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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評花卉盈川師李靖 觀書法若虛薦尉遲 文 / 佚名

    話分兩頭。再說朱若虛在路上行了月餘,將及長安地界,路上行人紛紛傳說京中之事:文帝被弒,太子遭戮,太傅伍建章被誅,煬帝竟是廢倫自立。若虛聞之,仰面號曰:「天乎,天乎!吾命之不長也。」意欲轉轅而回,復又想道:此地離京都不遠,且進京都遊覽一回,只去見過李靖,即便回家。主意已定,策馬加鞭,又行了數日,早到了長安。

    覓了寓所,備個名帖,隱去孝廉二字,只寫山人朱若虛拜訪,來至越府,向門官作揖道:「我是西陵湖廣人氏,特來拜訪李師爺的。」取出一個小小門包,遞與門官。門官接著,將若虛上下一看,見是儒生打扮,不是公衙中人,就不怪他出手太小,接著帖兒,就進去了。轉身出來說道:「李老爺請先生進去。」若虛隨著一個青衣童子,端肅而入。只見越王巍巍大殿,十分壯麗。進了正殿,轉過花廳,真個鬧中靜境,別是一番氣象。果然:

    階下草青階上綠,牖邊花發牖中香。

    李靖早已站在階沿之上,拱手叫道:「不知賢士駕至,未得遠迎,有罪,有罪!」若虛答道:「芝蘭生於幽谷,嗅其香者,不憚險阻;況先生乃上苑名葩,願拜下風者,獨予一人乎?」二人遂挽手而入,敘了主客之禮。李靖道:「先生屈體來訪李靖,不但光生敝齋,今觀先生氣秀神清,彬彬雅度,必具高才,卻又卑以自牧,光顧鄙人。誠哉,其為若虛也!」若虛答曰:「弟久慕大名,奈天各一方,難親道范。今觀先生貌恭而言安舒,德柔而行剛斷,無怪乎以靖命名也。」

    李靖見若虛語言謙遜,知是誠實君子,即命安排酒餚,與若虛酣飲於花亭之上。靖曰:「人生於世,草本逢春,故君子竊取名花以喻其德。惟桃李爭春比艷,無足論也。牡丹、芍葯,朱紫之客爾。我中心羨慕,殆不及此。竹中虛而有節,松外實而內堅,此二者高超萬木,萃拔群枝,靖願效之,恐不能及!此數種之外,先生之志可得聞歟?」著虛舉目,將園中群花遍視良久,答曰:「君子之志,有隱有見;君子之時,有屈有伸;君子之性,甘淡泊而不厭,則無不同。丹桂氣濃而致遠,芝蘭香燦而棲幽,籬菊傲霜而形單,皆不可自效。惟有蓮花,出污泥而不染,備五色而不侈。葉偏偏而圓,莖亭亭而潔。捨是而金玉名高,雖艷濃皆為末節。」靖曰:「善哉,君子之愛也。」若虛曰:「不才承先生推情下問,敢放言不忌。不知先生所鍾情者,在於何品?」靖曰:「天下之物,莫不皆有其偶。僕所願者,孤潔之物耳。」若虛曰:「草木之類,堪備玩賞者,皆天地之英華,夫子之志誠高矣。所謂孤潔者為何?」靖曰:「夫所謂孤者,不俟春王之令,不須綠葉之敷,眾皆零落我獨條達。噴異香於冬末,挺靈秀於春先。所謂潔者,辭陽和之雨露,免蜂蝶之摧殘。披瑞雪而姿色亭亭,歷嚴霜而精神越越。不有梅花,吾將安適耶?」若虛曰:「居今之世,仿古之行,先生其張良之亞歟?」李靖心上機關,被若虛一言打動,遂暗暗稱奇。良久答曰:「弟與足下各評論花卉,何得攀及張良,豈不愧死!」若虛見天色已晚,即忙告退。李靖送出大門之外,謂門官日:「朱先生再來,不必通報,聽其自進。」

    次日,若虛效著古禮,備個門生帖子,束修一封,綵緞二匹,紋銀五十兩,來至越府。見了李靖,行師生之禮。又請師母紅絹相見。八拜禮畢,李靖引若虛往拜楊素。越王命其子楊玄感與若虛弟兄相呼。李靖遂將生平所知所能,一一授與若虛,若虛心領神會。不上一年,將遁甲中天地神人鬼、龍虎風雲,陽九局、陰九局,四千三百二十變局,三十六吉格,三十六凶格,內外三十六生格,三十六死格,般般學會。又參悟心中遁甲,才知克念作聖,甲之遁也;罔念作狂,庚之獗也。始悟三教同源,理數合一。養元始於太極之中,窮秘妙於先天之內。

    李靖見若虛穎悟非常,十分歡喜。一日,與著虛談及性命之理。若虛問曰:「世間以何物方能形容『性命』二字?」李靖曰:「心如堂上坐著一個官員,這官員的職分便是性。蓋有職則為官,無職則為民也。這職分中所任之事,便是性中之理,即仁、義、禮、智是也。這官人發政出令,因時制宜,即是性道流行。承宣天命而見之於行事,忠、孝、廉、節是也。政之或寬或慢,或暴或殘,乃氣質之性,君子所不任者也。這官人入則群趨眾奉,出則後擁前呼,猶人五官百骸,憑精氣而為生命者也。故曰理以成性。理者虛而周流,亙古常存,性中之命也。氣以成形,形者有生有死,精氣假合之命也。所以下士養形,上士養心。」若虛心聞至理,遂不願為官,欲回家參學理數。拜別師父、師母,李靖送至十里長亭,囑曰:「天命之性,如水之清;氣質之性,如水中著了些醬醋在內。鑿喪了天性,違背了天命,將欲返本還元,或埋之以土,或澄之以砂,所以聖人教人,要正心誠意,方可復轉天良,明心見性。吾觀汝志氣清明,必是神仙中人物。汝去吾別無所托,但遇英雄豪傑才堪國用者,即修書薦來,吾必厚遇。」若虛會意,答曰:「門生知道。」二人又珍重一回,方才撒手而別。

    不言李靖回府,卻說若虛因南陽兵亂,從東路而回。行了半月,已到朱仙鎮。住在店中,卻往街上散步,見一座不周不正的草店門首,掛著兩行隸字,上寫道:

    天下無難事,世間有難人。

    人難因運難,運難難上難。

    天下無易事,世間有易人。

    人易因運易,運易易上易。

    心田居士題

    若虛是個愛字之人,上前細看,見筆筆風流,字字端正,生氣勃勃,如春園之草,精神洋洋,若游水之魚。詩中意味,乃英雄遇困厄而無告之語也。因問店家道:「此詩何人所題?」店主連忙答道:「此是山東一位客人寫的,先生莫非有買字之意?」若虛道:「斯文同骨肉,你可引我進去看他。」店主引至客房,指著道:「那病不死的一個殭屍就是!」若虛近前一看,見這大漢身長九尺,濃眉大眼,面黑無須,憔悴如柴。頭枕兩隻竹節鋼鞭,懨懨而臥,病在床上,灰塵勃勃裹體,衣中穢跡淋淋。若虛見了,心中淒慘,叫聲:「仁兄!奈何遭此重厄?」那大漢睜開二目,將若虛一看,掙起身來,卻又衣不遮體,仍然坐在床上,問道:「兄長何人?」若虛曰:「弟乃湖廣黃州府西陵縣人氏,姓朱名若虛。適在街上行遊,見兄台書法高明,特來相訪。請問兄台尊姓大名?」壯士答曰:「小弟乃山東麻衣縣人氏,姓尉遲名恭,字敬德,外號心田。在家務農為業,蒙地方官擢我孝廉,上京候選。到了京都,卻又思回鄉里,來經此地,投親不遇,陡遭疫症,病了二月有餘。這店家又不時絮聒,無可如何,只得寫兩行草字,不期有辱尊駕,一見如故,少舒我胸中之氣。」若虛聽了,撫慰道:「天之馭人,將欲亨之,必先困之。公今受此大厄,必成重器。兄台若不棄,可同我回寓中養病若何?」尉遲恭曰:「小弟這樣光景,豈不有辱尊駕?」若虛道:「你我志同道合,何出小人之言?請少待片時,小弟即來邀請?」若虛道罷,他就出店而回。那店家又驚又喜,尉遲恭卻不〔以〕為意。

    過了兩個時辰,不見人來,那店主不住的在門前觀望,就向著尉遲恭說道:「我看這個人說話,過於容易,自然是個不誠實的人,況他是湖廣,你是山東,又非親非故,豈肯纏你這個病鬼?快快與我出去,我只當遇著一個強人,偷了十兩銀子去了的。」尉遲恭婉言答道:「大丈夫不甘受人憐,又不肯輕受人恩。此人果是豪傑之士,自然疏財仗義,言信行果;若是鄙細小人,我也只當未遇著他的,來之不喜,去之不憂。」店家大怒道:「你空著兩手,長在我店中,吃了我百十餐飯,就把你身上的皮都剝下來,也不夠算到茶錢。快快與我出去罷!」尉遲恭將欲開言,抬頭看見若虛進來,卻不作聲。那店家滿臉怒氣,回頭見了若虛,也不做聲。若虛心中明白,就賠著笑臉說道:「小弟回寓,因伴僕閒遊去了,所以來遲,二位休怪。」便問店主道:「尉遲兄飯錢共該多少?」店家道:「他來店中,共有八十天,就該九兩六錢。」若虛將銀子還了,又叫尉遲恭取出當票,命李福到當店中,將衣服行李逐一取出,尉遲起來沐浴更衣。店家說道:「請二位老爺到客堂拜茶。」若虛年長,尉遲恭年幼,依次而坐。店家排上茶來,掇出果盒,七八樣糕餅茶食。二人飲了兩杯茶,店家又獻上酒來,對著若虛說道:「小人在此開店二十餘年,從來未見朱老爺這般仗義。」又向尉遲恭說道:「小人肉眼無珠,往日言語唐突,祈尉遲老爺海涵。小人店中有事,不能奉陪二位老爺,寬飲幾杯。」店家說罷,退出去了。尉遲恭道:「弟與兄平日參商,今朝萍水,受此大恩,何以為報?」若虛道:「人生在世,方便第一,力到便行,何敢望報!賢弟若不受此重厄,叫愚兄往何處來會你?此系天緣,不可不賀。」二人說至此處,大笑不止。

    若虛命李福代尉遲恭背了行李,尉遲恭自己提著鋼鞭,辭了店主,隨若虛回寓,又設酒相賀。尉遲恭因久病新愈,多飲了幾杯,就昏昏欲睡。若虛尋思:此人日後必是朝中柱石,待他病好,將他薦往越府,也不負吾師囑托,遂與尉遲恭在朱仙鎮住了一月有餘。一日,尉遲恭對若虛曰:「弟受兄長如此大恩,殺身難報,欲與兄長結為兄弟,訂生死之交,不知兄意若何?」若虛提筆曰:

    男兒重義氣,何用結生死。

    意氣果相投,生死不可易。

    莫學塵世子,訂盟稱莫逆。

    一朝時勢改,相見不相識。

    尉遲恭觀了此語,拜服其論。

    一日,二人游於東郊,偶然風雨大振,二人衣衫皆濕,尉遲神色不變。若虛曰:「迅雷風烈必變,然則聖人亦畏之乎?」恭曰:「聖人敬之也,非畏之也。君子畏青天,不畏雷霆;小人畏雷霆,不畏青天。畏雷霆者,畏眾人之口;畏青天者,畏自己之心。己心不畏,天且不懼,況雷霆乎!」若虛甚服其論。又一日,若虛言君子趨吉避凶,是循天理之正,順人事之宜。尉遲恭曰:「謂循天理則必吉,則比幹不見殺,伯夷不見餓,三閭大夫不見放。范增陷身於項羽,不失為傑士;武侯折兵於祈山,不失為草臣。君子盡人事,循天理,至若吉凶禍福,何足以計心哉!」若虛歎曰:「真傑士之語也。」又過了數日,若虛道:「男子志在四方者,當以功名為重。賢弟仍回京都,到越王府中,持我手書,去見李靖,必有推薦之處。我也要回家,再圖後會罷。」尉遲恭道:「弟在京都卻也知道此人,現今他依仗權門。恐是有名無實,所以未去見他。」若虛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才知為人。你不要負我之意,就明日起程罷。」尉遲恭道:「弟受兄恩,寸心未報,願隨侍一年兩載,再進京都,未為晚也。明日就要分手,叫小弟如何割捨。」若虛道:「你年近三十,還是孺子口氣,少〔不〕得後會有期。」二人談論多時,到了次日,若虛催尉遲恭起身,送了二十餘里。若虛見尉遲恭去得不願,心下也十分怏悒。回到朱仙鎮,主僕而行。此話不表。

    尉遲恭別了朱若虛,眼中流淚,心中想道:我日後得了好處,定然將恩報恩,斷不做負恩義之徒。望長安大道而行。行了五日,身上零錢用盡,思想到那個鋪口,換幾兩銀子。看看日落西山,不免早投客店罷。進了店房,用了晚飯,覺得身子睏倦,開舖欲睡。袋中一封銀子,不知失於何處,心下著忙道:「可憐朱恩兄一片婆心,恩情並重。失金事小,吉恩兄知道,豈不道我無才。」又停了一會,忽然悟道:「此金失去不遠,前不多時,思量要換銀子,我還模來的。明日早起,望原路找尋,或者找尋得著,亦未可知。」遂一夜無眠,等不得天明,即叫店家開了店門,交代行李,照舊路找來。要知後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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