蕩寇志--第一百三十九回 雲天彪進春秋大論 陳希真修慧命真傳 文 / 俞萬春
話說天子召見張叔夜、雲天彪、陳希真三人,問道:「宋江等巨寇已就蕩平,四方安樂,但奸人潛匿,何處無之。聯恐此輩乘間再發,所宜預定良策,以圖永奠。」張叔夜等一齊俯伏奏對道:「宋江之亂,因文臣失御於前,武臣玩寇於繼,因循坐誤,遂成大患。今陛下聖明,文臣武將,盡選賢能,治法精嚴,教化大行。從此金湯鞏固,盜賊消除。如陛下治益求精,應如何加意辦理之處,臣等謹遵。」天子道:「朕意欲查明從前各盜占踞深山窮谷之處,再行勘明基址,隨地制宜,設官備兵。如有後起宵小,俾知國法森嚴,無從聚跡。且兵為民之衛,足兵亦政之大經。朕意欲著雲天彪前往各地,相機辦理,務期章程盡善而止。」張叔夜等均稱聖議至是。天彪謝恩領旨,隨保刑部侍郎畢應元、天章閣直學士范成龍、諫議大夫孔厚為參贊。天子准奏。
叔夜、希真與天彪一齊出宮,先查明前經用兵,及疊次聚盜各山,開單奏明:「天彪帶領畢應元、范成龍、孔厚辭駕起行,在京文武各官出城相送。天彪先將北門外元陽谷形勢查勘一番。元陽谷經張叔夜辦理,一切-煌炮台,營兵額數,無不如法,應無庸再議。天彪遂與畢應元等一同出京,一路接站行止,地方官迎送。不日到了梁山泊,先坐落鄆城行台。」
原來梁山前面水泊,經徐槐填平,大半盡為陸地。此時梁山平定,這一片地畝任居民管業。那些居民卻在鄆城縣具呈,請仍復開通各港,以為漁業。府縣持議不決。適逢欽差雲公到來查勘地址,府縣官便將此議上稟。天彪聽畢,便與畢應元、范成龍、孔厚同去踏勘。天彪叫范成龍丈量了地畝,便命吊提從前梁山泊漁戶租稅冊子,交與范成龍核算。范成龍細細較算,便對天彪道:「此地若改為田畝,其租稅正與漁戶相當。」天彪道:「是了。從前梁山所以多寇盜者,為水泊內叉港太多,奸人易於藏匿,出沒無常故也。今改為田畝,其利相當,而無藏奸之弊,又何苦而必欲開港業漁哉?」便命那班居民開墾地畝,又為他們相度地勢,經理溝渠。不數年間,良田萬頃,民賴其利,因呼為「雲公田」。
且說當時天彪經劃田畝畢,便同三位參贊進了梁山。只見那三座關門及左右等關,樓垣盡皆毀損,一切-煌炮台亦皆殘缺。當時原擬削平地址,因兵役勞頓,而此又系不急之務,所以置之不動。天彪將前後細細的閱視了一轉,便道:「此關不但無須毀拆,而且可以再加修理。」畢應元請問其故。天彪道:「我看此地大宜建營設官,以杜盜源。既要設營,這些關樓-煌,都是有用之物了。」畢應元稱是,便道:「此處地形遼闊,既要設營,必須多置兵丁,須得先將糧餉先行籌劃。」天彪便與范成龍將裡裡外外所有出產,通盤查核了一番,便與畢應元、孔厚共議,將梁山泊改為梁山營,設兵馬都監一員,防禦使二員,提轄四員,兵丁三千二百名,又設督糧理事通判一員,巡檢一員。所有關內寨柵,大兵進剿時,已焚燬大半,今俱為補築。後水泊未經填塞,仍聽百姓捕漁為業。梁山經劃已定,先行恭折奏聞,又教畢應元分往鉅野縣去閱視麟山,孔厚分往寇州去閱視枯樹山。
不數日,畢應無從麟山轉來,對天彪道:「麟山一區,高鉅野縣城四十五里,地形遼闊,卻與滿家營相呼應,可於此處設提轄一員,置兵四百名,可以永遠奠安。」天彪依議。又不數日,孔厚從枯樹山轉來,對天彪道:「查得枯樹山一區,山形險阻,雖為聚盜之所,但未能容受多人,又且逼近州城,苟營汛兵捕率真辦事,何至疏虞。為今之計,可酌撥寇州兵一百二十名屯紮於此,以便呼應。」天彪依議,當即奏聞訖,便將梁山營裡應如何修理之法,交代了曹州府及鄆城縣。
天彪與畢應元等就從梁山起行,繞道過紫蓋山。查看紫蓋山形勢,四面孤懸,乃是小盜出沒之所,大盜斷難容足,笑火萬城、王良當時佔據此地,毫無識見,便議置立幾處-煌譙樓而去。路經對影山,天彪遙遙望見山形險峻,便道:「這山卻是大盜盤踞之地,倒須細細閱看一番。」當時一行人馬徐徐前行,到了山邊,天彪吩咐儀從退後,自己與畢應元輕騎簡從,登山四面觀看,果然崖谷崢嶸,地形險要。天彪看了一回,便與畢應元等議設營弁。議畢,便再去相地安營。原來這山地形雖險,水口卻老大不便,若使一月不雨,千軍萬馬可以活活的渴死。天彪道:「如此看來,此山亦非要地也。」便罷設營之議,僅於四面要道置設-煌,添汛兵數十名。
當時辦理已畢,一行人馬離了對影山,向東進發。早有青雲、新柳、猿臂三營官員出來迎接。天彪進營,到三處逐一閱看,所有一切寨柵門關,土-城郭,炮台-煌,經陳希真辦理妥善。惟當時為防堵強寇起見,三營兵丁額數,合計得八萬有零,及泰安、新泰、萊蕪三處平定之後,陸續裁汰,尚有二萬名。天彪困與畢應元等商議,就此抽出三千二百名,移置梁山營,以充兵額之數。此地尚有一萬六千八百名,猿臂寨設兵四千名,青雲營、新柳營各設兵三千名,余六千八百名,分置沂州府各屬縣下編收,統俟瘡痍平復,再行陸續抽退。查得青雲營有磁窯一局,先歸青雲營徵收租稅,後劃歸沂州府蘭山縣徵收,今將各窯戶編查清楚,特設巡檢一員,督理窯務,官名理窯巡檢。余俱悉照舊章,無須更改。
大彪等即日起行,不回到了青州清真營。此時清真營內所有登、萊、青三府戍兵,已盡行撤回。天彪查點了本營兵丁,原來這些兵丁,當時原系各路召募的鄉勇充當。今日查問,內中有願歸農改業者聽之,其有願充兵卒者收入兵了冊,共計得八千名。便議清真營置設兵了二千名,營中原設有防禦官,今仍其舊。便與畢應元、范成龍、孔厚分巡二龍山、白虎山、清風嶺、桃花山。巡視畢,四人會議:二龍山設防禦使一員,兵了八百名;白虎山設提轄一名,兵丁五百名;桃花山亦設提轄一員,兵丁六百名;惟查清風嶺舊設文武知寨各一員,今已廢,天彪便議復設武知寨一員,兵了一千二百名,其文知寨一缺不必復設。此回營兵丁,即以清真營羨額之兵充數。尚有羨額兵二千九百名,就分置泰安之秦封山、新泰之望蒙山、萊蕪之天長山。其召家村、正一村兩處,俱已撤散,無庸復議。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均分發各營授職。
安派完畢,天彪等就從青州起行,一路上觀看形勢,凡遇山林險阻,可以藏奸之所,雖未經盜賊佔據,亦為經理一番。順路到登州府查勘,登雲山台峪卻是海疆要害,便議改為登雲衛,設防禦使一員,撥登州兵四百名駐紮防守。就將海疆各衛所一齊整頓一番,所有營汛墩煌,一一修理復舊。便駕海艦巨舶,出海口,渡洋面,但見各島嶼星羅棋布,洪濤萬頃,蛟宮鯨窟,出沒煙霧之中。天彪一路觀看,長風迅利,直達天津,又將各衛所閱視一番。順道至遼疆經略府,去謁見種師道。師生相見,有何不喜。當時種師道以欽差大臣之禮待天彪及畢應元諸人,設筵相待,席間說些天子聖明,四海清平的話。雲天彪將現在奉命查勘各處地址,今已將山東一區如此如此的經劃說了一遍,便請教老師指示。種師道都一一點頭稱好。眾人暢談一切,盡歡而散。
次日,天彪辭別了種師道,率領畢應元、范成龍、孔厚一同起行,便往飲馬川去查勘地址。只見青山回抱,綠水灣環,當時大盜盤踞,此刻遊人玩賞,說不盡那樓閣連雲,人煙繁集。天彪看了一番,便對畢應元道:「我看此處無須置兵,只須設立巡檢一員足矣。」應元稱是。便將飲馬州改為飲馬司,置設巡檢一員而去。便到了鹽山,只見兵燙之後,敗壘遺柵,木焦石裂之狀,彷彿猶存。天彪與畢應元等巡視一番,又派范成龍去分巡蛇角嶺,孔厚去分巡虎翼山。不數日都轉來,一同會議,便將這三座山都改為營寨,各設立防禦使一員,兵丁六百名。因將河北所有一應山林險阻都查明了,或設汛,或置營。
繞轉大名府,跨過黃河,到了江南。先將徐州芒碭山一區查勘。芒碭山岡巒起伏,雲氣聯綿,實為險阻之地,便議於此設立游擊一員,兵丁二千四百名。天彪便教畢應元去巡視黃門山,孔厚、范成龍去分巡各山。天彪親去巡視冷艷山,只見冷艷山四面墩煌營汛,一一如法。原來是雲太公在日,稟明當官設的。天彪見了,不覺愴然,便一依太公的經劃,又添設了三座-煌,將冷艷山改為冷艷營,置防禦使一員,兵丁一千二百名。不數日,畢應元自黃門山轉來,說起黃門山形勢,議於此處建立五座炮台,設提轄一員,兵丁三百名管守。天彪依議。又不數日,孔厚、范成龍都轉來,將江南各山形勢一一說明。天彪與畢應元等會議了,各處都如法安排訖。
公事已畢,天彪由冷艷山回風雲莊去省墓。那雲氏族中故老子弟,並鄰舍親戚,齊來迎接賀喜。東家請酒,西家設筵,真個是錦衣歸里,說不盡那些朵耀輝煌。天彪應酬了二日,因回朝覆旨要緊,便不多停留,辭別了親友起身,已是宣和四年二月。
天彪與畢應元、范成龍同行,不日回轉東京,差孔厚往少華山查勘,天彪與畢范二人先進京城,入朝見駕。天於已陸續收到天彪的奏議,此時天彪見駕覆旨,又將所有情形面奏了一番。天子大喜道:「朕固知非我越國公不能也。朕於去年十月初十日,有第宅賜卿,卿可就第。」天彪方知出使之日,天子已有恩賜,即忙叩首謝恩。天子又頒內府器玩,賜與天彪、畢應元、范成龍三人。三人均各謝恩而退。
天彪回到新賜的第宅,地方官早已打掃鋪陳,煥然一新。天彪到了私第,各官都來慶賀,三日筵宴,非常的鬧熱。不數日,孔厚自少華山回來,先見了天彪,將少華山形勢告述了一番,便同去朝見天子,將少華山形勢奏聞。天子便准少華山設游擊府,置兵一千六百名,又重賞了孔厚,復歸本職。
單說雲天彪朝罷回第,雲龍、劉慧娘及一切眷屬都移居住在新第內。天彪吩咐就第中打掃精舍,排列群書,每日早朝罷回,就在精舍內博觀群籍。因想列年戎馬倥傯,所有手著《春秋大論》一書,尚未脫稿。今天下太平,朝野無事,便於退朝之暇,取出那卷稿子來,細閱一遍。周十四王,魯十二公,五霸,七大戰,俱有成論,只須改易數行,便可無疵。其餘會盟征伐,亦有論斷,便博采先賢名論,補緝參訂。書成之後,攜去請教於張嵇仲。嵇仲細閱一遍,擊節稱賞,便勸天彪速將此論恭呈御覽。天彪依言,便回第每日親手繕錄,約計一月有餘,錄成裝訂,親自繼獻御前,恭呈聖覽。天子見天彪有著作,欣然首肯道:「卿之手著,必大有可觀。」便收入宮內被覽,果然議論崇閎,斷制精確。天子大悅,臨朝見天彪道:「卿所著書,朕已披覽,具見學力宏深,真儒教中之功臣也。此繕本可收入四庫,卿所家藏副本可速付梨棗,以廣流傳。」天彪稽首謝恩而出。當時遵渝刊刻,張嵇仲恭紀聖言,弁諸簡端,賀太平、蓋天錫、陳希真都贈序言,刊刻刷印。天子傳諭頒布天下,天下士子無不欽佩,家家傳誦不朽。天子又賜天彪「功崇學正」匾額。天彪謝恩,謹將賜額懸釘新第中堂。原來此第系是蔡家的舊宅,極其宏敞。
當時天子賜宅之際,同日以童貫之宅賜張叔夜,以高俅之宅賜陳希真。此時天彪出使未歸,叔夜與希真一齊出班謝恩。叔夜受賜遷第,惟希真跪奏道:「未出師之前,臣曾奏過皇上,臣成功之後,不願富貴,只求入山修道,已蒙天恩俯准。今裡暫時棲止,求恩免賜第宅。」天子笑道:「卿當真要如此?」希真磕頭道:「辜負洪恩。」天子又笑道:「卿何須這般性急,且待雲天彪出使轉來,大功告竣,你再去罷。」希真道:「既蒙聖恩暫留,敢不凜遵。臣自有房屋在西大街辟邪巷內,那年因高俅陷害,抄沒入官。天恩浩蕩,察裡無罪,賜還臣故居,臣私願足矣。」天子便叫查出原卷,即速賜完,不必覆奏。又諭希真道:「高俅之宅,朕言已出,卿不可違,你那故宅做了別墅罷。」
希真叩頭謝恩,感激退朝,回到智勇侯府來。祝總管同陳夫人一齊接入。二人請安畢,希真道:「我兒,今日承蒙聖恩,賜還了辟邪巷的故宅,又另外賞了一座宅院。天恩浩蕩,言語難盡。」麗卿歡喜道:「爹爹,我們何不今日就先到故宅看看。」希真道:「我正為此,來叫你們同去。」二人大喜,當即起身,只帶了隨身的僕人親隨,同到西大街辟邪巷來。進得巷時,先有幾個虞候都管在門前候著。希真吩咐開進去,就去把那封皮揭開,打斷那鎖。原來那所房子被高俅封鎖之後,發官變買,哪個敢來買。高俅要送與幾個親友,都是怕裡面有鬼,不敢去居住,所以還封鎖著。三人都跳下了馬,麗卿想:「那年乘霧逃難的時節,父親從那邊牆上跳下來,如隔再世。」三人一同進去,看那裡面好不淒涼,庭上庭下,天井牆邊,青草莓苔長得挨擠不開;樑上倒掛塵垂滿,許多鳥雀在裡面做窩,見人來都飛了出去;傢伙什物,半點都無;窗門格子有些都倒在地下。希真道:「你們在此,我去探望鄰佑。那年官司,都累了他們,須得去謝謝。」
麗卿引永清到了那樓上,指著對永清道:「這間是我的臥房,外邊這間還有個養娘住的,你看塵土這般厚了。」口裡說話,止不住眼裡滾下淚來,淒惶不已。永清功道:「我們如今大仇已報,富貴功名俱已成就,不要只管傷感了。強如我家,片瓦都無。」麗卿收住淚道:「玉郎,我同你到箭園裡去看看。」二人下樓來,那些都管已督押伕役在那裡打掃,拔草搬土。二人到了箭園裡看時,只見那些桃樹,也有枯死的,也有跌倒的,剩得不過一半。那三間箭廳和那座亭子,都精空的,一物俱無。麗卿和永清在那亭子扶欄台上坐下,歎息了一回。侍從人來稟道:「公爺拜客轉了。」二人到了外面,希真道:「我們去休,讓他們打掃鋪陳了再來。」三人同出,又到了御賜的宅第內,賞玩了一回。當晚,父女翁婿都息在新宅內,希真就在虛明閣歇息。
不數日,親隨來稟道:「舊府第已修理鋪陳完畢。」希真大喜,當日便吩咐舊宅內準備酒筵,酬謝高鄰。那日正是十月十五日,遂帶了麗卿,各坐大轎,同往故宅,裡面果然鋪陳得煥然一新。原來都是祥符縣知縣官極力辦理,派得力公人、體己干辦收拾得無微不到,麗卿十分歡喜。文武各官都來賀喜。散去後,陳希真不脫公服,挨門逐戶去啟請了眾位高鄰。哪個敢不來,有幾家搬去的都搜尋了來。須臾之間,老的,少的,貧的,富的,廳上坐滿。希真朝上拜倒,說道:「陳希真那年深蒙眾位高鄰提拔,脫離大難,累了高鄰,感謝之至。」眾人連忙回拜道:「相公,折殺我們!」希真都依年肯讓了坐位。眾人齊說道:「那年高太尉尋事害相公,我們憂得你苦,大家都不伏氣。今日天可憐見,做了大官,正所謂皇天不負善心人。」希真謝道:「全賴高鄰福庇。」首坐一個龍鍾老人,腫著兩個眼泡,掬著一嘴白鬍子,說道:「我早說提轄必然發跡,今日果然做了大官。像提轄這般人能得幾個!」希真只稱不敢,眾人都笑。親隨人抬上了金帛禮物,按著人數,一人一分,希真親不送過去。眾人起先那裡肯受,只聽得滿耳朵都是「阿也也」的聲音,推讓了好半歇才得定了。酒筵擺上,階下奏動鼓樂,大家坐了。
酒至數巡,一個親隨稟道:「郡主出堂。」只聽得環珮丁東,六七個使女擁著麗卿出來,鳳冠霞帔,玉帶禁步,金裝的命服,走上庭前,朝上立著。希真道:「我兒,可與眾位高鄰見個禮。」嚇得眾人跌跌踵踵的避了開去,都說:「什麼道理!」階下細樂奏動,麗卿依次序都道了萬福。眾人都拜下去,麗卿也連忙跪倒回禮。希真道:「這不是折殺也!」也回拜了。麗卿告辭進去。希真極其慇勤酬勸,眾鄰合只是拘拘束束的,都不終席,紛紛告辭了。希真只得送出,又叫每一家另送一席去。
希真退入後軒,與女兒說話。聽得外面開道之聲,麗卿道:「想是玉郎來也。」須臾報進來道:「郡馬到。」希真甚喜。祝永清進來拜見道:「泰山,小婿叩賀。」希真呵呵大笑,連忙扶起。夫妻都見了禮。希真道:「如何這般晚?」永清道:「官家在天祿閣叫儒臣講書;講畢,又觀武臣校射,故此歸遲。」希真吩咐家宴,便對永清道:「賢婿今夜歇在這裡。」永清回顧那員裨將道:「發放他們回去。」看看月光上了,麗卿要到箭園亭子上擺宴。那座箭國收拾得比前更好,只是不開桃花。當日,父女翁婿在亭子上開懷暢飲,說起從前的一番事業,大家都歎息了一回。永清道:「卿姐可還記得,那年我同你在猿臂寨演武廳上步月飲酒,也同今日一樣月色。」麗卿道:「可不是麼!真是光陰如箭,日月穿梭,今夜月亮同那年的一般。」
永清對著那片清景怎不動情,便起身對希真道:「小婿酒後放肆,欲歌舞一回。」希真道:「應得請教。」永清便攬衣下了亭子,在月光裡舞了一回。端的階下玉山傾倒,樽前素影翩躚。舞罷,上來入坐。希真、麗卿都喝彩。侍從之人無不暗暗稱羨。永清抗聲歌一篇五言,句道:
「人生無百歲,朱顏能幾何?鬥酒爭芳夜,清光搖婆娑。感歎古豪傑,俱已歸山阿。當其耀質時,自命一何多。拔劍擊大荒,開邊厲長戈。經綸捷雷雨,法術奠山河。更有巖居子,獨寐發寤歌。金筋並玉骨,歲久終消磨。何加天上月,亙古揚清波!」
希真聽罷,擊節歎賞,暗暗點頭。麗卿笑道:「我近來幾年被玉郎纏障死。」永清笑道:「怎的是我纏障你?」麗卿道:「沒來由,你提定了我,要我學做詩。我又不好拂你的意,胡亂讀了些。今我對此良辰美景,吃你害得擺佈不下,心裡想了幾句,要說出來,你卻不許笑我。」永清笑道:「便請教些何妨,誰敢笑你。」那麗卿酒遮了臉兒,也不怕不好意思,便頓開喉嚨,鶯囀燕語的吟道:「明月照桃花,依然還我家。」永清大笑道:「直是高的。還不謝我師父,反要怨我,真沒良心,先罰你一杯!」希真笑道:「你不要打岔,聽他說下去。」麗卿道:「明月照桃花,依然還我家。回想猿臂寨,又在天一涯。」永清喝彩道:「真好!」麗卿接下去道:「去時何悲傷,歸來何歡喜。歡喜與悲傷,只在這片地。」永清道:「意思實好,可惜地字不葉韻。」希真笑道:「不要管他,只顧做下去。」麗卿道:「今日歸故鄉,故鄉空斷腸。怎比深山裡,仙家日月長。」永清聽罷,也不覺淒然下淚,說道:「姊姊真是夙根人,在干戈戎馬之間,略一沾唇,出口便恁般風雅。只是章法字句尚未磨琢,然已虧你。」麗卿笑道:「正要你與我琢磨。」永清道:「怎比二字,詩家少見,不如改了『何如』二字。『只在這片地』,不如改了『只此風光裡』,泰山可是否?」希真點點頭。聽他二人的詩意,都是物窮思變,知他們玄機已動,因緣已到,便默坐定神,觀他二人的根基,暗喜道:「到了。且消停月餘,定有機會到來,好點破他們也。」當時且不發言,大家說談別事,盡興暢飲,直到二更,方才吃了飯,收拾歸寢。
次日,希真依常早朝,與張叔夜、賀太平共議軍國重事。朝罷歸來,入靜室跌坐,修現內丹。原來希真於金丹一道,已有一半工程。雖歷年戎馬倥傯,未暇修煉,但根基已十分堅固,所以在千軍萬馬叢中,真性凝然不動。今當太平閒暇之日,便先將那丹經秘發參究一番,將前進的路程探看熟悉了,再等機會。
這日,希真正在靜室默坐,外面忽投進一個名刺,希直接手一看,乃是「王子靜」三字。希真大喜,忙教請入客廳。希真換了衣服,出廳相見,王子靜已在廳上。希真唱喏道:「賢弟違別多年,此番光降,大慰闊懷。師父安否?現在何山?」王子靜答揖道:「小弟正奉師命,來訪師兄。」希真遜了坐,侍從獻茶。希真開言道:「賢弟親炙師長,邇來功業定然精進,可煉養些什麼工夫?」子靜道:「承蒙下問,慚愧之至。師父雖不棄蠢頑,惟小弟憨拙性成,毫無長進。」希真笑道:「賢弟何其過謙,將來同養元功,正是自己弟兄。」一面吩咐備酒,邀入內花廳坐地。俄頃酒筵齊備,希真相遜入坐。席間希真又問:「師父現居何山?遣吾弟前來有何見諭?」子靜道:「七年以前,小弟從師父隱入廬山。那時師父曾說起師兄,尚有七年世緣未了。今屈指已屆其期,不知這七年中吾兄事業如何?」希真道:「那年小弟為高俅陷害,正欲訪尋吾弟,同避深山。不料魔障未盡,世緣相牽,七年中竟有如此如此大事業。」便將怎樣落猿臂寨,怎樣與宋江作對,怎樣恢復了袞州,獻馘歸誠,怎樣平定新泰、濮州,怎樣從張經略平滅梁山的話,細細說了一遍,並道:「此刻獻俘奏凱,大功已定,小弟早已在天子前辭職告退,擬欲到師父前侍從學道。誰是聖恩深重,留我暫住幾時,只得遵從。看來不久就可入山矣。」子靜道:「師父遣小弟前來,正為此語。師父說,金丹真傳吾兄俱已領會,無庸多囑。就是成功之後,急流勇退,吾兄諒亦能之。惟修道之處,師父為吾兄選得嵩華兩山,可以安身。又,令愛亦是道器,可付真傳。吾兄努力進修,勿負師父屬望。成道之後,再行聚會。」希真連聲諾諾。酒筵已畢,又敘談一回,子靜告辭。希真相送出門,寄請師父道安,子靜相訂後會而別。希真送別了王子靜,仍入靜室修觀。
這日,希真正與祝永清、陳麗卿同在辟邪巷舊宅箭亭上飲酒歡談,忽報猿臂寨知寨官差人到來,希真即叫喚入。看官,你道這差人為何而來?原來麗卿自到京之後,記念那猿臂寨這張磁床。適因雲天彪奉命出使,范成龍隨行,麗卿因囑范成龍到猿臂寨時,教知寨官著人界這磁床來京。范成龍依言,到猿臂寨吩咐了那個知寨,所以此刻有差人上來,呈遞知寨官的稟折。希真拆開看時,內寫著:「某月日,西廂房忽然坍倒,將磁床壓為齏粉。」麗卿大吃一驚,連稱可惜,不覺吊下淚來。希真急忙勸諭。只因這一番,有分教:玉闕瑤台,兩父女飄然遠引;安邦定國,一部書告厥成功。究竟《蕩寇志》怎樣完篇,且等下回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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