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三四郎

十一 文 / 夏目漱石

    最近,與次郎在學校裡兜售文藝協會的戲票。他花了兩三天的時間,大凡熟悉

    的人都叫他們買了。與次郎決定再向不認識的人做工作。他一般在走廊上物色對象,

    一旦抓住就纏著不放,務必叫人家買上一張,有時候,正在交涉之中,上課鈴響了,

    只好讓人逃脫。與次郎把這種情況稱為「時不利」。有時候,對方只是笑,叫人不

    知如何是好,與次郎稱這種現象為「人不利」。有一次,與次郎纏住一位剛從廁所

    出來的教授,這位教授一邊用手帕擦手,一邊說:「我有點事兒。」隨後急匆匆地

    趕往圖書館,他一進去就不出來了。與次郎對這種情況不知稱什麼為好,他目送著

    教授的背影,告訴三四郎:「他一定患了腸炎。」

    三四郎問與次郎:「售票單位托你賣多少票?」與次郎回答說:「能賣多少就

    賣多少。」三四郎問:「賣得太多,會不會出現劇場容納不下的危險呢?」與次郎

    說:「也許有一點。」三四郎進一步問:「那麼票賣完之後,不就麻煩了嗎?」與

    次郎說:「不,沒關係,其中有的人是出於道義買的,有的人有事不能來,還有的

    少數人患腸炎。」他說罷,顯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三四郎看與次郎兜售戲票,凡是交現款的人都當場收下來。不過,對那些不付

    錢的學生,也給他們票。這在器量小的三四郎看來,不禁有些擔心,湊上去問:

    「以後他們會交錢嗎?」與次郎回答:「當然不會。」他還說:「與其一張張地收

    現錢,不如成批處理掉算了,這在整體上是有利的。」與次郎還以此同《泰晤士報》

    社在日本銷售百科全書的方法作比較。這種比較聽起來很堂皇,可三四郎總有些放

    心不下,因此,他提醒與次郎還是小心一些的好。與次郎的回答也頗有意思。

    「對方是東京帝國大學的學生呀。」

    「即便是大學生,像你那樣借了錢若無其事的人多得很呢。」

    「哪裡,如果是一片好心,即使不付錢,文藝協會方面也不會有什麼意見的。

    好在戲票都賣光了,歸根到底無非是欠了協會的—筆債,這是很明白的。」

    三四郎緊跟著追問:「這是你的意見還是協會的意見?」與次郎說:「當然是

    我的意見,要是協會的意見就好辦了。」

    聽了與次郎的話,三四郎想,不去看看這次演出,簡直太傻了。與次朗一直向

    他宣傳,致使他才有這樣的想法。與次郎這樣做是為了兜售戲票,還是迷信這次演

    出?或者說是為了鼓勵自己也鼓勵對方,隨之也就為這場演出捧場,使社會上的氣

    氛搞得更熱鬧一些呢?與次郎對這些沒有加以明晰地闡述。因此,儘管三四郎覺得

    這次演出很值得一看,但也沒有受到與次郎多大的感化。

    與次郎首先談起協會會員刻苦排練的事。聽他說,多數會員經過排練之後,當

    天再不能幹別的事了。接著又談到舞台背景。那背景很大,據說把東京有為的青年

    畫家全部請來,讓他們盡情發揮各人的才能畫成的。接著又談到了服裝,這服裝從

    頭到腳都是根據古代的樣式製作的。後來又談到了腳本,這些那是新作,狠有趣。

    他還提到其它一些東西。

    與次郎說,他已經給廣田先生和原口先生送去了請帖,並讓野野宮兄妹和裡見

    兄妹買了頭等座位的戲票,一切都很順利。三四郎看在與次郎面上,祝福此次演出

    成功。

    就在三四郎為演出祝福的這天晚上,與次郎來到三四郎的寓所。和白天相比,

    與次郎完全變了。他蜷縮著身子坐在火盆邊一直喊冷。從他的神情來看,似乎不單

    是為了冷。起先,他伸手在火盆上烤火,過一會又把手縮進懷中。三四郎為了使與

    次郎的臉孔顯得更清晰,隨即把桌上的油燈從那頭挪到這頭。然而,與次郎卻頹喪

    地聾拉著腦袋,只把黑乎乎的碩大的和尚頭衝著燈光,一直打不起精神。三四郎問

    他怎麼了,他抬起頭來望望油燈。

    「這房子還沒裝電燈嗎?」與次郎的提問完全同他的臉色無關。

    「沒有,聽說不久就要裝,油燈太暗,不頂事。」三四郎回答。

    「喂,小川君,出了大事啦。」與次郎早把電燈的事忘掉了。

    三四郎詢問緣由,與次郎從懷裡掏出揉皺的報紙來,一共兩張,疊在了一起。

    與次郎揭開一張,重新疊好,遞過來說:「你看看這個。」他用指頭指示著所要讀

    的地方。三四郎的眼睛湊近油燈,標題寫著:「大學的純文科。」

    大學的外國文學課一直由西洋人擔任,當局把全部授課任務一概委託給外國教

    師。但迫於時勢的進步和多數學生的希望,這次終於承認本國教師所講的課程也屬

    必修科目,因此,目前正在一直物色適當的人選。據說已經決定某氏,近期即行公

    布。某氏為前不久奉命留學海外的才子,擔此重任最為合適。

    「這不是廣田先生呀。」三四郎回頭望望與次郎。與次郎依然瞅著那張報紙。

    「這是真的嗎?」三四郎又問。

    「好像是真的。」與次郎歪著腦袋說:「我本以為大致差不多了,推知又砸了

    鍋。聽說這人進行了種種的活動。」

    「不過光憑這篇文章不還是謠傳嗎?到了公佈之日才能弄個明白。」

    「不,如果只是這篇文章當然無礙的,因為同先生沒有關係。不過……」與次

    郎說著把剩下的那張報紙重新折疊了一下,用手指著標題,遞到三四郎的眼前。

    這張報紙大致登著相同的報道。光是這些,尚未給三四郎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

    不過讀到後來,三四郎吃驚了。文中把廠田先生寫成一個極不道德的人。

    當了十年的國語教師,本是個世上不為人知的庸才,一旦聽到大學裡要聘請本

    國教師講授外國文學,立即開始幕後活動,在學生中散佈吹捧自己的文章。不僅如

    此,還指使其門生在小雜誌上撰寫題為《偉大的黑暗》的論文。這篇文章是以零余

    子的化名發表的。現已查明,實出於小川三四郎的手筆,此人是時常出入廣田家的

    文科大學生。

    三四郎的名字到底出來了。

    三四郎驚奇地望著與次郎。與次郎從剛才起就一直盯著三四郎的臉,兩人相對

    沉默了好久。

    「真糟糕!」不久三四郎說道。他有些怨恨與次郎,而與次郎卻顯得不大在乎。

    「哎,你對此怎麼看?」

    「怎麼看?」

    「一定是來函照登,決不是報社的採訪稿。《文藝時評》上這種用六號鉛字排

    印的投稿有的是。六號鉛字幾乎成了罪惡的集合體,仔細一查,多屬謊言,有的竟

    是明目張膽的捏造。你要問為何要幹這種愚蠢的事,其動機無非出於一種利害關係。

    因此,我在接觸印有六號鉛字的東西時,內容不好的大都扔進了故紙堆。這篇報道

    完全屬於這一類,它是反對派的產兒。」

    「為何不寫你的名字,偏偏寫上我的名字呢?」

    與次郎沉吟了半晌,解釋說:「恐怕是這個原因,你是本科生而我卻是選科生

    呀。」

    然而這在三四郎看來,算不上什麼原因,他依然有些迷惑不解。

    「我不該用零余子這個鱉腳的名字,要是堂堂正正地寫上佐佐木與次郎的名字

    就好了。實際上,那篇論文除了我佐佐木與次郎之外,誰也寫不出來呀。」

    與次郎一本正經,也許被三四郎奪去了《偉大的黑暗》一文的著作權,反而叫

    他有些難堪了。三四郎覺得這人真是豈有此理。

    「喂,你對先生說了沒有?」

    「唉,關鍵就在這兒。《偉大的黑暗》一文的作者是你是我都沒有什麼。然而

    這事已經關係到先生的人格,所以不能不告訴他。先生是那樣性格的人,如果給他

    說:『這事我一直不知道,,也許搞錯了,《偉大的黑暗》一文在雜誌上刊登出來

    了,是化名,是先生的崇拜者寫的,只管放心好啦。』那麼先生也許聽過就算了。

    可是這回卻不能這樣辦。無論如何我得明確承擔責任,要是一切順利,我佯裝不知,

    心情是愉快的,但事情搞糟了我悶聲不響,心中著實難受。首先,自己惹起了禍端,

    陷那位善良的人於苦境,我怎能平心靜氣地坐視不管呢?要弄清問題的是非曲直固

    然很困難,這暫且不論,我只覺得對不起先生,真是悔之莫及!」

    三四郎首次感到與次郎還是一個值得欽佩的人。

    「先生看過報紙了嗎?」

    「家裡的報上沒有登,所以我不知道。不過先生總要到學校閱讀各種報紙的,

    先生即使沒有看到,別人也會告訴他的。」

    「這麼說他已知道了?」

    「當然知道了。」

    「他沒有對你說些什麼嗎?」

    「沒有。當然也未找到好好交談的時間,所以什麼也沒有說。前些時候,我為

    演出的事兒四處奔走,因此……那演出也實在叫人生厭,也許已停止了。擦著白粉

    演戲,有什麼意思呢?」

    「要是對先生說了,你準得挨罵。」

    「是會挨罵的,不過挨罵也沒辦法,只是對不起先生。我幹了多余的事,給他

    招惹了是非。——先生是個沒有嗜好的人,不喝酒,至於煙嘛……」

    與次郎說到這裡,半道上打住了。先生的哲學化作煙霧由鼻孔噴出來,日積月

    累,那煙量是相當大的。

    「香煙倒是抽一些,此外再沒有別的嗜好,不釣魚,不下棋,沒有家庭的歡樂

    ——這是他最要命的一著。如果有個小孩子就好了。他的生活實在平淡無味啊!」

    與次郎說罷,把兩隻胳膊交叉在胸前。

    「本來想給先生一點安慰,稍稍活動了一下,不想出現這種事兒。你也到先生

    那裡去一趟吧。」

    「不光要去,我多少還擔著責任,要去請罪呀。」

    「你沒有必要請罪。」

    「那麼就去解釋一番吧。」

    與次郎回去了。三四郎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覺得在家鄉倒容易入夢。報

    上捏造的報道——廣田先生——美禰子——迎接美禰子回家的漂亮男人——他受到

    了各種各樣的刺激。

    半夜裡他睡著了。三四郎象平素一樣按時起床,但很是疲倦。正在洗臉的時候,

    遇到了文科的同學,他倆僅有一面之識。這位同學向三四郎打了招呼,三四郎推測

    他可能讀了那篇報道了。不過,對方當然有意避開這件事。三四郎也沒有主動加以

    解釋。

    三四郎正在聞著熱醬湯的香味時,又接到故鄉母親的來信,看樣子照例寫得很

    長。三四郎嫌換西裝太麻煩,便在和服外面套上一件外褂,把信揣在懷裡出去了。

    門外,地面上的薄霜閃閃發亮。

    來到大街上,他看到路上的行人全是學生。大家都朝一個方向走去,而且腳步

    匆匆。寒冷的道路上充滿了青年男子蓬勃的朝氣。隊伍中可以看到廣田先生身穿雪

    花呢外套的頎長的身影。這位先生夾在青年人的隊伍中,他的腳步顯然落後於時代

    了。同前後左右的人比起來,顯得十分緩慢。先生的身影消失在校門裡了。門內長

    著一棵大松樹,樹枝擴散開來,像一把巨大的傘遮擋著校門。三四郎雙腳抵達校門

    前時,先生的身影已經消失,迎面看到的只有松樹以及松樹上方的鐘樓。這座鐘樓

    裡的大鐘常常走時不准,或者乾脆停擺。

    三四郎瞅瞅門內,嘴裡重複念了兩遍「Hydriotaphia」。這個詞兒是三四郎所

    學外國語中最長最難記的一個。他還不懂這個詞兒是什麼意思,三四郎打算請教廣

    田先生。過去他曾問過與次郎,得到的答覆是「恐怕屬於detefabula之類吧」。

    但三四郎認為,這兩者迥然不同。「detefabula」看起來具有躍動的性質,

    「Hydriotaphia」需要花工夫死記。他重複念著這兩個詞兒,腳步自然放慢了。從

    這個詞的讀音上看,彷彿是古人製作出來專為廣田先生使用的。

    三四郎走進學校,看到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好像他真的是

    《偉大的黑暗》一文的作者。三四郎想到室外去,但外頭很冷,只得站在走廊上了。

    他利用下課的間隙掏出母親的來信讀著。

    「今年寒假一定回來。」母親在信上命令他。這和當年在熊本時一模一樣。有

    一次在熊本還發生過這樣的事:學校剛要放假時,母親打來電報叫他回去。三四郎

    想,母親一定是病了,急急忙忙奔回家去。母親見了他歡天喜地,似乎說:「我一

    切照舊,你能回來就好。」三四郎一問緣由,才知道母親左等右等不見兒子回來,

    就去向五穀神求了個簽兒。簽上的意思說兒子已經離開熊本了。母親放心不下,怕

    他途中有個好歹,這才打了電報.三四郎想起當時這件事,心想這次母親說不定又

    去求神拜佛了。可是信上沒有提五穀神之類的事,只是附帶寫了這樣的話,三輪田

    的阿光姑娘也在等你回來。接著又不厭其煩地寫著,聽說阿光姑娘由豐津的女學校

    退了學,回家了;托阿光縫製的棉衣已經裝進小包寄去了;木匠角三在山裡賭錢,

    一次輸掉了九十八元……三四郎覺得太囉唆,隨便看了一下。信上還告誡他:有三

    個漢子一起闖進來說要買山地,角三領他們到山上轉了一圈兒,錢就被偷了。角三

    回到家,對老婆說,錢是不知不覺被偷的。於是老婆罵他,莫非吃了蒙汗藥了。角

    三說,可不,是好像聞到了什麼氣味。但村裡人都說角三在賭博時被騙走的。鄉下

    尚且如此,你在東京可要十分當心啊……

    三四郎捲起這封長信,與次郎來到身旁:

    「啊,是女人的信呀。」同昨晚相比,與次郎這會兒開起玩笑來興致格外好。

    「什麼呀,是母親寫來的。」三四郎有些不悅,連同信封一起揣進懷裡。

    「不是裡見小組的嗎?」

    「不是。」

    「喂,裡見小姐的事聽說了沒有?」

    「什麼事?」三四郎反問道。

    正巧,一個學生來告訴與次郎,說有人要買演出的戲票,正在樓下等著。與次

    郎旋即下樓去了。

    與次郎從此消失了蹤影,不管怎麼找也找不到他。三四郎只得集中精力做好課

    堂筆記。下課以後,他遵照昨晚的約定到廣田先生家裡去。那裡依然很寧靜,先生

    躺臥在茶室裡。三四郎向老婆子打聽:「先生是否身子不適?」老婆子回答:「恐

    怕不是,昨晚先生回來得很遲,說是累了,剛一回來就睡了。」廣田先生頎長的身

    軀上蓋著一件小小的睡衣。三四郎又低聲問老婆子:「先生為何睡得那般遲呢?」

    老婆子回答:「哪裡,先生總是很遲才睡,不過昨天晚上倒沒有看書,而是和佐佐

    木先生談了很久的話呢。」利用讀書的時間同佐佐木談話,不能說明先生午睡的因

    由。但有一點是明確的,與次郎昨晚把那件事情對先生講了。三四郎想順便打聽一

    下廣田先生是如何訓斥與次郎的,但又想老婆子未必知道,且當事人與次郎自己又

    躲了起來,實在沒有辦法。從與次郎那種高興勁兒來看,也許不至於惹起大的風波。

    然而,三四郎到底摸不清與次郎的心理活動,他很難想像事情的真象究竟如何。

    三四郎坐在長火盆前邊,水壺滋滋地響著。老婆子很客氣地退回女僕房間去了。

    三四郎盤腿而坐,雙手罩在水壺上,等待著先生起來。先生睡得正香,三四郎的心

    情也變得寧靜而輕鬆了。他用指尖敲擊著水壺,隨後倒出一杯開水,呼呼地吹了吹,

    喝了下去。先生側身向裡而臥,看來兩三天之前已經理了發,頭髮留得很短,濃密

    的鬍子茬冒了出來,鼻子也朝向裡邊,鼻孔絲絲作響,睡得很安穩。

    三四郎把帶來準備歸還的《壺葬論》拿出來閱讀。他逐字逐句往下念,很難弄

    明白。書中寫著把花扔進墓裡的事,寫著羅馬人對薔薇花頗為affect。三四郎不懂

    什麼意思,心想大概可以譯作「喜歡」吧。還寫著希臘人愛用Amaranth1,這個

    詞義也不明白,反正是一種花的名字。接著再往下讀,簡直莫知所云。他從書本上

    抬眼望望先生,先生仍然在酣睡。三四郎想,為啥要把這種難以理解的書借給自己

    呢?這樣的天書既然讀不懂,又怎能激起自己的興味來呢?三四郎最後又想廣田先生

    畢竟是Hydriotabhia。

    1象雞冠花一類的觀賞植物。

    這當兒,廣田先生忽然醒來了,他抬頭望望三四郎。

    「來多久了?」

    三四郎勸先生再睡一會兒,自已這樣等著並不覺得寂寥。

    「不,我起來。」先生說罷就起來了,接著開始照例抽他的「哲學之煙」。在

    沉默的時候,那煙霧噴出來就像一根根的圓木棒。

    「謝謝您,我來還這書。」

    「唔——都看了嗎?」

    「看了,就是不大懂,首先這書名就不懂。」

    「Hydriotapbia。」

    「是什麼意思呢?」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反正是個希臘語吧。」

    三四郎再也不想往下問了。先生打了一個呵欠。

    「哦,真困,睡得好痛快,還做了一個有趣的夢哩。」

    先生說他夢見了一個女人,三四郎以為他要談談做夢的事兒,不料先生竟提議

    要去洗澡,兩人便拎著手巾出門了。

    從浴池裡出來,兩人躺在旁邊木板房裡的器械上測量身長。廣田先生五尺六寸,

    三四郎只有五尺四寸半。

    「你說不定還在長呢。」廣田先生對三四郎說。

    「不會長了,三年來一直這麼高。」

    「是嗎?」

    三四郎心中猜測,先生簡直把自己當做小孩子了。三四郎正想回去時,先生說:

    「如果沒有要緊事,不妨聊聊再走。」說罷打開門,自己先走了進去。三四郎正為

    那件事擔著義務,所以也跟著進去了。

    「佐佐木還沒有回來嗎?」

    「今天他打過招呼說要晚些回來,最近好像一直為演出的事到處奔走,不知他

    是助人為樂還是生性好動,真是個做什麼都不得要領的人。」

    「他倒是很熱情哩。」

    「僅從目的上看也不乏熱情,但頭腦過於簡單,做起事來不可指望。乍看起來

    好像頗得要領,甚至有些過頭。但是越到後來就越不知他是從哪裡得來的要領,簡

    直是烏七八糟。不論你怎麼說,他毫不改悔,只好聽之任之。他這個人哪,生在這

    個世界上就是為了惹是生非啊。」

    三四郎覺得有些事還可以為與次郎申辯幾句,然而眼下明擺著這樣一個惡劣的

    事例,他只好作罷了。

    「先生看到報紙上的報道了沒有?」三四郎轉變了話題。

    「嗯,看了。」

    「沒有見報之前,先生絲毫不知道嗎?」

    「不知道。」

    「您一定大吃一驚吧?」

    「吃驚?——當然不能說完全沒有,不過世界上的事都是如此,所以並不像年

    輕人那樣大驚小怪。」

    「叫您煩神了吧?」

    「不煩神的事是沒有的,然而像我這樣久居人世而上了年歲的人,看了那樣的

    報道並不會馬上相信,所以也不像年輕人那樣容易煩神。與次郎說了那麼多不太高

    明的善後處理方法,什麼報社裡有熟人,可以托他們澄清事實真相啦?什麼可以查

    明那篇稿子的出處加以制裁啦,什麼可以在自己的雜誌上予以反駁啦,等等。事情

    既然這樣麻煩,當初不做這種多餘的事豈不更好?」

    「他完全是為先生著想,並無惡意呀。」

    「要是有惡意那還了得?首先,既然為了我而開展活動,不徵求我的意見,隨

    便想出了方法,隨便決定了方針,打從這一天起,就無視我的存在,一開始就存心

    捉弄我,難道不是這樣的嗎?我不貌。那種拙劣的文章,除了佐佐水還有誰

    能寫出來?我也看了,既無切實的內容,風格也不高,簡直就像救世軍1的大鼓,

    使人覺得寫這樣的文章只是為了喚起人們的反應。通篇都是有意捏造而成。稍有常

    識的人一看就會明白,無非是為著實現某種目的罷了。因此也就很自然地聯想起是

    我示意自己的門生寫的了。讀那篇文章的時候,當然也就認為報上的報道是言之有

    據的了。」

    1基督教的一個派別,1895年在日本設立支部。

    廣田先生說到這裡打住了,鼻孔裡照舊噴著煙霧。與次郎說過,從這煙霧的噴

    出方式上可以察知先生的心情:濃密而筆直迸發出來的時候,也就是情緒達到了哲

    學最高峰之際;當和緩而又散亂地噴吐出來的時候,意味著心平氣和,有時包含著

    冷嘲的內容;當煙圈在鼻下低徊,在口髭間縈繞的時候,是進入了冥想或者產生了

    詩的感興。最可怕的是在鼻端盤旋不散,或者出現漩渦,這就意味著你將受到嚴厲

    的訓斥。這些都是與次郎的說法,三四郎當然不以為然。但在這個當兒,他還是細

    心地觀察著先生噴出的煙來。不過,他一直未看到與次郎所說的那種具有鮮明特點

    的煙霧,而只覺得各種各樣的形狀都具備一些。

    三四郎一直誠惶誠恐地站在廣田先生身旁,這時先生又開口了。

    「過去的事就算了吧,佐佐木昨晚也深深地表示了歉意,所以今天又變得心情

    舒暢,像平時那樣活蹦亂跳的了。不管私下裡如何規勸他小心謹慎,他仍然若無其

    事地去兜售戲票,真拿他沒辦法呀!還是談談別的有趣的事吧。」

    「嗯。」

    「我剛午睡的時候,做了一個有趣的夢。你說怎麼著,我竟突然夢見了生平只

    有一面之識的女子,簡直象小說上寫的故事一樣。這個夢比報紙上的報道更叫人感

    到愉快呀。」

    「哦,什麼樣的女子?」

    「十二、三歲,長得很漂亮,臉上有顆黑痣。」

    三四郎聽說十二、三歲,有點失望了。

    「是什麼時候初會的呢?」

    「二十年前。」

    三四郎又是一驚。

    「這個女子你還記得這般清楚呀!」

    「這是夢,夢當然是清楚的了。因為是夢,所以出奇的好。我好像在大森林中

    散步,穿著那件褪色的西式夏裝,戴著那頂舊帽。——當時我似乎在考慮一個難題。

    宇宙的一切規律都是不變的,而受這種規律支配的宇宙的萬物都必然發生著變化。

    因此,這種規律肯定是存在於物外的。——醒來一想,覺得這個問題十分無聊,因

    為是在夢中,所以考慮得很認真。當我走過一片樹林時,突然遇見那個女子。她沒

    有走動,而是佇立在對面,一看,仍然是長著往昔那副面孔,穿著往昔那身衣裳,

    頭髮也是過去的髮型,黑痣當然也是有的。總之,完全是我二十年前看到的那個十

    二、三歲的女子。我對這女子說:『你一點也沒有變。』於是她對我說:『你倒老

    多啦。』接著我又問她:『你怎麼會一點沒有變呢?』她說:『我最喜歡長著這副

    面容的那一年,穿著這身衣裳的那一月,按著這種髮型的那一天。所以就成了這個

    樣子了。』我問;『那是什麼時候?』她說:『二十年前和你初會的時候。』我說:

    『我為啥竟這樣老?連自已都覺得奇怪哩。』女子解釋說:『因為你總想比那個時

    候越來越美。』這時我對她說:『你是畫。』她對我說:『你是詩。』」

    「後來又怎麼樣了呢?」三四郎問道。

    「後來嘛,你就來了呀。」先生說。

    「二十年前她見到您並非是夢,而是確有其事嗎?」

    「正因為有這回事,才顯得有趣呀。」

    「在哪兒見的面?」

    先生的鼻孔又噴出了煙霧。他望著這煙霧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講下去。

    「頒布憲法那年是明治三十二年吧?當時文部大臣森有禮被害,你或許還不記

    事兒吧。今年你多大了?是的,這麼說當時你還是個嬰兒呢。那時我是高中學生,

    聽說要去參加大臣的葬禮,大家都扛著槍去了。原以為要去墓地,結果不是。體操

    教師把隊伍帶到竹橋內這個地方,就分別排在路的兩旁了。於是我們都站在那兒,

    目送著大臣的靈樞。名為送別,實際上等著看熱鬧、那天天氣寒冷,我還記得很清

    楚哩。一動不動地站著,腳凍得生疼。旁邊一個男子盯著我的鼻子連說:『真紅,

    真紅。』不一會兒,送葬的人過來了,隊伍真夠長的。幾輛馬車和人力車冒著嚴寒

    打眼下靜穆地走過去,車子上就有剛才說的那個小姑娘。現在要叫我回憶當時的場

    景,只覺得模模糊糊不很清晰了,唯獨這個女子卻還記得。不過,隨著時光的過去,

    這記憶漸慚淡漠了,如今很少想起這件事來。今天夢見她之前,我簡直把她忘記了。

    然而,她當時的摸樣竟在我頭腦裡刻下了深深的印記!一想起來就熱辣辣的。你說

    怪不?」

    「從那以後,再沒有見過她嗎?」

    「從未再見過。」

    「這麼說您根本不知道她姓甚名誰羅?」

    「當然不知道。」

    「沒有打聽過嗎?」

    「沒有。」

    「先生為此……」剛一說到這裡,三四郎就急忙煞住了。

    「為此?」

    「為此而不結婚了嗎?」

    先生笑了起來。

    「我不是那種羅曼蒂克的人,我比你還要散文化得多呢。」

    「不過要是她來了您總會娶她的吧?」

    「這個嘛……」先生思索了一會兒,「也許會娶她的。」

    三四郎顯出一副同情的樣子。這時,先生又說話了。

    「如果我為此而不得不過獨身生活的話,那麼就等於說我因為她而變成了一個

    不健全的人.世界上固然有一生下來就無法結婚的不健全的人,但也有因為別的各

    色各樣的情況而難於結婚的人。」

    「世上有很多這種有礙於結婚的事情嗎?」

    先生透過煙霧端詳著三四郎。

    「哈姆雷特王子是不願結婚的吧?當然,哈姆雷特只有一個,可像他的人卻很

    多。」

    「比方說是哪些人呢?」

    「例如,」先生沉吟了一會兒,不停地噴著煙霧,「例如這裡有一個人,父親

    早死了,靠母親一手養活長大。這位母親身罹重病,臨終時對兒子說:『我死了之

    後,你去投奔某某求他照應一下吧。』隨後講出了那人的姓名,而那個人竟是兒子

    既未見過面也不認識的陌生人,詢問情由,母親也不作答,再追問下去,母親才用

    微弱的聲音說:『他就是你的生身父親。』——唔,這是隨便說說,假如有了這樣

    一位母親,那麼做兒子的對於結婚沒有好感也就很自然了。」

    「這種人究竟很少呀。」

    「少是少,總歸是有的。」

    「不過,先生不是這種人吧?」

    先生哈哈大笑起來。

    「你的母親想必還健在吧?」

    「嗯。」

    「父親呢?」

    「死了。」

    「我母親是頒布憲法的第二年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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