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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五卿成訣別 眾美勸離愁 文 / 佚名

    話說挹香自從月素分離之後,終日無聊。一日,忽有人遞來一柬,卻是陸文卿的,見上寫著:

    愚妹陸文卿含淚再拜致書於挹香哥哥文幾:紅顏薄命,儂是可憐;碧海深情,君誠仲愛。方期世世生生同登不老之場,詎知老母心狠,私訂小星於巨室,終朝負氣,逼妹言歸。竊思始入泥塗,終遭局騙,人生之趣,更何有耶?本欲白綾三尺了此殘生,惟與哥哥數年聚首,不別而行,忍乎?是以苟延殘喘,以待哥哥。務祈玉趾一臨,使妹若衷曲訴,則亦目瞑泉下也。臨池淚湧,不盡欲言。

    挹香心中本來惆悵,看了這信,更添無限淒涼,乃歎道:「彩雲易散,月不常圓。我原知這幾年中姊妹都要去了,早知如此,昔日應該不要與他們認識。如今認識了,到這個地步,我將何以為情?」心中想著,便出了書房,一路上悲悲切切,欲往文卿家去。

    行至半路,忽遇林婉卿家的侍兒,對挹香道:「我家小姐請公子去,為有婚姻大事面商。」

    挹香道:「你們小姐難道也要從良了麼?」侍兒道:「大都為此。」挹香道:「好好好,你們都去罷,我金某縱屬多情,也只得看你們一個一個的去,不能強留的。」說著同侍兒先到林婉卿家來。

    婉卿接進,便道:「金挹香,今日請你來,非為別事,欲與你商量一件要事,君試猜之。」挹香含淚道:「更欲何猜?無非為終身之事而已。」婉卿見他這般情形,不覺觸動淒涼,拭淚道:「挹香,你猜得不差。有個覆姓歐陽,字又修,乃是前科的副車,年約二九。人極鍾惜,蒙他見我之後憐愛十分,今欲娶為正室。我想若不早圖良策,再溷風塵,只怕日後更非了局,故而含糊答應,邀你商議。你想此事可行不可行?」挹香聽了道:「妹妹終身大事,我也不敢妄為計議。今既遇歐陽又修,只要妹妹自存慧眼,也就罷了。不過我金挹香又要與你分別了。」婉卿含淚道:「君莫再言,令人酸鼻。所幸者你姐妹們尚多,花台月榭,談笑詼諧,不至寂寞。」挹香喟然歎曰:「幼卿姐已從張觀察,雅仙妹又隨洪狀元,素月、寶琴二位姐妹又賦歸與,鄭、陸兩位又被鴇母鬻與人家,你又要去了。日後眾姐妹都是嫁杏及時,你說不寂寞,只怕非但不寂寞,且要添無限淒涼之感。」說著,便大哭起來。婉卿雖則自己也心如刀搠,只得忍淚勸挹香。又說了些閒文,挹香說明要去看文卿,訂以明日再來,始別。

    一路上迤邐而行,早至文卿處。文卿見挹香至,便一眶眼淚,情不自禁,挽了手同進房中。挹香道:「文妹妹,我一月不至,竟遭此變,究屬如何,可細為我告。」文卿含淚道:「愚妹自遭淪落,憐惜者竟乏其人。後幸識君,蒙垂青眼,原擬薦衾■,恐妹之葑菲不足以事君子,是以為之箝口,未敢輕言。詎料『母也天只,不諒人只』,竟將妹賣於鴛湖蔣氏,逼妹後日于歸。妹豈忍以蒲柳之姿,捨夫復適。況其人品一切毫無頭緒,觀鴇母之動作雲為,明明置我於死地。妹輾轉熟思,與其後日死在鴛湖,不若今日死在你金挹香知已之前,亦可鑒我之苦衷,憐我之薄命也。」說罷大哭一場,拔出佩刀,竟欲自刎,嚇得挹香六神無主,一把扯住道:「好妹妹,不要這般無志。可知每事必要三思而行,或者鴛湖蔣氏也是有情之輩,亦未可知。宜先使人探聽消息,然後再作道理。我挹香甚欲挽回其事,若偕你到家,又是迫於不可的了。若蔣氏果亦多情,妹妹你一則脫離苦海,二則可靠終身,我金某愁心亦釋。此時底細未明,徒欲以短見捐身,妹真愚矣!」

    文卿聽挹香言言中理,心稍挽回,便道:「依你便怎樣?」挹香道:「去喚你母親來,待我來責罰幾句,叫他回復蔣氏,再停幾日接你。我便使人去探聽,可去則去之,不可去則別籌良策,何必如此之造次耶?」文卿點頭答應。挹香便命侍兒去喚鴇母到來。不一時鴇母至,挹香怒說道:「你這老虔婆該死,為什麼將女兒造次許人?今日幸虧我到這裡,否則你女兒已作夜台之物矣。如今你快去回復前途,叫他停幾天來接,我來善言勸你女兒。但是這家蔣氏是何等樣人家,其人有多少年紀,可是有情之輩,你可以實而言。若有藏頭露尾,我探聽了出來,哼,你不要後悔。」鴇母便答道:「金公子聽稟:前日老身有個結拜的姐妹來說,嘉興蔣少峰乃富家公子,初斷鸞弦。因女兒往玄妙觀進香,被他在三清殿覷見,便托我結拜妹子到來,說及願出白銀三千兩,娶為繼室。老身因思女兒年已如此,不可再待;老身有了三千銀子,也可度此一生。況其人甚是鍾情,年紀差長我女兒五歲,二十五歲也不為大。至於家中過度,不要說今世用不盡,就是來世也用不盡哩。我句句真言,公子不信,去探聽可也。」挹香道:「能得如此,也就罷了。」鴇母辭出,挹香對文卿道:「據他所說,尚可去得。你且放心,待我差人往嘉興探聽確實,望你萬勿輕生。」文卿點頭答應,挹香始別。

    路經朱素卿門首,正欲進去,忽見假母出來,迎著挹香道:「金公子,你好久不來了。如今我們素卿女兒已從了一個杭州的陳老爺去了,有兩方手帕、兩首絕詩在這裡,叫我對公子說,因為離別有牽襟之慘,未免增難捨之心,是以繡詩於帕,留贈公子,並囑公子自己保重。」挹香大訝道:「媽媽,這話真麼?」假母道:「老身怎敢騙公子?」挹香道:「素妹妹想是想得不差,但我情何以遣耶?」說著流淚,隨了假母入內,替他討詩。不一時假母取出,呈與挹香,卻是一方白素的帕,一方銀紅的帕,上繡絕詩兩首云:

    墮溷飄茵感落蕤,章台柳色亦堪悲。

    而今尚幸逢芳侶,一棹西湖款款隨。

    其二

    情天情地覓情真,鍾在君家第一人。

    君太鍾情情太摯,每教杜牧暗傷神。

    挹香看了詩,又流了一回淚,便問道:「陳君是何許人,素妹妹幾時去的?」假母便答道:「前月十三。這陳老爺乃是一個禮部主事,在京授職,如今己同女兒進京去了。」挹香道:「你們女兒難道做他的二夫人麼?」假母道:「雖是側室,卻比眾不同。」挹香道:「這是何故呢?」假母道:「陳老爺伉儷素來不睦,所以在著杭州,不同進京。女兒到京中去了,居然與正室一般的看待,豈不是比眾不同的?」挹香聽了稍慰,又嗟歎了一回,藏了手帕歸家。

    明日午後,又至婉卿家來,婉卿接進道:「昨與你商量之後,晚上他來,我已許了訂期,後日迎娶。」挹香道:「好妹妹,你真個要去了麼?我想昔日挹翠園三十六美同敘,何等快活,何等熱鬧。如今水流花謝,都要分襟,言念及此,曷勝怨恨!」婉卿道:「金挹香,你的心我也明白,但此時節亦迫於勢之下得已耳。」說了一回,見天色已晚,婉卿命擺酒與挹香同飲。席間說不盡分離之態,描不盡悲切之情,直飲到月上花枝,星移斗轉,方才撤席安睡。

    到了明日,婉卿忽然想著呂桂卿亦有從良之念,已定於出月初三日于歸,便對挹香道:「你可知桂姐家的事麼?」挹香道:「什麼事?」婉卿道:「他也定了歸計了」。挹香道:「怎麼說?」婉卿道:「他已訂盟汪幼蘭了。」

    挹香道:「有這等事?汪幼蘭是何等人,何艷福若此?」婉卿道:「聞得這汪君乃是一個極鍾情的人,與桂卿姐姐倒也契洽十分。如今他的假母已經先嫁人了,桂卿姐姐定於出月初三成宜家之禮,你倒沒有曉得麼?」挹香聽罷,見呆了半晌,十分著急道:「我去看他」。別了婉卿,逕向干將坊而來。到得桂卿家,果見門前冷落,車馬杳然,像個閉門辭客的情景,便至內庭。

    桂卿見挹香到來,心中想道:「我若以直而告,他是個鐘情的人,悲悲切切,又要惹出許多惆悵,添我許多惆悵。反不如與他尋氣一番,或搶白一番,待他怪了我。免得添這許多悲切,日後亦免他憶念不休。」想定,使坐在榻上。挹香進內見了桂卿,淚流滿面,上前抱住了桂卿道:「好姐姐,你為何要棄我而去?這汪幼蘭好福氣嚇?」桂卿暗忖道:「怎麼他已知了?」便假裝怒容,將挹香一推道:「你這負心薄倖之徒,我待你也不薄,你為何影兒也不到?我也曉得的,我之葑菲陋質,不和與你交契,如今你也不要認識我,我也不來認識你。我本來要從汪幼蘭作歸計去了。」說罷便哭。挹香聽了十分不解,暗思他為何出此不情之語?又一想,恍然大悟,莫非他恐我悲傷,作此伎倆騙我,使我好怪了他,免此一番悲切。咳,桂姐嚇桂姐,你的伎倆只好騙別人,那裡騙得過我?便大哭道:「好姐姐,你也不要這般了。我知道你恐我悲傷,故說此話。我素來深知姐姐多情,那裡肯信你。」桂卿聽了,不覺情隨感發,珠淚頻流道:「金挹香,你真我之知己也!如今既騙你不信,只得實訴你了,還望你不要慘傷,我心亦安。我所訂之汪幼蘭,人甚鍾情,家亦富足,現擇於出月初三于歸,適因恐你悲慼,故以小計騙君,使你怪了我,庶免你一番離別牽裾之痛。」挹香道:「我本茫然,昨於婉妹處得聞此言,心中十分懊惱。我想昔日眾姐妹花濃雪聚,何等歡娛,如今一個個分襟判袂,叫我怎不悲傷!」說罷含淚歸家,一面飭人往嘉興打聽蔣少峰,一面備幾件助妝之物。

    十八日,婉卿與鄭素卿俱是吉期。挹香先至素卿家說了一番訣別之言,滴了萬斛淒惶之淚。繼至婉卿家,見歐陽家轎子,心中十分痛苦,恨不得將那轎兒打爛才好。於是進內見了婉卿,也無別說,惟道:「妹妹保重」四字。說罷,也不忍看他上轎,便對婉卿作了一個揖道:「妹妹再會了」說著,大踏步而行,可憐婉卿哭得肝腸寸裂,珠淚千行。

    再說挹香自從褚、武、章與寶琴、月素、鄭素卿離去,已是不堪,又加朱、林、呂、陸也是分襟,曾幾何時,十美人芳蹤縹緲,所以弄得一個人如癡如醉,日夕在梅花館,不是晝寢,便是悶飲。愛卿與四位美人竭力勸慰,望他稍釋愁腸。挹香有時忘懷,則勉強歡笑,有時棖觸,則涕淚飄零,總不能掃盡相思之念矣。數日之間,心境也不開了,形容也樵悴了。那日,愛卿與四美人勸他到園中宴賞紅榴,舒覽清和景色。挹香去游了半日,席間亦無心吟詩,惟搶三拇戰,聊飲數杯。輪到素玉,正在不定輸贏,將一隻象牙箸在杯子上擱上取下,忽園丁來報:「嘉興探聽人歸。」挹香喚進,細詢其事,方知與假母所言無異,心中又快活了些。席散,便往文卿家告知其事。

    初一日,拜林會試歸來,挹香急至鄒宅相會。拜林接進書室道:「林乃不才,莫報吾弟盼望之心,言之恨恨。」挹香道:「英雄自有經綸志,到得逢時始上壇。荊山至寶,必不久藏石中,再獻之連城倍價矣。大都顯晦有時,一飛沖天者,非三年前鎩羽者耶!林哥哥又何必作劉Ю之故態而恨恨也。」說罷,又告訴眾美分離之事。拜林治酒相款。吾且不表。

    到了初三初四兩日,乃桂卿與文卿于歸之期,挹香托拜林往二家去說道,因不忍再與他們分別,特屬他們自己保重,並贈古玩奇珍,以作催妝之助。自已在家中,同五位美人連日在醉花軒飲酒解悶。挹香歎道:「昔日我與你們在此醉花軒,真不愧『醉花』二字,如今竟變了『醉心』了。幸有你們五位作伴,否則難矣慘矣」正說間,拜林來,口中念道:「無可奈何花落去,美人己嫁莫相思。」挹香聽了悲切不堪,便邀拜林入席飲酒。挹香悉腸莫釋,帶醉銜杯。拜林會試不得意,借此痛飲。俄而兩個人不約而同,頹然大醉。愛卿命侍兒送拜林回去,自己與四美人扶了挹香,踉蹌而返。

    嗣後挹香終朝不樂,雖家中有五美談心,外面有飛鴻等聚首,而無如萬斛愁腸,終難消遣,時光易過,半年來風流去散,姐妹們陸續從良,弄得挹香怨天天無柄,恨地地無襻矣。其時已是中秋,月光皎潔,桂蕊敷榮。愛卿見挹香十分不樂,命家人端整酒餚在挹翠園中賞月。

    未知可有韻事否,且聽不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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