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茶牌子上面開著茶葉的名兒以及價錢,這南邊人看了看,「給我來一壺毛峰吧。」「毛峰一壺啊!」時間不大把茶壺茶碗都給拿來了。人家這兒也講究江西景德鎮細瓷的茶碗,擦得繃亮繃亮的。夥計還拿個黑托盤,放著四樣東西:黑瓜籽,白瓜籽,落花生,還有糖塊兒。這人看了看,「我說夥計,你們這格裡可有檳榔嗎?」「你說清楚點兒,什麼?」「檳榔。」「檳榔哪?」「噢,對了。」「有有有,你要多少?」「給我也來一盤。」「哎,好。」檳榔一盤,給端來了往這兒一擺,把水給倒上,夥計退下去了。這位把水端起來,吧咂了一口,「果然是好茶,好茶呀!」嗑著瓜籽,吃著零食,喝著茶水,二郎腿一擔,腦瓜晃著往街上看。童林雖然跟他坐對面,素不相識也沒什麼話好說,照樣想自己的心事。這個人坐穩當還沒喝一碗水呢,又聽樓下喊:「樓上讓座!」登……又上來一位,童林一看他,好懸沒樂倒,什麼原因呢?跟個水缸差不多少:
高了不滿五尺,粗了三尺掛零,真像個大水缸哪,短粗通粗的,肉頭肉腦沒脖子,整個蹲到膠子上了。此人長的娃娃臉,通紅瓦亮,兩道白眼眉,塌鼻子,大鼻子頭,通紅的嘴唇,掩口的白鬍鬚。因為天冷頭上戴著暖帽,身上披棉袍,腳穿棉鞋,腰裡煞著帶子,手裡還拎著個包。特別他這個後背也不知背的什麼東西,鼓鼓囊囊,你怎麼看,這個人怎麼像個土地佬。
不但童林瞅著樂,是樓上喝茶的主,都掩口而笑。但是這個老者挺喜興,見誰沖誰笑,哈……啊呀客人真不少,這我坐哪呢?啊呀,我得踅摸踅摸,哎就這兒吧,就挨著這個剛才進來的大酒糟鼻子頭,來了個背對背,坐下了。夥計擦抹桌案就問:「老爺子,您喝點兒什麼?」「啊呀你看什麼好就隨便給我來一壺,我這個人喝水呀也不那麼講究,今兒渴了,就在這幾解解渴就行。」「好-,我也給您沏毛峰一壺。」「管他毛峰不毛峰的,好喝就行。」夥計照樣沏了一壺水,放到桌上,把碗揩淨,擺了四個碟。這老者還挺客氣,「您忙著,我喝著。」夥計說:「老爺子,你要有用我之處,你喊我一聲,我隨叫隨到。」「好-你忙你的。」這老者一隻腳蹬著凳子,另一隻腳踏著地,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嗯,果然是名不虛傳。太和樓,太和樓,真是有這麼一號啊!童叟無欺,真材實料,這倆錢呀不白花。登格稜,登格稜……」他唱上了。大伙瞅著更樂了,弄了半天,這老頭有點瘋瘋顛顛。童林哪看了幾眼,也覺著好笑,仍然想自己的心事,突然他的眼光就落到桌上了。對面這大酒糟鼻子頭,在這兒玩花活哪,那位說玩什麼花活?不是在他眼前擺著五個碟兒嗎?黑瓜籽,白瓜籽,糖塊,落花生,還有一盤檳榔,這檳榔他不吃,拿這兩手指頭碾著檳榔。這種東西挺堅硬,能碾得動嗎?就見這位大拇指和食指扣到一塊兒,這麼一使勁,再看:把這檳榔碾成粉碎,變成碎末了。這人一伸手,又拿了一個,一碾又成了個碎粉,他沒事碾這個。童林這麼一看:「喲,這位弄了半天是位了不起的高人,他手上真有功夫啊!這要沒有擊石如粉的本領,沒有鷹爪力內家子的功夫,豈能碾得動啊?他是誰?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難道說偷老劍客金元的鐵條,與此人有關?不然的話他為什麼單坐在我的對面?而且當著我的面顯露絕藝?這是為什麼?」但是童林又一想:「且慢,天子腳下,大邦之地,藏龍臥虎,三教九流啊,什麼人沒有?難道人家就不興碾檳榔?就不興在這兒練練功?你怎麼見得他就是偷鐵條的賊呢?」無憑無據童林怎麼敢貿然去賴人家呢?但是海川就對他注了意了。童林的眼睛不離開這個人的臉,上一眼,下一眼,仔細看著。可正在這時候呢,坐在這酒糟鼻子後邊那小老頭,轉過身來了,探著頭往這桌上看著,正好瞅著他碾檳榔,這小老頭一邊捻著鬍鬚瞅著,一邊笑。一時他這檳榔也碾完了,大酒糟鼻子頭還說呢:「一個二個,三十六個。哈哈哈!」挺得意,那意思是我一口氣碾碎了三十六個檳榔。那小老頭說話了:「三十六個一點兒也不差,我都給你查著數呢。我請問你這身上怎麼出來三十六個窟窿?」「啊!」酒糟鼻子一愣,把自個的皮袍拽過來,「喲!」這皮袍上成了篩子了,上邊有三十六個窟窿眼兒,都是那胖老頭拿手指頭給擰的。這酒糟鼻子頭說:「毫無知覺呀。」童林這麼一看,哎喲,今天是高人大聚會,顯見著這小老頭這功夫又高了一塊,他會綿絲掌的能耐,柔中透剛,剛中帶柔,不然能把這袍子捅三十多個窟窿嗎?別看碾這硬東西可以,整治這軟和東西不容易。咱打個比方說,說我有力氣,能擲鐵餅,能扔鉛球,我一扔多遠,要給你張紙你扔扔,你有勁未必能把這紙扔出多遠去。這跟這個道理是大同小異呀。
咱們單說這個酒糟鼻子頭,一看衣服被人家捅了三十多個眼兒,不由得勃然大怒,啪——把桌子一拍,「唔呀,你個混賬王八羔子,你個臭豆腐,臭老婆娘養的!你竟敢捅我的衣服,在此挑鬥於我,我跟你拼了。」說著話捋胳膊挽袖子要伸手。那胖老頭一樂,拍拍他的肩膀,「哎哎,小點聲兒,酒坊茶肆,就是五方雜地,什麼人都有,樓上這麼多人,你跟我這一吹鬍子瞪眼,不怕人家恥笑嗎?尤其你這個歲數我這個年紀,咱倆二百來歲打到一塊兒,讓人家笑掉大牙,不服咱們找個地方,喝完水咱們就走,這麼大北京城,肅靜處有的是,到那塊比試較量怎麼樣?」「好勒,我聽你的。」這兩人忙三火四喝了兩碗水把賬錢給了。這大酒糟鼻子頭前帶路,下了這太和樓;小老頭不慌不忙把夥計叫過來也算了賬,從樓上下來。童林聽得清楚,又看在眼裡,心中一轉個兒,這兩位都不簡單,我得認識認識,不然的話,因為這件事,他們倆若是二虎相爭必有一傷,讓我趕上了,我得給解和解和,另外我交個朋友。「夥計,算賬。」夥計趕緊跑過來,「喲,童俠客,您沒喝好吧?」「改日再喝,我有點兒事。」童海川把塊銀子往桌上一擱。夥計一瞅,「這銀子太多,用不了這些。」「剩下給小櫃兒吧。」「謝謝童俠客賞小櫃兒了。」「謝——」
童林提棉袍下了茶樓,等來到街上一看:這兩人還走得不太遠,正在前邊。大個酒糟鼻子在前,矬老頭在後頭跟著,童林也在後頭跟著。就說這酒糟鼻子頭老者,一直出了北京的西直門,還往前走。在前面有一塊開闊地,周圍不少樹木,雖然是冬天,沒有樹葉,但是也能遮擋行人的視線。就見這個人東瞅瞅,西瞧瞧,行人不多,好地方,他進了樹林了,停身站住,轉過身來等那矬老頭。這會兒這小老頭也到了樹林了,往這酒糟鼻子面前一站,「哈哈哈,怎麼,你把我領到這兒來要決一死戰不成?」「唔呀,我就問一問你,為什麼碾我的衣服?把我的衣服給弄壞。」小矬老頭一聽,怡然大笑,「哈哈哈,我說你真是明白人說糊塗話。未曾問我之前你先問問你自己,你幹得那點什麼事?噢,特為多要一盤棋榔,那玩藝兒瞞得過誰呀?不就是一種藥材嗎?就是它堅硬,這玩藝兒吃了能消食化氣。你呀要檳榔是假,實質上你顯能耐是真,顯你手上有功夫,會鷹爪力,會硬氣功,不就是為了顯示顯示嗎?我告訴你,我一生就反對這種人。有麝自來香,何必大風揚。沒人捧嗎,自己捧自己,這種人是無恥之極!就是你,我為了教訓教訓你,故此這才在你身後碾你的衣服,給你碾了這麼多的眼兒。這是教育你小孩子成人,往後多懂得點事,省得在人前丟醜。明白嗎?」「唔呀!」酒糟鼻子一聽可氣壞了。我都七八十歲了,我是小孩兒,你可把我罵苦了,「混賬王八羔子,我今天跟你完不了。你是什麼人?」「我是什麼人哪,肉人,從頭到腳渾身上下全是肉,沒摻混。」「我問你叫什麼名字。」「有名有姓,現在先不跟你說,等你服輸認了罪,保證往後不幹這種討人嫌的事,我才能說。」「唔呀,混賬東西氣死我了!」這南方人說到這兒,往前一縱,奔起來就是一掌。小老頭兒往旁邊一閃身。他過來又一腳,老頭又一閃身。三弄兩弄,兩人打起來了,各使絕藝呀,就在這片樹林裡頭展開了一場決戰。
單表童林,早就來了,海川躲到一棵大樹後頭,偷眼看著。兩人所說的話,童林全聽見了,待等伸上手了,海川定睛觀瞧,不由得大吃了一驚!為什麼?一瞅這兩個人武藝太高了,兩個人全都拿出了絕招了。那個大個的使的掌法叫大力金剛掌,外加著鷹爪力的功夫;這小個的使的是綿絲掌,另外也帶著鷹爪力的功夫。你看起來那個大個佔了「猛」字,小老頭佔個「柔」字。這兩人一對到一塊兒,真是上山虎遇見了下山虎,雲中龍遇上霧中龍,針尖對了麥芒了。打得這個好看就甭提了。你別看那小個的老頭長得又粗又胖,身子骨特別靈便,往上一縱,就兩丈來高,在地下一落聲息皆無,跟個棉花球似的,滿地亂滾。那個大個的雙掌呼呼掛風,真要打到人身上,當時就得骨斷筋折呀!可兩個人打了五十多個回合,沒分輸贏勝敗。怎麼童林不去勸哪?因為童林心裡有底,一看他倆的能耐,一半會兒分不出輸贏來。童林惦著在這兒多學學。海川就是這麼個人,不放棄任何學習機會,發現有絕招了,他是非學不可。就這麼一會兒童林又長了不少見識,啊這招是這麼使的,啊這腿是這麼使的,如果這招數擱到我身上我也這麼使。你看他這心有多麼重啊,故此童林沒言語。可是這兩個人打到五十多個回合沒有分上下呀。這個酒糟鼻子沉不住氣了,虛晃一招跳出圈兒外,「唔呀,我說混賬王八羔子,我們兩個不要比拳腳了,要比一比兵刃。」說罷比兵刃,他把衣服撩起來,從懷裡拽出一條特殊的傢伙。童林一看認得:鏈子點穴橛。橛是什麼樣的?就像那桿面杖差不多,尺寸在一尺五左右,粗細就是桿面杖那麼粗,在正中央有個鋼環,在使喚的時候,把中指套到鋼環裡頭,把這個鐵棍托到手心裡,用手指頭一撥拉,它轉個,兩頭是慢圓形的尖兒,這種東西叫雙橛。但是加上鏈子呢,把它倆連到一塊兒就叫鏈子雙橛。再看這個鏈子能有一丈多長,用烏金製造的,珵明鑠亮,一個頭上有鉤,掛在那雙橛的環上頭。童海川心中暗想,這位可夠厲害的,使鏈子橛的,在當今綠林之中還不多見。因為這玩藝兒不好練,練不好就把自己碰了。可見這位有獨到的功夫。可他一拽鏈子嘩啦這麼一響,胖老頭跳出圈外,「喲,急了?要動兵刃。你有我何嘗沒有,這能唬住誰?你等一會兒。」再看這老頭把後邊的衣服撩起來,鏘鋃鋃——拽出這對兵刃更特殊,什麼玩藝兒?是一對大鐃鈸。你就看戲台上那大釵,嘩嘩一碰,光光響亮,就是那玩藝兒。但他這個不是樂器,這是兵刃,份量比那沉得多。這傢伙能有小鍋蓋大小,轉圈兒都是刃啊,珵明鑠亮,在這肚臍這兒也有環。胖老頭再一伸手也拽出一根鏈子來,這根鏈子雪白瓦亮,上邊帶倆鉤,把這對鐃鈸給掛住,一頭一個。你看這新鮮嗎?這倆人特殊,使的傢伙也個別。就見這胖老頭鐃鈸掛好之後,往一塊兒一碰,嚓——嚓——嚓鈴鈴鈴!「來吧,不服,咱們今兒個打到天黑,天黑不分輸贏咱倆戰到天亮,連軸轉。不吃、不喝、不睡、不拉、不尿,哪個要是尿呢,哪個就算輸。」「唔呀,我要奉陪到底!看橛!」嗖——這橛尖沖胖老頭面門就點來了。胖老頭說聲「來得好!」用單手鈸往外一架,辟——嚓啷——童林就覺這耳朵嗡——這聲太刺耳了,能傳出多遠去!火星四冒!他撥出橛去之後,右手一掄,大飛-立刻就過去,嚓——立著就當刀使喚,劈在腦袋上頭,腦袋就得開花。再看那酒糟鼻子往下一縮頭,把他飛鈸躲過,鏈子雙橛走下盤,嘩啦一聲,砍這胖老頭的雙腿;胖老頭腳尖點地往空中一縱,這橛走空了。這胖老頭往下落的時候,飛鈸隨著身子落下來,並在一塊兒奔酒糟鼻子便劈,酒糟鼻子往旁邊一閃身,雙鈸走空,正好劈在地上。現在正好是二月,還沒開化,北京的天還比較冷。你說這雙鈸落到地上,卡叭一聲,劈進有半尺多深。這要劈到人身上還受得了?胖老頭把飛鈸帶回來,變換招數,兩個人就戰在一處。這個打呀,仍然是勢均力敵,不分上下。童林哪越看越入神,忘記了寒冷,忘記了吃飯。童海川都看傻了眼了!一邊看著,想起了老劍客金元跟他說的話:你呀不能光練雙鉞,十八般兵刃,其他的武器你也學著練。」這不來了嗎?人家都是使鏈子傢伙的,我不會,要這麼一看這吃功夫勁,比我的雙鉞也不次啊!童林大腦飛快的轉動,把這些招數牢牢地記住。正在這個時候,耳輪中就聽:嚓啦——嚓啦——海川一機靈!仔細一看,壞了,弄了半天他倆使的都是帶鏈子的東西,一個沒注意,兩件兵刃攪在一處,鏈子把燒鈸的腦袋給攀住了,誰也拽不回去。「唔呀你給我!」「你給我!」「唔呀你撒手!」「我才不撒手呢,你撒手!」這兩個人互相往回奪兵刃。這回該較力氣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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