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文 / kitty
果然李世民得意洋洋之下,竟沒聽出李元吉的言外之音,一口就將魚餌吞了下去,說:「古來帝王大多是昏庸無道的酒色之徒,既深居皇宮之中,見識膚淺;又從來不曾親臨戰陣,目睹烽火連天、廝殺搏鬥之狀,又怎能寫好《飲馬長城窟行》這等武歌?」
「是啊,是啊!」李元吉幾乎要從心底裡狂笑出來,趕緊趁熱打鐵又捧一句,「二哥武勇過人,自古以來又有哪一個開國君主及得上你?這舞曲在民間流傳,大家都稱之為《秦王破陣樂》,天下人人皆知秦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我大唐江山除了二哥一人,又有誰能打得下來、保得安穩呢!」
李世民給他捧得昏昏乎的,連聲道:「四弟太過獎了!」卻竟不去想想這個向來對他恨之入骨的「四弟」怎會突然轉了性子,淨說些讓他舒心快意的話來。他手一揮,便要命士兵來表演這他百看不厭的《秦王破陣樂》。
長孫無忌一見,實在忍無可忍了,騰的跳起來道:「元帥!屈突通將軍出外巡視戰地到現在還沒回來,是不是應該派人去接應他?」
他這一聲猛喝,登時將李世民發昏的頭腦喝得清醒了一半,想:「這是什麼意思?屈突通出外巡視戰地早就回來了,長孫無忌是知道這事的,他怎麼會這麼說?」
他猶自有些迷迷糊糊的摸不著頭腦,那邊房玄齡也站起來道:「元帥,今日去探聽洛陽消息的探子現在大概已經回來了,元帥是不是應該先去見一見,看有什麼要緊的軍情匯報?」他一邊說,一邊身子微側,用肩頭擋住李元吉、封德彝和蕭禹三人的目光,眼睛用力地打眼色。
李世民瞬時恍然大悟,心中叫一聲:「好險!」忙接口道:「是,是!應該派人去接應屈將軍,應該去聽探子匯報軍情。」說著站了起來,對封蕭二人道:「營中軍務繁重,恕本帥不能多陪兩位了。就請四弟代為招呼兩位。簡慢之處,還請見諒。」
封蕭二人忙都站起來,道:「元帥時時不忘軍務,那是應該的!千萬不要因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而誤了軍機。」
李世民微微一笑,想:「我這時離開,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再留在這兒,只怕忍不住又要說錯話,倒不如迴避的好。我以軍務為由離開,更顯得我勤於軍務、克盡職守。而我不在這兒,欽差也就不便宣讀聖旨了。這真是一舉三得!」
那邊李元吉卻是心中大疑,想:「他這一走,宣讀聖旨之事豈非又要擱後?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推遲宣讀聖旨,是何用意?」他正想說幾句話要擠兌得李世民不能不留下,忽一瞥眼間,看見長孫無忌一雙眼睛在狐疑地打量著他,心中一凜,想:「不好,這老狐狸對我起疑心了!這軍中全是李世民的親信,我還是小心為上的好。」於是擠出笑容來道:「二哥放心,這裡有我照看著,不會出差池的。」
李世民於是行了一禮,帶著長孫無忌、房玄齡和杜如晦出了大殿,轉入中軍帳中。
李世民將聖旨中的內容簡述了一下,三人一聽,都是面面相覷。大家雖早都知道李淵對李世民頗存戒心,但萬萬沒料到猜忌之心已到這般嚴重的地步,一時之間,各自心中凜懼,竟說不出話來。
李世民見他們面露驚懼之色,卻都不作聲,不禁心頭有氣,大聲道:「怎麼了?父皇一道聖旨就將你們都嚇掉了魂不成?」
杜如晦忙道:「大王,皇上下此亂命,我們正該平心靜氣、共謀對策。意氣之話,說來又有何益?」
李世民一凜,知道自己氣惱過度,無處發洩,竟忍不住將怨氣遷怒於部屬,實為失策,更是有失儀態,忙換上一副傷心難過的神色,歎道:「我在這裡為父皇浴血苦戰,他不但無賞,還下此分兵削權的旨意,教我怎不心灰氣餒?」
長孫無忌沉聲道:「無論要用什麼法子,都決不能讓欽差大臣當著全軍之面宣讀這種聖旨!」
房玄齡道:「但是聖旨已下,我們又怎能阻止他們宣讀出來?大家都知道封蕭二人是來傳達皇上旨意的,若久久不宣讀,只怕反會惹來無謂的猜測,一樣會動搖軍心。再說,皇上畢竟是君,大王畢竟是臣,君命不可違,抗旨的大罪是什麼大功都抵不過的。」
長孫無忌將手往下一壓,道:「為今之計,只有『壓』!」
李世民眉頭一皺,道:「『壓』?怎麼壓?」
長孫無忌道:「大王不妨對封蕭二人講理,讓他們明白這種亂命一下,等於軍中有兩個元帥,這樣的雙頭馬車,還怎能號令統一、指揮大軍攻城?然後旁敲側擊,暗示他們將聖旨帶回去,要求皇上更改旨意。」
三人一聽,都是嚇了一跳,這豈不是比違旨更要大逆不道?
李世民遲疑道:「這個……只怕不易辦到。」
長孫無忌搖頭,道:「不然。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王只要開了口,以大王的權勢位望,封蕭二人勢難拒絕。一旦他二人回京轉達大王的意思,在外人看來,他們就成了大王的心腹,他們就不得不替大王說話。他二人均是朝中重臣,此舉不但可以抵制皇上的亂命,還可以將他二人拉到我們這一邊來。可謂『一箭雙鵰』!」
李世民沉吟良久,問杜如晦:「杜兄以為如何?」
杜如晦在三人之中向來最是沉默寡言,但他往往有洞察世情的眼光,李世民有不能決斷之疑難往往就教於他,而他做出的決斷往往也被證明是明智之見。這時他道:「長孫兄言之成理!我們主動出擊,爭取欽差的支持,比之消極抵制旨意,要有效得多。」
「好!」李世民輕輕一敲書案,道,「蕭禹這人我早在當年雁門關勤王時已認識。後來他歸順我朝時父皇曾欲斬殺他,也是我開口替他求了情才免一死。他既欠我這一個人情,平日與我也頗親善,要說動他並不難。但封德彝此人口舌便給,只怕不易對付。」
長孫無忌微微一笑,道:「封德彝是圓滑世故之人,決不會蠢到在這軍中為難大王的!皇上派他來駐留軍中,他若找大王岔子,不怕大王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嗎?大王只要以言語點拔他一下,讓他知道這其間的利害關係,他自然就心領神會,懂得如何自處了。」
李世民點點頭道:「這件事就這麼決定了!」
房玄齡見「大事」已談妥,便轉去談「小事」,道:「大王是一軍主帥,言行舉止都應小心檢點才是。若因一時意興,喜怒形於顏色,甚至失態,可就有損主帥的威嚴了。」
李世民一聽自然就明白他在說剛才的事,苦笑一下,道:「剛才宴席之上,我確是舉止失當了。這都怪你們老捧那首詩兒,鬧得我一提起它就昏乎乎的忘乎所以。」
三人低著頭竭力忍笑,都想:「若不是你吹捧於前,我們又豈敢吹捧於後?」
長孫無忌清了清喉嚨,道:「大王,我看齊王今晚的言行不懷好意,要多加小心。」
李世民一凜,回想剛才李元吉說的話,不禁緩緩點頭,道:「不錯,他是設下了陷阱要我踩進去的!怪不得我今晚會控制不住自己,原來是他在處處推我入死地。」隨即又想到:「對了!我正疑心有什麼小人在背後說我壞話。我真蠢,怎麼竟沒想到會是他!他在我軍中,我的一舉一動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若要歪曲事實,往父皇那兒遞送密奏誣陷我,那真是太容易了!他向來就恨我,今次這聖旨又明顯對他有利,若不是他在背後搞鬼,更有誰會這般煞費苦心的打擊我?好啊,原來這一切的後面是你!」
他心中暗怒,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的道:「聖旨的事已有著落,目下頭等大事還是要盡快攻下洛陽。鄭軍比我軍弱得多,但洛陽之堅固,實在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如今才明白何以當年李密手握瓦崗雄兵,竟會被王世充拖垮在洛陽城下。我們今日萬萬不可重蹈當年覆轍,三位有何高見,不妨直說。」
長孫無忌道:「天下再堅固的城池,都只能抵擋外敵,防不住內賊。要破洛陽城,我看要從它裡面下功夫。」
房玄齡說:「這一計我們早就用過了。我們的間諜已經潛入洛陽城中,策動城內百姓士卒反叛王世充。王世充平日殘暴不仁,對他恨之入骨的人不知有幾千幾百。我們的人沒費多少氣力就已糾集了不少反鄭的力量,也曾試圖發動兵變,前後已有十三批人要在城中起義,卻沒一次不是未及發動就已被王世充知覺,都被鄭軍剿殺了。如今王世充已起了疑心,我們要再靠裡面的人反鄭,恐怕很難了!」
長孫無忌道:「不!那十三批人不是平民百姓就是低級軍士,全是無權無勢的人,一旦密謀洩露,在上面沒有人替他們遮掩,馬上就被王世充知道;王世充要撲殺他們也是易如反掌。但若果我們能收買到職司高的官員,一來王世充對這些人較為信任,不易洩密;二來即使洩密,這些人手中握有一定的兵權,王世充不敢輕易跟他們公然鬧翻;三來即使鬧翻了,事變失敗,鄭軍知道上層人心不穩,士氣一定大受打擊,而且他們窩裡鬥,死的都是自己人,於我們有利無害。再說,要從內部策反,那也不一定要用兵變。若能從上層得知軍機要密,又或者利用他們來影響王世充的決策,對我軍破城也大有幫助。」
李世民道:「能買通鄭軍高層,當然是再好不過了。但這些人有高官厚祿,要收買他們,談何容易?」
長孫無忌道:「如今洛陽危如累卵,鄭國朝不夕保,鄭軍高層中一定有不少人急於另謀出路,決不願陪著王世充與洛陽共存亡的。大王只要向他們許諾他日城破後免其依附鄭逆之罪,甚至許以高官厚祿,這些人豈有不動心之理?」
李世民眼中光芒一閃,坐直了身子,盯著長孫無忌道:「你知道有這樣的人,是不是?」
長孫無忌抑止住心中興奮之情,淡然道:「不錯!」
「是誰?」
「是我當年同父異母的庶生哥哥長孫安世。」
「原來是他!」李世民馬上想起來了,他早就聽長孫無垢在閒扯中說起過其父長孫晟死後她兄妹如何受到兩個庶生哥哥長孫安世和長孫安業的欺壓虐待甚至逐出家門的事。每次說到這些,長孫無垢就忍不住哭泣,自己還隨口安慰過她,說日後要捉了這兩個寡情薄恩的哥哥來給她報仇。只是此事他聽過便忘了,一時竟沒想起長孫世家一直是在洛陽的,早應利用這層關係來對付王世充。
長孫無忌不動感情的道:「王世充知道當年安世、安業二人將我和妹妹逐出家門之事,以為安世會害怕受我報復,一定竭盡全力為他保住洛陽,所以對他極是信任,封他為內史令。我悄悄派人入城去跟安世說,只要他助我軍破城,我們之間的恩怨舊恨從此一筆勾銷,我絕不向他報復,還會替他在大王面前說請,求大王免他一死。」
李世民興奮得直搓手,道:「這真是天賜良機!無忌,日後攻下洛陽,功勞最大的就是你!」
長孫無忌忙站起來一揖道:「大王太誇獎我了!只教能助大王攻下洛陽,我這一點小小的私人恩怨又算得什麼?」
「好,好!」李世民滿懷感激之情,「我知道你為我受了委屈,他日一定好好補報於你!」
長孫無忌道:「不敢!此事我事前未稟告大王,還請大王恕過我擅作主張之罪。實在是我不知道安世會不會相信我不施報復的話。事情未有定案之前,我不能就報告大王,只怕沒有結果,會令大王失望。但他如今已回信表示願助我軍一臂之力,此事已是確實無疑,只是……」他一皺眉頭,「近日王世充加強了巡城搜查,出入洛陽已不如以前容易,再要跟他通消息,可有點為難。」
其實他是在說謊!他是故意不及時將長孫安世之事奏報李世民,因他怕被房玄齡和杜如晦搶了他的頭功。他知道房杜二人也在洛陽住過很多年,結識的人也不少。像杜如晦就有一個叔父叫杜淹的也在王世充朝中為官,位居少吏部。若他在洛陽城還易於出入之時就將長孫安世的事說出來,杜如晦受他啟發,必會向李世民舉薦杜淹。那麼這一來,日後洛陽城破之功不免就被分薄了,李世民就不見得會如現在這樣對他感激涕零了。直到現在王世充加緊了盤查,房杜二人無法入城策反他們的親朋戚友,他才吐露出長孫安世之事,這樣他就穩居首功了!
長孫無忌倒也不是嫉妒李世民寵愛房杜二人,事實上李世民對他三人都寵信有加,並不特別顯出偏心誰。但他對這並不滿足,在他心中,他應該是三人之首,是李世民心腹中的心腹!這一來,耍點小花招也就在所難免了。
李世民自然沒想到長孫無忌肚中竟打著這麼個小算盤,只覺得他為自己真是嘔心瀝血、絞盡腦汁,感激之心又深了一層。他略一沉吟,道:「這個不難,侯君集擅長飛簷走壁之術,若只遣他一人攜信入城,想必當能辦到。有了長孫安世作內應,洛陽城指日可下了。」
正說得高興,忽然門外衛士入報:「屈突通將軍、殷開山將軍在帳外求見!」
李世民忙道:「請兩位將軍進來!」
二人入帳見過禮。
李世民道:「兩位將軍深夜求見,是有什麼緊急軍情嗎?」
屈突通大聲道:「劉武周的降將近日見我軍久攻洛陽不下,紛紛逃走。當初在介休被逼投降元帥的尋相剛剛就開溜了。那尉遲恭當時就是跟這尋相一起投降過來的,如今這尋相溜了,他豈有不追隨於後之理?我跟殷將軍一接到報告,不及來報告元帥,馬上就趕去尉遲恭帳中,幸好他還未來得及跑掉。我們已將他綁了起來,囚在營中,等待元帥發落!」
李世民大驚,站起來道:「什麼?你們看見他已收拾好行裝,正準備逃走?」
屈殷二人對望一眼。
殷開山道:「那倒不然,他帳中並無異樣。不過尉遲恭與尋相向來感情親睦,當初他投降我軍時極力回護尋相,要元帥也受降尋相,他才肯歸順我朝。元帥只為了他的緣故,才收留尋相這等貪生怕死、懦弱無能的人。如今尋相一逃,尉遲恭豈有不步其後塵之理?他不收拾行裝,焉知他不是為了掩人耳目,待我們放鬆警戒,這才逃之夭夭?」
李世民鬆了口氣,坐下來道:「你們這麼胡猜,可就不對了。正因為尉遲恭與尋相關係如此非比尋常,他卻在尋相逃跑之後仍然留下,可見他絕無背叛之心!你們這次可冤枉好人了。」
二人一聽,作聲不得,自知做錯事了,頗感尷尬。屈突通道:「元帥英明!但如今我們已將他囚禁,他就算本無背叛之意,也一定懷恨在心。此人驍勇絕倫,無人能敵,一旦不為我軍所用,被他倒戈相向、反咬一口,可就糟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他殺了,以絕後患!」
李世民驚道:「二位將軍萬萬不可造次!冤枉良善已是我們的不是,還要將錯就錯誅殺無辜,傳了出去,豈不教天下人寒了心?這事我會想法子擺平,你們千萬不可對他再動殺機。」
二人無奈,只得躬身道:「謹遵元帥號令!」心中卻在嘀咕:「尉遲恭向來自負是英雄豪傑,今晚受了這等屈辱,一口惡氣豈能輕易消掉?要想擺平他,真是談何容易?還不如一刀殺了乾淨呢。」
當下李世民遣退長孫無忌等三人及屈殷二將,出了中軍帳,遙望青城宮那邊猶燈火通明,歌樂之聲隱隱傳來,暗暗咬牙,一轉身往囚禁尉遲恭的營帳走去。
一入帳中,只見尉遲恭雙手反剪背後,四五名兵士手執大刀守在一旁,見李世民進來都躬身行禮。
李世民吩咐將他鬆綁,帶到自己寢帳之中,命人拿來一盤黃金,有百兩之多,也不說半句安撫之言,將金子往他面前一推。
「這……這是什麼意思?」尉遲恭張大了眼睛,惑然不解。
自從尋相逃走後,他便知道自己死期不遠了。當年他被劉武周賞識破格提升,在攻打唐軍時作戰英勇,從此名動天下,這一切全拜尋相將他推薦給劉武周所賜。在他心中,雖知道尋相是個無能之輩,但總覺欠了他一個情。當李世民派宇文士及和李道宗來勸降時,他提出一定得同時受降尋相的條件。他雖讀書不多,是個粗人,卻深深信奉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的信條。他不能只為了保住自己的富貴,就不顧尋相的生死。結果,李世民接受了他的條件,他跟尋相一起歸附唐軍,而且每次陞遷總是二人共進退。但尋相不是一個胸懷大志的人,自劉武周敗死後,他早已意氣消沉,不想再過這種在刀尖上討命的軍旅生活。今次唐軍久攻洛陽不下,不少原屬劉武周的士兵紛紛趁機逃走,尋相驚慌起來,害怕李世民要來追究他無力管束部屬之罪,於是跑來跟尉遲恭商量,要二人一起逃跑。
尉遲恭對他這種不敢承擔責任的懦夫行徑很感鄙視,但他終是忍住沒說出來,只說他一世英名決不可蒙上當逃兵的污名!尋相氣得大罵他是死心眼,他都已經當了敗軍之將、投降之臣,還有什麼英名可言?死抱著那英名又有什麼用?難道等李世民下令來治他的罪時,他反而英名得很?這一番話刺著了他內心的痛處,他終於忍不住與尋相大吵了一頓。
尋相氣呼呼的道:「好,你不走,我走!我本是為了你好,倒招惹你這一頓好罵!你是有種的,就別向李世民告密說我要逃跑。」
尉遲恭一聽,真是又氣又痛,更加倍的鄙薄他的怯懦,道:「你放心,你走你的,我留我的!我若在你走前洩露片言隻語,教我從此身敗名裂,為天下人唾棄!就算你走後,我也決不吐露你的行藏。我寧願在李世民面前自刎謝罪,也不會來害你!」
於是尋相就走了。尉遲恭自知自己一向回護尋相,如今尋相一走,李世民豈有不疑心他也要叛逃之理?他自負是鐵錚錚的男兒漢,寧頂天立地而死,也決不屈膝跪地而生!雖然他從無背叛之心,但若要他向人解釋,就好像是在找藉口來為自己開脫罪名、是在乞討求饒。他,尉遲恭,是愛惜聲名重於一切、乃至性命的人,絕不可以做出這種有失威名的事情來!因此,他早就抱了必死之心;早就下了決心不管自己怎樣被冤屈,也不辯白,也不出賣尋相。他願以一死保住尋相,最後一次報答他的舉薦之恩;他更願以一死保住自己的一世英名,保住他這立於天地之間、含冤不辯的堂堂男兒之身!
當屈突通和殷開山二人一如他所料的衝入他帳中,將他綁住的時候,他既不反抗,也不申辯。不管二人如何咒罵、威脅,又或以免他死罪來誘他說出尋相下落,他都一言不發、閉目待死。
到李世民進來命人替他鬆綁之時,他一點也不覺得驚訝或感激。這種貓捉老鼠的把戲,自他投身軍旅以來已不知見過幾千幾百次了。每每有一個將領犯了死罪,做主帥的為了表示自己的仁厚和不忍,總是假裝捨不得殺掉這個將領,總得先上演一番替他鬆綁、向他陪罪的好戲。當主帥盡情表演夠了,這個該死的將領已被主帥的痛心疾首感動得涕淚橫流,而帳下各將也為主帥的仁厚深深打動之後,便會由幾個親信心腹出來做醜人,向主帥力陳軍紀嚴明乃治軍之必要,犯過的將領不管功勞有多麼大、多麼受主帥寵愛、主帥多麼慈悲為懷,但為了正軍紀、嚴威信,還是非要殺這將領不可。於是主帥便會來一幕「揮淚斬馬稷」的悲劇,既按原定計劃殺了那傢伙,又不令其他將領心寒;既可警戒其他人不要步其後塵,又可保住主帥仁善的美名!這是一套既複雜又冗長的把戲,但幾乎每一個居於高位的將領都會玩,就連他自己也玩過幾次。大家都知道這是把戲,但不論玩的看的都樂此不疲,寧可裝作被這把戲迷惑,也不把它戳穿。有時他也覺得,大概是大家都太怯懦了,才誰也不敢不玩,誰也不敢戳穿它。他向以勇氣過人而自負,心裡可不願承認自己沒有勇氣對付這種把戲,但每每事到臨頭,總感到周圍有一股壓倒一切的暗湧,推使他去做這把戲的當局者或旁觀者。他感到無力與這股暗湧相抗,但他不肯承認這是因為他沒勇氣,而是……不管怎麼說,你總不能拆人家的台,讓人家丟臉啊!
這樣的把戲他雖玩得多也看得多,但從未作為那個該死的將領而參與過它。今天終於有這樣的機會了!他心中竟是異常的平靜,甚至隱隱感到有趣,彷彿是一頭用來做祭品的牲畜看到神壇下對著自己頂禮膜拜的人們,而又知道這群傢伙現在雖是這樣畢恭畢敬的在自己面前跪拜,其實心裡正在想著待會兒該怎樣將自己分而食之。這難道不是很滑稽嗎?
但是,就在他默默地看著一切照著他預料來進行之際,李世民忽然將一盤金子推到他面前。咦?這是什麼新花招?送金子給一個垂死的人?這可是那套把戲裡沒有的部分!他像是一個自以為知道了對方全部底牌的賭徒,忽然發覺對方竟沒有按牌理出牌,先是大吃一驚,繼而不敢相信,最後迷惑不解。
李世民道:「屈殷兩位將軍不能明白尉遲將軍的一片坦蕩胸懷,決不會當戰場上的逃兵!但本帥豈能跟他們一般見識,豈會對將軍的赤膽忠誠有半點疑慮?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看重的是情投意合,互相期許,若為了一點點小小的不快就互懷戒心乃至交惡,那與一般小人之交又有什麼分別?我怎麼都不會相信那些挑拔離間的讒言,以致要殺害忠良。我知道你一定會明白我的心意,不會對此懷恨在心。君子之交,合則留,不合則去。你若認為我待慢了你,執意要走,我決不勉強!但我們畢竟共事一場,難道沒半點同袍之誼?這一點金子,就送給你作盤纏,聊表我的心意。」
「撲通」一聲,尉遲恭重重的跪倒在地:「元帥!」眼中淚光瑩然,哽咽無言。
他深深知道,換了任何一個主帥,包括他自己在內,像他這樣背負著重大嫌疑的將領,決無不死之理!求生畏死,乃人之本性。他雖是剛勇過人,但又豈真是寧要死不要生之人?但懦夫可以滿足於苟延殘喘,他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卻不甘心含屈而生。他身為降將,既非李世民故舊,又未立尺寸之功,陷身死地而竟能絕處逢生,教他怎能不衷心的感激涕零?
李世民忙一把扶住他道:「尉遲將軍不必多禮!君子之心,如迢迢日月,人所共見。我若屈殺忠良,又怎配當這一軍之帥?」
尉遲恭站起來,深深一揖,道:「末將為元帥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末將身無寸功,這等貴重之物,不敢拜領。」
李世民道:「是我管教將領無方,致令將軍受了委屈。這些金子,算是本帥代屈殷二位向將軍陪罪,但盼將軍泱泱胸襟,不要怨怪他們。」
尉遲恭堅決的道:「不!尋相和我的部下士卒叛逃,是末將治兵無能之錯!屈將軍和殷將軍將我捉拿,何過之有?這些金子,末將萬萬不能收下!」
李世民微笑道:「好,那麼這些金子就暫且寄存在我這裡,日後將軍立功,就一定得收下了!」
當下他送尉遲恭回歸本帳,並令他仍領原職,這才回到中軍帳中,召來侯君集,命他將自己寫的一通書信秘密送入城中給長孫安世。
二月十三日。王世充似乎給逼急了,不顧一切的率領二萬兵馬,從西門主動出擊。李世民也不示弱,率精騎在北邙山列陣,領眾將登上元恪墓眺望鄭軍。眾將見王世充擺出一副背水一戰的拚命樣子,都不禁暗暗心驚。
李世民注視良久,冷笑一聲,道:「鄭逆已到了窮途末路,王世充今日將全部軍隊都拉出來,想與我軍決一死戰,以圖僥倖!只要今日我們打敗他們,以後他們就再也不敢出城來了。一勞永逸,就在今朝!」回顧眾將,叫道:「屈將軍!」
屈突通越眾而出,應道:「末將在!」
李世民道:「你領五千步兵渡過洛水攻擊鄭軍,一碰上他們就點狼煙為號。」
屈突通領命而去。
不一忽兒,戰陣之中升起黑滾滾的狼煙,如一條黑柱擎天而起,一時之間遮蔽得陣中伸手不見五指,兩軍都是只求自保,亂戰一團。李世民提鞭一指,率領騎兵從墓上直衝而下,與屈突通會師。
不久,狼煙散去,陽光照耀之下,人人的眉目都看得清清楚楚。雙方的弓箭手都是一輪輪密如雨點的箭矢直向對方的主帥重將射去。李世民身邊有精騎數十人掩護,他們並不搶著殺敵,只警惕地注視著雨箭的去向,及時將那些會傷及李世民的冷箭打下,讓李世民可以專注於殺開前面擋道的鄭兵,如一把利刃直插入鄭軍之中。
王世充自知這是關乎他大鄭帝國生死存亡的一役,不住驅動大軍作殊死戰鬥,在陣後排列刀斧手,舉著亮晃晃的斧頭,一見有哪個士兵敢退回來就揮斧砍殺。鄭兵眼見退後必死,都是發了狂似的向前衝殺。唐軍雖比鄭軍兵多將強,但所謂「一夫拚命,萬夫莫當」,在鄭軍這種紅了眼似的狂攻之下,僅能勉強頂住不向後退,要想向前推進一步都是千難萬難,每進一步均是以無數軍士的血肉犧牲為慘烈代價。鄭軍再三再四地被唐軍打散,卻又再三再四地重新集結到一起再發動進攻,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正在兩軍酣戰不休、勝負不分之際,突然之間,李元吉率領的右翼軍竟似抵擋不住,「嘩」的一下子直往後退!這時兩軍猶如兩個摔角手互相角力到了要緊關頭,哪怕其中一方洩了一丁點的氣都會引致無可挽回的失敗。李元吉這一潰退,鄭軍也不必長官發號司令,已如決堤洪水一般從李元吉退後而空出的缺口處一湧而入,登時將唐軍左翼插入鄭軍的前鋒部分從其主力陣地中切斷出來,而那正是李世民及其扈從!
李世民大吃一驚之下,還未及弄清發生了什麼變故,無數鄭兵已從側面湧到。他身邊只有數十人,哪裡抵得住這成千成萬的鄭軍的衝擊?剎時間如小舟沒入巨浪之中,幾十人全給衝散了,被鄭兵分割開來圍攻。
王世充從陣後遠遠看見這一情景,喜出望外,狂叫:「放箭!放箭!」
鄭軍這邊箭如飛蝗的射出,李世民失了扈從掩護,一邊要擋架來箭,一邊還要防備身邊鄭軍的攻擊,一時之間鬧了個手忙腳亂,數招之間已是險象環生。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當機立斷,一夾馬肚,不是往唐軍陣地撤退,反倒直衝入鄭軍陣地。鄭兵一見,全都向他湧來,剎時間他馬下身周全是明晃晃的兵刃。但他這一衝入敵陣,鄭軍就不能向他發箭了,否則自己的人多,敵人卻只有一個,若射箭過來,必定是自己人更易於中箭。
李世民一口氣連射十幾箭,將身邊逼上來的鄭兵射倒了一圈。鄭兵見他如此凶悍,一時倒不敢上前,遠遠的先將退路給截斷了。
李世民定一定神,向四周掃視,只見身後只有燕兒一騎馬不顧一切拚死跟了上來,其餘的扈騎全給鄭軍擋在幾百丈開外,身周晃來晃去的清一色全是鄭軍的服色,恍如置身於汪洋大海。
他暗暗抽了一口冷氣。剛才的一切發生得太快,他還無暇細想後果是什麼,這時略略一冷靜下來,才突然明白自己跟燕兒已是身陷重圍了!他在戰場上廝殺了這許多年,怎會不知道一個人無論是多麼驍勇絕倫,一旦落了單身陷敵陣,那就是死路一條!這下子死亡的恐懼才從心底直冒上來,如魔爪攥得他的心隱隱發痛。
但這時多想也是無益,能支持多久就得支持多久!他見身後退路已被截斷,後面的鄭兵已在步步逼近,前面的鄭兵一時卻不敢上前,便一提馬韁,仍是朝著鄭軍陣地深處衝殺過去。
鄭兵見他大反常理的向陣中衝去,一時反倒摸不準他是何用意,見他來勢洶洶,不敢正纓其鋒,都閃了開去,竟給他橫穿鄭軍陣地而出,到了陣後。這時唐軍眾將見主帥深陷敵陣,俱各大駭,全是不顧性命的衝入陣中。這些人個個如狼似虎,竟給他們殺出一條血路,直逼洛陽城下。
正在這時,忽聽一陣鑼響,城頭上立起一個個像車輪似的東西。眾人正奇怪不知這是什麼,那東西飛轉起來,「嗖嗖嗖"的將象輪軸似插在上面的巨箭直擲下來,其中一箭正向著李世民飛來。那箭來得又急又快,箭頭大得有如斧頭,根本不能用兵器擋格。李世民心中大叫一聲:「完了!」就在這刻不容緩之際,他的坐騎忽地兩蹄騰空而起,一個人立。只聽"噗"的一聲巨響,那箭尖正插入馬腹之中,那馬當場斃命。但就這麼擋了一擋,那巨箭的去勢緩了一緩,雖然箭尖終於還是橫穿馬腹,從馬背上透了出來,撞在李世民腰腹的護甲上,撞得他直跌下馬,腰腹間一陣劇痛,卻竟然沒受什麼傷!
後面的燕兒一見,大驚失色,又見好幾個鄭兵直撲上來要生擒活捉李世民,忙連發數箭逼開敵兵,縱馬上前,跳下來扶起他道:「怎麼樣?」
李世民喘過一口氣,搖搖頭道:「不要緊!」張眼一望,只見城頭上這樣的巨箭如飛蝗似的直射下來,霎時已射倒了一大片唐兵。那些箭威力奇大,給射中的沒一人能抵擋得住,剎時便成一團血肉模糊!他心中一陣後怕,卻也靈機一動,道:「快往城牆腳下衝!這些箭只能及遠,不能射近。」
燕兒道:「你的坐騎沒了,快上我的馬!」
李世民一遲疑道:「那你怎麼辦?」
燕兒喝道:「快上馬!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還來跟我講客氣?」
李世民一咬牙,飛身上了她的紅馬。燕兒在馬前步行,手中長槍連抖,逼開擋路的鄭兵。
這時圍上來攻擊的鄭兵反倒沒剛才多了。原來這當兒唐鄭兩軍混戰成一團,那巨箭射將下來又豈能分清敵我?唐軍固然倒下一大片,鄭軍竟也不能倖免,死者無數。鄭軍見己方不惜犧牲自己人的性命來殲滅唐軍,霎時軍心大亂,都只求躲閃自保,哪裡還顧得上圍攻李世民?二人竟如入無人之境,一下子就衝到城牆腳下。
王世充見狀大急,大叫:「截住他,截住他!殺了李世民的賞黃金萬兩,官封萬戶侯!」
他麾下大將單雄信應聲而出,叫道:「我來也!」這單雄信娶了王世充的女兒為妻,早已富貴無限,也不希罕什麼黃金萬兩、什麼萬戶侯,只盼能殺了李世民,名震天下。
他一股旋風似的直撲而下,李世民見他如此身手,知道燕兒不是他的對手,急叫:「燕兒,快閃開!」說著扣上三箭,向單雄信上中下三路同時射出。
二人相距既近,那箭去得又快,李世民只道對方必定難以閃避。不料這單雄信在鄭軍之中向以善能避箭而著稱,只見他身子一偏一閃,手指一撥,竟將命定必中的三箭全避了過去,馬不停蹄的仍是直撲而至。
李世民從沒想到這世上竟會有人可以避過他的神箭,這真是從未有過的事情!他驚駭之下,不及多想,見單雄信已一矛直取中宮,忙身子往後一仰,背貼馬背,雙眼朝天,看到那長矛堪堪從鼻尖上掠過。他知道此時若直起身子,一定來不及閃避單雄信緊接而來的第二矛,雙腳一踢,踢脫了馬蹬,一扭腰已滾下馬去,順勢一個觔斗翻到一名鄭兵身邊,左肘向他腰眼一抵,乘他吃痛彎下腰去時,右手已夾手奪過他手上的長刀,看也不看就往上一擋,果然「噹」的一聲大響,恰好來得及擋住單雄信又刺到的一矛。
這一連串仰身、踢蹬、翻身、奪刀、擋矛,全在電光火石之間完成,全憑他熟知戰陣上的廝打之法,不加思索已猜到敵人會如何攻擊,在間不容髮之間從鬼門關上逃了回來。
但這一下他又失了坐騎,在單雄信居高臨下狂風暴雨一般的攻勢之下,只顧得上騰挪閃避擋格,哪裡還能從容上馬?不一忽兒,他已感到對方的攻勢如巨浪一樣拍打下來,漸漸的難以支持了。那邊燕兒拚命要撲上來相救,但被好幾個鄭兵纏住,一時之間又怎能抽身出來?眼看一時三刻之間李世民就要命喪單雄信之手!
就在此時,忽然後面蹄聲急如雨點,尉遲恭手持鐵鞭,狂呼大喝的直衝上來。單雄信見他一鞭掃來,挾著呼呼風聲,不敢輕忽,回馬閃過,反手一矛刺去。他哪知尉遲恭精於空手奪矛之術,見一矛刺來,正中下懷,手臂暴長,已執住矛頭下的鐵桿,用力回奪。單雄信只覺虎口劇痛,若還不放手,勢必被他拖下馬去,只得鬆開了手。尉遲恭卻不再往回奪,手指在矛桿上一撥,矛尾"呼"的一下,正掃中單雄信的腰間。他慘叫一聲,直摔下馬去。鄭兵忙趕上前把他搶回去。
李世民坐上尉遲恭帶來的備用的馬,一口氣的射箭。那些鄭兵哪裡有象單雄信那樣的避箭功夫?慘叫聲中又倒下一片。這時城頭上的巨箭早已射完,尉遲恭在前開路,燕兒坐回自己的紅馬在後斷後,夾護著李世民往唐軍陣中衝殺回去。三人都是勢若猛虎,鄭兵避之惟恐不及,終於給他們硬是衝出鄭軍的包圍之中。
唐軍見主帥出入鄭軍陣中仍是毫髮無損,均是精神一振,排山倒海似的又向鄭軍攻去。那邊李元吉的右翼軍見自己一邊氣勢轉盛,也穩住了陣腳,轉身向追擊的鄭軍反撲過去。
李世民剛才對鄭軍能如此浴血奮戰頗感驚異,後來出入鄭軍陣後才看見那些刀斧手壓陣的情形,這時早有了對付鄭軍之策,下令將唐軍的弓箭手都拉到高地上去,專朝鄭軍陣後的刀斧手放箭。一輪箭雨後,鄭軍刀斧手死傷零落,鄭兵沒了刀斧手在後驅趕,前面唐軍又勢不可擋,不由自主的全都往回逃命。
王世充見此情景,知道敗局已定,再撐持下去,只怕不及回入洛陽城就會被唐軍俘虜了,忙領頭逃入城中。主帥一走,鄭軍更是兵敗如山倒,爭先恐後的湧向城門。唐軍銜尾急追,只欲一鼓作氣擊破洛陽。但剛到城牆腳下,城頭上檑木滾石如傾盤大雨落下,根本無法逼近。李世民見若強攻,死傷必大,卻也未必真能破城,只好下令暫緩攻城,先包圍洛陽再作計較。
這一役,鄭軍二萬人中折損了七千多,元氣大傷。但唐軍勝得也十分慘烈,傷亡慘重固不待言,還有不少大將喪生於巨箭之下,連瞿長孫也戰死沙場。李世民仰望著洛陽高高的城牆,又是氣惱,又是無奈。
鳴金收兵回營後,李世民先喚來尉遲恭,將那晚的金子又拿了出來,道:「將軍的報答來得這樣快!這些金子本應屬於你的。」
這次尉遲恭倒不再推辭,爽爽快快的就接受了下來。
李世民送走尉遲恭,面色一沉,一邊命衛兵去傳李元吉來,一邊叫其他人都退下,各回本營休息。
李元吉一進來,就看見李世民踞在帥座之上,對他怒目而視。李元吉毫不畏懼,也是對著他怒目而視,兩腳作八字張開,雙手叉腰,大有一副「有種的放馬過來,本少爺才不怕你!」的樣子。
李世民見他這副倨驕不馴的神態,更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他雖然早已知道李元吉對他恨之入骨,但直到今天的事情發生了,他才明白,原來這個一母同胞的四弟對他早萌殺機!
「他幾乎成功了!」他心中猶有餘悸的想,「他這樣借敵人之手來殺我,半點痕跡也不露。我今天若真的戰死,他不僅不必負殺人兇手之名,還可名正言順地接掌我的兵權!」
「元吉,你長大了!居然也是滿肚子龍韜虎略,了不起啊!」在怨毒和憤恨之下,李世民連在表面上維持「四弟」的稱呼也辦不到了。
李元吉冷笑一聲,將頭往後一甩,道:「不敢當!說到龍韜虎略,有誰比得上咱們的秦王爺、大元帥呢!」
他心中也是恨意難消。今天在戰陣之中他突然後退,確實是故意的。但他並沒想過要借敵人之手來殺李世民。在他看來,李世民身邊猛將如雲,天下再強的敵人要傷他性命也是千難萬難!他的本意是要引李世民打一場大敗仗,這樣他就可以理直氣壯的上書朝廷,指稱李世民已精力衰竭、不堪統帥重任,應將之撤換,由他李元吉來掌帥印。這樣一來,他就可以一勞永逸地將李世民驅逐出軍隊之中。誰料李世民在這般艱險的處境之下竟然還是打了一場大勝仗!他恨!他恨!他不僅恨李世民,連老天爺也恨上了!他恨老天爺太偏心,老讓李世民打勝仗;;偏偏他運氣卻那麼差,只能打敗仗!
李世民見他竟還敢頂撞自己,更是恨不能舉手一個巴掌就打過去,好不容易才遏止住這股衝動,道:「你既知比人差,就該安分些,別老在那兒玩弄你的陰謀詭計、丟人現眼了!」
李元吉扯高聲音,道:「陰謀詭計?是誰在玩弄陰謀詭計?父皇派了欽差來下旨,不知是誰在背後玩弄陰謀詭計,將聖旨都敢擋壓下去?」
那次青城宮晚宴後封德彝和蕭禹沒有宣讀聖旨,他已經疑雲大起,卻怎麼也不相信李世民竟會大膽到將聖旨都敢壓下去,只道過得幾天,聖旨還是要宣讀的。誰知過得幾天,聖旨不僅沒有宣讀,封蕭二人反倒折回長安去了。他一打聽,才知道李世民要二人回去要求李淵更改旨意。這麼說,李世民是決計不會讓不利於他的聖旨宣讀出來的,哪怕是要他抗旨,乃至壓逼李淵改旨,也要聖旨有利於他自己!有利於他李世民的聖旨,自然就不利於我李元吉!「我還是沒有翻身的機會,李世民還是要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李元吉這些天來已不知在心裡想過多少遍,「可是我李元吉豈是甘心受人欺凌還要啞忍不發的懦夫?」於是他想出了今日臨陣敗退的法子,要狠狠的報復李世民!
李世民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你別得意忘形,忘了自己是誰!在這軍隊之中,誰是主帥?你犯上作亂,就是罪不容誅!」
李元吉將胸一挺,叫道:「好!今天我就是頂不住王世充的兵馬,退了下來,那又怎麼樣?有種的就來治我的罪啊!反正父皇不在這裡,你愛怎樣胡作非為,想怎樣折磨我,又有誰管得著?」
李世民酸溜溜的道:「我怎麼敢治你的罪!你在河東打了個大敗仗,將太原都拱手讓人了,這樣的大罪父皇也不追究,我小小一個秦王,怎敢說你半個不字?」
李元吉冷笑道:「是嗎?你不是比父皇還厲害的嗎?你想怎麼對付我,何不就放馬過來?在這裡一味磨嘴皮子,可不是我李家的門風!」
「四弟!」李世民忽又改了稱呼,「不錯,我是厲害!在這軍隊裡,有誰敢不聽我的號令,我馬上就砍了他的腦袋,絕不手軟!但是,那是對別人而言;對你,我是不敢!我至少還怕一個人!」
「誰?你還會怕誰?」
「娘親!我怕娘親在天之靈,會指著我罵,說我殘害手足、禽獸不如!所以,我才忍你!忍你!你知不知道!」
「娘親!」李元吉突地氣焰全消,往地上一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如果娘親還在世上,你還能像現在這樣欺負我嗎?娘親啊,娘親啊!您怎地不開開眼,看看您的三胡給人家欺壓得多慘啊!」
李世民狂怒道:「住嘴!你……你還好意思說這樣的話!其實為了娘親,我早該殺了你!是你!是你害死娘親的!」
此話一出口,他登時驚得自己也呆住了。他怎麼能這麼想、這麼說呢?誠然,他娘親是因為生李元吉時難產而死的,但那時李元吉只是一個小小嬰兒,怎能說是他害死她呢?這種事情是天意!沒有人可以承擔責任的!但是,雖然他心裡明白,一個頑固的念頭卻仍是在他心內生根:「是他!是他害死娘親的!」
忽然之間,他明白了!他明白一切了!他恨李元吉!他一直都在恨李元吉!不是因為他現在貯心積慮的要害自己,也不是因為他曾害死了吉兒,甚至也不是他過去以為的是他不滿於父親李淵對李元吉過分偏心!而是因為他一直在認為是李元吉害死了他娘親!他從李元吉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深深地恨他,從未停止過!
霎那間,他彷彿又回到那個愁雲慘霧的日子,彷彿又聽到嘈雜的腳步聲、啜泣聲交織成一片不祥的烏雲。大家都在哭喊:「夫人死了!夫人死了!」他彷彿又是那個不明世事的孩子,見到大人們都在哭泣,感到無名的恐懼,好像是天都要塌下來了!
電光一閃間,他彷彿又置身在那黑沉沉的房間裡,只有床上那蓋著母親的一幅被單白得刺眼,白得像是一個幽靈伏在母親的身上。他摸摸母親的手,冷!冷得他覺得自己的手也給冷僵了,沒有感覺了,好像不屬於自己了!他看看母親的臉,還是象平日那樣的安祥平和,一點都不像是已經死去的人;倒像是才剛剛睡下,很快就會睜開眼醒轉來。他小時候曾多少次在睡夢中醒來時發現母親還沒醒,他就這麼伏在她懷裡,側著頭久久地望著她的臉,靜靜地等待她睜開眼來,等待著她「噢」的一聲歡叫,在他臉蛋上親一下,叫道:「我的寶貝二郎!」不!這不是真的!她怎麼會死!她怎麼能死!
然後,他見到床邊小小的搖籃裡有一個小小的包裹,裡面伸出一個小小的腦袋,不知從哪裡傳來歎息聲:「就是為了這四公子,夫人才去了的!」他久久地凝視著這小小的包裹,小小的心靈在說:「是他!是他害死了她!」恨,就在這一刻埋下了!父親對他的偏愛,只是加深了他的厭惡;吉兒的死,更將這仇恨刻入他的骨髓!但是,他早就在恨他了!而這,他到今天才突然明白!
李元吉一點也不知他心中此刻正轉過無數念頭,猶自趴在地上哀哀的哭,只覺自己委屈到了極點,老天對他的不公也到了極點!
忽然發現了自己對李元吉埋藏已久的痛恨,李世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噁心,令他再也沒有氣力在這個時候面對李元吉。他咬咬牙,沉聲道:「滾出去!回去好好想一想你的所作所為,對不對得住娘親!」
李元吉轉頭衝了出去。他也不能再在這帳中待下去了。再多待一刻,他怕自己就要控制不了要拔刀跟李世民拚命!
跟李元吉這一場大吵,李世民整天都心煩意亂,什麼人都不想見,聽見侯君集回來也沒召見他。
直到第二天中午,李世民才召來侯君集,看了他從城中帶出的長孫安世的回信。信中長孫安世表示願歸順唐軍,並將鄭軍守城的種種安排、裝備都詳細說明,其中便說到那以車輪狀強弓發射的巨箭,說這武器威力強大,唐軍不宜以硬攻來取勝。
李世民讀了,笑道:「這玩意兒的厲害,我算是見識過了。他倒真的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是說得未免太遲了一點。」
再讀下去,信中說到夏王竇建德見唐軍攻打鄭軍,鄭軍日漸衰弱,擔心一旦唐軍攻破洛陽滅了鄭國便會勢不可擋,下一步就要來殲滅他的夏國,因而已有意出兵幫助王世充。王世充對此大為高興,欲派兩個心腹去竇建德那兒商討有關情況。因時機緊逼,長孫安世不及將此事告知,只有先設法做那出使夏國的使臣,替唐軍打探消息,並請唐軍想法子將另一個使臣王琬收買,以協同破壞鄭夏兩國聯兵。
李世民大吃一驚。他最擔心的事情莫過於鄭夏聯兵了!王世充兵力既弱,人望又差,要勝他把握是很大的。但竇建德的夏軍雖在兵力上弱於唐軍,但他的軍隊近來連戰連勝,士氣甚高;而竇建德為人仁厚英明、深受愛戴,跟他們作戰,李世民就不敢說有十足把握了。正因如此,他才揀軟的柿子來捏,先向王世充下手。為免兩面作戰,李淵已向竇建德示好,與夏國保持友好關係,以防他站到王世充一邊跟唐軍對抗。夏軍與唐軍之間以前也有過衝突,但自洛陽大戰開始後,李淵向其示好,兩國關係大有改善,竇建德甚至送回了以前衝突中所俘虜的同安公主。而鄭夏兩國卻一直交惡,戰事不斷。所以李世民雖也曾擔心兩國可能會出於唇亡齒寒之心而聯合起來,但並沒想到這種危險會即時出現。這時忽然知道這件事竟已迫在眉睫,不禁暗暗心驚。
他又想到應設法也將另一個使臣王琬也拉攏過來,但往下一看,發現二人出發去夏國的日期正是今早,不禁深深怨悔:「若我昨天就召見了侯君集,看到這封信,那就可以在昨晚讓侯君集趕及去拉攏這王琬。如今可就太遲了!」白白丟了這大好機會,都是因為李元吉!他心中恨意更深。
但這時後悔也是無用,他收拾起這些擾亂心神的胡思亂想,命士兵召來長孫無忌等三人。他讓侯君集複述了一遍,又將長孫安世的信給三人看了。
長孫無忌歎一口氣道:「沒能截住王琬,真是失策!除非安世有本事控制他,只怕不易改變鄭夏聯兵的計劃。」
房玄齡道:「這該怎麼辦?我軍要馬上作出抉擇:撤兵?還是不撤兵?一旦撤兵,這許久以來圍攻洛陽就等於白幹一場、前功盡棄;若不撤兵,我軍兩面作戰,危險之極,勝固然皆大歡喜,敗則不但洛陽破不了,我軍反而會陷入腹背受敵、全軍覆沒的危地!」
李世民堅決的道:「無論如何,我決不撤兵!一日不下洛陽,我軍絕不退回潼關!這一點無須猶豫,為難的只是應如何對付竇建德。」
長孫無忌三人聽了,心中都嘀咕,想:「這麼說,轉圜的餘地也未免太小了。為了一座洛陽孤城,真的要犧牲那麼大?」他們都不大贊同李世民的意見,一時之間俱不作聲。
李世民轉頭對侯君集道:「君集,你出入洛陽城,知道的情況一定不少。你看怎麼樣?」
侯君集本是一直縮在一個角落裡不吭聲,這時忙站起來,恭恭敬敬的道:「元帥英明!據末將在洛陽所見,洛陽能支持的日子不多了。如今我軍已切斷城中的糧草補給,裡面極其缺糧,物價騰飛,一匹絹只能買到三升粟米,十匹布只能換來一升鹽,連金銀珠寶也是賤如塵土。城裡的草木樹葉都已被吞吃乾淨,很多人餓得沒法子,將泥土放在水中搖晃,將浮上水面的泥塵撈出來,和著磨碎了的粟米粉末一起烤成燒餅吃,吃了的人無不生病,渾身浮腫、雙腳發軟。路邊全躺滿了這樣餓死病死的屍體。城中人口已銳減了七八成,鄭逆朝中即便是尊貴如三公尚書的官員,也不一定能吃得上糠麩,下級官員餓死的就更多了。王世充現在將僅有的一點口糧全拿來餵養守城的兵將,但這一點點糧食很快也會枯竭,到時我軍即使不攻打,洛陽也自然而然的會崩潰。我軍若在此時退卻,夏軍就能將糧食運入洛陽接濟鄭軍,可謂『為山九仞,功虧一簣』!鄭軍要自保已是不易,要出城攻擊我軍更絕無可能,所謂『鄭夏聯兵』,真正能跟我們對陣的只有夏軍,談不上什麼腹背受敵。夏軍若敢來,我軍就給他一個迎頭痛擊;夏軍若拖延不戰,洛陽一時三刻間就會支持不下去。元帥堅持我軍不能撤兵,那是再正確也沒有的了。」
這一番侃侃而談,只聽得李世民笑逐顏開、長孫無忌三人驚奇側目。他三人一向瞧不起侯君集,總覺得他不過是會些偷雞摸狗的流氓伎倆,哪裡像他們有真正的濟國安邦的韜略?因此見李世民對他恩寵日增都是大惑不解。但畢竟李世民待他三人終究優於待他,而他三人又自恃是君子,不屑與他這等小人爭風喝醋,所以一直不便說些什麼。哪知現在突然聽他有板有眼的分析敵我形勢,倒教他們吃了一驚,但轉念又想:「其實他也沒說什麼新鮮的東西,不過是將洛陽城中的情況複述了一遍,再順著李世民的意思大大吹捧一番罷了!這等阿諛奉盛、吹牛拍馬,原是他這種小人的拿手好戲,那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李世民誇獎道:「君集這番話說得再明白沒有了。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君集已非昔日吳下阿蒙了!」
侯君集一聽,大感榮寵,忙躬身道:「元帥過獎了。一切全靠元帥栽培提拔!」
李世民微微一笑,親切的道:「你這回又立了大功!現下想來很累了,先下去好好歇息,待會還得辛苦你到竇建德那兒跟長孫安世見面呢!」
「是,是!」侯君集一直躬身退到帳外,心中滿懷感激和得意。
他自知出身卑微,唐軍之中對他嗤之以鼻的人很多。他一直暗暗為此而既感傷心,又覺不平,常想:「你們不過是你娘肚皮高貴罷了!又算什麼東西?」但他知道這種話是不能說出口的。早已被人小覷,若還要擺出這種心高氣傲的樣子來,就一定更難以立足。因此,他將滿腔的嫉怒悲憤都埋在心底,表面上裝出謙卑的模樣,沉默寡言,盡量不招惹別人。但是,這種消極低調的態度雖可不討人厭,卻也往往受不到主子的重視,默默之中就會埋沒一生!這樣的情形他見過實在太多了!當年跟他一塊兒在長安的酒肆賭場妓院裡廝混的那一群潑皮,不少人也曾乘著亂世撈到一官半職,但沒一人能長久守得住這些榮華富貴,大多在大浪淘沙之中便給刷了下來,運氣差的連小命也送掉,運氣好的也不過是打回原形、重操舊業,又廁身於市井之中。只有他!只有他不僅保住了這一切,還一直爬了上來。他心知肚明,這一切不僅僅是因為他的「俠客」手段,更重要的是李世民對他的賞識、提拔和保護;是李世民給他擋住了他以市井流氓之身而飛黃騰達所必然招來的其他人的嫉妒忌恨。一開始的時候,他還對李世民頗有怨懟之心,感到自己為他出生入死的干了許多極其危險的事,但只因全是機密,李世民從不公開褒獎他的功勞,以致他的聲名無人得知!大家只知他不斷地受到李世民的獎賞,卻從不知道他憑什麼功勞拿這許多金銀珠寶,便更加倍的妒忌他。他也更感不平,想:「為什麼人家可以光明正大地有功受賞;我卻只能偷偷摸摸的立功,受了賞也被人目為是無功受祿呢?」再說,當不斷有金銀珠寶到手,他就不再像從前那樣希罕這些東西了。正如一切有了利之後的人都想著有名,他也更熱渴這個他沒有的東西了。
但漸漸地,他又釋然了。正因他不斷地參與機密,他分明感到自己在李世民心目中的地位正不斷提高,現在已超過了普通的大將,幾乎可以直追長孫無忌三人。別人雖然仍在背地裡對李世民這樣「平白無故」的寵愛他而大惑不解且妒恨不已,但表面上已不得不對他多方奉迎,視他為新貴,不敢在他面前再提半句他的出身了。這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他求名不得的苦痛。這雖然不是一種公開的名譽,卻也足以撫慰他長久以來受創的自尊。而這一切,全來自李世民!他得意之餘,也深自警惕,知道他唯一可依靠的只有李世民的恩寵。一旦沒有了這恩寵,甚至只是恩寵稍衰,那些奉迎他的人馬上又會暴露出他們心底之中對他的真正看法。而他,在嘗過了受人追捧的滋味之後,已不能想像自己怎能再忍受往日的屈辱。因此,他要千方百計地保住李世民對他的寵信,那麼其他人事實上怎麼看待他,他已無力去計較了!
侯君集出去之後,李世民望著他消失的背影,歎道:「我只恨沒能多幾個象侯君集這樣的人,否則辦起事來,可就得心應手多了!」
房玄齡忍不住酸溜溜的道:「其實像侯君集這等小人,若不是遇到大王如此求才若渴,人盡其才,他這點本事,也不過只能用作雞鳴狗盜罷了!」他見侯君集剛才面上好像很恭敬,骨子裡卻分明有一股趾高氣揚、小人得志的猖狂之態。而李世民竟這樣說得好像少了他便辦不成事似的,更教他忍氣不住。
李世民哈哈大笑起來,道:「好一個『雞鳴狗盜』,真是妙喻!不過,你這句話可千萬別教他聽見了,否則他到你府上去雞鳴狗盜一下,你可就受不了啦!」
李世民對於屬下這樣互相瞧不起、互相嫉妒的事,其實心中有數,十分清楚。但他對此並不特別感到煩惱,甚至有時還頗覺高興。只要他們不是鬧得太過分,以致壞了他的大事,這種不和,反倒有利於他駕馭群雄,使之盡忠於己。其實,他內心深處對房玄齡說侯君集只懂得「雞鳴狗盜」,並不以為然。他在太原時什麼三教九流的人都交往,甚至在市井廝混的流氓無賴也結識過一大批,對於什麼是真正的雞鳴狗盜之輩,他十分瞭解。侯君集確是個小人,但小人也有小人的好處。說到經國治世、運籌帷幄,房杜等人自是遠勝侯君集。但房杜等人是君子,有許多事情講究君子不為的禁忌。但這世上有許多大事,不是運籌帷幄就能辦到的,也就是君子無能為力的了。這可就是小人有用武之地的時候了。但這只是他重用侯君集的原因之一。僅小人一詞不足以說明侯君集。這世上小人多的是,雞鳴狗盜之輩更是滿坑滿谷,侯君集卻只有一個!侯君集實乃不可多得之奇才,有著房杜等對小人懷有偏見的君子所不願承認的才幹ˍˍ他有大將之才、獨當一面的魄力!「他是一塊美玉,只是未經雕琢。他日有空,我若授其兵法,他的成就,無可限量!」李世民常這麼琢磨。但這種心思他從不對人說,甚至對像房杜這樣的心腹也絲毫不露口風。他知道很多人對他之寵愛侯君集都感到不可思議,以為他是不小心給這小人的花言巧語蒙蔽了。他對這種想法感到有趣,也覺得對他駕馭侯君集十分有用。當大家都這麼誤會時,侯君集就會被嫉忌所排斥,沒有可以依靠的人——除了他李世民之外!那麼,侯君集除了全心全意效忠他之外,還能怎樣在這敵意的包圍之中保住富貴呢?像侯君集這樣才幹超群的小人,若能為己所用,當然有不可估量的好處;但若不忠於己,卻是一場大災難!所以,他在下屬面前裝出同意他們認定侯君集只是個會雞鳴狗盜的小人,裝出自己好像是受了這小人的迷惑,以使他們更加倍地憎恨、瞧不起侯君集;侯君集就會更加倍地依賴他,忠於他,不敢動半分叛逆之心了。
房玄齡被李世民這麼一笑,頗感尷尬,轉頭對杜如晦道:「杜兄,你怎麼不說一句話?坐在那兒象老僧入定似的。」
「嗯,我在想,若我軍要與夏軍開戰,得搶先佔領武牢。我們據有堅城,將夏軍擋在城外,打起仗來就佔便宜了!」
李世民一拍手,道:「不錯,如晦兄真是一針見血!這是關鍵所在,我當率兵據守武牢,養精蓄銳,以待夏軍;餘下的部隊就在留在這兒繼續圍攻洛陽。」
房玄齡道:「大王要親自對付夏軍?」
「正是!鄭軍困守洛陽,已是病貓一隻,不足為患,我不必留守於此。夏軍那邊新破孟海公,士氣高昂,得由我來對付。我軍雖稍佔上風,但此戰不容有失,我不在場,終是難以安心。」
三人對望一眼,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李世民看出他們有話想說,便道:「怎麼?三位認為這有什麼不妥當嗎?只管說出來好了。」
房玄齡道:「大王要親自領兵與夏作戰,不是不好,但大王千萬不要再親至軍前,充作前鋒廝殺了。戰陣之上,凶險太多,大王不能不小心。」
長孫無忌也道:「是啊!身為主帥,應是運籌帷幄之內、決勝千里之外,實在不宜身先士卒,如悍將勇夫一般上陣與敵人拚命!」
杜如晦也接口道:「主帥乃一軍之魂魄,若主帥有失,大軍就會魂飛魄散,不戰而敗了。」
李世民看看三人,笑道:「今天是怎麼啦?你們是約好了的是不是?怎地說話全是這種調子?」
房玄齡正色道:「實在是大王太輕視自身安危,每每不顧一切的犯險殺敵。自征討王世充以來,大王至少已有三次身陷險境,幾乎喪命,每次都令我們驚駭欲絕。大王再這樣不自重,我們真的會沒有戰死沙場,反倒驚駭而亡,落人笑柄了!」
李世民大笑道:「你太誇張其辭了!戰陣之上有些凶險那是免不了的,卻也不至於像你說的那樣可令人驚駭而亡吧。」
「我們確實沒有誇張!這三險中,第一險是去年大王竟單騎窺探敵營,被敵軍發現,一追一趕的逐入深山之中。幸好天祐我大唐,被少林寺的武僧覺遠、緊那羅等十三人遇上,這才合力擊退追敵,保得大王平安。第二險是大王在慈澗之戰中,只率少數騎兵就出外偵察,與鄭國大軍突然相遇,陷入重圍。後來雖然突圍而出,大王已是血污塵土滿面,以致回營時守軍不能辯識,幾乎把大王當作來攻的鄭軍來抵擋,這豈不驚險?第三險是昨天大戰,大王亦不該自充前鋒,深入敵陣,致使……」說到這裡,房玄齡忽覺失言,急忙剎住話頭。
昨天李世民遇險,除了他不該自充前鋒外,更主要的還是李元吉故意在關鍵時刻敗退下來。房玄齡早聽說昨天大戰之後,李世民已與李元吉大吵一頓,心情惡劣,一天都沒見人。今天他好不容易才平復下心情來,自己卻一不小心又提到這件事,只怕李世民又要勃怒若狂、暴跳如雷了。
卻見李世民神情寧定,道:「打仗要取勝,靠的終是將士效命。王世充為使鄭兵有進無退,在陣後以刀斧手押陣。這種法子只招怨恨,並不能真正驅使士卒為他那大鄭帝國拚命。我身先士卒,也只是為了激勵我軍戰士心甘情願的衝鋒陷陣罷了。」
房玄齡聽他語氣雖是凝重,卻並無焦躁暴狂之情,心中暗暗鬆了口氣。
那邊長孫無忌道:「大王勇冠三軍,賊眾雖強,終是難以傷及大王的。只是日後還是應該多帶些扈從保護,也好教我們不必太過擔心,以致要驚駭而亡了。」三人之中終究是長孫無忌對李世民的脾性摸得最清楚。他知道李世民為人爭強好勝,又喜炫耀自己的武勇,要他打仗時不衝在前頭,那是不可能的。倒不如順他心意,又可乘機以示忠心,豈不更妙?
果然李世民大感欣慰,道:「好,你們也是關心我,我豈有不知?我以後會加倍謹慎的了。嗯,如晦兄,我讓你去探聽尋相那些劉武周的降兵為什麼會逃走,這件事辦得怎麼樣?」
杜如晦本來還想再勸李世民不要輕身犯險,但聽他已轉了話題,只得順著他的問話答道:「尋相等降兵以前在劉武周手下時胡作非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歸降我軍後,我軍軍紀嚴明,他們受不了這種約束,因此頗有怨言。後來洛陽久攻不下,那些士兵都是代北人,思鄉心切,是以紛紛叛逃。聽說尋相臨走時確是去找過尉遲恭,邀他一同逃跑。但尉遲恭沒有答應,卻也知情不報,替尋相隱瞞。」
李世民悚然一驚,道:「有這等事!這麼說,尉遲恭其實對我也有怨望了?」他始終對尉遲恭的事頗感疑惑,自問自己對他一直優厚有加,何以竟會發生這種事情?但他怕尉遲恭生出疑懼之心,一直不敢當面問他,只有命杜如晦暗中打聽。
「正是!尉遲恭其實對大王怨恨頗深,但經前幾天大王親加撫慰,已消了許多,但仍常有不滿之言。」
「真的?」李世民心中更驚,想:「尉遲恭若對我仍是心懷不滿,何以昨天又捨命相救?」
杜如晦遲疑了一下,道:「不瞞大王,這都是因為《秦王破陣樂》之故!」
李世民一怔,道:「這個我可不懂了。」
「《秦王破陣樂》中極力譏諷劉武周及其部將兵士如何大敗虧輸、醜態百出,尉遲恭看了常面紅耳赤、憤憤不平。軍中其他舊將如程咬金等還乘機以此來取笑他。他二人早就鬥得如烏眼雞似的,若非軍中紀律嚴明,嚴禁鬥毆,其他各將又死死按住二人,只怕他們早已拚個你死我活了。尉遲恭引此為奇恥大辱,心中自然對大王怨懣甚深。」
李世民倒抽一口冷氣,半晌不語,道:「原來如此,我竟一直不知!這可如何是好?」
杜如晦道:「我看這《秦王破陣樂》不能再演了。否則鬧得軍中新舊將士不和,得不償失!」
「不!」李世民斷然道,「《秦王破陣樂》一定得演下去!決不能停!」
房杜二人對視一眼,都為李世民的斬釘截鐵而又驚又惑,想:「這也太不講理了吧!一支小小的舞曲而已,犯得著為它而傷了尉遲恭等降將的心嗎?」
他們哪裡明白李世民心中真正的所思所想!《秦王破陣樂》每演一次,他李世民的武勇威風便會深深地烙印入士兵們的頭腦中一次。到他日戰事結束、軍士解甲歸田之時,唐軍士兵就會將這支舞曲帶到全國各地。這一來,他,大唐秦王李世民的威名就會傳遍大江南北、黃河上下。人人都會知道,這江山是他李世民打下的江山;這帝國是他李世民一手創建的帝國!以後在緩急之際,只要他登高一呼,馬上就會應者無數。這是他用心良苦地藏在民間之中的一股支持他的龐大勢力,豈能為一個尉遲恭而放棄?但這些用心,他當然是不便明言的,甚至不能在這個時候向這些心腹透露出來。
「可是……」房玄齡猶想爭辯。
「我不是說了嗎?《秦王破陣樂》一定得演!」李世民加重了幾分語氣。
房玄齡見他目光中一陣寒氣,心頭一凜,不由自主的縮了縮頸,話都唇邊,又吞了下去。
但杜如晦仍是坐直身子,堅持道:「就算要演,也應將舞曲中描寫劉武周軍隊敗狀的段落刪去,只要著重我軍大勝即可。」
李世民想了想,知道他說的在理,點點頭道:「好,修改之事,就交由你們來辦。」
當下又談數句,長孫無忌等三人便退出去各自辦事。李世民又召來侯君集,將指示長孫安世居間擾亂鄭夏聯軍的信函讓他帶去夏軍營中。
不幾天,封德彝和蕭禹帶了新的聖旨從長安回來,李世民照例先看了內容。新旨中仍堅持授予李世民左元帥、李元吉右元帥之職,由二人共同處理軍務,但出現爭執時,以李世民的意見為準。李世民見了仍是極感不滿,心想:「本來說好了我是大軍主帥,當然應以我的意見為準了。這當兒卻硬是將李元吉塞進來,還處處抬高他、貶低我,分明是要與我為難!」但這新旨畢竟較舊旨為好,這時還不服從旨意的話,那就太大逆不道了,只好下令召集將士,開壇設香的宣讀了聖旨。
李元吉聽了聖旨之後,大為掃興,心想:「說什麼有了爭執仍以李世民的意見為準,那麼我這個右元帥又有什麼實權?光是嘴頭上說得好聽,我其實是個光棍空殼的狗屁元帥!」
進入三月,鄭夏聯軍終成事實。竇建德先禮後兵,派人送信給李世民,要求唐軍退回潼關,交還奪取鄭國的土地。唐軍將領得知消息都甚為驚恐,封德彝、蕭禹、屈突通等均極力主張退守潼關。但李世民堅持搶佔武牢與夏軍開戰,並將大軍一分為二,自己率領三千五百名驍勇兵將迎戰夏軍;餘部由李元吉統領圍攻洛陽,並由屈突通等從旁協助。
長孫無忌等聽到李世民竟將留守洛陽的兵權真的交給李元吉,都頗感驚異,勸說李世民道:「當日大戰,齊王不惜假裝敗退也要陷大王於死地,今次他若重施故技,大王在武牢與夏軍苦戰,他卻在洛陽放鬆對鄭軍的壓力,到時大王豈不是有腹背受敵之險?」
李世民歎一口氣道:「其中凶險,我豈有不知?但唯今之計,除此之外,更有什麼辦法?我若帶他一同打夏軍,他若又來一次臨陣敗退,夏軍不比鄭軍嬴弱,我可就真的要吃大虧了。若留他圍攻洛陽卻又不將兵權交給他,他畢竟名義上是右元帥,我做得太過分了,朝中來的封蕭二人固然會疑心,他也一定深深懷恨,必定要與我留下掌實權的人搗蛋,反而一定會發生變亂。如今我將兵權交了給他,只盼他有半點受寵若驚之心,或者能老老實實替我困住洛陽呢!」
不出李世民所料,李元吉受了任命之後,竟像真的變了另一個人似的,天天勤於巡視軍營,事無鉅細先與屈突通商量過後才作出決定,全收起了往日那種飛揚跋扈、獨斷專行的脾氣。
李世民領兵進佔武牢,與夏軍對峙數日後,洛陽那邊傳來消息,說王世充見唐軍分兵去對付夏軍,便乘機出城挑戰,李元吉率兵擊退了鄭軍。李世民一聽,大吃一驚!他雖將兵權授予李元吉,但實在是迫於無奈,內心深處並不以為李元吉真有什麼能耐可以獨當一面。但如今看來,李元吉只要收心養性,倒也真能拚殺一下,這可就給了他極大的壓力了。若在他未及打敗夏軍之際,竟給李元吉破了洛陽,那麼他這一年多來苦心經營的成果豈不是輕輕巧巧的就給李元吉摘了去?這種為人作嫁的蠢事怎能落到他李世民頭上來?他馬上雙管齊下,一面下嚴令禁止李元吉主動出戰攻打洛陽,聲稱洛陽防守器械太過厲害,不值得為破城而犧牲眾多士卒的性命;另一面則不斷挑釁夏軍與他接戰,急於要迅速滅平夏軍,好回師洛陽攻城。
但竇建德似乎看穿他的心思,竟也來個堅壁清野、拒不應戰。李世民一急之下,不顧曾向長孫無忌三人許諾不再輕身犯險,決心以己身為餌來引夏軍出戰。
三月二十六日,李世民率精騎五百,出了武牢,東行二十餘里,沿途留下騎兵,由徐世績,程咬金和秦瓊分別率領,埋伏在道路兩旁,直到最後只餘下尉遲恭及兩名士卒跟隨在他身邊,向夏軍軍營進發。
這天正值陽春三月最明媚的日子,陽光淡淡的灑落下來,暖洋洋的和風吹得人身心俱爽。山野四處綠草如茵,春花在澗邊巖隙探頭探腦的盛放。鳥兒不知隱身何處,雖看不見其影蹤,卻聽到它們或悠長或短促、或尖銳或清亮的鳴叫著。
李世民趕馬沿著汜水河畔緩緩而行,清澈的水面倒映出胯下駿馬的身影,不由得心懷舒暢,詩興勃發,脫口吟道:「駿骨飲長涇,奔流灑絡纓;細紋連噴聚,亂荇繞蹄縈。水光鞍上側,馬影溜中橫。
翻似天池裡,騰波龍種生。」他話音剛落,跟隨的三人便都大聲喝彩:「元帥作的真是好詩!」
李世民目光流動,望著尉遲恭,笑問:「尉遲將軍,這詩好在哪裡呢?」
「這個……」尉遲恭登時鬧了個大紅臉,張大嘴巴答不上來,好半天才憋出個「好嘛,就是好!」
李世民一仰頭,哈哈大笑,道:「將軍乃是快人,理應快語;何以今日說話卻吞吞吐吐,難道是姓了『尉(為)遲』,所以只能說『遲話』嗎?」
尉遲恭這下只會嘿嘿的跟著傻笑,連「遲話」也說不上來了。
如果是旁人這樣拿他的姓名來開玩笑,他一定會暴跳如雷,一鞭就向那人打去。但如今卻是李世民,他不但不生氣,反而深感榮寵。詩詞歌賦這些文人墨客的東西,他是個粗人,西瓜大的字識不了半擔,當然是不懂的。只是旁人叫好,他也就跟著附和。但是,作為一個武將,他至少懂得一樣東西——那就是勇氣!他只佩服一種人——那就是有勇氣的人!而李世民,就是他所見過的所有人之中最有勇氣的人!好比現在吧,夏軍軍營中足有十萬兵馬之眾,自己這邊卻只有四人,又已進入夏軍控制的範圍之內,雙方隨時可能突然遭遇,一場血戰一觸即發!可是,李世民卻談笑自若,一路還吟詩作對,彷彿正在去的是一座花紅葉綠的遊園,而不是到敵軍如雲的戰陣上廝殺一樣。在沒有遇上李世民之前,他常自詡是天下第一勇敢的人,誇口說世上沒有什麼地方是他不敢去,沒有什麼事情是他不敢幹的。但見著李世民後,他不禁自慚形穢,彷彿是螢火蟲飛到了太陽之下,光彩盡失。若果換了他處身於李世民的位置之上,是大唐秦王、全軍統帥,他絕對不敢如此輕易拿自己的生命作賭搏,去與夏軍作這種實力懸殊的拚鬥。就算他不是什麼一軍之帥,甚至不是什麼戰將,僅僅是普通一兵,也不敢這樣幾乎等於是單槍匹馬的去挑敵人的大營。就是現在,他一邊縱馬而行,一邊也禁不住左顧右盼,心中咚咚亂跳,害怕什麼時候突然會有大批夏兵一擁而上,將他們亂刀分屍。風動葉落都會令他忍不住全身一震。這麼一直處於高度緊張之下,他已開始感到唇乾舌燥,本來不怎麼猛烈的太陽也好像火辣辣起來,照得他額上直冒汗,猛一抬頭間竟會一陣頭昏眼花。他心中禁不住想,若李世民是敵軍中的一員大將,那麼他就是世上唯一一個自己不敢向之挑戰的人了。
李世民這時勒停坐騎,凝視水中倒影,歎道:「我向來極好弓馬。自從得了這匹『颯露紫』後對它鍾愛異常,常常拉它到水邊,看它飲水嬉戲之態,真是百看不厭!我一直都想為它賦詩一首,以言其美,卻總是苦無良句。想不到今天一高興,無意之間得之,這真比破了夏軍的十萬雄兵還教人歡喜。」說著,心下頗感遺憾,想:「只可惜無忌、玄齡、如晦他們沒跟著來。否則這時便可跟他們談詩論句了。尉遲恭雖是名將,卻不懂詩詞的事情,只能哄我歡喜的空口讚好,卻道不出這詩的妙處。嗯,不過無忌他們都是文弱書生,聽見我四騎闖夏營就已夠嚇壞他們了;真的帶他們來了這兒,只怕真的會『驚駭而亡』,就算不然也必定怕得半死,哪有心情與我談詩論句?唉,天下英雄,總是或者偏於文,或者偏於武,能文武全才者絕無僅有,我又何能奢望有人既能伴我衝陣殺敵,又能陪我談詩論文呢?咦,誰說天下無文武全才者?我自己不就是了嗎?哼,元吉啊元吉,憑你怎麼能跟我比?就算是父皇、大哥,又豈能與我相提並論?天下之大,除我之外,更有誰能一統江山、掃平宇內?」他神采飛揚、思潮起伏,當真是心輕馬蹄疾,不一忽兒已走近夏營。
只見夏軍營帳一座連著一座,一直延伸到天邊。柵欄上遍插大旗,在微風之下翻翻滾滾,直如大海之中洪波萬頃一般。夏軍士卒進進出出,或四處巡視,或忙碌不休,便如雨前的螞蟻出洞一樣,密密麻麻,甚是駭人。
當此情景,尉遲恭等不禁心中發毛,臉上不由自主的露出懼意。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想當年漢代的光武帝率十三騎就破了敵軍王尋、王邑百萬兵馬的大營,以寡敵眾之中功業最盛的無過於此。今日我們四人欲挑夏軍十萬大軍,比之光武帝還遜色了些,卻也足以笑傲古今了!」說著望著身後兩名兵士,道:「兩位的姓名還請告知,日後我要讓史官記下來,休要埋沒了英雄。」
那兩名兵士只聽得熱血翻湧,心情激盪之下早將懼意拋諸腦後,齊聲道:「我等自當拚死力戰,決不讓敵人傷了元帥一根毫毛!」卻都沒提自己的姓名。
尉遲恭瞪大了眼睛,喝道:「胡說!夏軍算得什麼?怎能有本事傷得了元帥?」他見兩個小小兵卒都不害怕,自己反倒流露出恐懼之色,不禁羞慚交加,要藉著這一聲大喝掩飾過去。說來也奇怪,他這麼大喝一聲,感到全身毛孔忽地一鬆,恐懼之情像他身上的汗水一樣都流了出來消失無蹤。他心中暗暗稱奇,想:「無怪乎黑夜走路的人都喜歡大聲自言自語,原來真的可以給自己壯膽。」恍然大悟之餘,忽在心裡跳出一個對李世民大不恭敬的念頭:「他這樣大笑,是不是也在給自己壯膽?」
卻見李世民笑容一斂,肅顏道:「我問你們姓名,怎麼卻說出『死』字來了?須知我唐軍之中,不論是將是卒,性命都比夏軍的要貴重,豈可輕言『死』字?」
二人一聽,忙都下馬道:「元帥教訓的是!」左首一人便報道:「小的朔州人士,姓高名甑生。」右首一人也道:「小的姓梁名建方,也是朔州人士。」
李世民笑道:「好,朔州果然是人傑地靈、英雄輩出!就請高甑生為左翼,梁建方為右翼,尉遲將軍與我為中軍。」說著一抖馬韁直往夏營衝下去。
尉遲恭大叫一聲:「殺啊!」也緊跟其後。他心中豪氣頓生之際也滿是羞慚。李世民並沒流露出半分他以為可看到的怯懼。他竟以自己的可鄙之心去度李世民的神勇!
四人組成一個小小的軍陣,卻猶似有雷霆鈞之勢的直衝下去。四人來得太快,夏軍一時還沒能反應過來,李世民已彎弓搭箭,朗聲叫道:「我乃秦王李世民!避我者生,擋我者死!」說著已一箭射斃趕在最前頭的一個夏將。夏兵大驚,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本能的便四散逃避,竟讓四人在夏營中縱橫來去,如入無人之境。
李世民等在營中耀武揚威的射殺了一輪,夏軍已在驚慌中清醒過來,在將領的指揮下,五六千騎兵排山倒海般的出擊。
李世民心中暗喜,想:「好個竇建德,終究讓我將你引出來了。」當下並不慌亂,命高梁二人先退,自己與尉遲恭殿後,放鬆了韁繩,故意徘徊遲疑的向營外慢慢的走,等著夏軍追上來。當追兵趕上來時,李世民用箭,尉遲恭用鞭,每發一箭或每打一鞭,必能殺死一人。追兵見他們如此凶悍,都感畏懼,漸漸的停下來不敢追趕。李世民見狀也勒馬相候,引得夏軍再追。如此一連三次,每次追到都有人喪命,李世民前後射殺數人,尉遲恭則鞭亡十餘人,使追兵始終不能逼得太近。追了不到十里,李世民設下的伏兵便已紛紛出擊。但竇建德似乎早已看透李世民耍的把戲,一見伏兵出動,馬上退兵。唐軍最後只斬殺了三百餘人,擒獲兩員偏將。
李世民本已暗令全體步卒在帳中整裝待命,只等夏軍大舉進擊,以三道埋伏稍稍阻其勢頭後便出動步兵進行決戰,誰料竇建德異常謹慎,教他的謀劃大半落空。而經此一役,夏軍吃了小虧,更是從此堅不接戰,李世民再怎麼百般誘惑,總是無用。兩軍就這麼僵持虛耗著,晃眼便過了月餘。
這天早上,李世民一起來就接到侯君集轉來的長孫安世的密函。他匆匆一覽便馬上急召長孫無忌三人,將信鋪到他三人面前,說:「你們來看一看!」
三人聚首一看,原來信中報告夏軍的國子祭酒凌敬向竇建德建議避開與唐軍正面作戰,轉而渡過黃河北上,奪取懷州、河陽,翻越太行山進軍上黨,佔領汾州、晉州,進攻蒲津,一舉奪下關中。竇建德對此謀略頗為動心,長孫安世來請示他應怎麼做以配合唐軍。
三人讀完此信,都是驚得手足俱軟。
長孫無忌道:「竇建德若取此策,便是『圍魏救趙』的妙著!我國傾全力圍攻洛陽,在關中兵力微薄,夏軍卻是集全軍之力攻擊關中,我軍一定無力抵禦,他們簡直可以說是長驅直進,如入無人之境!我軍士卒多為關中人,一旦聽說家鄉受襲,馬上就會軍心……」說到這裡,他忽地頓住,但人人都已明白他吞回肚中的是怎麼一句可怖的話。
李世民面色鐵青,死亡的感覺又再襲上心頭。
長孫無忌說的固然是理,但有些更隱蔽嚴重的東西便不是他們這些文人學士所能瞭解的,只有他這親身坐在統帥座上的人才會明白:夏軍要入侵關中,畢竟不是三天兩頭可以辦到的,真正的威脅並不在這裡,而是唐軍自己的士氣!洛陽久攻不下,人人都已厭倦透頂;竇建德與鄭軍合作,更是令軍心大震。全靠著他不斷的許諾洛陽馬上可以攻下、夏軍馬上可以被打敗,士氣才勉強凝聚起來。大家都相信他說的話是正確的,都迷信他是戰無不勝的,都深信他沒一次會看錯敵人的,這才憑著他的意志堅持到今日!但一旦夏軍攻入關中,雖然洛陽仍可攻破,但連他自己都得承認:要一戰而滅夏軍已是絕無可能!從此兵連禍結,還有許許多多仗要打才能結束今日挑起的戰火。雖然他仍自負自己最後一定能取勝,但再也不能無視現實地向部將許諾說不消一年半載就可滅平夏國了。這樣一來,軍心就會全面崩潰,唐軍就會不戰而自敗;他將負辱終身,再無翻身的餘地!
他抬起頭,見三人都睜著惶恐的眼睛望著他,不由得咬了咬下唇,沉聲道:「我太低估竇建德了!他果然是個人物,能招攬到象凌敬這樣的人才。夏軍一個區區國子祭酒就如此厲害,可將我們都比下去了!」
長孫無忌三人聽了,都是面上發燒,低下頭去。三人知道李世民這麼說,明裡是贊凌敬了得,暗裡是含有責備他們合三人的才智都不及他一人智謀深遠的意思。
李世民暗暗歎了口氣,知道此情此景之下,責備只能到這一地步,既要讓他們知道他的不滿,又不能過分傷了他們的心。當務之急還是要將危機擺在面前,驅使他們為自己而奮力拼一條出路來。於是說:「總而言之,不論用什麼法子,一定得阻止夏軍進攻關中!」
長孫無忌沉吟了一下,道:「為今之計,仍是只能靠安世。我們可以讓安世裝出憂急洛陽情勢的樣子,拚命遊說竇建德不要放棄洛陽不救,反去攻打關中。安世這麼做既可阻撓這項戰略,又顯得他為鄭軍盡忠,不會引人懷疑。」
李世民皺眉道:「我只擔心竇建德並不見得會聽從長孫安世的意見。這些天來我已不斷催促長孫安世去遊說竇建德出戰。聽說他已差不多是天天在那兒痛哭流涕的求,但竇建德始終不為所動。只怕他今次就算哭啞了嗓子,夏軍還是要我行我素的去打關中。」
長孫無忌道:「僅僅動之以情是不夠的,還要誘之以利。不妨叫安世花錢賄賂夏軍將領,由他們之口來遊說竇建德,會有效得多。」
李世民點點頭道:「此法可以一試。」
當下又商議了半天,也未能想出更好的法子。李世民雖仍覺無甚把握,但也沒有辦法,只好命三人回去再想。
他步出帳中,遙望夏軍營地,心中千頭百緒,極是煩惱。正在此時,忽聽一個聲音在身邊說:「元帥在為夏軍不肯出戰而煩惱吧?」
他回頭一看,見說話的正是侯君集,便道:「正是。這趟你去夏營,可還探到了其它什麼消息?」
侯君集仍是一副畢恭畢敬之色,道:「回稟元帥,竇建德其實很想與我軍開戰,只是他不敢罷了。」
「哦,真有此事?」李世民頗感驚愕,招手領他進入中軍帳中,讓他坐下,道:「你有什麼見解,請詳細道來。」
侯君集斂眉低目的道:「竇建德實在是迫於無奈才使這堅壁清野之策的。元帥試設身處地的替他想想,時日拖得久了,最終是對夏軍不利。王世充那邊已經快支持不住了,一旦他終於守不下去,投降了我軍,齊王就可率餘部與我軍會師,合力攻擊夏軍。夏軍的兵力現在本多於我軍,到時形勢逆轉,反成我眾他寡之勢,他還豈有不敗之理?但我軍比他們精銳得太多,正面作戰只會教他們吃虧,所以這才一直不敢出戰。」
李世民心想:「他這話說得再對也沒有了。但我就是不能讓李元吉先我而破了洛陽,搶了我的功勞,這才急於與夏軍決戰。這真是兩難啊!」
侯君集見他皺眉不語,不表贊同,忙道:「末將見識淺陋,不及元帥高瞻遠矚,想來是說錯了,請元帥指教!」
李世民道:「不,你說的沒錯。正是因為竇建德想戰而又不敢戰,他才想出這『圍魏救趙』、轉攻關中的毒計!」當下簡略說了長孫安世信中透露的凌敬的提議。
侯君集淡淡的聽完,並不露出驚訝慌張之色。李世民見他如此從容鎮定,心念一動,道:「君集似乎成竹在胸,早有對付之策。」
侯君集欠了欠身,恭謹的道:「末將只是有個貽笑方家的想法,不值一提的。」
李世民忙道:「但說無妨。」
侯君集道:「末將以為,如今夏軍既然只是不敢與我軍開戰,而非不願;那麼只要打消他們對我軍的恐懼之心,誤以為可以輕而易舉的將我軍擊敗,則不等我們引他們出戰,他們迫不及待的便會殺來,哪裡還耐煩繞這麼一個大圈子去打關中呢?」
李世民頓覺眼前一亮,仿如茅塞頓開,想:「不錯,不錯!我怎麼從沒往這個方向想過呢?我只一味想到如何阻止竇建德採納凌敬的妙計,卻沒想到誘他想出另一個看似比凌敬的妙計更『妙』的計策,自然就能令他放棄凌敬的策略了。我跟無忌他們,竟都是鑽了牛角尖啦!」他心頭一喜,頃刻間心如電轉,已想到了絕妙的法子引竇建德上當,忍不住笑逐顏開,一把抓住侯君集的手道:「君集,你今次可幫了我一個大忙!」
侯君集受寵若驚,忙起身跪下道:「末將何德何能,能受元帥這等過譽!」
李世民扶起他道:「不,你聰明絕頂,我果然沒看錯人!」待侯君集坐下,又道:「你這想法大有道理。那麼依你之見,夏軍最怕我們的是什麼?只要讓他們誤以為我軍已失了這種令他們畏懼的優勢,他們一定會樂於出戰。」
侯君集道:「依末將愚見,夏軍最害怕的是我軍的騎兵!當日元帥僅以四騎就敢直闖夏軍大營,就是看準了夏軍不擅騎兵,人數雖多,要傷到元帥卻是千難萬難。」
李世民心想:「侯君集這小子果然厲害!我以為這一點只有我看得清楚,因此上次闖營看似冒險,其實無甚凶險。這微妙之處,無忌他們是文人,看不出來倒不足為奇;但尉遲恭等武將似也瞧不破這其中奧妙。侯君集卻竟看出來了,確是奇才!」
侯君集繼續道:「竇建德早聽說我軍擅長野戰,當日親見元帥的神勇,就更知道夏軍決計無法在騎兵上勝過我軍,因此雖心焦火燎的急欲與我軍開戰,終於還是不敢輕舉妄動,主動向我軍挑戰。」
李世民點點頭,歎道:「竇建德確實有過人之能!他是我所遇到過的統帥之中最難對付的一個。」
侯君集道:「若我軍竟突然沒了騎兵,那麼就是夏軍出戰而又能打敗我們的天賜良機了!」
李世民面上漸漸浮起笑容,悠悠的道:「誰曉得呢?或許真有這樣的『天賜良機』。就算沒有,至少我們可以製造一個出來奉送給他們吧。」說著走到窗前,向外凝神想了一會兒,忽道:「我軍來此已有月餘,糧草還夠用吧?」
侯君集見他忽有此一問,先是一怔,隨即已明白他的用意,嘴角向上一掀,露出一個詭秘的笑容,道:「供應士卒應是沒有問題的,但我軍馬匹太多,天天都要吃掉大量草料,只怕糧草會漸漸緊張了。」
李世民望著外面黃河的滾滾濁流、對岸的青青草地,道:「黃河北岸有大片上好的牧草,何不趕馬過去餵養,可節省下我軍有限的糧草?」
侯君集裝作皺眉的樣子,道:「只是這麼一來,夏軍見了,便會知道我軍糧草不足,以致要到河北牧馬。他們若乘著我們牧馬的時候來攻打,我軍的騎兵沒了馬,可就不能打勝仗了。」
李世民輕輕一笑,道:「是啊!不過夏軍未必有那麼好的探子,會將這等微末小事都探聽到,也不一定會報上去給竇建德知道,他知道了也不見得就會這麼想呢。」
侯君集道:「長孫安世大人洞微見著,又忠於鄭夏兩軍,他自然會將這一切轉告竇建德,並且向他詳細剖析其中對夏軍的好處的。」
李世民歎了口氣道:「那我們可就糟了!夏軍打來時我們的馬都在河北,豈不是要大敗虧輸?」
侯君集神秘兮兮的道:「也不一定就要糟的。只要能確切知道夏軍發動攻擊的時間,我軍能及時將調到河北的馬匹送回來,那就可以在夏軍以為我軍沒了騎兵時突然又有了騎兵啦!這一切,自是要靠長孫安世大人對我軍的友誼了。」
李世民哈哈大笑,侯君集也跟著乾笑了幾聲,跪下來道:「恭喜元帥!元帥就要一戰而破滅夏軍,洛陽也指日可下了!」
李世民伸手扶起他道:「夏軍覆亡,全靠你了!」
侯君集心中一陣激盪,忙低頭道:「元帥謬讚了。這是長孫安世大人的功勞。」
李世民一擺手,輕蔑的道:「他!不過是為了苟延殘喘才向我乞命,哪像你智能雙全,既能冒險穿梭於兩軍之間,又深謀遠慮,為我籌劃此等上上之策?」
侯君集躬身道:「一切全賴元帥智計無雙,末將豈敢居功?」
李世民道:「你不必自謙!這當兒先去休息一下,我馬上寫了復函,由你交去給長孫安世。」
當竇建德打算接受凌敬的建議時,長孫安世聯同王琬,跪在他營外日夜哭泣,反對他這種離棄鄭軍的「不義」之舉;同時暗地裡用金銀財寶賄賂夏軍將領,讓他們異口同聲指斥凌敬的計策是「紙上談兵」。就在竇建德舉棋不定之際,忽有探子來報,說唐軍已耗盡餵馬用的草料,以致要牧馬河北。這消息一傳開,登時喜得夏軍上下一片歡騰,連開始時最懼怕唐軍騎兵厲害的戰將都爭先恐後的要求出戰,惟恐錯過了這次敗滅唐軍的立功良機。竇建德見此情景,也深信自己在冥冥之中有上天幫助,注定了要一舉擊滅大唐,然後挾大勝之餘威攻破洛陽,從此一統中原、君臨萬民!
可是,他發夢也沒想到,就在他作出攻擊唐軍的決定後還不到兩個時辰,夏軍的整個行軍方略、佈陣之法乃至發動攻擊的具體時刻都全部被李世民所掌握。他犯了一個無可挽回的、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大錯——他不該當著大鄭使者長孫安世之面下令攻擊唐軍。
鄭軍預定五月二日發動總攻,李世民便於五月一日北渡黃河,故意留下千餘匹戰馬在那裡吃草,並在當天傍晚回到武牢,召集眾將安排次日迎擊夏軍的戰略。
五月二日,竇建德果然傾全軍之力,從板渚直撲牛口,築營列陣,北到黃河、西到汜水、南到鵲山,連綿達二十里,向唐軍展示實力。
李世民率領眾將登上高崗眺望,冷笑數聲,道:「夏軍自從在山東起兵以來,從來沒有遇過真正的強敵,百戰百勝之餘自以為真的是無敵雄師。但看他們今日的行軍,可知其不過爾爾!他們正在穿越險境,卻大聲喧嘩,可見缺乏軍紀;過分逼近我軍,可見對我軍心存輕視。軍紀不嚴又驕傲自大,焉能不敗?我們不妨按兵不動,等候他們士氣衰竭。列陣備戰太久,士卒就會飢餓,勢將後撤。到時我軍突然乘勢進擊,無不勝之理。我跟各位打賭,過了中午,一定將他們擊破。」於是下密令調回在河北的戰馬,讓騎兵準備好在營側的山谷之中埋伏,只命步兵在前線阻攔夏軍的攻勢。
竇建德見唐軍果然只有步兵接戰,更堅信對方已失去了最擅長的騎兵,更急於攻擊唐軍。他派騎兵三百名橫渡汜水,直逼近唐軍大營一里外才停下,派使節對李世民說:「請挑選精銳武士數百人來跟我們玩一場遊戲!」
李世民聽他們出言輕佻,簡直當自己已是囊中之物,不怒反笑,道:「好啊,夏王有命,本帥自當奉陪到底。」便命王君廓率長矛軍二百人迎擊。雙方交戰,互有勝負,各自回軍。
這時王琬乘著當年楊廣的御騎青驄馬,穿著華麗鮮明的鎧甲,從側面走到陣前,向唐軍誇耀。李世民眼尖,一下便看到他騎的是匹良駒,忍不住注目良久,讚歎道:「那位小將軍騎的真是一匹好馬!」
尉遲恭探頭一看,馬上一拍胸膛,道:「只要是元帥喜愛的,末將去給搶回來!」
李世民忙道:「千萬別魯莽!一匹馬算得什麼?為它折損一員猛將可就太不值了。」
尉遲恭一挺胸道:「元帥放心!末將再不濟,也決不會折損在夏兵手上。」
李世民張眼一望,只見夏軍此時已顯出飢餓疲憊之態,有些坐下休息,有些聚到汜水邊爭奪飲水,徘徊不定,已有撤退的跡象,便點點頭道:「你領二人跟從你,若夏軍紋風不動、嚴陣以待,你就不要搶馬了,馬上回來!若夏軍騷動不安,你一搶了馬就可以傳令大軍跟隨衝陣。」
尉遲恭領命,喚了高甑生和梁建方二人,三騎直衝入陣中。三人如猛虎撲擊,夏兵都認得他們是當天闖營的,餘威鎮懾之下竟都不敢上前攔截,一陣騷動下紛紛閃開。那王琬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麼事,三人已衝到面前。高甑生揮動長矛為二人掩護,尉遲恭一伸手象老鷹捉小雞一般將王琬整個人抓起來,梁建方順手已牽過馬韁。只在眨眼之間,三將已拔轉馬頭往唐軍陣中奔回。
李世民見三人如出入無人之境,夏軍士兵驚惶失措、遲疑不定,知道時機已到,不待三人回歸本陣,已下令大軍出擊。他率領輕騎先發,命主力隨後跟來。
這時夏軍中軍帳中竇建德正與文武百官商討,忽聽說唐軍已搶先發動,忙下令騎兵迎擊。可是那些文武百官驚慌之下都一齊堵在帳中,傳令的軍士竟無法出去傳達號令,竇建德只好先指揮文武百官退出。就在這一進一退之間,唐軍已大批殺到。竇建德無奈,只得命夏軍先向東坡撤退,立穩腳跟後再反身撲殺。
兩軍剛一接戰,唐軍稍稍失利,李世民傳令埋伏的騎兵出動。夏軍突然見唐軍騎兵從天而降,都是大駭,連連後退。李世民率程咬金、秦瓊等大將捲起旗幟,殺入夏軍陣地,一直穿透到陣後,將大旗豎起。夏軍一見,登時大亂,紛紛逃散。唐軍追擊三十里,斬殺夏軍三千餘人,其餘有一半逃散了,另一半為唐軍俘虜,其中還包括竇建德在內。
李世民將一般士兵戰將全部釋放,將竇建德、王琬、長孫安世等裝在囚車裡,押回洛陽城下,向王世充展示。竇建德與王世充遙遙對話,都是泣不成聲。
李世民放了長孫安世,讓他進城去將夏軍敗仗之事跟王世充講,逼他投降。王世充走投無路,只得答應,但要求免其一死,否則寧死不降。李世民只盼快快攻下洛陽,哪裡在乎王世充是生是死,便一口應承下來。
於是五月九日,王世充帶同太子及其他文武官員二千餘人,換了白色的降衣,到唐軍營門請降。李世民見他匍匐在地,汗流不止,便笑道:「鄭王不是向來視我為乳臭未乾的小子嗎?怎麼今日見了小子這麼恭敬?」
王世充惶恐不已,只有不停叩頭的份。
李世民見佔足面子,便一笑而罷。當下一邊派人飛報長安有關洛陽陷落的喜訊,一邊整頓軍隊入城。
長安那邊的李淵接到喜報,真是驚喜交集,恨不能馬上出巡洛陽,炫耀炫耀他終於真正成為一國之君的威風。他又早聽說洛陽宮中有許多美貌女子,是當年楊廣被殺後在江都的離宮迷樓中收藏的美人,不禁垂涎三尺,當下急派張雪艷前往洛陽代為挑選美女。
誰知他還沒歡喜多久,李元吉的告密奏函已緊跟而來,痛訴李世民一入洛陽就封鎖皇宮,將幾乎所有金銀珠寶搜挖藏匿起來,令他李元吉什麼也得不到。另一方面,張雪艷也派人來告狀,說李世民將宮中所有年輕女子放還民間,令其自行選擇夫婿嫁人,宮中留下的都是年老色衰、無法出嫁也不願回到民間的老宮女,害得她選不出美女。李淵一聽,那驚喜之情中的「喜」字登時飛到爪哇國去,只剩下一個「驚」字。李元吉更連續不斷來奏,說李世民在洛陽徘徊不肯班師,反心已露,要求李淵下旨宣佈李世民犯上作亂,馬上遣軍來征討。李淵自然不敢真的按他說的來做,只能急派特使去洛陽催請李世民回師,又暗中下令關中潼關等各處要塞關隘屯兵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