬上派人出北門追回吉兒的小轎。那時諸事繁雜,他正應接不暇,傳下令後便再沒空過問吉兒的事,至今已有兩個多月沒見她一面,也沒聽說她的消息。那奶娘抱著李恪回來後,當然不敢將自己假扮吉兒之事說出來,因此李世民半點也不知道那天吉兒竟沒出城,反倒就在玄武門之內。此時一想起她來,思念之情再也遏止不住,似乎連那紅艷艷的太陽也幻化成吉兒的笑臉。
他雙手輕輕推開眼前的奏章,叫道:「無忌!」
長孫無忌正和房玄齡、杜如晦、魏征、王圭等在階下另設書案,處理李世民審批下來的奏章,聞言忙起立道:「臣在!」
李世民道:「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晚飯我回西宮那邊吃,你也過來一起吃吧。」
西宮也者,就是原來的秦王府。東宮在皇宮之東ˍˍ所以才叫「東宮」嘛!ˍˍ,秦王府在皇宮之西,現下李世民既已由秦王高昇天子,那秦王府之名便不能再叫了,大家都改口喚它作西宮。李世民名義上雖搬入東宮,但因皇宮仍由李淵居住,東宮便作了辦理朝政的視事之所;家室女眷卻仍是住在原來的秦王府,即現在的西宮之中。李世民自登極以來,政務繁重,幾乎是日以繼夜都待在東宮之內處置辦理政事,兩個月來還不曾回西宮那邊一次,吃飯睡覺都在這邊草草而就。這時他恨不能馬上回去見吉兒,便得先說一聲,好讓那邊備飯。
李世民看看諸人,見個個都是眼布血絲、疲憊不堪,不禁一笑,溫言道:「大家也好久沒回家去了,今晚都回去樂一樂吧。不必在這裡侍候了。」
眾人聽了,都是喜形於色。這兩個月來,他們跟著李世民不分白天黑夜的熬,連吃飯睡覺都只能在這裡,也是不能回家,人人都已累得半死,心裡叫苦不迭。但李世民這做皇帝的都勤勉無怨,他們做臣子的豈敢說半個累字?這時聽說終於可以回家一親妻兒,自然都樂不可支。
李世民對長孫無忌說:「你先走一步,不用等我了。」他這時才剛做皇帝,格外的謙遜謹慎,與臣下之間仍是你我相喚,並不稱「朕」。
長孫無忌可就不敢如他這般隨便了,恭謹的道:「臣遵命!」躬身退到殿外,這才轉身而去。
李世民一入西宮,便直往吉兒的寢殿而來。他吩咐宮女不必傳報,只想給她一個驚喜。他悄悄的隻身進入殿中,便見內室門邊伸出一個小小的腦袋,一見他便又笑又叫的跑出來:「父皇!父皇!」正是李恪。
李世民彎腰一把抱起他,親親他的小臉蛋,道:「好恪兒,你娘親呢?」
李恪伸著小手往窗外指:「娘親在那兒!娘親在那兒!」
李世民轉頭一看,窗外映入眼簾的是吉兒平日常愛登高遠眺的綵樓,便把李恪放回地上,道:「你乖乖的在這裡玩,父皇去找你娘親。」
李恪叫道:「恪兒也要去!」
李世民摸摸他的小腦袋,笑道:「父皇要悄悄的上去,嚇你娘親一大跳,好不好?」
李恪大喜,拍手道:「好啊!好啊!」
李世民撇下兒子,踮著腳尖,悄沒聲息的拾級而上,到得最高的一層台階,放眼一望,不由得雙目一張,長長吸了一口氣。
眼前所見,洵為絕世無倫的美景!只見吉兒背向著他,正倚在白玉欄邊,上身微向前傾,翹首仰望長空。她一身亦漢亦胡的妝扮,頭上戴著一頂突厥女子的小圓帽,鬢邊斜斜插著一支雕作鳳凰吐珠的步搖,身穿淡紫色的摺裙,紫羅蘭色的絲絛束緊腰間和雙腕。這一身胡女的緊身打扮,比之寬袍大袖的漢裝更顯出她蜂腰纖纖、皓腕如玉。
李世民雖只看到她的背景,已是怦然心動。淡淡的夕照勾勒出她婀娜的剪影,一輪紅日給她遮去一角,映得她彷彿全身都反射出熠熠的金輝。一恍惚間,他只覺她聖潔如從天庭飄落人間的仙子,雙膝一軟,忍不住便想跪下來向她頂禮膜拜。
吉兒聽到背後一陣粗重的呼吸聲,霍然轉身,帶得她頭上的步搖曳擺不止,腰間的綵帶也輕飄飄的飛起來又悠悠落下。
李世民胸中本是充溢著戀慕喜樂,一顆心如在雲端,但一看到她的面色,霎時如灌了鉛似的直往下沉。但見她抿緊雙唇,面上冷若寒霜,一雙眼澄明清澈中透著憤恨。他暗感大事不好,卻不曉得是什麼緣故,踏上半步,輕輕叫一聲:「吉兒!」
吉兒一見到他,眼前馬上閃過這些日子來不住在她腦間閃過的那一幕。
那是她一輩子也不能淡忘的一幕!
那天,就是那一天!她記得那麼清楚,是六月四日那一天!當她在心中念叨出「天亮了!」那一句時,她怎麼能知道那一天與她經歷過的無數次天亮會有什麼不同,但就在那一天,過往的一切,全被粉碎;今後的所有,只剩殘缺!
當她聽到殿外馬蹄聲響起的時候,她隱隱感到會有事情發生,但她永遠也不會猜到會是這樣的事情發生!殿中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向窗外凝望。李世民的身影在窗前一掠而過,雖只是一瞥眼間,她已看到他面上那破釜沉舟、似是一去不返的悲壯之色。她心中忽起了一種異樣的思緒,彷彿此事不僅是他的生死存亡,還與她生死攸關ˍˍ不,是比生死更攸關的大事!
她一手推開身前擋著的侍女,不顧身後一片驚呼:「不要出去!外面很危險!」湧身已奔出殿門。
殿外一片清明,雖有幾十匹馬奔馳往來,仍是空蕩蕩的像是什麼都沒有。她抬起頭四處張望。
她看見了!她看見了!
她親眼看著李世民舉起弓箭瞄準前方!
她親眼看著那箭直插入李建成的後心!
她親眼看著李建成在慘叫聲中栽下馬來,死不瞑目!
她都看見了!她都看見了!
但她卻什麼都聽不見,只聽到一個遙遠、熟悉的女子聲音在急促的說:
「……我看見他……李世民,騎在馬上,手中執著弓,兩邊嘴角向下拉,在微微冷笑。天啊!我從來沒見過他的樣子這麼可怕,也從沒見過其他人面上會出現這樣恐怖的神情。……」
她全身發顫,急忙向左右前後搜看,但身邊並沒有其他女子。然後她忽然想起來了,這是荷香的聲音!這是荷香在很久很久之前,親眼目睹李淵、李世民父子發動太原兵變誣殺太原副留守王威之後,狂奔回家,撲入自己懷中說的那番話!
剎那之間,往事如在目前,荷香那驚惶得變了色的面孔彷彿就在眼前,自己還能感到她緊緊地攥著自己的手臂時那肌肉的壓迫和緊張。荷香很怕,她怕得要死!吉兒只知道這一點,卻從未真正體會到她所見到的東西是什麼,為什麼這樣可怕!但是現在,她知道了!她也親眼目睹荷香曾見到的一切了!
她茫茫然地走在空空落落的曠地上,初升的朝陽從後面射來,在她身前拉出一條又長又瘦的黑影。她轉過身去,仰頭迎著太陽,被漸漸變得熾熱耀目的陽光照得瞇起了眼,眼前一陣又紅又黑。雖是六月的驕陽滿目的瀉下,她卻感到自己的前方只有黑暗、黑暗、黑暗!
在她身邊,正進行著一場生死搏殺,人喧馬嘶,震耳欲聾,她卻全沒知覺,夢遊似的走回臨湖殿中。
一進殿內,殿外的廝殺在這裡化作觸目驚心的一個字ˍˍ血!
到處是血!血在流,血在淌!廳堂上、迴廊裡、花樹下……全是滿身鮮血的人,血後是苦痛不堪的神色!呻吟、哀嚎、求懇(「水啊!水啊!給我水!」)……血腥味每刻鐘都似在膨脹、膨脹!像要將這小小的殿堂撐破!
她想逃!她要逃離這只有血的世間。但她能逃到哪裡去?外面也是殺戮,也是血!血!血!
「吉兒!吉兒!你怎麼了?」李世民的聲音象隔著幾重山那麼遠傳來。她悚然一驚,猛的發現不知怎的,自己正在他的懷抱之中。他那雙手!他那雙手!他射出那奪去李建成性命的一箭的那雙手正捧著自己的臉!她忍不住發狂似的尖叫一聲,用力從他雙臂之間掙脫出來,踉踉蹌蹌的倒退幾步,氣喘吁吁的叫:「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李世民急道:「你這是怎麼了?你……你到底怎麼了?」
吉兒定一定神,從牙縫中迸出一句:「劊子手!」
李世民臉色一寒,眉間像是聚攏了一團烏雲,沉聲道:「你說什麼?」
吉兒倔強的將臉一揚,聲音提高了幾分:「我說什麼難道你真不懂嗎?哼哼,不知你以前是怎麼看待我父皇的?一隻弒父殺兄的衣冠禽獸!是不是?那你呢?你又算什麼?又一隻弒兄殺弟的衣冠禽獸?」
李世民勃然色變,搶上一步,舉起右手便要往她臉上摑下去!
吉兒不閃不避,反走前一步,仰起臉來,目光炯炯的與他對視:「怎麼?想打我嗎?那就打啊!」一邊說,一股酸楚的滋味直湧上來,「連我父皇都從來沒打我一下的!不過,你倒確是比他還要狠的!」
李世民的手凝在半空,久久沒有落下。兩人的目光針鋒相對地怒視著,一時之間誰都不動,誰都不說話。
良久良久,李世民眼中的氣惱漸漸的化作悲涼,忽地將高舉的手往空處一摔,「嗖」的轉身,飛快的衝下樓去,再也沒有回頭。
他衝出吉兒的寢殿,直奔到長孫無垢處。
長孫無垢見他一陣風似的忽然來到,吃了一驚,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頭,站起來迎上去問道:「怎麼……」話未說完,忽見李世民雙手掩面,跪倒在地,泣道:「無垢,我自覺像個罪人!」
長孫無垢這一驚只嚇得魂飛天外,急忙扶住他雙肩,要拉他起來,卻感到他全身顫抖不已,帶得她也穩不住身子,忙一手抓住身邊的桌子,一手挽住他的手臂,道:「你怎麼這麼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卻見他只是蜷伏在地上掩面而泣,卻什麼都不說。
長孫無垢拉不了他起來,只得自己也蹲跪在他面前,摟住他道:「到底是什麼事情?說出來吧!」
李世民啜泣良久,才道:「是不是……人人都在背後說我……說我是……是弒兄殺弟……的兇手,就像楊廣一樣?」
長孫無垢暗暗心驚,道:「當然不是!當然不是!這是誰在背後胡言亂語?」她想著不會有人敢在李世民面前說這種話的,定是他不巧聽到了什麼人暗地裡議論這事。
李世民又不吭聲了,將頭抵在她胸前,一如以前那樣,急促粗重的氣息漸漸平復為曼長安穩。
長孫無垢見他平靜下來,輕輕的道:「不要胡思亂想了。你可要記著自己已是一國之君,有多少關係重大的事等著你去操心?這些小人的閒言碎語,又何必放在心上、耿耿於懷呢?」
「一國之君!」李世民喃喃的重複了一句,苦澀的道,「不過是陷入公文堆中的一條書蠹罷了!」
長孫無垢心頭一凜,忙道:「何至於此呢?如果只是辦辦公文,那是誰都可以做的事,一國之君豈僅如此?」
李世民垂著頭,半晌才道:「我不知道,或許……我太不會做皇帝了!」
長孫無垢心中砰砰亂跳,安慰道:「哪有人一生下來就會當皇帝的?你才剛開始呢。只是不大習慣罷了。」
李世民無精打采的道:「也許是吧!」扶著長孫無垢站了起來。
長孫無垢低頭想了一會兒,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按理是不應過問朝政的。不過這事並沒牽涉旁人,或者我能說上一兩句吧?」
李世民忙道:「你自小博覽群書、知古通今,正該多多指教我!」
長孫無垢忙作一福,道:「不敢!我以前聽哥哥說起,隋文帝楊堅在位時,對於治國理政十分勤懇,召見大臣商議政事,往往時逾中午也不能結束,累得當值的侍衛都不能換班,以致要站著吃飯。」
李世民「嗯」了一聲,道:「楊堅之為人,雖是偏狹多疑,卻也算得上是勤勉愛民,若非他錯立了楊廣,大隋江山原不至於二代而亡。」
長孫無垢微微搖頭,道:「楊廣暴戾,自是隋亡的罪魁禍首,但禍亂根子其實在楊堅之時已然埋下。」
李世民雙眉一軒,道:「你這話,我記得魏征好像也說過。」
「當真?他怎麼說來著?」
李世民凝神回思,道:「他說,大隋衰怠的根源由來已久,起自楊堅而成於楊廣,亡亂的徵兆在開皇末年已經出現。但如你所說,楊堅如此勤於政務,何以還是保不住國家衰亡呢?」
長孫無垢神態恬然的道:「人之常情,好逸惡勞。便是意志堅定者,要象楊堅那樣勤勉到超出常人可以長期忍受的限度,即使能堅持一日兩日、一月兩月、乃至一年兩年,卻終究難以持之以恆。為君者不是不應該勤,但不應是勤於案牘文書之事。天下如此之大,在上者日理何止萬機?便如何鞠躬盡瘁,終是人力有限。是以為君之首要,乃選拔天下賢才,分任各職,為己代勞。為君者應是勤於明辯是非曲直、賞功罰過,以驅策手下全力以赴,辦好任內之事。那楊堅開始時還堅持得住,後來就難免疏懶了,又沒有賢才替他謀劃,國事遂靡爛不可收拾。」
這一番話只聽得李世民茅塞頓開。他為人好勝自負,只道樣樣親力親為才能將事情辦好,既顯自己的本事,又彰勤勉之風氣。因此自接掌朝政以來,一心撲在國政之上,事無鉅細都要過問,才短短兩個月已覺得不堪重壓,大有焦頭爛額之感,以致生出「難道我不是當皇帝的料?」這種自嫌自棄之心。這時給長孫無垢一提點,才驚覺自己之非,不由得感激之上更添敬愛,拉著她的手道:「多虧了有你這賢內助,否則我就跟楊堅一樣自以為已竭盡心力,誰知於國家大事,反倒有害無益。」
正說著,忽聽外面傳報長孫無忌求見。
李世民奇道:「他不是先我回來這兒的嗎?怎麼現在才到?」轉身向長孫無垢解釋:「我剛才叫了他過來跟我們一起吃飯,好讓你兄妹倆聚上一聚。」說著起身走到室外,只見長孫無忌垂手站在門邊,面上頗有驚惶之色,忙問:「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長孫無忌道:「剛才微臣過來的路上遇見尉遲將軍,他說接到急報,突厥頡利可汗率精騎十餘萬繞過了我軍在涇州的防線,現已抵臨渭水,就在長安城外紮下營來!」說到最後,不由得身子微顫。
原來當日突厥率軍南下河套攻擊唐軍之事,早已傳到長安,李淵本是派了李元吉出征迎戰的。後來發生了「玄武門之變」,長安城內人人忙昏了頭,竟是全然將突厥入侵之事拋諸腦後了。唐軍在前線本由燕郡王羅藝率兵抵敵,但後來他聞說李建成被殺便乘亂叛變,雖後來兵敗身亡,他的部屬中不肯投降的卻全都投奔突厥去了。突厥有了這批人作嚮導,唐軍又正內亂而無人指揮,竟給頡利人不知鬼不覺地繞過防線,突然近在長安城下出現。長安守軍直到遠遠望見突厥旗幟在渭水對岸招展,才知道兵臨城下,急報尉遲恭。尉遲恭趕去東宮報信,正逢李世民回來西宮,只遇上了長孫無忌。
李世民聞訊微微一驚,但心中霎時重燃往昔戰鬥的激情,不憂反喜,竟暗暗為又可躍馬橫戈於戰陣之上,暫時擺脫文書奏章的湮埋而大樂。他一把執住長孫無忌的手臂,道:「走,到城樓上去看看!」直奔門外。早有侍衛牽過兩匹馬,二人飛身上馬,往北門而去。
不一忽兒到了北門,二人登上城樓。城頭上已是人影幢幢,一見李世民,紛紛上前叩見。原來唐軍眾將如尉遲恭、秦瓊、程咬金等接到消息,都是李世民一般心思,全不約而同的來到城樓察看。
李世民走近牆邊,俯身鳥瞰。這時夕陽已經西沉,星月尚未升上中天,天色昏暗。地上卻是燭火通明,映得大半邊天都紅了。城下渭水對岸豎起一個個帳幕,連營相接,綿延伸展,直至天地相交一線仍不見盡頭。營裡營外到處是手執火把的突厥兵將。一支火把遠遠看去是一個火點,這時一眼望去也不知有幾千幾萬個火點,匯成一片火海,織成一張光網,將渭水對岸全罩住了。
突厥這等聲勢,眾將倒也並非沒有見過。但以往都是在涇州乃至邊疆之地遭逢這樣的大軍,哪像這次如此近在咫尺,就在這繁華似錦的京師之外?此前若敗了,還有退守下一個城池的後路;今次若輸了,那就是都城淪陷、舉國傾亡的大禍!言念及此,眾將無不膽戰心驚,暗暗叫苦。好不容易才除去李建成、李元吉,為李世民奪得這天下,若一個不小心竟讓突厥破了長安,那就別說到手的天下丟了,還要負上只顧內訌、不御外敵,以致神州淪喪異族之手的千古罵名!
正在這時,忽見突厥營中一匹馬疾馳而來,馬上乘者一手舉著松明火把,另一手持著符節,趟過渭水,抵至城下,仰首高喊:「我乃突厥頡利可汗使者執失思力,奉可汗之命入城跟大唐新皇說幾句話!」
李世民面上怒氣一閃,轉頭對身邊的侍衛道:「開了城門讓他進來!」又向眾將道:「都到東宮去!我要升殿會一會這傲慢無禮的蠻子!」各人領命,紛紛下城。
不一忽兒,東宮也已點起燈火無數,兩排武士列開陣勢,迎入那執失思力。
執失思力雙目朝天,大搖大擺走到殿中,也不下跪,只將帽子摘下橫放胸前,微微躬了躬身,大大咧咧的便道:「頡利可汗率軍百萬,今夜已抵達渭水北岸。可汗命我來跟新皇帝說,明天秋高氣爽,正是獵鹿的好日子。聽說新皇帝也很喜愛圍獵,不如就一盡地主之誼,陪可汗遊玩一天如何?」
眾人聽他說得放肆,都恨得直咬牙,但他這麼說,擺明了是來下戰書。突厥兵馬之眾雖沒他誇張的有百萬之多,但至少有十萬!長安之內所有兵馬合起來也不過萬餘,其他軍隊還在外圍,一日一夜之間只怕趕不及前來,敵我之勢如此懸殊,哪裡能跟他一拼?殿中都是人同此心,眾將均面上失色。
李世民拍案而起,指著執失思力的鼻子就罵:「朕跟你家可汗和解多次,饋贈的金銀前後相加,已是數不勝數!如今竟又撕毀前盟,率軍犯境,還敢如此不知廉恥、口吐狂言!你雖是蠻夷,也算是個人,卻沒半點心肝,忘恩負義、誇口強大!你別以為自己是頡利的使節就可以對朕無禮!今日朕就先砍了你的腦袋,明天再取頡利的狗命!」說著便喝:「來人!將這不知好歹的蠻子押出去,斬!」
此言一出,執失思力固是大駭,雙膝一屈便跪了下來求饒;眾大臣戰將也是大吃一驚,想:「一殺了執失思力,那就再無轉圜的餘地,非跟突厥開戰不可!我軍勢弱,必是九敗一勝!」
杜如晦忙開口道:「皇上息怒!所謂『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這執失思力傲慢無禮,罪該萬死。但請皇上看在他是突厥使者的份上,將他送回去,以示我國乃泱泱大度的禮儀之邦!」
李世民怒色稍霽,道:「朕若將他送回去,頡利便會以為我們真的怕了他突厥大軍,只會助長他的氣焰,令他更加放肆!」說著轉向執失思力,「死罪可免,活罪難饒!要放你回去,除非頡利來向朕求情。來人!押他到門下省監禁起來。」眾武士齊聲答應,拉起癱軟在地的執失思力,押了出去。
待執失思力出去,李世民問:「我軍若與突厥開戰,勝算有多少?」
大多數人心中都在嘀咕,想:「恐怕一成都欠奉!還不如問一問敗數有多少呢!」但聽李世民的語氣,倒似有十足把握似的,自然都不敢說出這等掃他興的話來。一時之間殿內一片寂靜。
李世民遊目四顧,眼光落到一人身上,道:「李靖兄,你以為呢?」
眾人一聽,都是暗暗吃驚,想:「想不到皇上對李靖如此恩寵,竟尊稱他為兄長!」
原來「玄武門之變」一完,李世民就大封朝臣,秦王府中的舊部都是元謀首勳,自然是人人得以超升,那是不在話下的了。此外,李淵朝中舊臣也多能得保原位,連裴寂之流也暫時給他容忍了下來。至於以前事奉李建成的魏征、王圭等人,亦不計前嫌的授以重職。但最引人注目的卻是李靖被一下子提拔上兵部尚書的高位,成了執掌天下兵馬的大元帥!
眾人雖知當年李淵破長安後曾欲斬殺李靖,是李世民給他求情留下性命,可見李世民對他頗有好感。但李淵對他猜忌不減,很長時間內一直投閒置散。後來李淵的憎嫌稍退,也讓他去領兵打仗,但始終只能在趙郡王李孝恭的麾下作副手,雖然在平定江南數役中屢立大功,還是沒有直接掌握兵符、獨當一面的大權。雖說唐軍之中,除李世民外,軍功最盛者便是李孝恭,但其威名、勢力都望塵莫及於李世民,李靖追隨他軍中,前途之黯淡,比李世民手下的一個副將都不如!大家都以為李靖年事漸高,還是處在靈州都督這麼一個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的位置上,只怕是前程到此為止,再無高昇的指望了。李世民忽然發動兵變,奪了太子之位,但李靖跟秦王府向來無甚來往,跟李世民只能勉強說是同為一殿之臣,交情極淡,所以任命一下達,朝中各人無不大感出乎意料之外。這時聽見李世民竟還開口稱兄,放著以前秦王府這麼多的舊部不理,先挑他來問,此等恩寵實是無以復加!
李靖也是心頭一凜。
其實,他可說是長安城中少數幾個不是秦王府中人卻預先知道李世民要發動「玄武門之變」之事的人!那天李世民派人到他府上,向他坦陳」玄武門之變」的計劃,聲稱要請教他的意見。他震驚之中馬上想到,自己已知道了李世民的機密謀劃,若不參與其事便會被殺人滅口!但他聽這計劃,簡直是九死一生的拚命之舉,自己若貿然相助,徒然惹禍上身。左右為難之下,只好默不作答以為回應。待李世民奪權成功,他便心中自危,不知李世民將會如何報復他危難之中不肯施予援手之為。豈料李世民好像不記得曾發生過這麼一回事,不但對自己大加封賞,連自己的弟弟李客師也破格提升為左衛軍大將軍。他對此心懷戒懼,不敢顯出半分得意洋洋之色。在李淵的多年壓制之下,他往日的銳氣鋒芒早被消磨殆盡,今日之李靖已成深沉不露、謹小慎微之人了!
剛才李世民一開始發話時,秦王府的舊部尚且不吭聲,他自然更不會去當這出頭椽子,開口說話了。誰知他不出聲,李世民反主動的挑上他來了。剎那之間,他分明感到無數雙目光射到自己身上,其中不乏嫉妒忿恨之色!他心中越發驚懼,忙走出班列,跪下叩頭道:「微臣愚昧,不能回答!」
李世民道:「李兄不必過謙!你隨孝恭掃平江南,智計百出之名早已名動軍中!你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好了。」
李靖無奈,只得道:「依微臣之見,我軍勢弱,敵軍勢強,本來難以與之爭鋒。但突厥兵馬雖眾,軍紀卻不嚴明,且君臣上下目光短淺,所求不大,只是一味貪財,不比我軍同仇敵愾,為保長安,不惜與城共存亡!若我軍能設計一舉而殺其酋首,突厥群龍無首,必然軍心大亂,縱然真有百萬雄師,亦必霎時化作鳥獸散!」
李世民微笑點頭,道:「李兄言之有理!」頓一頓,卻又道:「但那頡利貴為大汗,保護必嚴,如何能一舉將之擒殺?」
李靖早胸有成竹,道:「皇上不妨假意與他們求和,擺下筵席請頡利來。突厥人好酒貪杯,我們就在席上將他灌醉,乘機襲擊他們的軍隊。再派重兵在北返的必經之道豳州埋伏,布下口袋陣地等敗逃的突厥大軍自投羅網。伏兵在前迎頭痛擊,其他大軍在後銜尾追殺,他們腹背受敵,非敗不可!」
他這一番話只聽得眾人喜動顏色,均想:「此計確是大妙!一旦成功,便可全殲突厥大軍!」都望著李世民,只等他下旨照辦。
誰知李世民只是微微一笑,道:「李兄不愧為一代將才!」卻並不說這計策好不好,他是否採納。又道:「明天我親自出戰頡利,各位今晚回去早早歇息,明日隨我出城吧。」
眾人一聽,都是一呆,想:「你要親自出戰?那就不採納李靖的假意求和的意見了?」卻見李世民已拂袖轉入內堂,只得議論紛紛的各自散去。
長孫無忌與房、杜二人聚在一處一合計,都不明白李世民何以放著李靖這條妙計卻不採用。
杜如晦道:「長安存亡就在明天,我們不可不勸服皇上採用李靖的法子。」
房玄齡道:「但皇上看來並不贊同李靖之策,我們能勸得動他麼?」
杜如晦道:「此事非同小可,哪怕要觸怒龍顏,我們也得據理力爭!我們三人一起去勸,皇上怎麼也會聽上一句兩句的。」
於是三人又入後堂,求見李世民。
李世民傳見三人,道:「三位怎麼還不回去歇息?」
杜如晦首先道:「剛才李靖之計,皇上以為怎麼樣呢?」
李世民道:「是良策!」
房玄齡喜道:「原來皇上也這麼想!何以皇上卻不採納呢?」
李世民以指節輕敲書案,道:「你們說,如果採用他的計策,能不能一舉就滅了突厥國?」
三人大吃一驚,長孫無忌道:「這……這個當然不可能!」
「為什麼呢?」李世民追問一句,「突厥今次抽空全國兵力南下,若能一舉全殲,再派軍隊北上直搗他們大漠中的王庭,不就能一戰而平突厥嗎?」
房玄齡道:「但如今在長安城外的只是頡利可汗的部隊,突利可汗率領的兵馬還在邊陲。李靖此計頂多可以全殲頡利的軍隊,我們一旦將頡利全軍覆滅,突利一嚇之下就能馬上逃回大漠中去,我軍決計來不及趕上去將他們也殲滅掉。」
「不過,」杜如晦接口道,「突厥大軍的主力都在頡利手中,我軍一旦殲滅了頡利,突利手下兵微將寡,從此無力再侵擾我國。突厥雖不至於亡國,我國的外患卻由此解除!」
李世民道:「所以,我不用李靖之法!用他的法子,固然可以打勝這場仗,但於日後覆滅突厥全國,卻是弊大於利!突厥受了我們這次致命的打擊之後,對我們一定產生更大的仇怨和恐懼。他們同仇敵愾,頡利又死了,突利就能團結突厥上下,與我們作殊死抗爭。突利之為人,雖不及頡利驍勇善戰,但他若沒了頡利的排擠制肘,能專心致志地革害除弊、振興國力,我們就再難借突厥內部不和、四分五裂來取巧勝它,更不必說能覆滅全國了!」
三人這才恍然大悟,想:「原來你心裡盤算的是這麼一條長遠之計,不但要擺脫目前的困境,還要為日後吞併突厥打下埋伏!」
李世民又道:「若用李靖之法,要在如今一鼓作氣滅突厥,也不是全無可能。我們一敗頡利後,乘戰勝之餘威直殺入突厥,或許真能一戰而平定漠北。但我現在剛剛登極,在位的日子還短,李瑗、羅藝的變亂才稍稍平復,若此時與突厥大動干戈,我們自身的損傷也一定不少。勝敗之數,難以逆料。倒不如克制忍耐一下,用金銀玉帛滿足他們的慾望。他們得其所哉,還自以為得計,心中得意驕傲,就不會對我國生出防備之心。我們就利用這緩衝的幾年,積極備戰,伺機出動,務求不發則已,一發必中!」說到這裡,不覺向著杜如晦一笑。
杜如晦忙叩一頭,道:「皇上英明,非臣下所及!」
房玄齡道:「這麼說,皇上還是要與突厥講和的,何以明天又要親自出戰頡利呢?」
李世民道:「我這是以戰求和!突厥今次如此狂妄,直逼京畿,為的是以為我國內有動亂,以為我新登帝位,不敢與他們硬拚。我若一開口就求和,那豈不是示人以弱?頡利定會更加張狂,局勢便不可收拾了。但若我擺出一副不惜與他一戰之勢,他反而會腳軟,不敢真的跟我動手,自然只好又主動來與我們議和。今次他們在大佔上風的情勢下還是要主動求和,從此就氣焰大減,再也不敢輕率犯境。制服突厥,就在明天!」
三人聞言都是深以為然。長孫無忌乘機奉盛道:「我們乍一聽到李靖的話,只覺妙不可言,只道再沒比他這計策更好的法子了。如今聽了皇上這一席話,才知說到深謀遠慮、高瞻遠矚,李靖還是不能與皇上相比啊!」
李世民暗暗一笑,並不搭話,心中卻想:「以李靖之才,其實應該早就想到我這一策。只是他為人謙慎,韜光養晦,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中炫耀自己之能,只獻了一條中策!嗯,此人不僅領兵打仗有一手,連為官做人也很了不起啊!無怪乎父皇屢屢壓制他,他還是一步一步的爬了上來。」
原來李世民自一除了李建成、李元吉,滿心裡想著的便是如何擺脫臣服突厥的恥辱,更進而一口吞了突厥。當初太原起兵,向突厥稱臣是他出的主意,這種事情寫入史書,流傳後世,可就大大有損他的聲名了!但若他能親手滅了突厥,那麼當日稱臣之恥,也不過是韓信胯下之辱,不但不是壞事,反更顯出他忍辱負重、臥薪嘗膽的氣概!更何況那天他在李淵面前誇下海口,說十年之內一定會覆亡突厥,若竟說得出卻辦不到,豈不真的應了李建成那句冷嘲熱諷,成了第二個樊噲?
好名之心和仇恨之念都驅使他巴不得能盡快吞滅突厥。但他也深知欲速不達之理,突厥大軍畢竟驍勇冠絕天下,唐軍如今雖已強盛足可橫行中原,與突厥的騎兵相比卻仍是差了一籌。要滅突厥不可不精心策劃、長期準備。而他已身為大唐天子,以後是不宜再親身領兵的了。否則一動就是御駕親征,等於抬舉了對方的身價,有殺雞用牛刀之嫌。但唐軍之中猛將雖是不少,能統軍獨當一面的元帥之才卻欠奉,這可犯愁了。就在這時,他想到了李靖!當年隋楊重臣楊素軍功赫赫,是統一大隋的頭等功臣。但他第一次見到少年時的李靖,便已驚為絕世奇才,說今後能在戰功之上勝過他的只有李靖一人,其帥才可上比孫子、吳起!
「也許正因如此,」李世民在心中籌思,「父皇才會如此忌恨排斥他吧!」但李淵怕李靖,是因為他自覺兵謀將略不及李靖,恐怕自己制服不住他;李世民卻自負行軍打仗之能不作第二人想,便是李靖也不在話下!再說唐軍之中全是他的親信舊部,他也不怕李靖掌了兵權之後能瞞著他有何不臣之舉。所以他一得勢後就馬上大力提拔李靖,這樣既可使他對自己銘感恩德,不動異念;日後滅平突厥的統帥一職,他也是不二人選了!
至於「玄武門之變」前他故意事先將自己的策劃向李靖透露,那是因為李靖手中也握有一些兵馬,數量雖然不算多,但像他這樣處於劣勢的境況之下,能多一個朋友、少一個敵人,總是聊勝於無。他也沒指望李靖會幫自己ˍˍ畢竟他與李靖交情不深,自己的處境又是如此險惡ˍˍ他只是使一招「君子可欺之以方」,算準了李靖是一介君子,知道了自己的密謀之後即使不肯相助,也不會向李建成他們揭發自己,更不會反過來幫助李建成,這就等於是削去一分可能會站到李建成一邊的勢力。李建成處於優勢之中,或許不在乎少了李靖這麼一點點兵力,他李世民可就不能不將這一點點兵力也放在心上了。如今大局已定,又正是用人之際,像魏征這樣的深仇大恨都可以免去,李靖那樣的小小冒犯,他自然是無意縈懷於胸。只要李靖能為他覆滅突厥,他能得到的好處豈不更多?
次日,李世民先召李靖、尉遲恭、秦瓊、程咬金等大將前來,秘密囑咐了一番,然後大開城門,只領著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魏征、王圭、侯君集六人,驅馬直到渭河邊。
頡利聞訊,也親率大軍在渭河北岸列陣,命數百精騎同時張弓搭箭,對準了對面李世民等七騎。
李世民身後的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魏征、王圭五人都是文官,見敵人就在對岸,日光之下猙獰凶殘的面目清晰可辨,箭頭上的鐵鏃在太陽映射下反閃出耀眼光芒,不由得嚇得全身僵直,胸中突突亂跳。連侯君集這久經戰陣的武將也忍不住手心一陣熱一陣冷,想:「李世民如今都當了皇帝了,怎麼還是當年做秦王時的那副脾性?如此輕身犯險,也太不智了!倘若頡利來個亂箭齊發,豈不是萬箭穿心、死無葬身之地?這可是不惜性命,動搖軍心之大忌啊!」
那邊頡利見到對岸只有七人,其中一個還是李世民,又驚又喜,下令道:「放箭!將他們殺個一乾二淨!」卻聽身後一人急叫:「父汗,萬萬不可!」
頡利轉頭一看,原來是跟在他身後的女兒阿史那燕!
那天燕兒奔出東宮,心中傷痛,無可言宣,只覺中原之大,無處不是傷心之地!於是決心回突厥去,馳馬直赴漠北。頡利忽見她回來,真如喜從天降,高興都來不及,忙向她問長問短。燕兒也不說與李世民、李建成糾纏之事,只說久不回家,很掛念父親。頡利自來疼愛這個寶貝女兒,便天天要她留在自己身邊。
這天,頡利忽對燕兒說要發兵南攻大唐,叫她跟著一起去。
燕兒只盼今生今世都不踏足中原,自然是不肯了,一口便回絕了他。
頡利急道:「阿燕,你能征慣戰,父汗若沒了你幫忙,可怎麼行呢?」
燕兒無精打采的道:「那就別去南伐吧!我們跟大唐訂立和約都有多少次了?父汗又何必屢屢毀約,枉作小人呢?」
頡利長歎一聲,道:「阿燕,你很久沒回來,對這裡的事已不瞭解啦!如今突厥實在是今非昔比。近年來大漠天氣反常,去年冬天下的雪特別大,積在地上厚達數尺,凍死了許多羊馬家畜,很多人都飢寒交迫而死。誰知今年春夏又大旱,好久不下一滴雨,牧草都長不出來,挨過冬天的羊馬也挨不過沒草吃的饑荒,又死了一大批!唉,我們突厥人不比那些漢人耕田種地有糧食吃,只能靠養了羊馬賣給漢人以換取吃用。現在羊馬死去大半,我們還能拿什麼去買吃的用的呢?再這麼下去,這個冬天可怎麼挨得過去?唯今之計,只有南攻唐軍,逼他們向我們納貢,送來金銀玉帛,我們才有錢買過冬之物啊!」
燕兒聽了不覺黯然,過了半晌才道:「既是如此,父汗您自己去吧!我是決不願再入中原的了。」
頡利道:「阿燕,父汗也不是真的要你為我出什麼力。只是你離家十年,我這麼久沒見你,實在恨不能天天都可看到你。你不跟我一起去,我又怎能見著你呢?唉,父汗老了,也不知還有多少年能看著你,你就讓我多看你幾眼吧!」
燕兒聽他說得淒然,不禁心中一酸。此情此景之下還怎能推卻?只好勉強的答應了,跟著他來到這長安城下。
且說頡利聽她制止自己,霎時疑雲大起。他隱約從突利處聽說過燕兒與李世民的事,但突利自己也是糊里糊塗的,他就更不願去求問突利,是以只大約的知道自己這個女兒似乎對李世民頗為傾心,至於後來二人反目,又有李建成插了進來等事卻一概不知。這時聽她這麼說,便臉色一沉,道:「阿燕!兩國交兵,你怎可袒護敵人?」
燕兒聽父親竟如此測度自己的用心,只羞得面紅過耳,氣道:「父汗這是什麼意思?我是這樣的人嗎?我對這李世民早已恩斷義絕,您竟這樣來羞辱女兒!」
頡利一見,馬上軟了,忙陪笑道:「你別惱嘛!是父汗胡說八道錯了,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燕兒用手背拭去眼中的淚水,道:「我這麼說,只是為了父汗好!父汗也應該知道這李世民用兵有多狡猾的。他這麼輕身犯險,背後必定另有奸謀。父汗若經舉妄動,只怕就會著了他的道兒。」
頡利恍然道:「不錯,不錯!還是阿燕心思慎密,父汗差點魯莽行事,鑄成大錯了。」
正說著,只見對岸李世民已單騎馳近水邊,縱聲高呼:「頡利可汗!你一而再、再而三墨跡未乾而盟誓又毀,到底意欲何為?你倘不服我大唐,只為爭一雄長,那又何必多動刀兵、枉死人命?不若今日就在兩軍陣前,你我單打獨鬥,一定勝負如何?」
兩邊兵將一聽,都臉現興奮之色,均欲一睹兩國君主一場龍爭虎鬥,既可大開眼界,又不必損了自己性命,真是何樂而不為?
頡利怒火中燒,卻是有苦難言。當年太原城下他親見李世民騎射之術確是神乎其技,那時自己已自忖不是他的對手。何況如今十年之後,自己年邁體衰,對方卻正值壯年,這體力上的一消一長,更是不必比試而勝敗已知。他既有此自知之明,雖聽到李世民語氣之中明顯帶著輕蔑之意,羞得他氣惱攻心,卻仍是不敢開口回應他的挑戰。
李世民停了一忽兒,見頡利只是一雙眼珠直打轉,卻抿緊了雙唇一言不發,又揚聲道:「頡利,你怎麼不答應?你怕了我,是不是?哈哈,虧你們突厥自誇武勇超群、天下無雙,何以竟擁戴這麼一個貪生怕死的懦夫為主?」
此言一出,突厥一軍登時嘩然!
突厥人向來自負勇士,也最敬服勇士,對於貪生怕死之人就格外的瞧不起乃至於痛恨。因此在戰陣之上,有誰竟因前面槍林箭雨而後退半步,就會被族人視為奇恥大辱,頭也抬不起來,連立足之地也沒有了。正是突厥人這種視勇氣勝於性命的性情,才使突厥大軍縱橫天下、所向無敵ˍˍ試問天下還有哪一支軍隊能如此人人勇往直前、寧死不退的呢?可如今堂堂突厥大可汗,在敵方首領的挑戰面前竟畏縮不敢應答一句,在突厥兵將眼中豈止是貪生怕死的懦夫而已?簡直是有辱本國尊嚴的庸君碌才!
頡利見李世民只憑一條如簧之舌就已令他顏面掃地、軍心大亂,惱羞成怒之下,正欲不顧利害,下令射殺這大唐天子,忽聽得號角聲嗚嗚而響、馬蹄聲動地而來。突厥軍中諸人忙向遠處張望,卻見東西兩邊各有一支騎兵列陣而前,旌旗招展、鎧甲耀日,遮蔽原野,形成兩翼夾擊之勢。戰陣中各有數千弓箭手彎弓搭箭,箭頭都對準了中心的突厥軍。
頡利大驚,想:「不好!李世民果有埋伏。他在這裡跟我說話,吸引我們的注意,偷偷卻派兵從上、下游渡過渭水,乘我無備,將我軍包圍。我若下令放箭,他們也一樣會放箭,那豈不成了同歸於盡之勢?我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跟你這樣拚命?再說,此次南來只為了索求金寶過冬,別要鬧得錢沒到手,還白白的將性命搭在這兒!」心念及此,忙傳令退兵回營。
長孫無忌等見突厥大軍退得不見人影,懸在半空的心才放下來,抹抹額上的冷汗,忙勸李世民快快回去。
李世民道:「僅此一次,還不足以威懾突厥,應再逼他們一逼,才能嚇破他們的膽,教他們要主動求和之餘還以後再也不敢越境侵犯。」於是以旗語指示李靖、尉遲恭、秦瓊、程咬金四將各率所部繞過突厥營地背後會師,合攏包圍圈,將突厥大軍困在中央。
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三人口中對李世民的神機妙算稱頌不已,心下卻在嘀咕,想:「你便要威懾突厥,也不該將我們這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拉來陪你啊!你自然是武藝出眾,若生不測,還可抵擋一招半式,我們可怎麼辦?只有束手待斃了。」
只有魏征心中雪亮,看穿了李世民的用心:他不僅是在「威懾」頡利可汗,也是在「威懾」他魏征啊!李世民雖已高昇天子,爭強好勝之心竟是絲毫未減。那次在東宮之內他以刀兵威嚇、以言語相諷,卻都折服不了魏征,只好在今天向魏征炫耀他的武勇膽魄,好讓魏征對他五體投地,真心誠意地拜倒在他的腳下!但他身為大唐天子,又豈可如此露骨地與一個臣下爭勝斗負?只好將長孫無忌等也拉了來「陪斬」。
魏征心中感歎,想:「李世民之武勇膽魄,確是令人折服。若換了是李建成做了天子,他就萬萬不會直到兩軍陣前,向突厥可汗挑戰『單打獨鬥』。唉,我若早見識到他這股狠勁,就一定能料到他會在玄武門行那孤注之險。那麼故太子建成就不會如此慘死了!」回首前塵,他胸中充溢著無盡的傷痛、愧疚和悔恨。
頡利回營不久,探子便趕來報告,說唐軍左右兩翼已經會師,將突厥大軍團團圍住!
頡利跳起來大叫:「李世民真的要跟我們大幹一場?」說著在營中轉來轉去,猶似熱鍋上的螞蟻。
燕兒道:「父汗何必驚慌?長安城中兵馬不多,我們要跟他們大打一場,也未必就一定會輸。」
頡利雙目閃閃的道:「好,咱們就跟他們拚個你死我活!傳令下去,三軍齊集,攻打長安!」
燕兒一驚,道:「父汗的意思是要攻打長安?」
「當然了!否則什麼叫跟他們大動干戈?」
燕兒搖頭道:「父汗千萬不可這麼幹!長安既為大唐天子之都,自是固若金湯,非一時三刻可破。我軍雖號稱百萬,其實只有十餘萬,而來到這長安城下的更不足八萬,餘部都還在馬邑那邊,一時不及趕到。長安城中雖只有萬餘人,但據有堅城,要支持上幾十天,決計不成問題!當年李淵父子從太原起兵,攻打這長安。當時女兒也在他們軍中,親眼目睹以守城隋軍之弱、李淵軍有二十萬之眾,尚且要以血肉之軀強行登城,血戰達十三日之久、傷亡達數萬,這才破城而入。父汗試想,我軍若困於這城下幾十天,長安被圍的消息就會傳遍中原,其時大唐勤王之師四面合圍而來,我眾敵寡之勢就會變成我寡敵眾,反而陷於被動挨打之中啊!」
頡利急得直瞪眼,道:「又是你說我們跟他們打一仗不見得會輸的,現下怎麼又轉口了?」
燕兒道:「我的意思不是去攻打長安,而是返身殺退在城外包圍我軍的唐兵。他們人少,我們兵多,要突破他們的圍困、殺回漠北去,應該不會太難。」
頡利將頭搖得拔郎鼓似的道:「我們金銀玉帛還未到手,怎能就回去?大夥兒辛辛苦苦的出來一趟,損兵折將也罷了,若不要兩手空空的回去,誰能心服?」
燕兒道:「如今保住大軍兵力要緊,還顧得上這些嗎?若再猶豫,遷延時日,我軍陷困日深,不免會全軍覆沒,那就更加得不償失!」
頡利低頭想了半晌,歎道:「看來唯今之計,只好又向李世民求和了。」
燕兒驚道:「又向他求和?那當初又何必打這場仗?父汗,您不用怕的。我軍還有二萬餘兵馬在馬邑那邊,只要用兵得當,一旦殺開一個缺口,奔到馬邑,就有那二萬兵馬來接應我們。就算一時破不了重圍,幾日之間那二萬人也能趕到;唐軍的勤王兵馬卻不可能這麼快抵達這裡,那就輪到他們陷於腹背受敵的危境了。」
燕兒只道自己此計無懈可擊,父親聽了一定大喜過望。誰知頡利卻忽地面色發白,現出恐懼之極的神色,喃喃的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那才是李世民的手段啊!」
燕兒奇道:「父汗,您怎麼了?李世民有什麼手段?」
「你知不知道那在馬邑的二萬兵馬是由誰統領?」頡利反問。
燕兒不明白他何以忽然問這等細枝末節的東西,呆了一呆,重複了一句:「是由誰統領?」
「是突利啊!」頡利一拳擂在桌上,大叫道,「突利一直鬼鬼祟祟的跟李世民勾勾搭搭,好像還是什麼『香火兄弟』。突利平日是如何痛恨我的,你也應該知道。現在他見我陷入李世民的圈套之中,哪有不落井下石之理?我看他一定不但不會來接應打救我,反而會與李世民勾結到一塊,向我倒戈一擊,置我於死地!」
燕兒驚疑不定的道:「突利不至於會做出這等勾連外敵、陷害己軍之事吧?」
「嚇,阿燕,你真是太天真了!」頡利直跺腳道,「突利這小子權欲熏心,有什麼事是他做不出來的?他一心以為這汗位應該是他的,做了那小可汗是委屈了他。只要我一死,他名正言順的便是突厥的大可汗。你說,他還會顧惜我的性命、顧惜這軍隊的存亡嗎?」
燕兒恍如在黑夜之中閃電掠過,霎時看清了以前一直朦朧不明所以的東西:「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李世民與我哥哥突利交好,原來安的是這麼一個心!」
她想起那次打劉武周時,她在突利懷中哭喊,說李世民恨他們突厥人,那時突利還反駁她說:「你怎麼這麼說呢?大哥恨你是突厥人嗎?這怎麼可能?你看他待我多好!若不是他,我如今還在被頡利欺壓,連突厥都回不去呢!」她那時也一陣迷惘,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李世民一心一意地扶持突利做小可汗,看似確是為他殫精竭慮、盡心盡力。那時她想不出除了他是為了與突利的結義之情外,還能是因為什麼。再不然,就如他那次在營中說笑似的對她說:「這些事,我來替你照看著好了,我不能教突利兄弟吃了虧,卻也不會對你父汗不住。」好像是因為他愛她。後來,她看破了他對她的用心,再不對他存有半點癡心妄想,再想起這往事,只覺羞慚無地、煩悶欲嘔。但李世民何以竟對突利這麼「好」,她卻到如今才頓悟到他的險惡機心!
「他這麼做,一來可以使突利對他感激得死心塌地,肯為他做任何哪怕是有損突厥的事;二來令突厥之內叔侄爭權、分裂不和,他就來個『坐山觀虎鬥』,不用動他半個指頭已使突厥內耗而衰!這就叫作『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啊!他哪裡是為了突利,哪裡是為了我?他只是為了他自己,他永遠都只會為他自己!」燕兒想透了這一層,對李世民怨懟之上又添痛恨,對他的陰險深沉卻又不禁心驚,忍不住想:「突厥與此人為敵,只怕……國祚不長啊!」
她抬頭見父親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暗暗歎了口氣,道:「既是如此,那也只好還是走求和的老路了。」
頡利愁眉苦臉的道:「怕只怕我幾次三番的講了和又反悔,李世民未必肯再相信我的誠意呢。若他執意不講和,將我們拖在城下,待突利這吃裡扒外的奸賊也來了,他那些什麼勤王大軍也來了,再來將我聚而殲之,我豈不是只有死路一條?」忽地靈光一閃,望著燕兒,道:「不過,如果你肯幫我,我就能逃過今番大難了。」
燕兒一怔道:「我?我能幫您什麼?」
頡利拉著她雙手,道:「阿燕,你一定要幫父汗這一次!你先答應我吧,你一定會幫我的。」
燕兒道:「父汗怎麼說這種話呢?我做女兒的,不幫您還能幫誰?您要我做什麼,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給您辦到!」
頡利喜道:「那就好極了!你不是挺喜歡李世民的嗎?不如父汗給你作主,將你嫁給他!我們兩國結成親家,李世民自然就信得過我這次是真心實意的了。」
燕兒大窘:「呸,呸,呸!父汗您別這樣拿女兒來開玩笑,好不好?」
頡利急道:「我不是開玩笑啊!我是認真的。你嫁給他,這場危機就化解了,你又找到個好歸宿,那豈不是一舉兩得?」
燕兒羞怒交加,道:「我決不嫁給他這種陰毒狠辣的奸人!我受他的罪已經夠了,這時竟還要作這求和的人質,您叫女兒顏面何存?我還算是個人嗎?」說到末了,不由得淚如雨下。
頡利大駭,抱著她道:「你別哭,你別哭!唉,父汗也是為了你好嘛。我聽突利說你跟他不是挺要好的嗎?怎麼……唉,這是怎麼搞的?」
燕兒泣道:「父汗不要再說了!女兒已看透了李世民的狼心狗肺,對他再無情義可言。」
頡利皺眉道:「這可怎麼辦呢?這可怎麼辦呢?難道今遭我真的是氣數已盡,注定了要客死異鄉?」
燕兒忍淚道:「父汗怎麼說出這等喪氣話來?他李世民若真的不肯受和,那我們也只好跟他拚個死活!人生在世,又有誰是不死的?只要死得轟轟烈烈,總勝於活得窩窩囊囊,看人面色、仰人鼻息!」卻見頡利仍是唉聲歎氣,不禁心頭有氣,道:「父汗!您怎地變成這個樣子?難道李世民罵您沒錯,您真的是個貪生怕死的懦夫?」
頡利又是一聲長歎,道:「阿燕!你怎知道我這做大汗的難處?那一勇之夫心無掛礙,自是可以不畏一死。但我呢?我可是堂堂突厥可汗,這條性命不止是我一人所有,還關乎突厥全國的安危啊!你倒細想一下,一旦我死在這裡,突厥便群龍無首,李世民要全殲我軍,豈不是輕而易舉?今次我們盡抽全國兵力南下,這裡的兵馬便是主力。主力一殲,突厥就只剩突利那二萬餘人。且不說突利對那李世民只會搖尾乞憐,不會與他對敵;就算突利忽然良心發現,不甘於受李世民擺佈,但他只有二萬餘人,又怎能跟李世民抗衡?若李世民一滅了我後,乘勝揮軍殺入漠北,這突厥便會旦夕之間亡於他手,我就成了葬送突厥的亡國罪人啦!」
燕兒聽得一顆心砰砰亂跳,道:「當真……當真會是如此?」
頡利道:「你自己跟李世民也相處過很長的時候了,應該比我更瞭解他的為人。當初他們在太原起兵,只因我國勢大,這才萬般無奈的臣服於我們近年我軍多番南侵,索要金寶,李世民對我突厥已恨之入骨,豈有不欲傾覆我國之理?他處心積慮,安插突利這枚棋子,由來已久,難道會放過這置我於死地、一戰而蕩平漠北的天賜良機?」
燕兒驀地想起那次在追趕劉武周軍隊的路上,李世民洩露出不甘臣服於突厥的切齒痛恨之色,不由得寒毛倒豎,想:「父汗所言不差!若我突厥亡於他手,只怕全國上下都會給他屠戮殆盡,一個活口都不留!」
頡利看出她已動心,忙「通」的一下跪在她面前,抱著她的腿,哭道:「阿燕!你是突厥公主,你不能置突厥這許多人的性命於不顧啊!父汗知道你很受委屈,但事到如今,除此之外又能怎樣呢?難道你忍心看到這裡八萬多人陪我們父女同死?難道你忍心看到突厥立國百年,就要在今日毀於一旦?」
燕兒扶著頡利雙臂,淚如泉湧,只哽咽出一句:「父汗!」
頡利道:「父汗養育了你這麼多年,從來對你都是有求必應,本也沒想過非要你為父汗做些什麼不可。但如今實在是非比尋常,突厥存亡便繫於你一人之身,父汗實在是為了突厥而求你啊!」
燕兒轉眼望向窗外,巍峨的長安城牆如一龐然大物,正俯身向她猙獰而笑,像在說:「你逃不過的,你逃不過的!」她眼前一陣昏黑,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奇怪的響起:「好吧,我什麼都依您!」
當頡利的使者將求和的條件說出來時,殿上眾人都驚呆了,心中均想:「這是什麼意思?頡利要將女兒阿史那燕下嫁和親?求的卻只是金寶百車、美女百名,還說是聘禮而已,並非講和的饋贈。這跟以前可大不相同啊!我大唐豈不是佔足了面子?」都覺此議於己方大為有利,但此事涉及皇帝私事,誰也不敢妄置一詞。
李世民一聽,也是錯愕萬分。在他內心深處,實在是再也不想見到燕兒!只要一想起那天她割袍斷義那一幕,就已夠他羞愧無地上好半天了。他只盼盡快忘卻此事,最好是這世上從沒有過這麼一個人。誰知今天頡利竟以她來求和!這真是匪夷所思之事。
他看看眾臣,見人人面上均是古怪之極的神色,知道燕兒以前隨他在軍中,不少舊屬都清楚他二人之間的事,不禁臉上一陣發燒,尷尬萬分。但隨即警醒:「國家大事,切不可與兒女私情混為一談!」於是定一定神,面色一正,道:「各位看該怎麼辦?接不接受突厥的請和?」只見眾人都拚命低著頭,雙眼只往腳尖上望,知道不會有人主動開口的,索性便點名,道:「如晦,你說呢?」
杜如晦結結巴巴的道:「依……依微臣之見,頡利……這樣請和,以……公主來歸,這個……實在是非同尋常……」他喘了一口氣,漸漸寧定心神,稍稍流利起來,「想來他是為了表示誠心與我國和解之意。至於應否接納,這個……自然應由皇上聖躬獨斷!」
眾人聽他這麼說,都是深以為然。大家都知道燕兒乃頡利的掌上明珠,寵愛異常。他這麼捨得將她下嫁與李世民,那確是真心誠意的願與大唐消解過去的恩怨。燕兒此次來歸,情況與當年她領突厥騎兵聲援唐軍之事大不一樣。那次頡利是派她來代表突厥對大唐施之以恩,這回卻是差不多等於是遣女為質,這一尊一卑之間,相去何止道里計?頡利以後若再起異心,侵犯唐境,燕兒就不免會死於非命,他豈能不有所顧忌?
李世民「嗯」了一聲,卻沒接過他的話頭。杜如晦等了一會兒,不聞他開口,便又續道:「以今日之勢,我軍似是稍佔上風。但突厥還有二萬餘兵馬在馬邑那邊,數日之間便可趕到救援頡利。其時恐怕我軍在外包圍的兵馬反會陷於腹背受敵之境、反勝為敗啊!」
李世民道:「據探子來報,統領那二萬餘兵馬的是突厥小可汗突利。」
杜如晦叩一頭,道:「是,皇上聖明!那突利一向與我軍親善而與頡利不和。但他終究是突厥人,所謂『疏不間親』,倘若他眼見自己的軍隊危在旦夕,恐怕終於還是同仇敵愾,寧助頡利一臂之力。」
李世民心中盤算,想:「如晦此話,確是不可不憂。突利若真能配合我,要滅頡利自是舉手之勞。但他心意到底如何,終是難測。若我能親自去遊說他,當然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說動他聽從我。但如今他身在千里之外,我又已是九五之尊,再也難以如從前一樣來去自如、不為人知。看來,還是應該依照原計而行,不可操之過急。否則逼虎跳牆,反釀大禍。」當下心意已決,命長孫無忌草擬回函,接受頡利的請和。
突厥帳內,燕兒斜倚窗前,一手托腮,怔怔地望著外面。忽然帳簾「呼」的一下掀開,頡利狂衝進來,從後面一把攬住她,大叫:「阿燕,阿燕!!我們成了,我們成了!剛才李世民已放還執失思力,讓他帶來回信,答應我們的講和!」
燕兒卻好像沒聽見他說什麼,任由他興奮得將自己搖來晃去,仍是雙眼向外、一手托腮的姿勢。
頡利高興了一會兒,見燕兒沒半點反應,未免覺得無趣,悻悻的道:「你怎麼了?還在生父汗的氣嗎?」
燕兒緩緩轉過頭來,忽地眼圈一紅,道:「父汗,女兒……以後再也不能伴在您身邊了!」說著一頭埋在他懷中,流下淚來。
頡利心中也是慼然,撫摸著她的烏髮,道:「你都這麼大了,父汗終究不能將你一輩子留在身邊,對不對?你放心,父汗想念你的時候,會派人來求請讓你回去突厥住幾天的。」
燕兒仰首泣道:「女兒今次如此為父汗犧牲,別無所求,只盼父汗能聽我一番肺腑之言,那女兒便是一生一世再也回不了突厥、見不著父汗,也是無憾的了。」
頡利忙道:「你有什麼話就說吧!父汗一定聽你的。」
燕兒坐直了身子,拭了拭淚,道:「李世民今次雖受了我們的講和,但他這個人野心勃勃,其志不少,決不會就此對突厥善罷甘休的。只怕他使的只是緩兵之計,爭取幾年時間來秣兵厲馬,以求他日一戰而盡滅突厥!」
頡利驚道:「他真會如此深謀遠慮?阿燕,你在他身邊,一定要多多為父汗說好話,不要讓他動此殺機。」
燕兒淒然搖頭,道:「他下了決心的事,有誰能阻止?女兒今次說得好聽是以突厥公主的名份嫁給他,實在不過是向他屈膝求和的人質!他若要打突厥,又豈會聽我一言?只怕輕則一腳踢入冷宮,重則連我也性命不保。與其指望他心軟憐憫,倒不如父汗回突厥之後勵精圖治、富國強兵,讓李世民對我突厥心懷忌畏,自然就不敢輕舉妄動、惹火燒身。那麼女兒便在唐宮之中,也能有點面子,讓他顧忌我這突厥公主的身份,不敢對我怎麼樣。」
頡利歎道:「我又何嘗不想勵精圖治、富國強兵?但突利老在那裡跟我搗蛋,我防備他已是忙不過來,哪有餘力再想其它?」
燕兒沉思良久,道:「突利確是李世民插在突厥中的一著厲害棋子,但也並非全無化解之法。突利說到底還是我們突厥人,難道真會親近李世民而害我們自己人?他所求者,不過是父汗的汗位,若突厥竟給李世民亡了,他也得不到這汗位。父汗千萬要讓他明白到這一點,多多忍讓他一些。你們叔侄二人若能精誠團結,突厥自然就穩如磐石,李世民再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來動我們一根寒毛。」
頡利冷笑道:「只怕我一味退讓,突利卻不知好歹,只道我是怕了他,反而得寸進尺,非要謀去我的汗位不可!」
燕兒道:「他實在是非如此不可,父汗也應以大局為重,寧可突厥落在突利手上,終究還是我們自己人的突厥,總勝於亡在李世民這外族之人手上。」
頡利心中大不以為然,想:「權位之爭,豈容你心存禮讓?我若放鬆半分,馬上便會遭突利殺害!我是寧可讓李世民得逞,也決不容突利爬到我頭上去作威作福!」但這話決不能在燕兒面前說出來,只怕她一怒之下會反悔,再也不肯去嫁給李世民,自己可就小命不保了。於是強笑道:「阿燕你放心好了!我這做大汗的,還會不懂得這些東西?」
燕兒點點頭,道:「父汗這次回去之後,再也不要毀約南犯了。如今突厥、大唐勢力對比已今非昔比,再橫挑強鄰,只會自取侮亡啊!」
李世民才入長孫無垢寢殿,便見李恪的奶娘坐在榻上,正與長孫無垢談著什麼,一見他進來,忙不迭的起來行禮。
李世民心下生疑,道:「你怎麼來了這裡?是不是恪兒發生什麼事了?」
奶娘忙道:「不是,不是,小皇子一切安好。是楊妃娘娘說她有幾句話想跟皇上說,命小的來請皇上移駕。」
李世民疑惑更甚。自從上次跟吉兒大吵一場後,他再也沒有踏足她那裡,只怕見著她又會有一番爭執。誰料這當兒吉兒竟主動要見他。他隱隱感到這事情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是什麼緣故,便道:「好吧。你回去跟她說一聲,我待會兒就過去。」
待奶娘出去,李世民轉頭問長孫無垢:「她都跟你說些什麼?」
長孫無垢低頭道:「也沒什麼。都是恪兒的事情,沒說到楊妃身上去。」她一邊說,一邊竭力使語調平和,不洩出半點心中的酸苦之意。「玄武門之變」前夜李世民那忘情一吻,曾使她心中起了指望,誰知事情平復下來後,便又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了。她知道了燕兒和親之事後,就更是心淡了。如今見李世民對吉兒這般神情,只覺心灰意冷到了極點,但她想到身為有德之妻的戒律,便連半分心傷之情也不敢流露出來。
李世民此時滿心裡只在揣測吉兒的用意,全沒留意到長孫無垢的神色有什麼不同。其實即使他注意上了,也不可能看出些什麼。他道:「我到她那邊去看看。」便轉身出殿而去。
走進吉兒寢殿,只見殿中靜悄悄的沒一個人在,似乎都給吉兒有意的遣開了。他見了這不尋常的景況,越發的覺得不妙,遲疑了一下才推門入內。
才一進去,已見吉兒正坐在榻上,埋首收拾著一個小包袱,他心頭一緊,脫口道:「你幹什麼?」
吉兒霍然抬頭,面上仍是那一副冷若冰霜的神色,道:「我在幹什麼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我要走!」
「走?」一股寒意直升上來,「走到哪裡去?」
「走到突厥去。」頓一頓,又補充一句,「永遠不再回來!」
李世民象被鐵錘猛敲了一下,身子搖了兩搖,道:「什麼?」
「我說我要到突厥去,終身不再踏足中原。」吉兒將聲音提高了幾分,語氣中卻是理所當然的味道,並不顯出焦躁來。
「這怎麼可能?」他好像一時之間還弄不清她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面色雖是白了,話語卻仍平和。
「沒什麼不可能的。」吉兒也異常的寧定,「突厥的軍營就在外邊,只要你開了城門,我就可以出去,跟著突厥的大軍一起去漠北。」
李世民開始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雙目放光,道:「你要離開我?」
吉兒點了點頭:「正是。」
「為什麼?」狂怒爆發出來了,「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吉兒那邊仍是出奇的冷:「不為什麼。我不想再留在這兒,就是這樣。」
「可是……可是……」他只覺雙腳發軟,不禁退後幾步,挨到牆邊扶著,「我並沒有騙你,我沒有騙過你。你答應過的,只要我不騙你,你便怎麼都不會離開我的。」
吉兒面上浮出莫名的笑容,「是嗎?或許你並沒想過故意騙我,但那又怎麼樣呢?這一切從頭到尾,本就是一場騙局!」
「不,我沒有騙你,我真的沒有騙你,我真的愛你,我沒有騙你!」
「沒有用的。」吉兒仍是微笑著,「你跟我走在不同的路上,你要的東西,我不稀罕;我要的東西,你也給不了我……」
「我能,我能!」李世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不由得站直了身子,「我什麼都能給你!只要你開口,我什麼都給你!」
「我要的東西你沒有……」
「我有!」李世民又一次迫不及待的打斷她的話,「只要你說得出來,我都有!我都能給你!」
吉兒看著她,好久沒作聲,面上現出憐憫之色。李世民覺得受不了她這樣的凝視,正要開口再說什麼,吉兒已說:「李世民,為什麼你總是這樣自負?你什麼都有?你以為你是誰?當真是紫微星下凡?當真是天帝之子?」
李世民窘迫萬分,咬了咬下唇,道:「我確實不是什麼都有。但是,這世上我給不了你的,別人也不行;別人能給你的,我都能給你!你到底要什麼,你說!你說!只要我力所能及,我一定給你辦到!」
吉兒只是搖頭,道:「你不能的,你不能的。」
李世民心念一動,道:「我知道了。你……你想做皇后,是不是?原來……你一直都想取無垢而代之!」
這一下,可就輪到吉兒勃然大怒了,一躍而起,戟指便罵:「李世民!你怎麼待我都可以,但你不能這樣羞辱我!我想取無垢而代之?你將我看成什麼人了?我會稀罕做長孫無垢?我真是不知應該可憐她還是痛恨她的不爭氣!看她對著你的那副卑屈的樣子!一言一行都要看著你的臉色來做人!便是一條狗,給逼得急了、打得狠了,也會反咬一口!可她!她除了忍你,忍你加諸她身上的千般侮辱、萬種欺壓之外,連哼一聲痛都不敢!她!她連一條狗都不如!不過……」她淒然搖首,「那又怎能怪她?若不是你待她連一條狗都不如在先,她又怎會這樣含羞忍辱於後?你……你竟以為我會想取她而代之,好讓你隨心所欲的欺侮!你太少看我楊吉兒了!」
李世民給她這一輪急風驟雨似的痛斥罵得一陣頭昏眼花、天旋地轉,再也撐持不住,順著牆根滑到地上,仰頭看著怒不可遏的吉兒,微弱的道:「那你到底要什麼?你倒是說啊!」
吉兒一輪發作之後,也是有如生了一場大病,全身虛脫,軟在榻上,只覺四周的空間好像是活物似的一忽兒脹大,一忽兒收縮;一忽兒拉扯著她,一忽兒又壓逼著她。
李世民望著她,腦中忽閃過一念:「難道她不愛我?」但自負的天性馬上拒絕細思這個在他看來「荒謬絕倫」的想法,立即將之驅逐了出去。又叫一聲:「吉兒!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沒有你!」
「你能的。你已經失去過我,你已經沒有過我。」吉兒淡淡的笑道,「我什麼都不要你給我,只要你給我走。」
「不!」
「你不是說什麼都可以給我嗎?」
「這……我什麼都可以給你,只為了你留下來。」
吉兒點了點頭,若有所悟似的道:「原來如此。」
李世民自覺又說錯話了,但說錯了什麼話,為什麼是錯的,卻全然摸不著頭腦,不禁又急又氣。他腦中急轉如輪,只盼能想出一個挽留吉兒的法子,但種種法子以往都用盡了,她連皇后都不稀罕做,他還能有什麼法子?只覺身子一點點的冷下去,連腦筋都好像慢慢地凝固住,再也轉不起來了,平日的機變伶俐好像忽然都沒有了,只剩一個空洞的聲音在叫:「她要離開我,怎麼辦?她要離開我,怎麼辦?」
吉兒道:「讓我走吧!」
李世民雙手掩面,痛哭出來道:「我到底對你做錯了什麼?你要如此恨我!」剎那間彷彿又處身在那噩夢之中,吉兒那手從他指縫間一點點的滑走的感覺又那麼清晰的浮現出來。
天啊!他倒但願現在真的是在那噩夢裡!那麼現在便再怎麼的無奈、驚恐,總會有醒來發現一切只是一場噩夢、一場虛驚的時候!但如今他偏偏卻是那麼清醒,毫不含糊的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這是真的!這是真的!她真的要離開他!他真的要失去她!
「讓我走吧!」那是從她口裡說出來的。千真萬確!讓她走?不,他辦不到!這是他一生的噩夢,難道竟會成真?為什麼?為什麼美夢總只是夢,噩夢卻會成真?為什麼在他終於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的時候,卻要失去他以為已經得到的她?
「讓我走吧!」吉兒又叫道,這次卻多了幾分哀懇之色。
李世民象從昏睡中驚醒,全身一震,終於艱難的開了口:「這……不可能的!」
「可能的!只要你肯放我,我就願走!」
李世民忽地抓著了一個藉口,精神大振,口舌便給起來:「不,不!你不能去突厥大軍那裡。你不知道,突利不在城外的營中,只有頡利在那裡,他會害你的。」
「我不怕!」
「你會死的!」
「那就讓我死吧!」
李世民心頭一窒,將開了嘴,卻說不出話來。吉兒那斷然決然的聲音跌落在靜默之中,又似給室內的空氣加重了幾分。
過了半晌,他才顫聲道:「你寧可死,也不願留下來?」
「不錯!要不讓我走,要不讓我死!」
「真的再沒別的法子?」
「我不需要別的法子!」
「但是我需要!」
吉兒又現出那奇怪的笑容:「那你就只有失望了。這世上也有你辦不到的事哩!你可以強行殺死不想死的人,卻不可以強逼想死的人不死。」
李世民腦中閃了一下:「失去她?還是逼死她?」但隨即想到:「逼死她,不就是失去她嗎?我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霎那間,他體會到無從抉擇的滋味,宿命就壓在頭頂,除了屈服,再也沒有別的出路。
吉兒望著窗外,似是自言自語的道:「當初,在洛陽皇宮裡,侗弟臨死前將一把匕首給我,說我楊家子孫清白之軀決不可死於匪人之手。我就是用那匕首親手了結他的性命,免他受辱而死。後來,我又用這匕首抵擋住王世充的獸慾。今天……」她猛一轉頭,直視著李世民,「難道今天你非要逼我走這一步,以對付王世充的法子來對付你不成?」說著手腕一翻,已從袖中亮出那柄匕首。
「不要!」
吉兒將刃尖凝在胸前一寸之外:「讓、我、走、吧!」
李世民急抽一口氣,忽道:「那恪兒怎麼辦?」
吉兒心頭一痛,但馬上警醒自己:「決不能再讓他拿孩子來逼我屈服!」一咬牙道:「我只好對不起他,讓他做個沒娘的孩子!」
這一下,李世民真的是徹底地絕望了,想:「她連恪兒都可以不要,我還能怎樣留得住她?」凝視她良久,忽地長身而立,沉聲道:「跟我來!」轉身邁步而行,再沒向她望上一眼。
吉兒收起匕首,拿了包裹,緊跟上去。只見李世民在前邊越走越快,到最後幾乎是飛跑起來。吉兒咬著下唇,一言不發的趕上去,攸忽之間已一齊來到大門前。
守衛的士兵上前侍候。李世民道:「牽兩匹馬來!」
兩匹馬牽來後,李世民飛身上馬,仍是頭也不回一下,直向大道上馳去。吉兒也上了馬,尾隨而出。
兩乘馬一前一後的奔出皇門,朝著北城門的方向跑。這時已是深夜,城中因突厥來犯戒嚴,偌大一個長安城裡全沒了往日的繁華喧鬧。大街兩旁的房屋都是門窗緊閉、燈火不明,黑沉沉的兩排屋舍夾峙著街道,透出一股詭秘陰森之氣。街上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士兵都舉著火把、執著干戈,更添幾分殺氣。兩騎在街上一掠而過,鐵蹄敲打在青石板上,「得得得」的在這死城一般的長安裡聽來,一聲聲都似重重擊落在心上,又是刺耳,又是可怖。
頃刻之間,二人已來到北門。李世民一勒馬韁,頓住在那冰冷無情的鐵門之前。守城的士兵已飛奔上前叩見聖駕。李世民的聲音在藹藹夜色中迴盪:「開了城門!」
士兵們不敢怠慢,一聲「遵命!」之後便一連串的傳下令去,十幾人湧到門邊,搬開了門閂,一齊用力往內拉。只聽得「吱吱嘎嘎」的數聲,那笨重無比的鐵門緩緩的向內移開一線。剎那間,城外天空上的月亮恰好從那拉開的一線間直瀉下來,正落在吉兒的面上。郊野的氣息撲鼻而來,涼颯颯的好不舒服。
吉兒微微轉身,看看立馬一旁的李世民,卻見他雙眼也是望著城外,面上流露出悲苦之色。她看在眼中,不覺一陣心旌搖蕩,想:「難道我這是錯了?」轉眼又看著城外,隔著一線渭水,可見到對面突厥大營的燈火燦爛燭天。一時之間,她不能相信這是真的ˍˍ李世民真的肯放她走?
忽然,她彷彿又回到那個多年前的下午,又站在太原城外的雷音寺上,又手捧著那竹門已被自己打開的籠子,又看到那剛才還在絕望地撞向緊閉著的竹欄的金絲雀兒這時卻立在敞開的門前發怔。它被困太久了!它每一次的掙扎都是徒然!以致竹門真的開啟的時候,它竟猶豫了,它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ˍˍ它真的自由了!
如今她不也正像那鳥兒一般?她已被困太久了!她每一次的掙扎都是徒然!以致這城門真的開啟的時候,她竟猶豫了,她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ˍˍ她真的自由了!
在她眼前,閃過那鳥兒振翅一飛的剎那,雙腳也不由自主的用力一夾。胯下的坐騎一聲長嘶,前腳躍起,後腿一蹬,輕輕巧巧的便從那一線之間飛射而出ˍˍ她自由了!
那一聲馬嘶也撥動了李世民的心弦,他忽地踢蹬下馬,奔上城樓,撲到牆邊,睜大眼睛往下張望。夜色之中只見吉兒如一個灰點激射過莽莽大地,沒有半分的猶豫,沒有半分的留戀!
淚水直湧出來,點點滴滴都從高聳的城頭上跌落到下面的黑暗之中。他抬起頭來,只見天邊那輪明月圓潤光潔、燦然生輝,猛然想起這又是中秋佳節!
天上的月亮終於圓了!
當他策馬回宮時,心底的冰冷已化作烈焰焚燒。他也不知自己在生誰的氣,只覺那心火烤灼得他五臟六腑都要焦了似的。一團火焰在他體內橫衝直撞,似乎被他困在裡面,正急於突圍而出。這火焰左衝右突了一忽兒,突然從喉嚨處直衝上來,湧入口中,卻化作腥甜的液體。這種感覺,便跟他那天驚聞李淵那道宣稱李建成在「楊文干兵變」中受陷並勒令他次日入宮見駕時的一模一樣!他抿緊雙唇,強行將那股腥甜的液體又嚥回去。但那團火仍在裡面翻江倒海似的鬧,好幾次又要衝了出來。
他需要長孫無垢!他需要長孫無垢的安慰,就像那天一樣,將他摟入懷中輕輕的撫慰!但是他不能,他不能去找她!這事與吉兒有關,他不能向她解釋,他不能面對她!
他伏在馬背上狂奔,有大半已是昏昏沉沉,卻仍有小半還清醒著,逼切地感知大禍將要臨頭:「我一定要想個法子發洩出來!否則……否則我一定會噴血而亡!」但才想了這麼一句,瘋狂的意念已佔據了他的心,在他耳邊狂吼:「為什麼?為什麼她要離開我?她不應該離開我!她不能離開我!我不能沒有她!」腦中迷迷糊糊的掠過她那句話:「你能的。你已經沒有過我。」
「但那次是不同的!」另一個聲音在怒斥,「那次是李元吉害死你,不是你故意要離開我!」
那個纖細的聲音冷冷的道:「那次李元吉沒有害死我,是我故意要離開你的。」
為什麼?為什麼她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離開他?他沒錯,錯的不可能是他!那麼是誰錯了?這是誰的錯?難道會是她嗎?不!這怎麼可能?那到底是誰的錯?
忽然之間,一個念頭躍入腦中:「當然是李元吉的錯!除了他,還能是誰?若非是他想燒死吉兒,吉兒上次又怎會離開我?她上次沒離開我,這回又怎麼會再動這樣的念頭?」
他迷狂之中已不能想到自己這番推斷太也蠻不講理了,只一味的要找出一個「罪魁禍首」出來為自己竟會失去吉兒這事頂罪。
「李元吉!」他在心中咬牙切齒的想,「一直都是他在害我,死了還要奪去我的吉兒!我要……我要……」可是他要怎麼樣?當然是要報仇。但他怎麼能報仇?李元吉已經死了,他再有通天徹地之能、他再有刻骨銘心之恨,也不能向一個已經死了的人報復!
「但是!」他恨恨的想到,「李元吉雖然死了,他的齊王府還在!我要殺!我要殺盡他齊王府的滿門良幼,殺盡他齊王府的上上下下!」
他這麼一想,中心如沸的悲痛馬上退減了大半,幾欲嘔血的煩悶之感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殺戮的慾望卻騰升而起,眼前只有一個字在閃動:「殺!殺!殺!」心裡只有一個意念在翻滾:「殺!殺!殺!」他似乎又回到當年以為吉兒死了的時候,全身心都沉浸在殺人的心念之中。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縱馬在街上亂衝亂跑,根本沒回到西宮去。他勒停坐騎,招手叫過在路邊站崗的一個兵士:「馬上去調一百人到齊王府外面集合!府裡一個生口也不許給逃掉!」那士兵接令而去。他伸手摸到腰間的配劍,忽然失控地狂笑三聲,辨明了方向,拔轉馬頭向齊王府奔去。
齊王府內,李元吉的元配妻子楊蕊兒穿著素白的喪服,雙手托腮,正凝望著天上那十五的圓月。
她已記不請自己這一生之中有多少個夜晚是這樣托著腮、仰著頭,在凝望著天上明月之中渡過。除了看月亮,她還有什麼可做的呢?好像沒有了!
在很小很小的時候,當她還可以坐在父親楊恭仁的腿上,偎依在他寬廣的胸膛裡的時候,她已是這麼看那似乎遙不可及卻其實比這世上很多人都要與她親近得多的月亮。
父親也是這麼常常的仰首望月,多半還會長歎一聲、淚落數滴。她便默默的將小腦袋靠在他懷中,耳朵貼在他的胸前,聆聽著那不安的心跳,於是她就知道,父親正在害怕!
是的,害怕!這世上充滿了可怕的東西,不僅弱小無助的她整天都處於驚恐之中,連那有著堅強的雙臂、可以一把就將她高高舉起的父親也在擔驚受怕。
如果以為她年紀尚小,因此不可能知道父親在怕什麼,那就錯了!她知道的!他在怕一個叫「皇上」的東西。他一直在怕,怕得要死!但她又知道父親不是怕死,而是怕……父親伸開雙臂摟住她和姐姐,臉龐貼在她們的烏髮上:「我怕的是你們活不下去啊!」
那「皇上」為什麼可怕?因為他會殺人,殺很多很多的人!而且他殺了人後,還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多可怕!
然後,她漸漸的又知道,那「皇上」還是父親的哥哥、她的伯父哩!她便迷惑不解了:「為什麼哥哥想殺自己的弟弟、伯父要殺自己的侄女?」
「就因為我是他的弟弟,所以他才想殺我啊!」父親苦笑著向眨巴著一雙黑眼睛發問的她說。
「原來做哥哥的就是想殺自己的弟弟。」她小小的心靈這麼下著結論,「幸好我沒有哥哥,也不是弟弟。我只有姐姐,我只是妹妹,姐姐就不會想殺妹妹了。」
到她長大成人之後,她才終於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其實理由也很簡單:她父親太能幹了,尤其在處理突厥事務上是一把好手,又怎能不惹得生性多疑的楊廣ˍˍ那個「皇上」兼哥哥大生猜忌之心呢?
父親三天兩頭就會入宮見那「皇上」,直挺挺的跪在那裡,半天不敢起來,膽戰心驚的聽那「皇上」名為訓斥、實為謾罵。好不容易熬過了那一關,便又掙回幾天活命的日子。
那一天,父親帶著她姐妹倆入宮見駕,正逢那「皇上」為著突厥的一件事在大發雷霆,說誰也辦不好這麼一件小事,養著這許多酒囊飯袋幹什麼?
忽然那「皇上」眼珠一轉,望著父親,道:「恭仁!」
父親忙叩頭如搗蒜:「微臣在!」
「這件事你去辦!你親去突厥一趟,再辦不好那就提頭來見朕吧!」
父親忙道:「微臣一定竭盡所能,不辱所命!」
「皇上」放眼一望,又道:「你後面的是誰?是你的兩個女兒嗎?」
父親連聲稱是,拉著姐姐和她上前叩見聖駕。
「皇上」看見她,現出驚詫之色ˍˍ何以如此,她後來才明白。忽道:「你去突厥,家裡豈不是沒有人照顧這兩個女娃?這樣吧,留她二人在朕宮中,朕會好好替你照料她們的。」
她看到父親的臉色白了,雙唇在顫動,她不知道父親明白「皇上」這麼說是要將她兩姐妹扣為人質,以防父親去了突厥辦不成事會不惜叛隋以求一逞。她只知道父親更害怕了,她也跟著害怕,只覺這巍峨森嚴的皇宮像是一隻張開血盤大口的怪獸,正要將她吞入肚中去。她只盼父親拒絕這「皇上」,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啊!父親太怕他了,從來只有逆來順受的份兒,哪敢拒絕?
她聽到父親結結巴巴的謝了恩,然後對著她們,像是要哭出來,但終於沒敢流一滴淚,連半句疼愛的話也不能說,只講了幾句「要聽從皇上」之類的話,便走了。
她看著他的背影漸漸的遠去,縮成一個點,最後再也看不見了。她想哭,但恐懼象魔爪一樣攥緊她的喉嚨,只能在心底祈求:「爹爹快些回來接我回家吧!」
她竟以為這只是一場暫別,挨過幾個月就可以再見到父親,再回去家裡,再坐在他膝上仰首觀月!錯了,錯了,她永遠也想不到,她已陷身地獄,那不是可以輕易脫身之地啊!
過了幾個月,父親果然回來了。大功告成!他那平日只有憂愁恐懼的眼中閃起了少有的喜悅。「皇上」也確實將她兩姐妹都帶了出來,讓她父女相見。然後,惡毒的判決降臨了!
「朕很喜歡你這二女兒,想讓她留在宮中陪伴朕。這大的你就領回去吧,蕊兒以後在宮裡住好了。」
一瞬間,她看到父親一副慘遭電擊的樣子,怔怔的跪在當地說不出話來。小小的她還不能完全明白,這話意味著她可能畢生都不能再見到父親,再回家去!但她被父親面上的神色駭怕了,忽然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皇上」龍顏震怒,一拍案道:「朕這樣是恩寵你這女兒!你是不是要不知好歹?」
父親深深的磕下頭去:「微臣不敢!」卻分明語帶泣音。
「皇上」喝道:「帶這女孩兒進去!」
便有不知宮女還是太監拉著她的手,幾乎是在地上橫拖著她向內走去。
她尖聲大叫:「我要爹爹!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彭」的下,她被扔進一個黑房裡。她發狂似的大叫大喊大哭。但是沒有人來理她,只有黑暗!黑暗!黑暗!她哭得嗓子都啞了,筋疲力盡之下沉沉睡去。
這一切恐怖得像個噩夢,但這才剛剛是個開始,更多的噩夢還在後頭。她的一生彷彿就是一連串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一個沒完一個又來。
她哭累了睡,醒過來了又哭,這樣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於,她屈服了!她不再哭,只是躺在黑暗之中,靜靜地等待著死亡。但死亡沒有來臨,門卻開了。
她被帶到一間破破落落的小殿裡,見到那兒在她面前站了高高矮矮的一群宮女太監。這些人相貌各異、老幼不一,但面上的神情卻都驚人的一樣,全是翻著白眼、拉著長臉,一副死魚的長相。帶她來的人冷冷的道:「從今以後,你就住在這兒,由這些人來服侍你。」
就這麼著,她在那小殿裡安頓了下來。那小殿叫什麼,殿門上倒有一塊匾牌,但殘破不堪、字跡剝落,誰也辨不出上面寫的是什麼。在眾人的口中,這小殿被恰如其分地叫作:「冷宮!」
確實是冷宮!這裡不管春夏秋冬哪一季,只有一種天氣:冷!冬天的冷徹肌骨就不用說了,便是夏天也是陰森森的沒半點暑氣。但真正冷的其實是人!她慢慢才知道,那所謂服侍她的宮女太監何以都是這麼副死魚的樣子,因為她們確實跟死魚沒兩樣了。這些人都是在宮中犯了事,卻又罪不至死,便被趕到這「冷宮」來,幽閉終生。除了這小殿與外面的一個小園子外,誰都不許踏出到外面半步,否則就是活活打死!ˍˍ她也是一樣。
這些人這輩子都完了。她們再沒有機會侍候皇帝,再沒有機會受到恩寵,連臨老被放出宮外去的機會也沒有了。她們面前只有一條路:默默無聞地老死於此!這比犯禁出去而遭誅殺其實也沒什麼不同,只是死得慢一點、少一點皮肉之苦罷了。事實上也有人感到遲死不如早死,剛被趕進這裡來時便已忍受不了這灰暗的前景而自殺。餘下的便像她那樣,長夜痛哭後終於屈從了老天爺的安排,在這冷宮之中坐等漫長的死期降臨。
既然已沒有了前途,已沒有了希望,誰也不必再掩飾自己,也不必再遷就別人。這裡的人全都變得面目猙獰、脾氣暴躁,稍受冒犯就暴跳如雷、罵天咒地,甚至拔拳相向。而他們也動不動就冒犯別人,惹來別人的詛咒和拳頭。在這冷宮之中,真可謂時時小罵、天天大吵,打架鬥毆,不計其數。罵起來,再下流惡毒的話也可以出口;打起來,再陰損殘酷的手段也可以用。而且事事可爭,樣樣可鬥。一點點芝麻綠豆、雞毛蒜皮之事便可釀成流血喪命的爭鬥。出了人命,誰也不當一回事ˍˍ反正這裡的人注定是要死的。從外面每天送飯、送日用物件的太監進來自然會半句也不問就將死屍抬走,不知扔到哪一個角落裡埋掉,比死了一隻螞蟻還輕巧。總有從外面被逐進來的人補上那死掉的人的位置。何況往往是進來的多,死掉掉給抬出去的少呢。
這些人說是服侍她的,其實什麼都得她自己幹。在這些人眼中,她跟她們沒什麼不同,也是被外面的世界驅逐、遺棄到這角落來的一員。而且她那麼幼小稚弱,還格外好欺侮哩!
現在事後回想起來,她竟沒有在那種地方沉淪了下去,沒有像那些失意絕望的人那樣變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半個瘋子,似乎有些不可思議。這都因為她內心深處很明白,她其實跟這些人不一樣。她沒有被外面的世界驅逐,也沒有被遺棄。她還有一個愛她的父親,他一定正在外面思念著她,想方設法的要救她出去。
在這個冰冷黑暗、鬼魅橫行的地獄之中,只有一樣東西仍和外面一樣,能喚起她對父親和過往日子的記憶ˍˍ那就是這一輪懸在半空、亙古不變的月亮!
每天夜裡,她就搬著一張小凳子到園子的牆角里,坐在那兒,雙手托腮,仰頭望著月亮,千百遍地回想父親抱著她看這月亮的情景,在心中默念:「爹爹會來救我出去的,爹爹會來救我出去的!」
是這微弱的卻頑強的信念支撐著她,使她超脫於那個瘋癲狂虐的世界。她小小的眼睛過早地看透了這沒有遮掩的惡是如何在人身上張牙舞爪地肆虐,吞噬了受惡者,也扼殺了作惡者。但在她心靈深處,卻始終固守著父親教給她的善,還能清醒地告訴自己:「這世上還有善,爹爹不就是了嗎?」
父親確實沒有遺棄她。他一直在外面用盡各種方法來救她。他益發卑屈地在「皇上」面前求懇,只盼能打動他的惻隱之心。他還不惜重金地僱人潛入宮中找她,但誰也想不到她被禁錮在這冷宮中,便將皇宮搜得翻了個個兒,便是問遍了千千萬萬的人,也尋不著她的下落。她好像是石沉大海,再也無跡可覓。
家裡的人都說,她一定已經死了。算了吧,不就只是一個女孩子嗎?便是男孩,死了也是白死,誰叫那是「皇上」的聖意呢?但父親不絕望,依然十年如一日地找她、找她!或者,他並不是沒絕望,而是他也有點瘋狂了,不肯相信愛女會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便只是幻想,也要假裝她仍然在宮中的某一處活著,仍然翹首以盼地等著他來。
後來,「皇上」離開長安,去了江都,始終不回來。父親的指望就更渺茫了ˍˍ連「皇上」的影兒也見不著,更談何求他放她出來呢?
不久,李淵的大軍就殺到了。她在那冷宮中自然什麼都不知道。這裡是與世隔絕的另一個世界,永遠只有爭執、打鬥、死亡的循環。外面不管如何翻天覆地,這裡也只有無盡的黑暗和冰冷。
但父親卻知道這是最後一個救她的機會了!長安一破,他馬上就趕到李淵那兒,跪地請降。李淵果然十分高興,仍讓他官居原職。父親連忙叩頭謝恩,然後便說出她被軟禁宮中之事,求這新「皇上」大發慈悲,讓他進宮來找她,帶她回家。
李淵為了以示他的寬宏大量、不念舊惡,更不同於楊廣的殘暴不仁,特許了父親這請求。父親在狂喜之中幾乎將頭都磕破了,趕緊入宮來逐殿逐殿的搜索她。
父親這時卻在心中升起了恐懼ˍˍ怕她已被楊廣帶了去江都,更怕她已……。但是,這一個噩夢終於到頭了!ˍˍ雖然她沒想到還有更多的噩夢要接踵而來。但她那時並不知道以後會是這樣的,她只知道那站在面前的白髮蒼蒼的老者是她父親!這錯不了!十年之間他雖然老了許多,但他那魁偉的軀幹、他那溫雅的目光變不了!是父親!他終於來了!她的信念勝利了!她沒有錯,她的父親終於來救她了!
她歡叫著撲入他懷中。反而是他,他幾乎認不出那從一個滿面稚氣的小女孩十年里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的她!直到她投入他懷中,淚水伴著笑顏,歡聲叫道:「爹爹,爹爹!」他才恍然大悟,緊緊摟住她,老淚縱橫的道:「蕊兒,蕊兒!你沒死!那太好了!太好了!」
那像是一個大團圓的結局。父親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回家中。
家!那她以為只是小別數月卻竟闊別十年的家!她終於回來了!多少事情已經變了?母親已逝去,姐姐已長大,還有……父親已老邁!
但在那一夜,當她和父親又攜手坐在花園裡抬頭看月的一剎那,她又覺得一切都沒變。月亮,還是那個澄明的月亮;父親,還是那個滿懷恐懼的父親!她靠進他懷中,又聆聽到那熟悉的不安的心跳聲,不覺一驚,仰面看著父親悲苦的臉,道:「爹爹,您還害怕什麼?」
父親道:「沒有。我見你回來,太高興了!」說著,卻流下淚來。
她反身抱著他,輕輕的道:「告訴我吧爹爹,我受得住的。有過這十年,我還有什麼不能忍受?」
「皇上,」父親歎道,「總是會有個皇上的啊!」
她渾身一顫,抬起頭來,對著父親的眼:「這個皇上,不是您的哥哥了,不是嗎?」
「但他想殺我之心,只怕並不下於那一個『皇上』。」
「為什麼?」
「因為我是楊家的子孫!他李家佔了我們的天下,又怎能對我們姓楊的放下心來呢?」
她低頭想了一會兒,道:「但他受了爹爹的降,還放了女兒,那不是天大的恩德嗎?」
「是的。但那只不過是因為如今他們剛剛入主長安,立足未穩,急需收買人心,尤其要我們這些楊家的子孫顯出擁戴他們的樣子來。目下雖暫無性命之憂,但以後他們根深蒂固了,我們再無可利用之處了,他們不容我們活命嗎?」
「到他們根深蒂固了,還用得著放心不下我們嗎?那還何必殺我們呢?」
父親默然半晌,才道:「你這話固是有理,但有誰猜得準君主的心思呢?殺了我們,那是斬草除根、永絕後患,終究是不同於不殺的。」
說到這一步,二人都不再往下說了。君心難測,那就再加猜度也是枉然,還是看月亮吧!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並沒有什麼異樣的事情發生,她和父親都暗暗鬆了口氣,只道噩夢終於是過去了。豈料……
那天父親一回來,她已見到他面如金紙,神情大異。她知道發生了不尋常的事,遣開侍候的人,跪在他面前,摟著他的腰,將頭埋在他雙膝上,默默的安撫著他慌亂的心神。
這樣過了好久,才聽到父親吃力的道:「楊侑……死了!」
她心中猛跳一下。她知道江都政變楊廣死於非命的消息傳來之後,李淵裝模作樣地哭了幾聲,便一腳踢開原來還擺在上頭好看的隋恭帝楊侑。楊侑登基前原封為代王,被李淵罷黜後仍回代王府苟延殘喘。父親和她正暗自慶幸楊侑未遭毒手,誰知如今距李淵稱帝不到三個月,楊侑便已……
「怎麼死的?」她明知這一問純屬多餘,仍忍不住問了出來。
「他們說……是暴病身亡。」
好一個「暴病身亡」!她合上了眼,不再言語。
「我們……」父親急喘一口氣,「去死不遠了!」
終於還是逃不過那一關啊!但是,那也沒什麼了吧?能和父親死在一塊,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她在那冷宮中已目睹過太多的慘死、橫死,只覺自己能這麼死,已是莫大的幸福。
「我一己生死,算得什麼?」父親沉痛的道,「我年事已高,是生是死,又有何足畏?但是你們……還年輕啊!」
「爹爹,」她安然的道,「這世上只有苦惱無盡,死了便可一了百了,從此永脫苦海,豈不更好?」
「蕊兒!你怎能年紀青青的就如此看輕了自己的性命?只為了畏生之艱難,就求死之安樂?」父親搖搖頭,「人生在世,豈能只為自己而活?我一人之生死,固不值一提;但楊家的盛衰,豈可拋諸腦後?當初皇上無道,以致天下紛亂,尋常百姓固然九死一生,我楊家也是在劫難脫。在江都的楊家子孫幾乎都被宇文化及這逆賊殺盡,聽說楊侗逃了出來,在洛陽被擁立為帝。但我看那洛陽這中野心勃勃者不少,楊侗這半壁江山只怕也撐持不了多久,一旦失勢,又不是如楊侑一般死無葬身之地?眼見我們楊家子孫凋零,我再一去,只怕真的就是滅絕門戶的大難。我雖無子,再難接續楊家的煙火,但只要能保住你姐妹倆,總算是留下了楊家的一點血脈。雖是皇兄負我,卻不是楊家負我啊!」
她聽父親說得悲壯,心中也自激動,道:「爹爹放心,女兒再也不輕言一死!我有生之年,為楊家含羞忍辱,也是甘願!」
父親抱著她,喃喃的道:「蕊兒,蕊兒,我苦命的蕊兒啊!」
她開始像當年在黑房之中靜待死亡一樣等候最後一個噩夢臨頭。她以為路已走到了盡頭,苦已挨到該結束的時候了。然而,門終於開了,卻又一次不是那麼一回事。
那天,她走近正廳的時候,遠遠已聽到廳裡有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在跟父親說話。她微微感到奇怪。父親自楊侑暴亡的消息傳來後,一直更加倍小心謹慎地韜光養晦,除了上朝外,終日閉門謝客、深居簡出,以免被李淵疑忌有何不軌之心。今天卻怎麼會來了一個不相識的男子?她悄悄繞到內堂,從分隔正廳和內堂的屏風後向外探看,只見廳中站著一個年約
的男子。他個子很矮,腦袋卻出奇的大。頭上鑲著兩隻骨碌碌亂轉的老鼠眼,上面斜貼著兩條稀稀落落的鼠灰色的眉毛,遠遠看去活像一個「八」字。下面是一個又圓又扁的大鼻子,倒似不知什麼時候被人一拳朝著鼻上狠狠擊了一下,以致鼻樑塌了下去。嘴裡露出兩顆向外凸突的大門牙,顯得他更像一隻大老鼠。雙肩高高聳起,像是要竭力托起那顆大腦袋,卻力有未逮,往中間陷了進去。他這麼一副獐頭鼠腦的樣子,身上卻穿著華貴之極的綢袍,骨稜稜的手指上還套上一隻碩大無比的綠寶石戒指,份量之重,好像幾乎要將他的手指壓斷了一般,顯得格外的俗氣粗鄙。他這一身衣飾打扮和他的樣子實在是不相稱到了極點,便似是一個鄉巴佬不知從哪裡偷來了這種種衣飾,穿戴在身上,竭力要擺出大老爺的款子,卻處處露出馬腳,比穿回他該穿的襤褸衣衫還要難看上百倍。反觀父親,雖只穿了一身簡樸的石青色長袍,身上什麼珠寶玉石都沒有,卻是輕袍緩帶,說不出的儒雅倜儻,那天生潢貴的氣度自然而然的令人折服。
那人似已進完了正事,正絮絮的說著告辭的客套話,面上一副低眉斂目的恭謹之色,顯得滑稽之極。父親也客氣了幾句,便將那人送出門去。
她從屏風後轉出來,向父親迎上去,見他眉宇之間現出奇怪的神色,似是悲哀,卻又混雜著慶幸;似是舒懷,卻又摻和著苦痛。
她問:「什麼事了?那人是誰?」
父親坐下來,茫茫然的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道:「此人姓武名士鑊,我楊家當政時是太原行軍司鎧……」
「太原!」她驚叫一聲,「那他與李淵……」
父親點點頭,憐愛地望了她一眼,道:「蕊兒,你雖是女子,很多事卻都沒能走過你眼下去。不錯,這武士鑊本是并州的一介白丁,貧賤不堪,因倒賣木材而一夜暴富,成了當地一富。他有了錢,自然就想望著有權。當年李淵被任命為太原留守,從長安赴任時經過并州,被他卑辭厚禮的請了去他家裡駐宿一夜。此人雖是個暴發戶,沒讀什麼書,卻是十二分的精明過人。他縱覽天下大勢,細察世事人心,看準了李淵非池中物,竟毫不掩飾的向他呈獻符瑞,稱他為帝。李淵為了堵住他的嘴,不向外說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言,只好將他引為行軍司鎧。此人首鼠兩端,暗中巴結李淵,表面上卻奉迎太原副留守王威、高君雅二人。後來這二人意欲策動『晉祠之變』,以褫奪李淵兵權,正是此人向李淵通風報信,使李淵能搶先下手誅除這心腹之患。」
她心中砰砰亂跳,再也想不到剛才所見此人一副畏葸卑恭之態,竟是如此深藏陰狠之輩。怔一怔,道:「這麼說,李淵一定十分感激他了?富貴榮華,該什麼都有了。」
父親淡淡笑道:「這武士鑊固是心計厲害,李淵又何嘗是易與之人?武士鑊之奸滑,李淵早就看透了。此人並無經國治世之大才,只有靠這見風使舵、賣友求榮來搏取一官半職。他既無文才,亦欠武略,李淵哪裡會瞧得上他?他武氏又不是什麼高門顯姓,與李淵更是八桿子搭不上的非親非故。所以雖是告密有功,也只分得了一個利州都督之職。」
「既是如此,他今日又所為何來?」
父親的臉黯然下去,道:「武士鑊自知不學無術、家世卑微,做到這利州都督,欲再往上爬已是難上加難。因此他一門心思想另攀高第,以便鑽營。」
她暗感大禍臨頭,道:「他……他來這裡是……」
「是欲與我楊家攀親!」
她驚跳起來,瞠目結舌的望著父親。要嫁給那個其貌不揚的鄉下佬、老頭子?這豈止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之上?她寧可一死也不願忍受此等羞辱!
父親一把按住她,溫言道:「蕊兒,不要擔心,為父決不會將你交託給這樣的人!」
她心中略定,道:「爹爹已拒絕了他的求婚嗎?」
父親歎道:「我們衰敗至此,還能說出『拒絕』二字嗎?他雖官卑位微,終是當朝新貴,又是如此手段厲害,我們怎惹得起這樣的潑皮?」
她又起恐慌,道:「這……這怎麼辦?」
「還有你姐姐呢!」
她默然了。父親竟要將姐姐嫁給這個糟老頭!她愧疚不已,彷彿是將本應由自己承當的大難推給了姐姐。但一想到要與剛才那小矮子做一世夫妻,便霎時如臨深淵、不寒而怵。
父親又道:「他心裡打的算盤很如意。我楊家敗落至此,他來求娶,我勢不能拒。但我們雖是凋敗,終是先朝皇族,他若攀上了我們,便等於與關隴世家拉上了關係,與那李家便似是而非的沾了親帶了故,於他日後宦途,頗有好處。」
她道:「這人年紀都這麼大了,怎麼到現在才娶妻?」
「唉,他早就娶下妻子,還已生了兩個兒子。那少的一個比你姐姐年紀不大呢!」
她大驚,道:「那姐姐豈不是嫁給他做小妾?」
父親搖搖頭道:「那倒不然。他的元配早已病亡,你姐姐此去入他武家做的是填房。」
她心中卻想:「雖是正妻,終是填房。何況他前妻的兒子年紀比她還大,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父親道:「此人雖然根基淺薄,但才高志遠,他日成就必定不凡。我家能與他武家聯姻,當有助於穩固我們楊家之勢。唉,時到如今,也不知是他攀附我們,還是我們倚仗他呢!」說著面上現出窮途末路、無可奈何之色。
屈從吧,這是運數!她和父親早已學會了這掙扎求全之道。什麼名門望族,什麼家勢顯赫,在這亂世亡國之中,能換回一點點生存之機,已算是不錯了吧!
只是從此,她心中多了另一種恐懼,無端的忽然會生出一陣驚悸,不知什麼時候又會來一個跟武士鑊一式的人,像帶走姐姐一樣向父親索要她,而父親是沒有拒卻之力的啊!
姐姐去後,她更終日與父親坐在園中,默默的看雲聚雲散、看日昇日落、看花開花謝,更多的還是月圓月缺。在這變幻無常的人世之中,彷彿只剩下那月亮的變化是可以測度的了。
噩夢有完沒完?她不知道。只有祈求老天爺可憐可憐,讓她與父親相依為命的日子能多幾天。但是……那一天終於來了!
父親那天上朝好久都沒回來。她翹首以盼,心中怔忡不定,不知又發生了什麼事。好不容易終於看見他踏進門來,她如乳燕投林的撲入他懷中。
父親也緊緊的摟著她,好半天才道:「蕊兒,你終於有個好歸宿了!」
她心中震顫了一下,卻沒有動彈,心底呻吟了一聲:「終於來了!」卻沒開口
父親強笑道:「是一門好親家呢。是……當今四皇子齊王爺啊!」
她抬起頭來,只見父親面帶笑容之中卻淚落如雨,便道:「既是好親家,爹爹為什麼還要這麼傷心呢?」
「我……我是替你歡喜。他可是娶你為正妻,立你為齊王妃呢。」
她無動於衷,伸出手去拭抹父親的淚眼,道:「爹,都告訴我吧。我知道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
父親忽地將她摟入懷中,失聲慟哭起來:「蕊兒,蕊兒!我該怎麼說呢?」
她反而笑了起來:「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吧。這世上還有我未吃過的苦嗎?」
父親稍稍止住了淚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聽說這齊王李元吉是個脾氣暴躁之極的人,在外頭拈花惹草、姦淫擄掠、無惡不作!前些時候,他才在太原調戲民女,竟大膽到將他二哥秦王李世民將要娶入門去的女子也活活燒死了,惹出好大一場風波來。你說為父怎能放心將你嫁給這樣的人?」說著又是一陣哽咽。
她只覺眼前一陣昏黑。「完了!」她心裡只有這麼一句。她還以為歷經在冷宮的十年之劫,老天再怎麼播弄她,也不會再有比那更慘酷的日子了。最多不過一死吧!
想到這「死」字,她不由自主的便說了出口:「為什麼我不死了呢?」
「蕊兒,你千萬不能這麼想!」父親驚叫道,「皇上派了裴寂來提親,你若在這個時候死了,他們一定猜出你這是有意拒婚。皇上一怒之下豈不要將我們滿門抄斬、誅滅九族?這一來,楊家可就真的全完了!」
她腦中轟的一下,眼前真的一黑,便昏了過去。過了不知多久,悠悠醒轉,只見父親抱著自己,正哭得淚人兒也似。她伸手抹了一把他的淚,道:「爹爹,您不要這樣,我什麼都答應您!」
父親道:「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那都是我們楊家作下的孽,為什麼都要你來承擔?唉,難道真是天亡我也,天亡我也!」仰首向天,浩歎不已。
她寧定心神,道:「女兒曾說過,『我有生之年,為楊家含羞忍辱,也是甘願!』今天就是女兒信守這言諾之時了。」
又一個噩夢開始了!她一針一線地編織起自己的嫁衣,一邊織,一邊淚落點點,將淚水也織了進去。她不知道別的女子是怎麼做她們自己的嫁衣的,她只知道這血一樣紅的嫁衣確是用她的血淚織成。她的前途只有夢魘、只有生不如死!
蕊兒眼前一陣迷濛,伸手一擦,濕漉漉的全是冷淚。
忽然,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喧叫聲,她轉頭一看,只見一大群侍女湧了進來,人人神色慌張,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
領頭的一個侍女叫道:「王妃,王妃,大事不好了!」
她靜靜的望著這群雞飛狗跳的人,問:「什麼大事不好了?」
「皇上……皇上領著一百名侍衛包圍了王府,說要殺盡我們滿門良幼啊!」
皇上,又是皇上!這寶座上已換過了三個皇上,卻個個都想殺她,人人樂此不疲!是不是凡坐上那個位置的人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一瞬間,她又似回到大屠殺的那一天:她坐在內堂裡,正抱著幼子餵奶,外面忽吵得人仰馬翻一般。她還沒轉過念頭,一個手執大刀的士兵已悍然衝了進來。她本能地用手擋住自己的胸脯,他卻一把搶過她臂彎裡的嬰孩,手起刀落「喀」的一下,那孩子便身首異處!
她驚得整個身子都僵住了,連害怕也忘了,一動不動地看著這長著一張人臉、行徑卻與禽獸無異的士兵。那士兵哈哈一笑,舉起血淋淋的刀便要往她頭上砍落。她忽地生出說不出的快慰,安然的望著那雪亮的刀鋒閃閃而下……
然而,另有一人衝了進來,一把拉住了他,道:「大王有命,只誅逆賊子嗣,不必傷及其他人!」便拉了他出去。
她看著地上那血泊中躺臥的孩子,那一刻鐘前還活生生地在她懷中吮吸著乳汁,快活地踢動著小手小腿的孩子,一滴淚也沒流下來。這麼多年的煎熬,已搾乾了她的眼淚,她連喜怒哀樂的氣力,也似乎沒有了。
今天,她又將面對這血腥的一切!
「怎麼辦啊王妃?怎麼辦啊?」眾侍女都眼淚汪汪的望著她哭喊。
怎麼辦?她怎麼知道?她只是一個嬌怯怯的弱女子,在那閃閃的刀鋒面前還能怎麼辦?終於走到絕路上來了!苟延殘喘了這麼久,原來還是免不了要一死。以往的掙扎是多麼可笑啊!
「怎麼辦?我出去見皇上,讓他一刀殺了我吧!」蕊兒忽地顯出少有的堅毅之色,騰的跳了起來,邁步向前。
「王妃,王妃!」眾人亂叫成一團,「您還沒梳妝好呢!您還沒戴帷帽呢!」
蕊兒恍似未聞,仍是腳步輕盈的直往外走,心中在笑:「梳妝戴帷帽?死到臨頭了還要打扮、還要戴著面具做人嗎?」
忽然之間內心竟是升騰起輕鬆歡快ˍˍ終於可以死了!她已經等候這一刻的來臨有多久了?可能就在她被關進那黑房裡的時候已開始了這漫長的等候吧?竟然挨過了這麼長的時間,只為了那個「楊家」!可是時到如今,又怎麼樣呢?她逃不出這命運的魔掌,「楊家」也是如此!該亡的還是要亡,要死的還是會死!掙扎只是徒然,快快樂樂地死去是她長久以來的心願!原來,她一直夢寐以求的是死,死才是結束她一個又一個噩夢的真正解脫之法!
在走向大殿的路上,蕊兒終於感受到她一生之中最幸福快樂的時刻!
她步入大殿,坐到正中的榻上。這時殿中已站滿了手執兵戈的侍衛,各人高舉火把,照得殿內一片亮堂堂。她冷漠地坐著,雙目平視門外,外面黑沉沉之中似有無數的人影在晃動。她感到殿中一雙雙眼睛都在注視著自己裸露的面龐。這麼多男子看到自己的廬山真貌,這在她說來實在是生平第一遭,不覺有些羞赧之感。但她心中的亢奮壓倒了一切,仍是微微仰起頭來,一面冷傲之色。
這時,門外一陣雜沓之聲,隨即一片寂然,有人高聲呼叫:「皇上駕到!」
她瞪大眼睛,只聽殿外呼的一聲,如旋風似的捲入一人,但見他怒目圓睜,眼光這中全是冷徹心肺的一片殺氣。但當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時,忽地起了意想不到的變化。他似是倒抽了一口氣,眼中的殺氣一下子化為烏有,轉作驚奇惶惑之極的神色。她心中若有所動,已見他雙唇微張,似是從齒縫間擠出一句:「吉兒!」
吉兒!這輕輕二字卻如重錘猛敲到她頭頂!
她早在冷宮的時候便常聽到人們議論,說她生得跟一個叫吉兒的人十分相似。據說,那吉兒是楊廣的女兒,封作出雲公主。楊廣對她寵愛無比,當真是捧在手裡怕化了、含在口中怕融了,對她有求必應、千依百順。
在蕊兒心中,楊廣是一個喜怒無常、動輒拍案而起沒頭沒腦地亂罵她父親一通的可怕的魔怪!這樣的人竟會對自己的女兒疼愛到這種地步?她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來。
而自己竟還與那吉兒生得一模一樣!這更是匪夷所思了。但人人都這麼說,不由得她不信。從外面被趕進來的宮女太監中,有些是見過那吉兒的,聽說她生得像吉兒,都專門來看她,沒有一個人不是驚歎不已,連聲稱奇道:「真是一模一樣,簡直就像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
更有些人望著望著她,便不懷好意的桀桀笑了起來,聽得她心膽俱寒、汗毛倒豎。她知道這些人久困冷宮之中,已是有點心志失常。在這個地方,只有女子和不男不女的太監,不少人還都很年輕,不免會有人受不了心中慾火的燒灼,生出種種怪誕的癖好來。有的是兩個宮女之間一人扮陰一人扮陽的配對,有的是一個宮女和一個太監之間行些虛鳳假凰之事。這些人見了她與那吉兒一般的美艷絕倫,竟是起了「色」心。幸好她畢竟名義上是主子,每逢這種關頭也總是嚴辭疾色的堅決抗拒,這才一直沒出什麼事來。
於是她也就明白了那次楊廣看見她的樣子時為什麼會現出驚詫之色來,他定是想不到這世上竟會有一個女孩與他那寶貝女兒生得這般相像。同時,她又猜到了楊廣為什麼要將自己幽閉於此:他是不能容忍自己父親也擁有這麼一個與他那吉兒一般漂亮的女兒啊!
她常常對著銅鏡中的自己怔怔的出神,竭力想像那個她從未謀面卻已熟知其貌的吉兒是怎麼樣的。有時甚至禁不住想:「我跟她生得一模一樣,為什麼命途與她卻大異其趣?她是皇上的掌上明珠、恩寵無比;我卻困在這冷宮之中、飽受折磨!為什麼老天如此偏心她,對我卻如此不公?」這麼想著想著,那鏡中的影像似乎真的變成那吉兒,活了過來,升到半空之中,俯身向她冷笑道:「你以為你跟我一樣?才不是哩!你只是我的影子!你只是我的影子!」
後來她聽說這吉兒在從雁門關回長安的路上失散被造反的賊兵所殺,楊廣為此呼天搶地的哭了好久。那一陣子宮中人人自危,只因都怕一個不小心會觸動皇帝的傷痛而被他殺了來出氣。眾人紛紛議論,都說這麼一個小小女子,竟能引得一國之君為她如此沉痛,真不知是哪生修來的福氣,死都不枉了!
她出了冷宮回家後,竟又一次聽說這吉兒的「死訊」。原來那次她並沒有死,不知怎的到了太原做了當今二皇子秦王李世民的暗室ˍˍ此事大家都說得含含糊糊、極力隱晦,她也就迷迷糊糊的不甚了了。誰知這吉兒又給齊王李元吉燒死了,那秦王李世民又是為她痛不欲生,竟因此打了個大敗仗,唐軍死傷八余萬!京中各人又是傳得沸沸揚揚,都說這麼一個小小女子,竟能引得八萬多人因她而死,真是風光到了極點,死都不枉了!
她聽到這些議論,只有在心裡歎氣。有些人的生死竟是如此牽連重大。偏偏還「死」一次都不夠,要一「死」再「死」,引那身居高位者為她癡狂,害無數無辜者形同陪葬!「可是我呢?」她又望著鏡子,像鏡中那人真的就是吉兒,「我若死了,除了爹爹,再也沒有一個人會為我流一滴淚。就連爹爹,他便是哭也不敢哭出聲來!」何以她竟跟這吉兒的命數如此判若雲泥?難道她真的就只配做吉兒的影子?
吉兒!面前這「皇上」就是當年的秦王李世民了。連他也誤認自己是吉兒!但那又算什麼呢?誤認的人,可不是自他而始,而是……她的丈夫李元吉!
那是洞房花燭的第一夜,那是她永遠都不能忘記的一夜!他一手扯下她的紅頭蓋,她看到他那滿臉的酒氣,心中先已寒了半截。他一見自己的相貌,便也如剛才那「皇上」一樣的驚詫莫名,也是叫出那一聲:「吉兒!」但那是充滿著多少刻骨仇恨惡毒的一聲啊!接著便是獰笑,哈哈哈的笑聲震動屋瓦,便如野獸終於逮住了久捉不著的獵物一樣縱情狂嘯!
她嚇得全身發軟,只覺那笑聲就要震破她的腦袋,不由得雙手摀住了耳朵。笑聲未了,李元吉已像瘋了似的撲上她身上來,雙手亂撕,幾下子已將她的衣衫扯得稀爛,將她壓倒在身下。他的手在抓,他的口在咬,倒似是陷入了牢籠中的困獸在垂死掙扎,不顧一切地亂扯亂咬身邊的東西。
她緊緊閉著眼睛,淚水決堤似的迸流出來,身上已是傷痕纍纍、血跡斑斑!她聽到李元吉在吼叫:「吉兒,吉兒,你還敢不從我嗎?你還敢不從我嗎?」
天啊,天啊!又是那吉兒!難道她真的只是這吉兒的影子,生下來就只為了代替她來受這種種折辱?回答她的只有李元吉發狂的撕咬!
她的身子在崩裂,裂成千千萬萬塊碎片;天地都在崩裂,裂成千千萬萬塊碎片;她所有的一切、曾希望擁有的一切、哪怕只在夢裡擁有的一切,也在崩裂,裂成千千萬萬塊碎片!在那一刻裡,她腦中想到的只有一個字:「死!」世上已無她的存身之地,唯有一死可以助她擺脫這永恆的苦難!
但她不能死!她的性命不屬於她自己!她還要活下去,怎樣含羞忍辱都要活下去!這是她答應過父親的。這才是她畢生的噩夢啊!ˍˍ一個永遠困身其中、永遠都甦醒不過來的噩夢,一個比那冷宮的噩夢更甚的噩夢!在那冷宮裡,她還可以抱著父親會來救她出去的渺茫的希望;但在這兒,恰恰正是父親親手將她送進來的啊!這兒是永恆的煉獄!
「王妃,王妃!您快醒醒,快醒醒啊!」嘈雜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蕊兒感到有人在用力地搖著她,猛然清醒過來,張開眼睛,只見身邊圍了一圈子的侍女,個個一面焦急驚惶之色,七嘴八舌的在叫:「王妃,快醒醒!」一見她張開眼,全都喜上眉梢的叫:「好了,好了,終於醒了!」
她環顧四周,只見自己處身於臥室之中,並不是大殿之上,剛才所見的劍拔弩張的侍衛一個人影也沒有,心中惑然,想:「難道剛才真的只是一場噩夢?」嚅嚅的道:「我……我怎麼了?」
一個侍女道:「王妃剛才在大殿上一見皇上進來便昏了過去,可嚇壞我們啦!」
「皇上!」蕊兒尖叫一聲。原來不是噩夢,真的發生了剛才的事,屠滅之禍還在眼前!
那侍女道:「是啊!皇上……這會兒在起鳳台那邊等候王妃呢。王妃……快梳妝好了過去見駕吧!」
蕊兒尚未在驚恐之中完全清醒過來,一時之間還聽不明白這話中的含意,茫茫然的重複了一句:「去見駕?」
那侍女臉上一紅,卻又現出歡喜的神色,低聲道:「皇上見了王妃昏厥的情狀,顯得對王妃……這個……很是憐惜呢!」
蕊兒終於明白了她的言外之音,霎時滿面緋紅,氣道:「你……你怎麼恁地無恥?」
眾人一聽,全都變了面色,忽啦一下跪倒了一片,叫道:「王妃,您千萬要救救我們啊!」
那侍女哭道:「我們都知道王妃是貞烈之人!但齊王爺人都死了,王妃只顧感念已去之人,難道就不理會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的生死?您若不從皇上,皇上震怒之下,這全府上下就沒一人能活過今晚啦!王妃又豈能獨善其身、不遭屠戮?」
蕊兒冷然道:「你們為著自己活命,就逼我去幹這等淫賤的勾當?死則死矣,我是求之不得!要我受這等羞辱,還不如千刀萬剮而死!」
那侍女急道:「王妃可以不顧惜自己性命,可以不顧惜這全府上下的性命,難道也不顧惜您娘家楊氏全族的性命?」
這一下正擊中蕊兒的要害,她大叫一聲,撲在案上,幾乎又要昏死過去。
又是楊家!總是楊家!每次她恨不能以一死擺脫這人世間無盡的苦楚這時,這個「楊家」就像一條繩索將她緊緊束縛!為什麼她總是要為楊家而活,哪怕是多麼含羞忍辱?她以為她終於可以死了,卻原來還要活下去,還要再受一場那新婚之夜的羞辱和強暴!她的噩夢還沒有完,她還是要繼續做那吉兒的影子,替她受盡這世上的苦難!
那侍女拉著她雙手,道:「王妃,您這麼一強,不僅送了自己性命,還要連累楊家老爺啊!楊家如今就都指望您了,如果連您也完了,楊家可就真的要完了!」
她激靈靈的打了個寒顫,這話怎地如此耳熟?對了,是父親跟她也這樣說過的!父親說過的話霎時又在耳邊響起:「唉,蕊兒,你姐姐完了!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
姐姐完了,真的是完了!
姐姐嫁到武家後,自然大受兩個前妻所生的兒子的忌恨。但武士鑊對她寵愛異常,簡直是當她天上的神女一般的崇敬,大概是他自覺自己的卑微出身實在配不起姐姐這樣的前朝皇族的郡主吧!一開始時,她甚至忍不住要羨慕起姐姐來,覺得其實姐姐才是因禍得福,比自己幸運多了。
然而好景永遠是不長的。過了一年多,姐姐就懷孕了。那胎兒動得格外的厲害,幾乎人人都一口斷定那必然是個男孩。除了武家那兩個兒子外,個個都笑得合不攏嘴,武士鑊更是歡喜得手舞足蹈。原來他私心之下,感到自己官運已盡,難再高昇,只有寄望於下一輩。但他早年所娶的貧賤之妻生下的兩個兒子都愚魯不堪,比之自己的機靈敏巧真是天淵之別!他心裡認定這是因為前妻的血統不夠高貴,如今娶了這高貴的楊家小姐,生下的兒子若好好調教,一定能成大器!
於是,姐姐為將出生的嬰兒縫製的小衣小帽,全是做成給男孩子穿戴的。豈料臨盆一產,出來的竟是個女孩!身為女子,頭胎便生下個女孩,本已是可怕之極的事,更何況在此之前人人期盼的都是男孩呢?人人大失所望,姐姐更是終日以淚洗面,恨不能自己死了才好。她與父親都憂心不已,只怕姐姐這輩子是完了。
誰知這小女孩不僅生得玉雪可愛,更是冰雪聰明,逗得武士鑊對她愛不釋手,竟不嫌棄她是女的,索性便讓她穿了那原為男孩縫下的衣帽,將她當作男孩子似的教養。她和父親這才悄悄鬆了口氣,暗暗為姐姐慶幸。ˍˍ只要還未失去丈夫的歡心,姐姐還年輕,要再生個男孩,一定不成問題!
可是世事窮通變幻,就是這樣的啊!當你以為已絕望的時候,偏偏又會來個柳暗花明、天無絕人之路;當你以為又有指望的時候,卻真的便到了山窮水盡之境!武士鑊對姐姐的恩愛雖不斷,誰料他自己卻命不久長,未及再與姐姐生下一子便一病不起、嗚呼哀哉了!他這一死,姐姐和那女孩霎時便落入那兩個武家的兒子的魔掌之中。他二人早已對她兩母女咬牙切齒、恨之入骨,只是一直受著武士鑊的壓制,不得不裝出一副畢恭畢敬之態。這時武士鑊這大樹一倒,她兩母女豈有不陷入萬劫不復之地之理?
父親馬上想到了這一點,立即派人都武家去,以弔唁為名,順便提出要接她兩母女回來住的意思。可武家的兩個兒子竟當面奚落出來道:「不是說『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嗎?你們還以為她們是你楊家的人嗎?發你的清秋大夢去吧!她們是我們武家的人!我們愛怎麼處置她們就怎麼著,你們管不了!識相的就給我滾回去,以後也別再來。否則就別怪我們棍棒侍候!」罵得派去的人狼狽而回。父親還不死心,再派孔武有力的僕人去,想強行將她兩母女搶回來。誰知那兩個武家的兒子似早料有此一招,挾著她母女倆舉家搬徙,不知躲到哪裡去了。父親苦苦追查她們的下落,始終杳無音信。
她每次回娘家見著父親,說起姐姐母女倆,父親總忍不住涕泗橫流的道:「是我害了你姐姐,是我害了阿媚啊!」那「阿媚」就是姐姐生的女兒的小名。她小小年紀已出落得千嬌百媚,連武家那兩個兒子暗地裡都恨恨的罵她長大後必定是個迷死男人的狐媚子,是以有此名兒。
父親悲歎完姐姐兩母女,便又對她說:「蕊兒,為父就只剩下你了。你一定要熬下去,不要也像你姐姐那樣完了!」
她眼中噙淚的道:「爹爹放心好了!還有什麼艱難困苦我沒熬過?如今我男孩也生了;齊王在外面無法無天、三天兩頭就橫拖豎拽著個把女子進府去胡鬧,我只閉了眼睛當什麼都看不見。他幹什麼事,我一概不理不管,他便再橫蠻凶暴,也找不著我的茬兒來廢我的齊王妃之位。」
父親歎道:「你受了許多委屈,我都知道!如今麻煩倒不是他會動念廢了你的齊王妃之位,而是他是否保得住齊王之位啊!」
她驚道:「這是什麼意思?」
父親道:「你對他的事全然不聞不問,也難怪你不知道如今朝中的風風雨雨。現在二皇子秦王李世民正在跟太子李建成爭位,李元吉站到了太子一邊去幫他。這種權位之爭最是凶險,一個不小心敗了,就是身亡家滅的大禍,你叫為父怎能不替你擔心?」
她忙道:「爹爹這麼說,莫非李建成會輸給李世民?」
父親皺眉道:「以目前之勢,東宮、齊王府合力共傾秦王府,李世民以一敵二是處了下風的。但世事莫測,此人也不是善男信女,手腕心腸都不可逆料,最後勝負如何,恐怕只有天曉得。我是竭力迴避捲入這漩渦之中的,你也千萬不要與聞其事。以後倘有不測之禍,首要的是要保住你自己的性命。他們李家兄弟的勾心鬥角、是是非非,還是少理為妙啊!」
她說:「女兒明白了。他的事,我哪敢管?」
父親摟她入懷,道:「楊家如今就都指望你了,如果你也完了,楊家可就真的要完了!」
「王妃,王妃!」耳邊又聽得侍女們亂紛紛的叫起來。
蕊兒抬起頭來,眼中已沒有淚水,有氣無力的道:「給我梳妝吧!」她又一次屈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