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回 兩代表滬瀆續議 眾學生都下爭嘩 文 / 蔡東藩
卻說膠澳問題,已由中國專使提出說帖,經法、美、英三國申議,仍不能使日本讓步,反教日本自由處置,中國專使陸徵祥等,不得不再行抗議,詞意如下:
按德人之佔據山東權利,始於一八九七年,當時普魯士武人,借口小故,強迫中國讓與,顯係一種侵犯手段,華人至今不忘此恥。今三大國若以此項權利,移讓於日,是承認侵犯手段為正當矣。況日本在南滿與蒙古東部,業已十分猖獗,今若加以山東為日所有,則日本可在北京出口之水道,即直隸海灣之兩岸,鞏固其地位。
且得霸據直達北京之三大路線,從此北京將為日本勢力所環繞,不亦大可懼乎?中國於一九一七年向德、奧宣戰,加入協約,所有中國與德、奧前訂各約一律取消,然則德國權利,當然歸還中國。且中國之宣戰,曾經協約及公同作戰各國政府正式承認。及今三國大會議,解決膠州與山東問題,反將前屬於德人之權利,讓給日本,由此可見大會議所讓給與日本之權利,在今日已非德人所有,乃純粹之中國權利。且中國亦協約之一,並非一敵國,中國在協約中,固較懦弱,但總不能以敵國待之。抑有進者,山東為中國之聖地,孔、孟之教深入人心,我中國人視山東為文化之發祥地,焉肯輕讓於外人?至於三大國會議,既有歸還中國之意,何以第一步,必將該地移讓與一外國,然後由該外國自願,再將該地歸還原主?此種重疊手續,不知何所根據?代表等早知日本之要求,系根據一九一五年之中日條約,及一九一八年之交換文件。但一九一五年時,中國所以簽約者,實為強權所迫,世人常憶日本提出哀的美敦書,強迫中國承認二十一條要求,否則大戰立見於東亞。再一九一八年之交換文件,乃因日本允許撤退山東內地之日兵,並取銷各民政署。代表等亦知三大國所以議定如此解決者,實以英法曾於一九一五年二月三日,允許日本在和會席上,助其奪得德人在山東之權利。然當時此等密約,雙方訂結,中國並未加入。其後協約國勸中國參戰,亦未曾將密約內容,預先通告。及中國於加入協約之後,直至今日戰爭了結,和約告成,中國反為各大國之商議品與抵償品,其何以堪?或曰:大會議之認可日本要求,乃所以保全國際同盟也。中國豈不知為此而有所犧牲?但中有不能已於言者,大會何以不令一強固之日本,放棄其要求,(其要求之起點,乃為侵犯土地。)而反令一軟弱之中國,犧牲其主權?代表等敢言曰:此種解決方法,不論何方面提出,中國人民聞之,必大失望,大憤怒。當意大利為阜姆決裂,大會議且為之堅持到底,然則中國之提出山東問題,各大國反不表同情乎?要知山東問題,關於四萬萬人民未來之幸福,而遠東之和平與利益,皆繫於是也。
這一篇抗議書,比前次較為激烈,也是由中國專使陸徵祥等,情不能忍,不得已有此文牒,為聲明公理起見。無如世界中只論強弱,不論公道,任你舌敝唇焦,總敵不過強鄰氣焰,日本專使只付諸不睬,英、法、美各國,也袖手旁觀,怎能如意國專使,為了阜姆問題,退出和會,幾至決裂?後來仍由英、法、美三國代表,請意國代表再入和會,曲為調停,可見得中華積弱,事事遜人,為什麼軍閥政客,不思協力圖強,儘管爭權奪利,內訌不休哩?雖有晨鐘,喚不醒軍人癡夢,奈何?
即如上海南北和議,自從南方代表唐紹儀,宣言中止,停頓至一月有餘。江蘇督軍李純,苦心調護,提出辦法五條,請令雙方允准。見前回。唐代表尚因未得陝省確聞,逐日延宕。嗣經張瑞璣入陝報告,謂已確實停戰,江督李純,又邀同鄂、贛二省,迭電敦促。甚至上海五十三公團,聯成一氣,催迫南北總代表等,趕緊議定和局,方可一致對外。於是南方諸代表,也為環境所逼,未便再行停頓,乃於四月四日間,在唐總代表寓宅內,自開緊急會議,決定和議再開,函告北方總代表朱啟鈐等,約七日起,繼續開談。朱總代表當然照允。到了四月七日,兩總代表及各代表,又復齊集,先開談話會,核定會議程序,至晚未畢。越日,又復續核,大致粗了。代表中或主張扃門會議,免得人多語龐,徒滋紛擾,北代表多數贊成,惟南代表卻多數反對。結果是雙方協議,雖不必定要扃門,但除代表以外,閒人不得擅入。門外委警察嚴加邏守,慎重關防。自四月九日正式開議,南北代表,均將全部議題提出,互相討論。當時各守秘密,未曾宣佈。嗣逐日審查,集議了好幾日,惹得上海一般社會,統想探聽會議消息,是否就緒,怎奈會中諱莫如深,無從察悉。但據各通信社特別傳聞,只說南代表所提,計十三項,另附懸案六項,北代表所提,計大綱兩項,節目八項,討論結局,雙方議題,並作國會、軍政、財政、政治、善後、未決等六項。究竟一切底細,無人能詳,所有謠傳,無非捕風捉影,想像模糊呢。
延至五月初上,尚沒有甚麼確聞,大眾詫為異事。公事不妨公言,何必守此秘密。忽由都中傳出警電,乃是各校學生,為了巴黎和會中的山東問題,大起喧嘩,演成一種憤激手段,對付那親日派曹、章、陸三人。就中詳情,應該表白一番。從前中日各種合同,多經曹、章、陸三人署名,海內人士,已共目他為漢奸。就是留學日本諸學生,亦極力反對章宗祥。此次巴黎會議,中國專使陸徵祥等赴歐,道過日本,日人即向章問明陸意,章曾誇口道:「陸與我素來莫逆,諒不至有何梗議哩。」日人滿意而去。哪知徵祥去後,政府又續遣委員數人,如王正廷、顧維鈞等,輪流出席,在巴黎會議中,極力反抗山東問題,且致章與日本所訂之山東兩路合同,即濟順及高徐兩路。亦遭打擊。章恐無詞對日,乃暗與曹汝霖通信,擬運動政府,召回顧、王,自去代充委員。曹得信後,即力為設法,並召章回國,章便擬起程西歸。偏被上海時事新報,及東京時事新聞,探悉密情,驟然登出。留日諸中國學生,激起公憤,即欲發電攻章。因日本電報局不肯代拍,乃郵致上海各報館各機關各團體,請他宣佈,略云:頃據上海時事新報,及東京時事新聞載,章宗祥此次回國,入長外交,出席巴黎和平會議,改善中日和會關係,同人聞之,不勝駭異。章宗祥自使日以來,種種賣國行為,罄竹難書。幸今日暴德已倒,強權屈服,正義人道,風靡全球,吾大中華民國全體國民,方期於歐洲和平大會,戰勝惡魔,一雪國恥。苟兩報所載不虛,則是我政府受日奴運動,倒行逆施,以賣國專家,充外交總長,兼歐洲和平會議代表,勢非賣盡中國不止。同人一息尚存,極力反對,並將頸血濺之。貴報貴機關貴團體,素來仗義敢言,眾所共仰,伏乞喚起輿論,一致反對,庶么魔小丑,不容於光天化日之下,俾東方德意志,亦得受最後之裁判。中華民國幸甚,世界和平幸甚。
上海各報館,依電照登,曹、章兩人的密謀,越致揭露。章經此一阻,又欲逗留。適政府已傳電促歸,暫命參事官莊景珂代理,章不得不行。且默思到了京都,總有良法可圖,乃收拾行李,啟程歸國。至東京中央新橋車站,將挈愛妻陳氏登車,突有留學生數十人,踉蹌前來,趨近章前,佯為送行,隨口質問,歷數章在任時,經手若干借款,訂立若干密約,究有多少賣國錢帶了回去?章宗祥連忙搖首,極口抵賴。無如留學生不肯容情,竟起而攻,好似鳴鼓一般。章雖臉皮老厚,也不禁面紅頸赤,無詞可答。難免天良發現。幸虧日警從旁排解,方將一對好夫婦,送入車中。留學生尚在後大呼道:「章公使!章宗祥,汝欲賣國,何不賣妻?」妙語。章妻陳氏,聽了此言,更不覺愧憤交並,粉臉上現出紅雲,盈盈欲淚,只因車中行客甚多,未便發作,沒奈何隱忍不發。及車至神戶,捨陸乘船,官艙內分門別戶,彼此相隔。陳氏彥安,懷著滿腔鬱憤,不由的發洩出來,口口聲聲,怨及乃夫。章宗祥任她吵鬧,置諸不答。陳氏且泣且詈道:「我父母生了我身,本是一個清白女子,不幸嫁與了汝,受人污辱,汝想是該不該呢?」欲免人污,何如不嫁。章至此亦忍耐不住,反唇相譏道:「人家同我瞎鬧,還無足怪,難道汝為我妻,也來同我胡鬧麼?」陳氏道:「汝究竟賣國不賣國?」宗祥道:「汝不必問我。就使我是賣國,所得回扣,汝亦享用不少,何必多言。」不啻自招。陳氏尚嘮嘮叨叨的說了半夜,方才無聲,但已為同船客人,約略聽聞。及船已抵岸,陳氏而上,尚有慍色,悻悻上車去了。
章既入京,遂與曹汝霖、陸宗輿等,私下商議,還想調動顧、王,一意聯日。相傳曹汝霖計劃尤良。竟欲施用美人計,往餌顧維鈞。顧元配唐氏,即南方總代表唐紹儀女,適已病歿,尚未續娶,曹家有妹待字,汝霖因思許嫁維鈞,借妹力籠絡。或雲系曹女。可巧梁啟超出洋遊歷,即由曹浼梁作伐,與顧說合。梁依言,至法,急晤顧氏,極言:「曹家小妹,貌可傾城,才更山積,如肯與締姻,願出五十萬金,作為妝奩。」顧本來與曹異趨,聽到美人金錢四字,也覺得情為所迷,願從婚約。當時中外嘩傳,謂顧已加入親日派,與曹女訂婚。究竟後來是否如梁所言,得諧好事,小子也無從探悉,不過照有聞必錄的通例,直書所聞罷了。已而留日學生界中,復有一篇聲討賣國賊電文,傳達海內,原電如下:
歐洲議和大會,為我國生死存亡所關,凡我國人,應如何同心協力,共挽國權,乃專使方爭勝於域外,而權奸作祟於國中,旬日以來,賣國之謀,進行益力。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徐樹錚、靳雲鵬等,狼狽為奸,甘心媚日,跡其邇來所為罪狀,足以制國家之死命,約有二端,而以往之借款借械,賣路賣礦不計焉。略陳如下,冀共聲討。一曰掣專使之肘以媚日也。此次我國所派專使,尚能不辱國命力爭,日本因之大懷疑忌,始則用威嚇手段,冀制顧、王之發言,繼則行利誘主義,賄通曹、陸之內應。且使章宗祥回國運動,入長外交,以掣專使之肘。並豫先商議改竄已訂之中日秘約,以掩中外耳目,而彼諸賊,甘為虎倀。章氏既奉命西歸,曹、陸更效忠維謹,日前竟請當局電飭專使,對日讓步。夫中日之利害,極端相反,世所共知。吾國往日所被奪於日本之權利,方期挽救於壇坫。而乃遇事退讓,自甘屈服,豈非承認日本之霸權,而欲自儕於朝鮮乎?賣國之罪,夫豈容誅?此其罪狀一。二曰借邊防之名以親日也。年來北方軍閥之跋扈橫行,皆由徐樹錚、靳雲鵬等親日政策之所致,舉國權以易外款,殺同胞幾如草芥。全國父老,疾首痛心,而若輩迄無悔禍之意。近且大肆陰謀,借邊防為名,欲將參戰軍擴為九師十六混成旅,而與日人實行軍械同盟,將各省鐵路及兵工廠,抵借日款,並聘日人為教練官及技師。種種企圖,無非欲達其武力統一之目的。無論世界潮流,趨向和平,此等背逆時勢之舉,有百害而無一利。即使果如諸賊計劃,有萬一之效,而軍隊訓練之權,已操諸日人,兵器製造之廠,已屬於敵國,我國家尚能保其獨立耶?恐德人利用土耳其之故事,將復見於遠東。二次大戰,此其導火。既恣惡於現在,復貽禍於將來,諸賊之肉,其足食乎?此其罪狀二。凡茲二事,僅舉大端,其他違法不軌之行,諒為國人所共睹。
同人等遊學以來,鮮問內政,惟事涉對外,有損國權,則筆伐口誅,不遺餘力。矧諸賊近日賣國之罪,彰明較著,良心所逼,安敢緘默。用特舉其事實,訴諸國人,所望全國父老昆季,速籌對待國賊之法,安內攘外,鹹繫乎此。蓋共和國家,民為主體,朝有奸人,而野無志士,將見國家遂即淪亡,而國民無力之譏,永蒙羞於歷史矣。
為這一電,激起北京學生的公憤,紛紛聚議,計在嚴拒賣國賊,並保全青島領土權,當由北京大學發起,即於五月三日下午,召集本校學生,全體會議。先是北京各學校已互相商議,定期在五月七日國恥紀念,會集天安門為大示威的運動,旋接得留學生通電,並聞青島問題將讓歸日本,乃急不暇待,就由北京大學為首倡,群集法科大禮堂,會議進行辦法四條:(一)是聯合各界,一致力爭。(二)是通電巴黎專使,堅持不簽字。(三)是通電各省,於五月七日國恥紀念,舉行遊街示威運動。(四)是決定星期日即四日,齊集天安門,舉行學界之大示威。當下有幾個資格較深的學生,登台演說,慷慨激昂,聲淚俱下。就中有法科學生謝紹敏,悲憤填胸,竟勃然登台,用中指放入口內,將牙一咬,指破血流,當即扯碎衣襟,取指血書成四大字,揭示大眾,眾目睽睽,望將過去,乃是「還我青島」一語。彼此越加感動,鼓掌聲,萬歲聲,相繼迭起,表現一種淒涼悲壯的氣象。嗣又遍發傳單,知照各校,與約翌日上午,邀請各校代表,借法政專門學校為會議場,集議進行辦法。各校接著傳單,無不贊成。轉眼間已隔一宵,法政專門學校已騰出臨時會所,專候各校代表到來,霎時間各校代表,聯翩趨至,共計得數十人。學校亦約十數,校名列後:
北京大學法政專門學校高等師範學校中國大學
朝陽大學工業專門學校警官學校農業學校匯文大學鐵路管理學校醫學專門學校稅務學校民國大學
數校代表齊集,當場會議,如何演說,如何散佈旗幟,如何經過各使館,表示請求,如何到曹汝霖住宅,與他力爭。一面預定秩序,各守紀律。至日將晌午,已經議畢,隨即分頭散去,趕製小白旗,且約下午二時,至天安門會齊。未幾已是午後,天安門橋南,先豎起一張大白旗來,上書一聯語云:
賣國求榮,早知曹瞞遺種碑無字。
傾心媚外,不期章-餘孽死有頭。
末行又寫著一二十字,乃是北京學界挽賣國賊曹汝霖、章宗祥遺臭千古。這一張大旗下面,又有小白旗數十面,旗上寫著或為「取消二十一款」,或為「誓死力爭」,或為「保我主權」,或為「勿作五分鍾愛國心」,或為「爭回青島方罷休」,或為「寧為玉碎,勿為瓦全」,或為「頭可斷,青島不可失」。種種字樣,不可勝紀。就是謝紹敏的「還我青島」的血書,也懸掛在內。還有一班小學生,站立道旁,手中都高執白旗,大小不一,有用布質,有用紙質。旗上所書,無非是「賣國賊曹汝霖」,「賣國賊章宗祥」,小子有詩為證道:
甘將領土贈東鄰,賣國奸徒太不仁。
莫怪青年多越俎,興亡原系匹夫身。
各校學生,陸續馳集,差不多有三千人。欲知眾學生行止如何,待至下回再表。
內地有上海之和議,外洋有巴黎之和會,全球人士,各有厭戰求和之思想。而我國武夫,乃多以挑釁為得計,不願言和,是何肺腸,甘令兵民之送死乎?上海和議,停頓至一月有餘,重以環境之敦促,勉強續議。所有議案,各守秘密,識者已慮其不足示誠,無能為役矣。至若章、曹之一意親日,為虎作倀,雖未必如傳聞之甚,而作奸牟利,見好強鄰,要不得謂其真無此事也。留日諸學界,及北京各校學生,或傳電,或集會,奔走呼號,代鳴不平,人心未死,民氣猶存,吾國之所以不亡者,賴有此耳。然徒爭一時之意氣,未能為最後之維持,寧非即五分鐘之愛國心耶?
學生勉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