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營巢招燕侶解佩情殷 閉戶斷鴻音掇梯心冷 文 / 吳航野客
詞曰:
梁裝玳瑁待雙棲,花外兼泥,柳外兼泥。輕羅剪掛畫樓西。神度香閨,影傍香閨。掩巢倏變武陵溪。換卻新題,出個難題。尋群無翼逐高低。空費癡迷,猶自癡迷。
右調《一剪梅》
且說雲娥自得生實學後,一片憐才深心固結不解。有時挑燈獨坐,有時倚枕尋思,總在此窗稿中賞玩不已。遂自想道:「人才之遇,自古為難。或南北地天,他山遙隔;或形骸咫尺,對面乖離。即使兩美相逢,情懷備屬,而屏佳姻緣早已締結者比比。今吾有此奇逢,且在隔鄰之下,倘不及時蘿附,不亦當面錯過乎?」思相已切,願望彌深。
一日,又與愛月登樓玩景,鐵見窗前紫燕雙飛,掠簾上下。俯眺駐春園景色,不覺亦爽然。遂呼愛月道:「我昨有紅羅一幅,系臘帕一方,並那筆墨端硯,可代我取將出來。」愛月聞言,取過文具、羅帕,登樓付與雲娥,仍下樓而去。雲娥便將雙燕為題賦詩一首,書於帕上。書畢,將羅帕包著琥珀墜,執在手上,遠望躊躇,沉吟半晌。
正玩景間,忽聽琴聲裊裊,低頭一看,見生在花下端坐鼓琴。雲娥此際,不禁神怡心動,遂將羅帕所題的詩拋將下去。生正在鼓琴,出於不意,見之愕然,遂停琴韻,看是何物。拾將起來展開一看,見那帕上題詩一首,上書道:
綠雲倩剪舞春衣,斜拂紅梨度翠微。
紅雨捲簾情脈脈,輕風歷檻影依依。
妝樓愛結同心夢,畫閣曾期比翼歸。
縱有煙波分去路,遲君一水伴于飛。
蕉樓曾浣雪雲娥氏題
生看畢,拍案叫絕。急舉頭致謝雲娥,雲娥不意他舉頭瞧見,不覺臉帶微紅,掩窗而下。
及到房中,如有所失,誰是低頭弄指環耳。愛月在旁問道:「小姐對景漫吟,自舒懷抱,西鄰有宋玉,獨不知乎?」雲娥聞言,只是低眉兀坐。愛月知其有所思,中途盤問。雲娥不必諱,遂將擲帕之事對愛月說知。愛月道:「如今休得耽誤,小姐有心在那隔鄰公子,可急修書招之。」雲娥聽了,不覺發嗔,答道:「安有此事!如彼才貌,怎不教人想慕?坐視無媒,恐為高才捷足所奪,後來追悔無益於事,故雖一時行投贈之私,實為終身訂,靡他之意。豈容弄丑,致壞芳名?且日下正值秋令,已近場期,日在樓頭纏擾,寧不亂彼精神,致荒舉業?自今以後,吾不復登樓矣。」是後與黃生遂絕消息,並愛月亦不令其往來出入。
生一片癡情,日在樓頭佇望,竟日望餐廢寢,直至累月,不見美人影響。無間可尋,心中但有鬱悶而已。日挨一日,愈見癡迷,只剩懨懨一命。雲娥與愛月以不登樓眺望,故全然不知。
生久不見,心內愈堅,日則忘食,夜則忘寢,兀坐書房中細思,無計可施。念及歐陽生與吾至交,不若和他相議,或且別有良策,得以通情。縱使玉人知道,料不怪我輕狂。但此事雖非一人可為,豈同容易?譬之飲水,冷暖只許自知,問計何益?吾之心病,必得崑崙、磨勒一流人方能醫得。歐陽生雖我同窗莫逆,茲尚未知回家,又以槐黃期近,必勸我向蠢簡埋頭。若對他說出隱情,不但不代我設謀,反有許多頭巾話,不如勿與他言是好。
又挨久之,愈無聊賴,及自忖道:「我今日為情所感,幾至殞生,若無知道,豈不誤了玉人?」算計已定,遂強勉修書一封,令墨童致於歐陽生處。
歐接書在手,便問墨童道:「汝相公在家勒修學業,定然進益。吾客楚中,昨日初返,汝相公如何得知,便致書來?」墨童道:「相公抱病月餘,心神恍惚,自言自語,不知什麼症。今叫我送書來此。」生見書,拆開讀畢,即奔見生。
黃生便將雲娥使愛月來到書房、竊去窗稿一一告知,並以羅帕所題之詩以示歐生,乃道:「未知佳人何意,以後音跡不通,欲不關情,總不可得,近成重病。致書於兄,主來為弟籌畫。」歐見說,遂把羅帕展開一看。讀畢驚起叫絕曰:「世間安有此閨中名士!如此多情,怎不叫人癡死!怪不得足下傾心。但此事明明有據,成就可期,以後不得佳音,在彼或恐足下馳神癡想,以荒舉業,故絕往來.欲足下稍斷此種念頭,暫潛蹤跡,亦未可知。依弟愚見,足下正當勵志秋闈,搶魁占解,洞房金榜,小登大登兩得之矣,何自苦乃爾?」黃生聽了半晌,遂對歐陽生道:「知己愛我良深,謀我實至,弟聽兄言,自此悟矣,癡何為哉?」
自是,黃生寢疾日覺漸癒,未歷多時而場期已屆。歐、黃二生各論進場。
卻說黃生入閨,在坐捨中搦管沉吟,忽憶雲娥,淒然欲淚,神思迷離,不期舊疾復作,將一座場臣認作蕉樓兩離恨天矣,遂伏案而臥。須臾驚覺,鼓已四下矣。乃強起操筆,一卷具書完整,直至二三場畢。
生急欲謀歸,歐陽生曰:「回家甚易,為路無多。但歸得佳人,一傾素心,因為快事。萬一音跡仍疏,芳顏莫晤,豈不反添悶腸?依弟之見,不如在此等候捷音之為意也。」黃生道:「任難見面,即癡死我駐春園花下、昔日彈琴贈帕處,也是所甘心瞑目。那可睽違兩下,各天一方,彼此同歎?」歐生見他如此,只得依他。生遂別歐陽而歸。
一日抵家,入門進內,無遑戒飭行李,即連忙步至駐春園,向隔牆蕉樓一望。不期愛月正在登樓,推窗忽見飛雁,排列如字,天上翱翔,愛月遂呼道:「小姐呵,可急上樓來望一望。」雲娥見是愛月呼聲,便自登樓,步三樓窗,向窗外看去。只見橫飛雁排列成行,遂高聲呼道:「雁何無人投字寄來?」生正在樓下尋芳,忽聞雲娥有這話,因向樓前應道:「小姐如此多情,教小生怎生消受得起!」生在樓下,目定雲娥。雲娥低頭俯視去,見生容貌憔悴、消瘦,知其秋試初歸。細玩其客,心甚憐惜。乃命愛月掩窗,向生微笑,實不忍去。無如愛月將窗欲掩,只得步下樓來。
生於斯時不禁心醉,樓下獨立移時,徘徊自遣,轉覺無聊。歸到亭中,愈見淒然不安,竟為淚下。因想佳人玉貌,本當配合得其人,況投來錦字,可見有心。今日望雁傳詞,芳心畢露,低頭微笑,無可如何,一天好事,坐視不諧,悲深欲絕。猶自勉強拂幾拈毫,成二首絕句,置於几上。詩云:
青青雙淚拭還流,萬種幽懷注小樓。
對影不堪沉影去,斜陽空倚石欄秋。
忍將舊事付寒流,月郎風清一倚樓。
蕉葉尚知憐寂寞,聲聲窗外伴悲秋。
生吟畢,天色已晚,悶坐書房,孤燈獨對,一夜無眠。東方既白,尚自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