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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文 / kitty

    午飯的時候,二人仍是默默的吃著飯,一句話也沒說。這是絕無僅有的情況。往日吉兒也常有鬱鬱不樂之時,但善解人意的荷香總會嘰嘰喳喳的將街見巷聞加油添醋的說給她聽,或逗她一笑,或分其心思,總能教她暫放愁懷。但今天,連荷香心頭也像壓了一塊鉛似的,沉重得氣也喘不過來,哪裡還有心思說笑?

    日子就這樣在死一樣的靜寂中流過。又三天過去了,李世民仍沒有露面。三天前吉兒還怨恨他不來,如今卻只盼他別來。一來,她不知荷香怎能面對他;二來,連她自己也不知怎樣面對他。「最好是一輩子都不來吧!」但這是不可能的。於是往更不可能的想,「最好是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上,那我就永遠不必去想以後的事了!」

    第四天早上,街上忽又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和吵鬧的哭叫聲。二人早就心中不安穩,一聽這聲音都一齊彈起,奔到窗前看。只見路上一大群百姓,背著輜重財物,拖兒帶女的走過,神色慌張,像在逃避什麼。

    吉兒出門拉住一個婦人問:「大嫂,發生什麼事?」

    那婦人驚慌的道:「哎呀,小娘子,你怎麼還耽在這兒啊?突厥大軍快要殺過來了,快進城躲一躲吧!」

    吉兒一怔,道:「突厥大軍?」

    她身邊的男人道:「可不是!是那天殺的太原副留守王威給招引來的。還有那個什麼高君雅也是同謀,昨天留守大人已將他們砍了腦袋,現正掛在城頭示眾呢。這種通敵賣國的傢伙,殺得好!」

    吉兒一驚,轉頭向城內方向一望,果然遠遠可見城頭旗桿上掛著兩個血淋淋的人頭。她喉中「咯」的一響,幾乎要嘔吐出來。

    那婦人道:「小娘子你生得這樣標緻,突厥蠻子見了還不擄了你去?快快逃命吧!」

    吉兒一怒之下,什麼都不顧了,大聲道:「根本沒什麼突厥大軍!那是李淵編出來好殺掉王威和高君雅的,你們別慌張!」

    眾人都是一呆。那男人怒道:「這是個瘋子!別聽她胡說八道!難道你們要等突厥兵來了,搶了你們的錢財,佔了你們的女人,還要了你們的命才後悔不成?」

    眾人一聽,都慌了,紛紛說:「快逃,快逃啊!」也不理會吉兒說什麼,掉頭直往太原奔去。

    吉兒氣得要命,不停的叫:「太過份了!太過份了!」

    荷香趕來扶住她道:「姐姐,算了吧!我們還是進屋去吧。」

    吉兒道:「他們做得太過份了!誣陷兩個副留守還不夠,連無知百姓也騙,害得他們逃離家園,白白受一場虛驚!」

    「這時氣也沒用,還是回去吧。」

    回進屋中剛坐下,便聽到有人「砰砰砰」的敲門。開門一看,原來是雷音寺的小尼姑。吉兒平日常常到雷音寺散心,與寺中的尼姑頗有交情,這時一見,忙請她入屋喝茶。

    那小尼姑卻不肯進屋,只慌裡慌張的道:「突厥大軍打過來了,兩位怎麼還不逃?這兒在城外很危險的,我們寺中的人都躲進城裡去了。我掛念著兩位,特來看一看。」

    吉兒道:「你別聽人家胡說八道,沒有突厥兵的。」

    小尼姑急道:「有的啊,我在塔頂上遠遠望見他們,人數可真不少!」

    吉兒更怒道:「真是太過份了!連突厥兵都扮上了!」

    小尼姑道:「你們快逃吧!我不能跟你們多說了,再見。」便急急的走了。

    荷香道:「姐姐,人人都這麼說,只怕突厥兵真的來了。」

    吉兒道:「不會的!天下事哪有這麼巧,一喊狼來了,狼就真的來了?」

    「只怕天下事真的就有那麼巧。這種事情,不可信其無,只可信其有啊!」

    吉兒想了一想,道:「不可能的!若突厥真的發兵,世民豈有不知之理?又怎會不派人來接我二人進城裡去躲避?可見他們是在騙人。」

    荷香道:「姐姐說的是理。可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萬一突厥真的殺將過來,人人都已躲進城裡,城門緊閉,將我們擋在外面,可怎麼辦?進去躲一躲,便是假的也不過是白跑一趟;若是真的,便後悔莫及了。」

    吉兒沉吟道:「可是如果我們走了,世民派人來找,撲了個空,豈不反而嚇了他一跳?」

    「我們在桌上留張字條,不就成了嗎?」

    「好!就聽你的。」

    突厥大軍壓境的消息一傳到留守府,人人心中都是一凜。

    李淵道:「想不到我們編個借口,突厥卻真的殺來。」

    李世民道:「這也不奇怪,突厥本就在樓煩集結兵馬,一直對太原虎視眈眈。他們定是聽說城裡起了變亂,這下子是趁火打劫來了。」

    李淵皺眉道:「如今城中變亂方定,軍心未穩,突厥大舉來襲,我們以何應敵?豈不危貽?」

    李世民也覺處境艱危,但他想著自己在突利身上還留有一手,倒不如李淵那樣像是溺水的人抓不著半點依憑似的慌亂,想了一想,道:「王威和高君雅的部眾不多,本來疑心我們強加勾結突厥的罪名給他二人,軍心難服。如今突厥真的來了,倒替我們圓了謊。我們應馬上斬殺他二人,坐實他們通敵賣國之罪。他們的部眾以為自己長官真的瞞著他們做了不光彩的勾當,自然軍心沮喪,不欲抵抗。再將他們的軍隊拆散了併入我們軍中,讓他們無法聚在一處議論生事。如今大敵當前,大家自然而然會有同仇敵愾之心,要抵住突厥的鋒頭,是不成問題的,怕只怕突厥重施當年圍困雁門的故技,我們剛剛易幟,附近縣城就算不加抵抗,也必定抱觀望態度,決不肯發兵來救。日子一久,兵源糧草難以為繼,我軍就真的危貽了!」

    李淵愁眉深鎖道:「這麼說來,我們這次真的凶多吉少?」

    李世民道:「爹爹也不必過分擔憂。只要頂住幾天,孩兒必能想出萬全之策跟他們周旋。」

    「就算今次可以擊退突厥,日後我們進軍長安,太原是根本之地,若突厥來搗亂,終是一大隱患。這一戰若打勝了反而會激怒突厥,打敗了卻又令軍心潰散;萬全之策應是不勝不敗,既要他們不敢小覷了我們而日後常來進犯,又要讓他們答應與我們合作起兵,這就難了。」

    李世民說:「此事孩兒一時亦無良策,待我先去察看他們軍情,再作定奪吧。」於是退了出去,往四門查看。

    他先到西門,見突厥大軍盔甲鮮明、人肥馬壯,兵將縱馬左右衝突,甚是驍勇,不禁更添了一分憂愁,想:「突厥大軍精悍無比,若要打勝仗,我自恃略施小計,騙他們一騙,還是有把握的。但我們馬上要打進長安,一定要養精蓄銳,保存實力。這時跟他們開戰,就算勝了,折損也一定不少,於日後用兵,頗有大害。這樣的勝仗,等於是打敗仗。這可如何是好?」

    他心頭沉重,又往北門而去。上得城頭,守城的將領前來參見。

    李世民問:「這邊攻城的是誰領兵?」

    守將道:「是突利王子的親部。」

    「突利!」李世民心頭一動,張目看去,只見營盤中靜悄悄地,遠不如西門那邊的兵馬囂張。他目光閃爍,忽想出一條妙計,但危險無比。他合上眼,深深吸了口氣,將整條計策從頭再想一遍,雖覺此計太過冒險,但正合父親所要求的「不勝不敗」,值得一試。於是他對守將說:「如果他們喊陣,你就來叫我。」又叫人拿來筆墨和紙張,倚著旗桿便草書了一封信,捲成一小卷,用牛筋牢牢縛在一支箭上,將箭頭拔掉。剛忙完,那守將已回轉來說:「敵軍在下面叫陣。」

    李世民取了弓箭,走近牆邊,俯身向下喊道:「叫你們的主帥來跟我說話!」

    一忽兒,陣中旗幟往兩邊一展,一騎馬跑了出來,正是突利。他仰頭叫道:「我是突利,有什麼話要說?」

    李世民道:「我是李世民。你們突厥與我國訂下盟約,彼此不動刀兵,如今卻來侵擾我國,是何道理?你們言而無信,今天就教你吃我一箭!」說著一箭向突利射去。

    他幾句話一說就放箭,去勢又勁急,突利待要閃避已是不及,只聽「啪」的一聲,肩頭上微微一痛,已被射中。但那箭卻沒插進去,反跌下地去。他心中奇怪,但不及細想,伸手一抄,已將那箭接在手中,卻見箭頭已被折去,箭尾繫著一小卷信紙。他心下雪亮,忙將箭藏進箭囊中,戟指罵道:「你只管撒潑,他日我軍破城,殺你個雞犬不留!你們識相的就快快投降,還可饒你一命。你回去好好想想吧!今天且不與你計較,明天再不投降,我就下令大軍攻城了。」說完,令旗一揮,收兵回營。

    李世民微微一笑,也下了城頭,另往其餘兩門巡看後才回府去。他經過街上時,吉兒和荷香正好在街邊簷下遠遠的望見他。荷香張口要叫,吉兒一把拉住,擺手道:「不要!」她轉頭看去,見李世民一臉得意洋洋之色,心中更是憤恨難平。

    李世民回至府中,將射箭寄信之事跟李淵說了。

    李淵問:「你信上說些什麼?」

    李世民道:「是約他今晚三更在城外汾河邊單獨見一面。」

    李淵遲疑道:「他若在那兒伏兵,不利於你,卻又如何?」

    「孩兒別無善策,只有賭他對孩兒猶有結義之情,不會加害!」

    李淵心中一凜,道:「這個險冒得太大了!」

    李世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李淵皺眉不語。

    李世民又道:「爹爹只管嚴密戒備,若明天黃昏孩兒還不能回來,爹爹務必死守太原,不要派人出城來找我。」

    李淵心頭一酸,但覺眼中一熱,忙轉過身去。

    李世民心中為一股狂熱所操控,反倒微感不耐煩,想:「爹爹又來這套婆婆媽媽了!」一振精神,道:「孩兒回去準備今晚的事,先行告退。」便退了出去。

    他仔細安排了城中軍隊明天如何配合他,便回房睡了一覺。挨到二更天,換了一身黑衣,帶了配劍匕首,在北門城頭讓士兵用長繩將他悄悄的捶了下去。

    他藉著河邊的草叢躲躲閃閃地彎腰而行。將到突厥營盤,只見岸邊一人悄立,月色下看得分明,正是突利。他屏息凝氣,豎起耳朵靜聽四周,只聽見河水淙淙,幾隻蟋蟀在草叢間孤清而淒涼地叫著,聽不出有其他人埋伏在旁,便長身立起,輕輕叫道:「突利兄弟!」

    突利猛一回頭,凝神向他這邊看過來,面上漸漸浮出笑容,喜叫:「大哥!」搶步上前。

    李世民也迎上去。但二人奔到尚距幾步之遙時,不約而同的都頓住,相視良久。

    突利先開口道:「我在樓煩就聽說大哥在太原起事,知道大哥信守言諾,終於起兵反那昏君了,十分高興。」

    李世民冷冷的道:「可兄弟你卻不守言諾,率領大軍來攻打太原,這份賀禮也未免太大了,恕愚兄承受不起!」

    突利急道:「大哥明鑒,做兄弟的為了阻止大軍東來,不知已費了多少唇舌。但父汗病重,軍國大權一律交付給頡利叔父,我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李世民仍是冷冰冰的道:「上次雁門之圍兄弟尚且可以保全出雲公主而還,今次卻說有心無力,實在難以取信於人!」

    突利歎氣道:「大哥你有所不知!上次是合我和可敦之力才保得公主周全。可敦是大隋的義成公主,上次竭盡全力,和我一起反對頡利。但今次她聽說你們起兵造她那皇帝哥哥的反,只恨不能突厥吞了你們,因此一力支持頡利發兵。我孤掌難鳴,又怎敵得他二人聯手?」

    李世民面色一緩,道:「如此說來,倒是我錯怪兄弟了。兄弟身為汗太子,卻在軍中無權無勢,你父汗又老病不堪,眼見大限已到,兄弟沒想過要何以自處嗎?」

    突利給他一說,正是擊中要害,臉上不禁肌肉扭曲,喘了一口氣,道:「大哥,你答應過幫我的!」

    李世民冷笑道:「如今你來打我,還要我來幫你?我自身難保,又如何幫你?」他頓一頓,道:「頡利這次若攻下太原,便是奇功一件,他在軍中的地位怕是更牢固了,你這太子之位……」他攸地收住,不再往下說。

    突利氣急敗壞的道:「大哥,我真的不想來打太原的!你……你來幫我,引頡利打一場敗仗,就像上次在雁門那樣,煞一煞他的威風!」

    李世民淡淡的道:「這是你們突厥人自己的事,我一個外人怎好插手?他日你叔侄和好,反倒怨我多事,合起來對付我,我可就吃大虧了!」

    突利拉著他的手,懇切的道:「你我既已是香火兄弟,還算什麼外人?那頡利驕橫自大,我早忍了他很久。那次在雁門,大哥奇謀妙計敗了他,他回突厥後有幾個月都不敢作聲,乖乖的收起他那副飛揚跋扈的臭脾氣,我平生從沒像那些日子那樣揚眉吐氣、舒心悅目。大哥,你再教訓他一次,我一定幫你!」

    李世民故作遲疑不決之狀,道:「非是我信不過兄弟,只因此事我冒的險太大,若你中途背棄我,我等於是將性命交在你手上。」

    突利道:「大哥放心,做兄弟的決不會作這等出爾反爾之事。若我背棄了你,便鬼神不容!」

    李世民素知突厥人敬畏鬼神,聽他如此說,點點頭道:「好,我就信你!我也不怕你來害我,你若害了我,我爹豈肯與你們善罷甘休?你們突厥攻打太原,也不過是為了子女玉帛,若我爹一怒之下將太原燒成白地,你們也得不償失!」

    突利忙道:「大哥千萬別這麼說,決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李世民道:「好!明天你將我綁到頡利面前,就說我不小心給你捉住了,你拿我來請功!」

    突利驚道:「那怎麼可以?」

    李世民笑道:「那當然是假的。你綁我的繩子可要打活結,讓我一掙就能散開。我到了頡利面前,誘他走近身來,突然發難,掙脫繩子,將他捉住,那時再跟他談合作之事。」

    突利連連搖頭道:「不成,不成!你這樣突施偷襲,頡利為人心高氣傲,一定不服氣。就算他逼於無奈答應了你的條件,你一放了他,他馬上就會反悔。」

    李世民道:「這個我自有分數!我有辦法教他心悅誠服,與我訂約。」

    突利猶自躊躇不決,李世民道:「這件事於你有利無害。只要你掩飾得好,頡利只會以為綁我的士兵不小心,沒將繩子綁好,不會疑心到你我之間另有交往。不論我成功與否,頡利在兵將之前總是大大丟臉。你只要盡了力,無論成敗,我總是記著你的情誼。」

    突利猛一點頭道:「好,一言為定!」

    李世民道:「今晚我就在你營中留宿,咱們得好好準備明天的事。」

    第二天早晨,李淵照前一天李世民的安排,率領百多名弓箭手到西門城頭等候。不一會兒,聽得突厥營中忽哨聲大作,顯是裡面發生了意外之變,正在集結人手應付。太原軍兵都屏息凝氣的靜候,寧靜之中透出殺機。

    又過了半盞茶的光景,忽聽得馬蹄聲「得得」而來,營中一騎馬急奔而出,後面一大群騎兵緊跟其後,但又似乎投鼠忌器,不敢過份逼近。待那騎馬奔到近處,陽光下看得分明,正是李世民挾著頡利而來!城頭的軍兵見了,都是禁不住發出一聲歡呼。

    李世民馳到城門外,門開一隙,僅容一騎通過。但李世民卻不進去,反從城內魚貫而出一大批弓箭手,將二人裡三層外三層的圍得鐵桶也似,只在中間空出一片約百餘步見方的空地來。弓箭手人人手中張弓搭箭,箭頭對準二人,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城頭上也密密麻麻地佈滿了弓箭手,箭頭也是一律向下指著二人。

    李世民拉頡利下了馬,將馬趕出包圍圈外,放開頡利,笑道:「特勒,咱們可以好好談一談了。」

    頡利怒道:「我已落入你手中,有什麼好談的?」

    李世民向弓箭手一指,道:「我一聲令下,萬箭齊發,你固然死無葬身之地;但我也在這包圍之中,弓箭豈能分清敵我?我也一樣死無葬身之地。你我處境,並無優劣之別。」

    頡利一怔,道:「你想同歸於盡?」

    「我就是不想同歸於盡,才要跟你談嘛。」

    頡利冷冷的道:「你要談什麼?」

    李世民道:「從前我們是大隋臣民,既奉皇上意旨,便不得不與突厥為敵;如今我們已不奉江都號令,既然大家的敵人都是楊廣,何不和衷共濟,反要自相殘殺?」

    「你的意思是……」

    「合作!」李世民接道,「我們合作對雙方都有利。你軍驍勇,我軍熟稔中原地形,我們合力攻入長安,土地歸我們,金銀財寶、美女玉帛就是你們的!」

    頡利一聽,不禁怦然心動。他早知突厥軍隊的弱點,自知單憑突厥一軍之力,始終只能在邊境騷擾劫掠,難成氣候。這次他與劉武周合作,封劉武周為「定楊可汗」,與他聯兵攻下樓煩,本就有克服一軍作戰的弊病之意。他雄心勃勃,滿心希望能進一步拔太原、下長安,卻發現劉武周為人目光短淺、不思進取,起兵依附突厥只求自保,無心入主中原,不禁大失所望。他多次催促劉武周攻下樓煩後速速進軍太原,劉武周卻愛惜自己的兵力,多方推搪。直到他聽聞太原內有兵變,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便不顧劉武周不肯出兵配合,率領突厥自己的軍隊單獨行動。這時聽李世民這話,與自己謀劃暗合,不禁躍躍欲試。但對方將自己一捉住談條件,自己馬上就答應,那也未免顯得太貪生怕死了,這一口氣豈能嚥得下去?只悻悻的道:「突厥要合作,也與光明正大的人合作,不與你們這等卑鄙小人合作!」

    李世民聽他口氣鬆動了,微微一笑道:「我們怎麼卑鄙了?」

    頡利怒道:「你突施偷襲,這不叫卑鄙叫什麼?」

    李世民道:「特勒不必動怒,我使此手段,乃是不得已而為之。」

    頡利冷笑道:「說得倒滿動聽的,可惜我不服!」

    李世民道:「若我是在千軍萬馬之中將你生擒活捉,那你就服了?」

    頡利「哼」的一聲道:「諒你也沒這種本事!」

    李世民裝出發愁的樣子道:「我確是沒這種本事,我只有在千軍萬馬之中取你首級的本事。」

    頡利勃然大怒,喝道:「無禮小兒,當真狂妄大膽!」

    李世民道:「特勒先別忙生氣。要在千軍萬馬之中取敵首級,不過是要精於騎射之術罷了。你突厥自負騎射之術天下無雙,若我的騎射之術遠精於你們突厥勇士,你當可信我能在萬軍之中取你首級了吧?你就該服了我,可以跟我們合作了,是不是?」

    頡利怒氣難抑,喝道:「不錯!」

    「好!那麼請特勒劃下道兒來,騎術箭術各考一題。我若僥倖辦到,你就要答應跟我們合作;我若辦不到,馬上恭送特勒回營,三天之後,咱們再在這兒決一死戰!你敢不敢在這兒當著兩軍之面說個『好』字?」

    頡利想:「這傢伙瘋了!任由我來出題,我若出最刁鑽的,再加幾分難度,便真是我們突厥人也辦不到,他怎能辦到?他這麼辛辛苦苦捉我回來豈不是又得白白的放我回去?就算他竟勝了,我跟他們合作,他最終仍是要平平安安的放我回營。這豈不是結果如何,總是我佔了便宜?天下哪有此等好事?唔,他這等公子哥兒,定是平日給人讚壞寵壞了,不知天高地厚,一心只想出風頭。好,這樣的便宜我不撿,豈非太笨?」於是他朗聲道:「好!」

    李世民回身傳令,叫來幾個嗓門特大,平日專做喊陣之事的士兵,將他跟頡利約定的事在陣中大聲喊出,讓兩軍都聽見。

    兩軍士卒一聽,都是大為興奮,眼中露出期盼等候的焦急之色。這等玩意甚是新鮮,卻又不是拚命廝殺,一時之間方才兩軍對峙、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頓時緩和了下來。

    李世民向頡利一擺手,道:「特勒,請出題。先考騎術麼?」

    頡利心中早有計較,點頭道:「就先考騎術。」

    這時太原方面的軍士早將李世民的坐騎「白蹄烏」從城中拉了出來。眾人見那馬如此異相,忽地前蹄一起,仰首長嘶,聲音清越,響徹四野,果是匹追風逐電的駿馬。無數眼睛盯著頡利,人人心中都想:「不知他要出什麼題目?」

    頡利下令取來四五十個大草靶,在包圍圈中胡亂地插滿。這一來,圈中彷彿站了五十個「人」。那圈子本來圍得不大,插上這麼多的草靶,更顯得地方狹窄。頡利道:「你能在這裡縱馬,將草靶一一砍下嗎?一次只能砍一個草靶,馬匹奔跑時不能將未砍下的草靶踢倒,當然也不能越出圈外,若這些弓箭手被你的馬逼得退後半步或被馬蹄踏傷踢傷,也算你輸了。」頓一頓,又笑道:「當然你得小心別教你的馬踏到箭頭上去,否則傷了這麼好的馬,我可是賠不起的。」

    李世民哈哈一笑,飛身上馬,道:「這有何難?」接過了士兵遞上的長刀。

    頡利道:「這當然不難。你慢慢的放馬砍上一個時辰,還有辦不到的嗎?我的規矩卻不止於此。」

    李世民道:「特勒還有什麼要求,不妨爽爽快快的都說出來。」

    頡利道:「我點上『一指香』,『一指香』燒盡之前你若還未將所有草靶都砍下,也算輸!」

    李世民點點頭道:「所謂『一指香』,是一食指長的線香吧?」

    「正是!」

    「好!」李世民轉頭吩咐拿線香及火摺來交給頡利。

    這時喊陣的士兵已將題目大聲向兩軍喊出。雙方軍士聽了,更是急於想知道結果如何,興奮得不得了。突厥兵自小就在馬背上長大,都知道象「白蹄烏」這種千里駿馬若是長途奔馳,確是良駒;但在這狹窄的地方裡騰挪轉折卻正是這種馬的弱點。因為這種馬往往桀驁難馴,行動如電,力氣用得稍大一點就會越出邊界,比之一般的馬匹,反倒更難控制。太原方面的軍中,懂馬之人亦不少,深知其中難處,何況時間如此之短,都是暗暗擔心。

    頡利接過線香,小心地以自己的食指比出長度,折了下來,另一手拿著火摺,向李世民望去。

    李世民微微頷首,頡利用火摺點著了線香。李世民雙腿一夾馬肚,大喝一聲,便衝入草靶陣中,手中長刀急舞,白刃在陽光下閃閃耀目。只聽得「砰彭」之聲不絕,長刀上下翻飛,一個個草靶被砍斷了直飛而出,越過弓箭手的頭頂落到圈外去。那「白蹄烏」進退趨避,總能在間不容髮之間馬蹄一偏,從一個草靶或弓箭手邊堪堪掠過,始終不曾碰到草靶、弓箭或人。

    李世民將最後一個草靶也砍下,回馬奔到頡利身邊,將長刀往地上一拋,道:「怎麼樣?」

    頡利面色慘白,看看手中的線香,尚有約一寸長,香頭處微弱地閃著光芒。太原城頭彩聲雷動,突厥一邊則默然無聲,人人面上都露出驚懼之色。

    頡利當年曾隨楊廣遠征遼東,見過不少官家公子隨軍出征,親眼見到這些人表面威風,但只能隨著大軍胡亂砍殺,並無真實本領,不能獨當一面。因此剛才對李世民頗存輕視之心。如今一見,才感到自己未免掉以輕心,但心想:「還有一題,總要難得教你無法辦到!」於是定一定神,笑道:「二公子果然好俊的身手,這馬也是天下少有,再無別匹了。」

    李世民聽他這麼說,知道他是借贊馬來暗示自己不過是靠馬好,也不跟他爭,微微一笑道:「承讓了!請特勒再考箭術。」

    頡利目光閃動,道:「這兒地方狹窄,怎能考箭術?」

    李世民道:「特勒要考究『百步穿楊』的功夫還不容易?這裡隨便什麼看得見的東西,只要特勒指得出來,我就給你射下來。」

    頡利笑道:「我在雁門已領教過二公子射斷大旗的神技,這在漢人之中也算難得了,跟我們突厥勇士比嘛,恐怕還有一段距離。」

    李世民道:「你們突厥勇士怎樣射箭,特勒只管說出來。」

    頡利道:「我們箭法中有個花樣,叫『連珠箭』,乃是九箭連環射出。」

    李世民道:「連珠箭?這個不難!」

    頡利冷笑道:「我們突厥的射法怕跟你們有些兒不同。九個箭靶與射者連成一條直線,射者要將九箭連珠射出,第一箭不僅要射中箭靶,且要將箭靶射倒,讓第二個箭靶露出來,由第二箭射倒。如此類推,直至第九箭將排得最遠的第九個箭靶射倒。」

    李世民斜眼看他道:「突厥真有能人可練成這『九箭連珠』麼?那豈不是可以一口氣射殺敵陣中九員大將?」

    頡利昂首道:「突厥當然有這種人!」心想:「這小子怕了,想反悔了!」

    李世民笑道:「這麼說,我倒得有空到突厥一趟,向這些前輩請教請教了。」說著轉頭道:「拿我的弓箭來。」

    士兵一邊遞上弓箭,一邊按頡利指點排好箭靶。第一個箭靶離二人有五十步遠,餘下八靶各距十步,最後一靶離二人足有一百三十步之遙。兩軍士兵此時也聽到了喊陣士兵喊出題目,都是駭然,心想:「這『連珠箭』的特點是第一箭最強,最後一箭最弱,只因膂力連續使用,定是先強後衰而歇的。這『九箭連珠』卻將箭靶越放越遠,膂力要越使越強,這明明大違『連珠箭』的道理。再說要一箭射中並帶倒箭靶,那得膂力驚人,使箭上附有強力,才能使輕的箭以高速帶倒重的靶。要有這等膂力,天下幾人能夠?」

    那邊士兵已送上弓箭,頡利一看,嚇了一跳,只見那弓和箭都比平常的大了一倍有多,那箭更是長大得驚人,儼然一支小小的長矛。他想:「這等硬弓強弩沒有三五百斤力氣焉能拉開?李世民就算膂力驚人,能拉動這弓,但要連珠九箭,決無可能!這小子莫非使詐?」忙道:「且慢!我要看看這弓箭。」

    李世民遞過弓箭。頡利仔細察看,知道弓箭都極強,若真能射出,要飛到百步之外帶倒箭靶,絕非難事,但要連續九次都能將這鐵胎強弓拉開,那實在是匪夷所思。他心中一時驚疑不定,撫視弓箭良久。

    李世民道:「特勒莫疑,這弓箭只是大一點,跟一般弓箭並無二樣。只是要發這『九箭連珠』,須用極大膂力,我是怕一般弓箭禁不住我一拉就斷了,才用這弓箭。」

    頡利見他漫不經意地說,心中更奇,想:「豈難道他真的能射這弓?哼,絕無可能!這個什麼『九箭連珠』不過是我杜撰出來,便是我突厥第一神射手也決無此膂力射這樣的箭。這小子定是虛張聲勢,要唬得我信以為真,不用射也算他勝了。這等伎倆,豈能騙倒我?」便將弓箭交還,笑道:「不敢!請二公子為我們表演。」

    李世民道:「有僭了!」彎弓搭箭,瞄準了遠處的箭靶。

    城頭城外一片寂靜,人人心中都是咚咚狂跳。這等射箭,跟一般比箭截然不同,準頭什麼的完全不必擔心,擔心的反倒是箭能不能射出去。

    李世民一扣弓弦,只聽得「嗖……」九響破風之聲,一條箭鏈直飛出去。這九箭本有早有遲,但間隔極短,遠遠看去只見後箭的箭頭緊追前箭的箭尾,連成一線。然後便是「砰……」九聲,九個箭靶先後中箭倒地,只弄得沙土飛揚,迷人眼目。待塵埃落定,只見一個個箭靶仰面朝天,中間紅心都插著一箭。

    一剎之間,四野寂然無聲,人人目瞪口呆,像是著了夢魘一般,個個如泥雕木塑一樣既不會動,也不會叫喊。片刻間,忽然城頭城外一齊喝彩。突厥軍兵雖是敵人,但從來最佩服神射手,這時見到如此不可思議的箭術,竟一時渾忘了正在敵陣之上,對方是敵人的首腦,歡呼之聲由衷而發,震動原野。

    李世民慢慢放下弓箭,對包圍著二人的弓箭手打個手勢,弓箭手人人收起弓箭躬身行禮,退進太原城內。城頭上戒備深嚴的弓箭手也紛紛撤下弓箭。

    李世民微微躬身,左手向仍敞開的城門一擺,說:「特勒,請!」

    頡利上齒咬著下唇,回頭向自己的軍隊看看,只見人人神色沮喪,心想:「這小子竟如此厲害。如今我軍軍心已沮,跟他們打,怕是難以取勝。更何況剛才定下的條件,兩軍都知道了,我若反口,必定威信掃地,連我自己的將士也要瞧我不起。」又想:「他若是想殺我,剛才早可強行將我帶入城中問斬,既如此大費周章的要我自願入城,那就是真心實意要與我們合作。」於是他哈哈一笑,道:「果然是『後生可畏』!」便與李世民並肩進了太原。

    太原城內兵士禮儀周到地將頡利迎入留守府中。府內大排筵席,招待頡利。李淵坐了主人之位,李世民在側相陪。

    酒過三巡,李淵舉杯道:「這一杯,是祝突厥與太原永為兄弟之邦!」眾人紛紛舉杯,都喝了。

    頡利也舉杯,道:「這一杯,是祝唐公旗開得勝,攻下長安,自立為帝,替我突厥殺盡楊家子孫,以雪往日突厥被隋楊欺壓之恥!」

    李淵一聽,面色一變,放下酒杯,正色道:「請恕我不能飲這一杯酒。」

    頡利一怔,舉到唇邊的酒杯又放下,道:「什麼?」

    李淵道:「我乃大隋忠臣,此次起兵,只為清除皇上身邊的奸佞之徒,重新振作,勵精圖治,非為我個人私利。自立為帝這等大逆不道之言,我是聽也不願聽的!」

    這一說,頡利大驚,指著李世民道:「可令郎……今早在城外明明說太原不再奉江都號令,與突厥共以楊廣為敵。」

    李淵神色不變,道:「那是犬兒年少無知,胡言亂語,作不得準的,還請特勒原諒。」

    李世民一聽,氣往上衝,雙唇一動,正想開口,但想想這裡眾目睽睽,不是與父親爭吵之處,強自將到了唇邊的話都嚥了下去,神色間卻不免現出不平之色。

    頡利狐疑地看看李淵,又看看李世民,道:「你們前言不對後語,教我如何相信你們是真心誠意與我突厥合作?」

    李淵道:「除了不能反隋稱帝外,其餘一切,不會再有改動。」

    頡利冷笑一聲,站起來道:「我突厥跟你們合作,只為了反隋,若不反隋,更有何合作可言?此事只好作罷。道不同,不相為謀,告辭了!」

    李世民大急,忙站起來道:「特勒,且不忙走,萬事都可商量!」

    李淵也道:「特勒不必焦躁,此事明天咱們再慢慢談,實在談不攏,我們到時一定恭送特勒回營,決不敢挽留。」

    頡利「哼」了一聲,這才重新坐下。

    經這麼一鬧,大家都是各懷心事,哪裡還有心思吃喝?筵席草草收場。李世民一待送走頡利,忙趕到李淵那兒,委屈的道:「爹,這是怎麼回事?孩兒好不容易勸服那頡利與我們合作,給您一句話就鬧翻了!」

    李淵道:「誰叫你信口開河,說我起兵是為了反隋稱帝?」

    李世民急道:「若不是反隋稱帝,我們何必起兵?」

    李淵歎道:「二郎,你總不明白。我們可憑恃的正在於我們是隋楊舊臣。若論兵力,我們又怎比得上李密的瓦崗軍,更不用說江都的驍果軍了。我們若公然反隋,那就是自絕與隋楊的關係。如今天下不少擁兵一方、尚未起事的大吏都只是不滿皇上,但並不想造隋楊的反。我們若仍舉隋楊之旗,這些人就會投效我們,可大大充實我軍兵力。」

    李世民道:「如此說來,爹爹入主長安後是不稱帝的?」

    李淵道:「當然不必急著辦這事。第一步應是擁立楊家子孫為帝,改奉皇上為太上皇,這樣就不會與隋軍正面衝突了。江都那邊正為李密而鬧得焦頭爛額,正是分身乏術,無暇與我們作對。但我一旦稱帝,馬上就是亂臣賊子,江都方面欲視而不見,亦不可得了。」

    李世民心想:「原來你玩的是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把戲!」便道:「但我早跟頡利定了約,這時改口,他便有了機會食言,卻如何是好?」

    李淵道:「總而言之,決不可易幟反隋。這個亂子是你捅出來的,你得想辦法擺平!」

    李世民只好退了出來,回自己房中苦思補救之策。他想:「要令頡利回心轉意,只有另提一個條件,對他有莫大好處。可是什麼條件才行呢?」

    他想得焦躁,不禁恨恨,想:「其實這件事全因爹爹說得不明不白,卻將罪過派到我頭上去!他自己身邊良謀無數,為什麼不叫他們去想,卻來為難我?」他忽想到劉文靜:「對了,劉文靜是我的『張良』,我怎不跟他商量一下?」想到「張良」,便聯想到漢高祖劉邦:「漢高開國之初,也是為外患所苦,卻不知他當年是如何自處的?」想到這裡,從案上抽出《漢書》隨手翻閱,讀到劉邦被匈奴冒頓單于困在白登,以致要厚賂冒頓之妻閼氏才解圍一節時,心想:「開國之初,國力微弱,為人欺凌,連漢高這樣的名君,亦在所難免。」又看到後來漢武帝遣衛青、霍去病大破匈奴,及竇憲、耿秉平定大漠,在燕然山上勒石紀念時,不禁熱血沸騰,想:「若他日我們可以這樣打得突厥屁滾尿流,則今日之恥,也不過是韓信胯下之辱,值得一忍!」想到此處,忽一個念頭閃過腦際,他雙手撐住書案,想:「對了,這就是法子!」

    他也不顧這時已過三更,奔到李淵寢室,喊醒了父親。

    李淵披衣出來,猶睡眼朦松,道:「這麼夜了,你又搞什麼花樣?」

    李世民道:「爹,孩兒有一個條件,提出來頡利一定肯和我們合作,不再堅持反隋。」

    「是什麼條件?」

    「我們向突厥稱臣!」

    「什麼?」李淵一驚,登時清醒了一大半,「向突厥稱臣?這……這還算什麼合作?簡直是城下之盟,千秋所恥!」

    李世民道:「不然!如今敵強我弱,所謂合作,其實終是稱臣。明白提出,不過讓他們心裡舒服而已,於我們實無太大區別。我們早說好攻下長安后土地歸我們,突厥終究不是真的坐鎮中原,只不過得著一個我們是他們屬國的虛名。他日我軍羽翼一豐,就不必再奉其號令,甚至掃蕩大漠,獻俘闕下,大可一雪前恥!」

    李淵尚在猶豫,李世民道:「爹爹不是常說成大事者當忍人之所不能忍嗎?如今除此之外,別無善策,我們不必張揚此事,對內只說是與突厥結盟。如今起事者如劉武周、梁師都等依附突厥者甚眾,我們若不這麼幹,突厥決難與我軍化敵為友。」

    李淵歎一口氣道:「中原淪喪,這是無可奈何之事。為今之計,只有如此。」

    次日,頡利與李淵歃血為盟。頡利提議李淵派一人親往突厥進謁始畢可汗,代李淵行臣服之禮,並順便籌備突厥借兵幫助太原軍隊進攻長安之事。李世民以劉文靜長居邊陲、熟知突厥之事推薦他為使節,李淵欣然允諾。又談及旗幟的事,李淵本堅持襲用隋軍旗色;頡利卻以太原已向突厥稱臣,應從突厥旗色;最後李世民居中斡旋,雙方各作妥協,雜用隋軍與突厥兩軍旗色,也就是紅白兩色。

    盟約既定,李世民親送頡利回營。三日後,突厥大軍拔營撤退,劉文靜亦跟隨前往突厥。

    黃沙道上,突厥兵將一批批的撤離,李世民立馬道旁,與突利話別。

    李世民道:「今次兩軍結盟,得兄弟襄助甚大,但盼兄弟替我多多擔代,照顧劉兄,務使我兩國交好之情不墮。」

    突利道:「大哥放心,兄弟一定不負大哥所望。」

    李世民壓低聲音道:「此次突厥出兵相助我軍,若能由兄弟作帥,則我兄弟二人同心,大事必成;只怕是頡利統兵,故意與我為難。」

    突利道:「大哥不必擔心,父汗病危,頡利野心不少,決不肯在這關鍵時刻統兵在外,遠離大漠。但我也不能離開大漠,以防生變。」

    「既是如此,統帥者究為何人?」

    「頡利有一女,叫阿史那燕,雖是女子,卻是打仗的一把好手,頡利對她寵愛異常。她雖是頡利之女,但向來與我親睦,不像她父親那樣待我。到時我便舉薦她作統帥,頡利一定不會反對。我跟她先打個招呼,教她不要為難你們。她為人爽快,不是小人,大哥只要衷誠合作,此事亦不棘手。」

    李世民道:「如此有勞兄弟了。但願兄弟得償所願,早日接掌大統,不必再受頡利的齷齪氣。」

    突利笑道:「但願一切如大哥所言!」便要離去,忽想起一事,又拔轉馬頭,對著李世民似笑非笑的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早應對你講,卻總是忘了。」

    李世民不明所以,問:「什麼事?」

    突利道:「大哥不記得雷音寺邊、佳人苦候嗎?」

    李世民一怔,道:「什麼?」

    突利笑嘻嘻的道:「出雲公主、楊吉兒呢!?」

    李世民心頭一震,心中叫一聲:「該死!」這時才忽然想起,自己這幾天忙昏了頭,竟將吉兒拋諸腦後了。他心中突然閃過一陣恐怖之情:「吉兒住在城外,不知突厥來襲,那豈不是……」四肢不覺一片冰冷。突厥兵姦殺婦女之事他實在已見得太多了,吉兒這等美貌落入那些禽獸一般的人眼中,「若她被污辱了,甚至被殺死了,那麼……那麼我……」,可是那麼他能怎樣呢?他不知道!才剛剛與突厥訂盟,總不能為一個女子的生死榮辱就與他們反目成仇吧!可吉兒……

    突利見他忽然雙眼發直,眼中閃過一絲怨毒的神色,雖是一閃即逝,卻已教他禁不住機伶伶的打了個寒噤,忙道:「大哥不必擔心,公主現下應該平安無恙!」

    李世民心頭一寬,笑逐顏開的道:「你怎麼知道?」

    突利從懷中拿出一張字條,遞了過去。那字條正是吉兒避入城中前留下的。

    李世民接過一看,只因不知前因後果,一時不明所以,道:「這是什麼?」

    突利道:「那天我軍圍城,有士卒向我報告,說雷音寺旁有一座小屋,裝飾華貴,似屬富貴人家。我去一看,見到桌上留了這字條,便猜到那屋子是大哥和公主的,所以約束手下,不得劫掠,那屋子裡如今一切如初。」

    李世民一聽,心中叫得一聲「僥倖」,不禁慚愧無地,想:「我真糊塗,一聽突厥打來,只想著太原不保,竟將她忘到九宵雲外去了。若非突利恰巧奉命圍困北門,那屋子不免要慘遭洗劫。也幸好吉兒機靈,自個兒迴避了,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這麼一想,出了一身冷汗,對突利滿心感激,忙下馬施禮道:「一切多得兄弟替我著想,此恩此德,無以為報!」

    頡利忙亦下馬還禮,道:「只是舉手之勞,何須言謝?只是……」他微笑道,「你將公主這樣拋撇腦後,實是不該!」

    李世民抬頭見突利眼神閃爍,似有千言萬語,不便直說,心中微有所動,試探的道:「原來……兄弟對公主……」

    突利面上一紅,歎一口氣,轉頭望去一邊,道:「當日在皇宮和雁門,我一見公主,便驚為天人,卻也不過貪她容顏嬌艷而已。後知大哥與公主心有所屬,做兄弟的義氣為重,個把女子,算得什麼?後來在軍營中,我見她……她為替你拖延時日,不惜吃藥致病,痛得在地上滾來滾去,幾乎送掉性命。這等嬌怯怯的女子,卻有此勇氣,兄弟從未見過,不禁由衷贊服。我們突厥人,一向敬服勇者,不論男女,都是一律的!」

    李世民道:「正是!公主為人堅勇,確實不是普通女子。」他想起吉兒千里迢迢在亂軍流民之中從雁門到太原,心中益覺驚異,想:「這一點我從沒想過,我只覺她一片深情,其誠可感。這麼說來,突利竟比我還瞭解她。」

    突利大氣的一笑,道:「大哥,你何其幸運,得公主垂愛,可得好好替我照顧她,再發生像今次這樣的事,我可饒你不過!」說著哈哈一笑,上馬而去。

    李世民望著他漸行漸遠,心中一陣迷惘,不知是何滋味,忽有人一拍他肩頭。他猛一回頭,卻見是劉文靜,忙將一片兒女之情收拾起來,握住劉文靜的手道:「此去突厥,一切多加小心。爹爹的意思是,突厥兵驕橫放縱,不服號令,不宜太多;否則騷擾百姓,對我軍名聲大有損害。但突厥馬匹驍勇強壯,非我們軍中的馬匹所能比擬,多多益善。這少兵多馬,便是關鍵。」

    劉文靜道:「這些事情,我自然曉得,一定不辱所命。我這一走,太原進兵長安之事便都偏勞二公子一力承擔,文靜不能常侍左右,為您分擔了。」

    李世民長歎一聲,目光轉向遠處漠漠黃沙,眉頭微皺,卻不作聲。

    劉文靜察覺他心中不懌,忙道:「二公子,這次終於起事成功,又擺平突厥,應該高興才是。」

    李世民淡淡的道:「只是一切與你我當初設想出入甚大。」他頓一頓,又添一句道:「我很感失意。」

    劉文靜心中一凜,道:「為什麼呢?」

    李世民道:「我本以為你我策劃天衣無縫,只要一切按部就班,再無阻滯,誰知平空插入了許多不相干的人和事,將我們的統籌都打亂了。」

    此一句話,劉文靜深有共鳴。原來他所想到的「插入了的不相干的人」正是裴寂。自起兵以來,他感到李淵事事不是跟李世民商量就是與裴寂談,自己竟是插不進一句話,空有一腔熱血雄心,竟無用武之地。他見李淵與裴寂親厚無比,對自己卻冷冷淡淡,一副猜疑之色,不禁又驚又恨。他是聰明人,很快就察覺這一切似是裴寂在背後搞鬼,不覺深悔當初為什麼不像裴寂那樣直接攀附李淵。他自負以自己才智,若與裴寂易地而處,李淵對自己之信服,必定遠勝於對裴寂。他常在心中暗歎:「原來僅攀上李世民,若不攀上李淵,終是難成氣候!」此時李世民的感慨也勾起他心中隱痛,越發的忌恨裴寂了。但他忽一轉念,想:「我感失意,是因為首義之功平白被裴寂搶去,又受李淵冷落;李世民卻何以也會感到失意?又有誰搶了他首義之功、冷落了他?」他這一想,不禁背上直冒汗,一個念頭闖進腦中:「李世民這麼說,分明是認為這首義之功原是他的,卻給他父親李淵搶了去!」他小心謹慎的道:「幸有唐公主持大局。」

    李世民默然半晌,忽道:「爹爹……他謹慎有餘,勇決不足!」

    劉文靜心中更驚,想:「這句話雖是不錯,但他身為人子,豈可在我這外人面前口出這等怨言?看來我剛才想的不差,他真的自以為大功在己,卻讓李淵平空得了去,心中不服。這樣的爭強好勝,連自己父親都不服不忍,也未免太過分了吧!」又想:「聽他之話,日後必是不安本分之人。但他不僅與李淵名屬父子,甚至連長子也不是,這在名份上先就輸了個一塌糊塗。再說如今能人良才全都在李淵身邊,他孤身一人,能成什麼大事?」於是心中暗暗警戒:「他與李淵日後難免不起衝突,我一直追隨於他,李淵不會埋怨自己生下個忤逆兒子,反會怪我唆擺他,那時我可就糟了!看來我得早早抽身事外。可是我畢竟由他一手提拔上來,未得李淵賞識之前,我是離不開他的撐持的,千萬不能讓他洞識我迴避他的心意。」於是低聲道:「唐公年紀大了,自然不如二公子剛勇決斷。唐公身邊畢竟是少不了二公子的襄助啊!」

    李世民心中一喜,笑道:「劉兄謬讚了。我也少不了劉兄襄助,他日依仗劉兄之處還很多呢。但願你我交情,永如今日,富貴不易!」

    劉文靜聽他說得懇切,雖已起了變異之心,竟禁不住眼圈一紅,忙低下頭去,道:「二公子如此瞧得起我,所謂『士為知己者死』,文靜一定不忘二公子的恩德,生死與之!」然後一揖到地,轉身上馬而去。

    李世民猶駐立良久,想:「如今我是籠絡住劉文靜了。但要回復從前的情景,不知何時能夠?!」心中感慨系之。

    突厥大軍撤去,太原四門大開,入城躲避的百姓歡天喜地的紛紛湧出城去。吉兒和荷香互相扶持,也回到雷音寺旁的屋中。

    荷香打開包袱,正要將衣物拿出來放回原處,吉兒阻止道:「荷香,不必了,我們不會再住在這兒了!」

    荷香一驚,道:「什麼?」

    吉兒一字一頓的道:「我們不住這兒,不必再收拾了!」

    荷香心中雪亮,知道吉兒經此事,不免深恨李世民,但她想不到吉兒怨恨之深竟至此地步。她沉默半晌,才道:「那麼我們往哪兒去?」

    吉兒喘了一口氣,道:「不拘哪兒,總之不能再留在這裡!」

    荷香道:「姐姐,你深思……」

    吉兒一擺手,道:「我深思熟慮過了。這些天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這件事。時到今日何必還要自欺欺人?更何況……」她淒然一笑,「我家和他家之間,有著太多的深仇大恨,不是我們二人可以化解的。」

    荷香聽了,也只有默然,低頭收拾包袱。

    吃過飯後,二人都是精神一振。吉兒道:「是時候了!」

    荷香點點頭,左右顧盼,心中一酸,淚水奪眶而出。

    吉兒一狠心,轉過頭去,只作不見,當先而行。

    她推開門,正要跨出去,忽見李世民在門前一站,滿面喜色,叫道:「吉兒!」

    吉兒急往後退,神色凜然的道:「你來幹什麼?」

    李世民奇道:「吉兒,你怎麼了?」伸手要拉她。

    吉兒將手一甩,道:「對不起,請你放尊重些!我現在就要離開這裡,從此與你再無瓜葛!」

    李世民驚道:「什麼?這是什麼意思?」

    吉兒冷笑道:「明知故問!」

    李世民定了定神,道:「吉兒,我知道你這是惱我不來找你。可是這些天你也知道的,我實在是分身乏術,到現在才有空來。」

    吉兒嗤之以鼻,道:「這些話我已聽得夠多了,耳朵都快起繭了。拜託你放聰明點,找個新鮮一點的藉口吧!你若不能來,何以李青也不能來?」

    李世民一時啞口無言,急切間忽想起那張字條,忙拿出來,道:「我怎麼沒來過?我那天一聽突厥大軍真的打來,急得要命,出來找你,誰知你已走了,只留下這字條。我還遇上了突厥兵,幸好突利兄弟及時趕到,知道這屋子是你住的,因此下令手下不得動這裡一針一絲,這裡才倖免洗劫。」他一口氣的說出來,想也沒想,停下來時才發覺說的全是彌天大謊,連他自己心中也是一陣恐怖:「怎麼這謊話說得這般順口,不假思索就出來了?」

    吉兒卻只顧看著那張字條,沒留意他神色有異,突然之間,這幾天的驚慌、恐懼、怨恨、憤懣全都兜上心頭,「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李世民抱緊她道:「吉兒,不要這樣!都是我不好,但你不要再說什麼離開這兒再也不回來的話來氣我了!」

    吉兒心中一驚,收住淚水,掙脫出來,搖頭道:「不!就算我不再生你的氣,我還是要走的。」

    李世民大急,道:「為什麼?我還有什麼對你不住了,你要這樣來折騰我?」

    吉兒道:「你不是對不住我,是對不住我父皇!」

    李世民一呆,不禁怒道:「直到今天,你還這般回護你父皇?」

    吉兒哭出來道:「我知道父皇做錯了許多事,但他始終是我父皇,他一直都很愛我,對我從沒半點虧欠,你叫我怎能像你那樣痛恨他?不,不!我怎能恨他?我愛他,就跟對你一樣!」

    「好啊!」李世民嘲諷的道:「原來說到底,你對我還不及對他!我真是是枉作小人了,來拆散你們父女倆!」

    「世民!」吉兒走上一步,柔聲道,「你自己也有老父在堂,難道就不能設身處地的替我著想嗎?」

    「夠了!」李世民像是給人戳著了痛處,怒氣沖沖的大喝一聲,轉過身去向著窗外,心內亂糟糟的:「吉兒說得對,父親再怎麼錯,為人子者也應體諒。何況爹爹對我實無虧欠。這幾天裡我這麼胡思亂想,真是不該。爹爹行事雖有失當,我自己不也常常會做錯事?」

    吉兒見他突然神色大異,心中到底是關心他的,不覺驚憂不已,上前扶住他雙肩道:「世民,你怎麼了?」

    李世民雙手抱頭,將臉龐埋在臂彎內,低聲道:「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好!」

    吉兒不覺又憐又愛,半跪在地上,將他摟入懷中,感到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顯是心緒激動,不能自已。

    良久,李世民抬起頭,二人面對著面,相距甚近,彼此呼吸的氣息都能感覺到。李世民道:「吉兒,說你不會離開我,好不好?」

    吉兒心亂如麻。此情此景,她怎忍心說個「不」字?但她這個決心是多少個不眠之夜裡反覆思量才定下來的,豈是可以輕易改變的?她中心栗六,當真是其亂如絲,星眸流轉,卻有千言萬語都說不出來。

    李世民心中憂急,道:「吉兒,忘掉你父皇吧!我……」突然一個想法電光火石似的一閃而過,臉上不禁現出狂喜之色,「我一定好好待你!我……我去跟爹爹說,我要正正式式的娶你過門,不教你再受如今的委屈。那麼,我就可以天天都見著你,不必再為你擔驚受怕;你也不必天天候我不至,心裡怨恨了。」

    吉兒張大了眼睛,只道自己聽錯了,喃喃的道:「這……這不是真的!你……你以前說這是不可能的。」

    李世民道:「為了你,不可能也要可能!但你得忍耐一點,如今大事初起,爹爹決計不肯在這個時候行禮。待我們攻下長安,我馬上就接你去長安與我成婚,一定教你風風光光,沒半點委屈!」

    吉兒張口結舌的道:「不,不,這……不成的!」

    「成的,成的!」李世民焦躁道:「我們總不能這樣一輩子偷偷摸摸的下去。只是無垢的正妻之名已定,只能讓你居側,你……不會生氣吧?」

    吉兒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以前你們名義上還是隋楊臣屬,此事尚且不可行;如今你們已經舉兵,這種事情更是絕無可能!」

    李世民摟她入懷道:「正因為如今已舉兵,我更要讓你名份有屬,否則你楊家是眾矢之的,除了我,更有誰能保護你周全?」

    吉兒心中一陣激盪,低低的叫道:「世民!」

    「那麼,你不會離開我了,是不是?」

    吉兒歎了口氣,道:「你若真的如此待我,我還怎能一意孤行?」

    第二天傍晚,李世民才回到府中,一入門就見到李青站在門邊張望,一副急不可耐的神色,一見他就迎上來道:「二公子,你可終於回來了!」

    李世民見他神色有異,忙問:「發生什麼事了?」

    李青低聲道:「長安的家眷都來了。」

    李世民心頭一震:「什麼?」

    「原來留守大人早就去信長安,告知這裡將要舉事,叫大公子衛護著家眷趕來會合,以免事發後被長安的隋軍捉拿。大公子、四公子他們都到了。」遲疑一下,又道:「二少奶也早來了,不住的問您咋晚到了哪兒去。小人只說突厥仍未退盡,您通宵在外警衛,今早就會回來。誰料您今早也沒回來,小人被二少奶追問得狼狽,只好說來大門等候,一見您回來就跟您說她到了。二公子快去見見她吧!」

    李世民心頭一沉,道:「好,你辦得很好!」便磨磨蹭蹭的往寢室挨過去。

    長孫無垢坐在床邊,見他進來,忙迎上來道:「二郎,怎麼到這時才回來?我可等了你一夜啦!」

    李世民見她面上頗有風塵勞頓之色,眼裡布著血絲,想是她從長安奔波而來,昨夜又久候自己不至,不曾好好睡過,心中不覺有幾分羞慚,又有幾分尷尬,別過頭去說:「這幾天敵情不靖,我在城上守衛,剛剛才回來,聽李青說起才知道你們來了。」

    長孫無垢道:「我一來,就聽說這兒的事了。都說你晚晚鬧到三更半夜的,昨夜又該沒好好睡過吧!你快先歇上一歇,晚飯我來煮幾個小菜,你得保養保養身子了。」

    李世民更感尷尬,簡直是坐立不安了,忙道:「不,不!你別忙。我這會馬上要到爹爹那兒去,跟他說突厥撤走的情況,還要討論下一步用兵的事。事情很多,要談很久的。晚飯我就在那邊吃了,你自個兒吃了先睡,不必等我了。」說著急急的起身要走。

    長孫無垢追到門邊,叫道:「二郎,早點回來啊!」

    「是啦!」李世民心想自己應該轉頭看看她的,可不知怎的,竟是轉不過去。

    到了李淵處,只見大哥李建成、四弟李元吉也在。他見到李元吉,不免想到吉兒之事,心中有些惴惴。卻見他嘻笑如常,似已忘盡舊事,這才稍稍安心。他向李淵請了安,又與兩兄弟敘過別後之情。然後三人依長幼之序坐下。

    李淵先問了李世民關於突厥撤兵及劉文靜出使的事,點點頭道:「此事算是告一段落,下一步該如何?」

    李建成道:「當然是化家為國了。首要之事,便是開府。」

    李淵道:「此事我已想好。咱們仍奉隋楊為皇,我只稱『大將軍』,以示並無貳心。這些事雖然繁瑣,卻都只是虛套,不必擔心。但緊接著便是用兵,那才是令人憂心之處。如今西河已表示不服號令,首先就要跟那兒開戰。」

    李世民大聲道:「孩兒願領兵前往,一鼓蕩平餘孽!」

    李淵道:「二郎用兵,我是放心的。但你年紀太輕,只怕難以服眾。」一沉吟,「這樣吧,大郎跟你一塊去。大郎為左元帥,二郎為右元帥,你兄弟倆要協同行事。大郎在長安代我持家,長於理事;二郎在這裡替我籌劃,擅於用兵,你二人衷誠合作,當可一戰而平西河。此戰是我軍起兵第一仗,只許勝,不許敗!你倆若竟告敗而回,定會令軍心渙散,為父只有對你倆軍法嚴處,以彈壓軍心!」

    兩兄弟一齊站起來,道:「孩兒一定務求首戰告捷,不辱所命!」

    李淵道:「好!你倆都還太年輕,本是不宜擔此重任的。但既身為李家兒郎,便應從小在沙場上拚搏,定要身先士卒,不可貪生怕死,落於人後!」

    李元吉搶道:「爹,我也要去打仗!我做先鋒,好不好?」

    李淵慈愛的笑道:「三胡,你年紀太小了,戰場上很危險,非同兒戲。你長大一點,再領兵吧!」

    李元吉嘟起嘴,一副大不高興的樣子。

    李建成道:「四弟,爹爹說的在理。爹爹留你在身邊,是指望你助他辦事,那是比上陣殺敵、逞匹夫之勇更重的擔子呢!」

    李元吉一聽,這又高興起來。

    李淵聽李建成說得得體,亦是頷首而笑。

    李世民卻想:「爹爹前句才說我李家兒郎當血拼沙場;後句卻說四弟太年幼,不宜征戰。其實四弟也少不了我多少,這麼說全是偏心之故。這樣的寵愛,也太過份了!」但這話自然是不宜出口的,便道:「爹爹,我們什麼時候出兵呢?」

    李淵道:「越快越好!要趁西河尚未作好防守準備,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李世民一喜,這種速戰速決的作風最合他脾氣,忙道:「那麼我們明天就出兵!」

    「明天!」李建成嚇了一跳,「這麼快?來得及準備嗎?」

    李世民一邊在腦中飛快地盤算,一邊說:「來得及!突厥剛退走,我軍警戒未除,一切用於抵禦突厥的準備可馬上移作出戰西河之用。孩兒這就去挑選精銳,不用一個時辰就可準備停當。」說著已站了起來,拔腿要走。

    李淵笑道:「二郎,你總是這麼風風火火、毛毛躁躁的。先吃過晚飯,再去不遲。不過一個時辰的事,不必心急。」

    李世民道:「不,我下去軍營裡吃好了。這件事辦完,今晚有空還可以訂下攻打西河的戰略,時間無多了!」說著一溜煙似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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