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文 / 夏目漱石
照例潛入金田公館。
「照例」二字,毋需贅言,無非表明已經到了「多次平方」的程度。幹過一次,還想再干;幹過兩次,就想幹第三次;這種好奇心不只是人類獨有,必須認定,即使貓,也是帶著這一心理特權而降臨於世的。我們也和人類一樣,反覆幹過三次以上的事情,就冠之以慣用的詞兒,肯定這種行為是生活與進化所必須。假如有人懷疑我為什麼這麼不住腳地往金田家跑,那麼,咱家要反問一句:為什麼人們從口裡吸進煙霧,又從鼻腔裡噴出?人類既然毫不羞恥、肆無忌憚地吞吐這種既非充飢、也不補血的玩藝兒,就請別那麼厲聲責怪咱家出入於金田家。金田家便是咱家的一支香煙!
「潛入」這個詞有語病,聽起來好像小偷、姦夫似的難聽,咱家去金田公館,雖然沒有受到邀請,但也絕不是為了偷點鏗魚乾,或者跟那只鼻眼抽瘋似地聚在臉心的母哈巴狗幽會。怎麼?當偵探?天大的笑話!若問咱家世界上幹哪一行的最下賤?咱家說:莫過於偵探和放印子錢的了!不錯,為了寒月,咱家萌起了違犯貓規的俠義之心,曾一度偷偷去偵查金田家的情報。但只這麼一次,其後絕未再幹那種有辱於貓族良心的卑鄙勾當。也許有人問:既然如此,又為什麼用「潛入」這一不實之詞?說起來,還怪有風趣的哩!
原來,按咱家的看法,太空為覆萬象而升騰,大地為載萬物而凝結。不論什麼樣的強眼子,也不會否定這一事實的。且說,為了開天闢地,人類究竟花費了多大力氣?豈不點滴之功也不曾有過嗎?並非親手創造,卻又將其據為己有,這是沒有道理的吧!據為己有,倒也無妨,又有什麼理由禁止外人出入?他們自做聰明,在這茫茫大地上,竟然築起圍牆,樹起木樁,畫地為界,據為某某所有。這宛如以繩斷天,呈請備案說:這一段是我的天,那一段是他的天。假如可以將土地切成小塊按畝論價地拍賣,那麼,我們呼吸的空氣,也就可以切成一尺見方的小塊面進行拍賣了。假如既不能零售空氣,又不能割據蒼天,那麼,上地私有,豈不也是不合理的嗎?正因為咱家具有如此觀點、奉行如此信條,便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當然,不想去的地方是不肯去的。而心嚮往之的地方,管它東西南北,無不大搖大擺,從從容容地前去走走。如金田者流,何必客氣!然而可悲的是,貓族的實力畢竟抵不過人類。既然生存在這個塵世上,甚至還有這樣的格言:「強權即是公理。」那麼,貓言貓語,再怎麼有理,也是吃不開的。硬要吃得開,就會像車伕家的大黑,怕是要冷不防挨魚販子的一頓扁擔。真理在咱家手裡,而權力卻握在別人的手心。這時,只有兩條路:或委屈求全,唯命是從;或背著權貴的耳目,我行我素。若問咱家麼,當然,要選擇後者。然而,由於不得不防挨扁擔,也就不得不「潛」而「入」之。因此,咱家潛入金田公館。
隨著潛入次數的增多,咱家儘管沒有當密探的意思,但是,金田府上的全貌卻不期而然地映入咱家不屑一顧的眼簾,刻在咱家不願記憶的腦海,這就莫可奈何了。諸如鼻子夫人,每當洗臉時,總是專心致志地擦她的鼻子;富子小姐則貪婪地吃安倍川湯圓;還有金田老闆——此人和太太不同,是個塌鼻子。不單是鼻子,整個臉都是扁的,令人疑心:是否小時候打架,被孩子王掐住脖子狠狠地往牆上撞,直到四十年後的今天,依然標誌著那次戰果。
那是一張平坦的臉,自然極其安穩,毫無險象。但是總覺得缺少點變化;不論怎樣暴怒,依然一副平滑的臉。就是這位金田老闆,他吃金槍魚的生魚片時,總是啪啪的拍打自己的禿頭。他不僅臉是扁的,而且個子也矮。不管什麼場合,總戴一頂高帽,穿一雙高齒木屐。車伕覺得滑稽,將此情此景說給了寄食門下的學生,學生讚賞地說:「不錯,你的觀察力很敏銳……」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近來咱家從廚房旁穿過院子,在假山後向前方-望。如果發現房門緊閉,靜悄無聲,便慢慢地爬將進去;如果人聲嘈雜,或有被客廳裡的人發現的危險,便繞到水池東畔,從茅房一旁神不知鬼不覺地竄到簷廊。咱家沒幹過壞事,用不著要躲躲閃閃或是怕人,但是,如果在那裡撞上所謂人這種莽撞的傢伙,可就只好認倒霉了。假如世上的人都是大盜熊阪長范者流1,那麼,不論是怎樣德高望重的君子,也會採取我這種態度的。金田老闆乃一堂堂實業家,不必擔心他會像熊阪長范那樣,掄起五尺三寸的大刀。但是據我所知,他有個毛病:拿人不當人。既然拿人不當人,自然拿貓不當貓。由此可見,身為貓者,不論怎麼德高望重,在這個公館裡也絕不可掉以輕心。然而,正是「不可掉以輕心」這一點,咱家很感興趣。所以如此頻繁地出入於金田家,說不定純粹是為了想冒這份風險哩!這一點,請容咱家三思,待將貓的思維細緻剖析後,再向列位一誇海口。
1熊阪長范:傳說為平安末期的江洋大盜。
不知今天情況如何。咱家在那假山的草坪上,前額貼地,朝前-望,只見三十多平方米的客廳,迎著三月陽春,窗門大開。室內金田夫婦正和一位客人談得起勁兒。偏偏鼻子夫人的鼻子正隔著池塘,衝著咱家的額頭橫眉怒目。咱家被鼻子盯住,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金田先生正轉過臉去面對著客人。那張扁臉被遮住一半,看也看不見;以致鼻子的下落不明。不過,只因花白鬍鬚在咱家看得見的方位蓬亂叢生,不費勁兒,就可以得出結論:鬍鬚的上端應該有兩個窟窿才對。我不免聊做遐思異想:假如春風總是吹拂這麼一張平滑的臉,料想那春風也太清閒了吧!
三人之中,頂數來客的面相最平庸。只因平庸,也就沒有什麼值得介紹的。提起平庸,倒也不是壞事;但如過於平庸,以至登平凡之堂,入庸俗之室1,何其慘然之至!注定要有這麼一副無聊尊容而降臨於明治盛世的那位來客,究竟是何許人也?如不照例鑽進簷廊的地板下領教一下他們的談話,是不會清楚的。
1《論語-先進篇》中說:「子曰,由子升堂矣,未入於室也。」意為子路的學問雖高,但還不到家。這裡套用其句而反其意。
「……因此,內人曾特意到那個傢伙的家裡去瞭解過情況……」金田老闆依然語氣粗野。雖然粗野,卻不兇惡,言談也和他的面孔同樣地龐大而又平庸。
「是的,他教過水島先生……是的,好主意……是的。」
那個滿嘴「是的」的人,便是來賓。
「不過,還沒弄出個頭緒。」
「噢,問苦沙彌呀,難怪弄不出頭緒。從前他和我住在一個公寓,他就是那麼個蒸不熟煮不爛的傢伙,您受委屈了吧?」客人瞧著鼻子夫人說。
「還問委屈不委屈,唉,我長這麼大還沒在別人家受過這麼大的冷落呢!」鼻子夫人照例呼哧哧地大喘粗氣。
「說過不三不四的話吧?他早就是一副頑固的性情。只看他當教員,十年如一日地專講英語入門課本,也就可見一斑!」客人隨聲附和,話語十分得體。
「是呀,簡直不像話!內人一問他什麼,他就橫扒拉豎擋地窮對付……」
「這太豈有此理了!本來嘛,人一有點學問,往往產生傲氣;再加上貧窮,就有了狂氣……唉,世上刁棍可多著呢!他們不想想自己不幹活,硬是對財主們破口大罵,彷彿別人的財產是從他們手裡奪了去似的,多新鮮哪。哈哈哈……」客人顯得非常開心。
「唉,簡直是荒謬絕倫!所以如此,全怪他沒見過世面,太任性。為了稍微教訓一下,覺得應該給他點苦頭吃,所以,輕輕治了他一下……」
「言之有理。他們大概知道厲害了吧?這也完全是為了他們好嘛!」客人不等領教是怎麼治的,先就表示了擁護。
「不過,鈴木兄!他是個多麼頑固的傢伙啊!聽說他到學校,竟然不理福地和津木。你以為他是謹小慎微默不作聲嗎?不,據說最近他竟拎著手杖,追趕毫無過錯的舍下學生。三十多歲的人不要臉,唉,這不是幹出那種蠢事來了嗎?簡直是不往正道上走。有點瘋啦!」
「咦?怎麼又胡鬧起來了呢……」連這位精明的來賓都給搞糊塗了。
「咳!僅僅因為舍下的學生從他面前走過時說點什麼。於是他便突然拎起手杖光著腳板追了出來。即使偷偷叨咕幾句,可他不是個孩子嗎?你是個滿臉鬍鬚的大人,還是個教師哪!」
「對呀!還是個教師哪!」客人說罷,金田老闆又重複了一句。
既然是個教師,不論受到多大的侮辱,也應該像個木雕似地乖乖忍受,這便是三人不約而同的一致觀點。
「而且那個名叫迷亭的,是個非常狂妄的傢伙。他沒有正經,胡吹亂。我還第一次碰上這麼個怪物哪!」
「啊,迷亭?看來,他依然在吹大牛呀?夫人也是在苦沙彌家見他的嗎?叫他纏住可吃不消。他也是從前和我一同起伙的夥伴。他總愛捉弄人,我常和他幹架。」
「像他那路貨,換誰也要惱火的。有時候撒個慌,倒也情有可原。比如礙於情面啦,不得不迎合幾句啦,這種場合,任憑誰也會說點違心話的。可那傢伙,本來只要不吭聲就會平安無事,可他偏要胡謅八扯,豈不太難纏了嗎?我真不明白,他圖的是什麼,那麼胡扯大讕,很會瞪眼說謊,可以說話靈活現啊!」
「說得太對了。撒謊成了他的嗜好,難纏哪!」
「你聽呀,我特意去認真瞭解水島先生的情況,可是這也被他攪得一團糟。我又是氣,又是恨……可是,人情畢竟還是人情。既然到別人家去瞭解情況,如果對這份人情假裝不懂,那是說不過去的。所以,其後我打發車伕送去一箱啤酒。可是,你猜怎麼著?他說:『我沒有理由接受這份禮品,拿回去!』車伕說:『別這樣,一份心意嘛,還是請收下吧!』他卻說:『真討厭!我天天吃果子醬,可從來沒喝過啤酒那種苦水子!』說罷,轉身進屋了。你瞧,多麼不講理,豈不太沒規矩了嗎?」
「這太過分!」客人這時才從心裡覺得過分了。
「因此,今天特邀你來,」只聽金田老闆停了一會兒說,「那些混帳東西,本來暗中捉弄他們一番也就算了,可是,倒惹出來點麻煩……」說著,金田老闆像吃金槍魚生魚片時一樣,啪啪地拍打自己的禿頭。
當然,咱家因為在簷廊的地板下,他到底真的拍了禿頭沒有,按理說是看不見的。但是近來,他那拍打禿頭的聲音已經聽得耳熟。如同尼姑擅於辨別木魚聲,咱家雖然委身於地板之下,只要聽清那種聲音,立刻就會鑒別出:那是金田老闆在拍打禿頭。
「因此,才有勞於您哪……」
「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切都請不客氣地吩咐……不管怎麼說,我這一次能轉到東京工作,全是您煞費苦心的結果呀!」於是,客人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聽口氣,這位客人也是金田老闆栽培的人。噢,事情越來越要熱鬧嘍!咱家只因今天天氣很好,本不想來,卻又來了。萬萬想不到會有這麼好的材料到手,這真是「出門打草,摟了個兔子!」
咱家想知道金田老闆對來客何事相求,便在簷廊地板下洗耳恭聽。
「苦沙彌這個怪物,不知為什麼給水島出謀劃策,挑唆他不要娶金田小姐……是吧?鼻子!」
「豈止挑唆!他說:『天下哪裡有這樣的混蛋,要娶那個傢伙的女兒!寒月兄,娶她可絕對不行喲!』」
「『那個東西』?真是無禮!說那種混話了嗎?」
「豈止說過!車伕老婆一五一十來報過信啦。」
「鈴木君,怎麼樣?你都聽見了。很要費些手腳的。」
「糟糕!這種事情和別的不同,外人是不該插嘴的。苦沙彌就算糊塗,這點道理也總該明白的呀!到底這是怎麼搞的?」
「那麼,……你既然學生時期曾和苦沙彌住在一起,不管現在怎樣,從前總還相處得親密無間,所以才拜託你。你見了他,要徹底曉以利弊。行嗎?也許他會發火,但,那是他的過錯。只要他乖著點兒,會充分考慮他的個人利益。可以不再去惹他生氣。但是,他魔高一尺,我們道高一丈。就是說,再那麼頑固到底,吃虧的只有他自己。」
「是的,您說得千真萬確,頑固反抗,吃虧的只有他自己,沒有任何好處。我好好勸說勸說他吧!」
「其次,我家小姐求婚的人多得很,不一定非嫁給水島先生不可。不過,逐漸瞭解,此人似乎學識和品格還都不錯;如果他用用功,不久能考上博士,或許有成親的希望也未可知。這番心意,可以自然些透露給他才好。」
「把這番話一說,對他也是鼓勵,會用起功來的。好吧!」
「其次,真也怪……我認為這與水島的身份不符,但是,他卻口口聲聲稱苦沙彌為老師。苦沙彌說的話,他好像差不多都聽,這很麻煩,唉,倒不是我女兒非水島不嫁,所以,不管苦沙彌說些什麼,搗些什麼鬼,對於我方來說,全不在乎……」
「只是水島先生怪可憐的。」鼻子夫人插嘴說。
「水島這個人我還沒有見過。反正如能和我家結親,這是他一輩子的福氣,他本人自然不會反對的吧!」
「噯,水島先生巴不得要娶,可是苦沙彌呀,迷亭呀,這些怪物總是說三道四嘛。」
「這就不對了。這不是受過一定教育的人幹得出的。等我到苦沙彌家去好好和他談談。」
「啊,那就給你添麻煩,求你費心啦。還有,實際上水島的情況苦沙彌最瞭解。上次內人前去,由於出現了剛才說過的那些亂事,沒能很好地打聽。所以,希望你這一次去,能把他的德才各方面情況都仔細瞭解一下。」
「知道啦!今天是星期六,我如果回頭就去,他大概已經回到家裡。不知他近來住在哪兒?」
「從門前往右拐,走到頭再往左走一百多米,有一道眼看要倒的黑牆,就是那一家。」鼻子夫人說。
「這麼說,就在附近嘛!很簡單,臨走時去一趟看看。這有什麼,看看門牌就大致清楚了。」
「門牌號可時有時無啊。大概是用飯粒把名片粘在門上的,一下雨,就澆掉,晴天再粘上。所以。靠門牌是沒把握的!他何必找那些麻煩,乾脆釘個木牌有多好!真是,處處表現得陰陽怪氣的。」
「真叫人吃驚!不過,問一下有一面黑牆要倒的那家,就會清楚的吧?」
「對,這條街上沒有第二家那麼髒,很容易找得到的。啊,對呀,對呀,如果這樣還找不到,倒有個好主意,只要尋找房頂長草的那家,就保險沒錯。」
「真是個特徵鮮明的人家。啊,哈哈……」
咱家若不趁鈴木光臨之前返回,事情就會有些不妙。既然聽了這麼多的話,應該說足夠了。咱家順著簷廊的地板下往前走,從茅房繞到西邊,再從假山後來到大路上,疾步跑回房頂長草的那戶人家,若無其事地轉到簷廊。
只見主人在簷廊下鋪了塊白毛毯,趴在上面,讓春天的明媚陽光曬他的脊背。陽光意外地公平,對於房頂上有以亂草為記的破屋,也像對金田公館的客廳一樣照耀得暖煦煦的。遺憾的是惟有那張毛毯毫無春意。那張毛毯,本來廠家是想織成白色,洋貨莊也當做白色出售,而且主人也是照白色訂購的。怎奈,那已經是十二三年前的事。白色的年代早已逝去,如今,恰值深灰色變色時期。不知這條毛毯能否長壽,度過這一歷史時期,直到變成暗黑色的年月,這就難說了。即使現在,那毛毯已經百孔千瘡;橫紋豎線,歷歷可數,稱之為毛毯,已經名不副實。莫如去掉個「毛」字,乾脆叫「毯子」,倒也恰如其分。不過,照主人的意思,既然用了一年、二年,五年,十年,那就只得用上一輩子,太能湊合了。
且說,如上所述,主人趴在那張頗有來歷的毛毯上,你猜他在幹什麼?原來他下顎前探,雙手托腮,右手指縫間夾著香煙,如此而已。當然,他那頭皮鋪天蓋地的腦袋裡,說不定正有宇宙間的最高真理如同火輪般在飛旋,但從表面上卻做夢也看不出。
香煙的火頭已經漸漸逼近煙嘴兒,一寸多長的煙灰像根根兒似的,噗的一聲落在毯子上,主人卻理也不理,死死盯住煙縷的去向。煙縷在春風裡忽高忽低,畫出了重重流動的煙環,落在妻子洗後披散著的深紫色的髮根上……唉呀呀,本應表一表女主人的故事,竟然忘了。
女主人屁股對著丈夫……唉呀呀,她是個沒規矩的婆娘?說起來,倒也沒什麼不規矩的地方。規矩不規矩,看誰解釋,怎麼說怎麼有理。主人毫不介意地雙手托腮,貼近妻子的屁股,而妻子也毫不介意地將莊嚴的屁股聳立於丈夫的臉旁。不過如此,有什麼規矩不規矩的!這一對結婚還不到一年,就已經擺脫繁文縟節和陳規舊習的羈絆,成為超然物外的夫妻……
且說,這位屁股對準丈夫的妻子,今天不知哪股風,趁天氣晴朗,用海藻和生雞蛋,將一尺多長黑油油的烏髮好一頓搓洗,炫耀地將毫不捲曲的青絲從肩頭披散到後背,不聲不響地一心縫製嬰兒的坎肩。其實,她是為了晾乾頭髮才拿著薄呢座墊和針線盒來到簷廊,又將屁股畢恭畢敬地對準了丈夫。不,也許是丈夫約摸妻子的貴臀所在,主動將臉兒湊近了的。
那麼剛才提過的的香煙雲霧,竟在濃密而鬆軟的烏髮上飄呀飄呀,好像不尋常的太陽游絲在放射著光焰。對此,主人凝神地注視著。然而,煙雲本就在一處停留,按其性質,必然不斷地向高處裊裊升騰。假如主人想飽覽青煙與烏絲纏綿不已的壯觀,就必須轉動眼珠。主人首先從妻子的腰部開始觀察,目前沿著脊背,從肩頭落在脖頸,越過脖頸,逐漸抵達頭頂。這時,主人不禁大吃一驚,原來與他訂下白頭偕老之盟的妻子天蓋的正中兒竟有好大一塊圓圓地禿瘡,而且那塊禿瘡反射著和煦的陽光,此刻正洋洋得意。竟在無意之中得來如此意外的大發現。這時主人眼裡,惶惑之中流露出驚訝,哪管光線強烈,硬是瞪大了瞳孔呆呆地盯住不放。
他發現這塊禿瘡,首先在腦海裡閃現的是他家祖傳那盞神燈的燈碗,在佛壇上不知擺了多少輩子。他全家信奉真宗1。按老規矩,要把不合身份的大把錢破費在佛壇上。主要還記得,小時候他家倉房裡供著一個黑乎乎的貼金大佛龕,佛龕裡總是吊著一個黃銅的燈碗,燈碗裡大白天也燃起朦朧的燈火。那裡四周昏暗,惟有這只燈碗比較鮮明地閃著亮光,因此,他幼小時不知看過多少遍。現在,這印象是因被妻子的禿瘡喚醒,才驀然地閃現了!
1真宗:日本佛教的一個派別。
回憶中的神燈不到一分鐘便熄滅。這時主人又想起了觀音菩薩的神鴿。觀音菩薩的神鴿與女主人的禿瘡大概毫無瓜葛。但是,在主人的頭腦裡,二者之間卻出現了密不可分的聯想。那也是小時候,他每逢會淺草,一定要給神鴿買豆吃。大豆每盤兩個銅板,裝在紅色瓦台裡。那個瓦擊,不論色調還是大小,都和女主人的禿瘡十分相似。
「真的太像了。」主人彷彿吃驚地說。
「什麼?」女主人依然背著臉問。
「什麼?你頭頂上有一大塊禿瘡呀!知道嗎?」
「知道。」女主人回答說,手裡依然忙著針線,絲毫不怕暴露缺點,真是個坦蕩的模範妻子。
「是出嫁時就有,還是婚後新長的?」主人問道。他嘴上不說心裡卻在想:如果是婚前就有,自然是受騙了。
「記不得是幾時才有。禿不禿的,隨便它長什麼樣嘛!」她可倒想得開。
「隨便?那可是你的腦袋呀!」主人微微動了點肝火。
「正因為是我自己的腦袋,才隨它的便呢。」她嘴上這麼說,但畢竟顯得沉不住氣,右手搭在頭上,畫著圓圈搓弄那塊禿瘡。「唉呀,長得這麼大啦!哪曾想長這麼大呢。」
由此可見,她總算認識到,按年齡來說,這塊禿瘡的確長得過大了些。
「女人一挽髮髻,那個地方就被吊了起來,擱誰也要禿的。」她又為自己分辯了幾句。
「若是都這麼快就禿下去,一到四十歲,就非成了個禿子不可。那一定是病,說不定會傳染,趁早請甘木醫生瞧瞧。」主人邊說邊不停地將自己的頭頂摸來摸去。
「淨挑別人的毛病。你自己不是鼻孔裡生了白髮嗎?禿瘡若是傳染,白髮也會傳染的呀!」女主人憤憤地說。
「鼻孔裡的白髮看不見,所以無害;而頭頂,尤其年輕女人的頭頂,禿成那種樣子,真難看。那是殘疾呀!」
「既然是殘疾,為什麼娶我?是你自己愛上才把我娶到家,如今又說什麼『殘疾』……」
「因為不瞭解呀!直到今天一直不瞭解。還很神氣呢。那麼,為什麼出嫁時不讓我看看頭頂?」
「胡說!哪裡有那種蠢貨,等腦袋檢查合格了才嫁?」
「有禿瘡也將就了吧,可你身材特殊地矮,看著太不順眼!」
「身材不是一眼就可以看清的嗎?你當初不是明知我身材矮也心甘情願娶我到家的嗎?」
「同意倒是同意了的不過,滿以為還會長高些,因此才娶的呀!」
「你欺人太甚!都二十歲了,還能長高?」女主人將嬰兒坎肩一撇,扭過頭來面對著主人。看那架勢,倘如再話不投機,她不會善罷甘休的。
「哪裡有那樣的規定,人到二十,就不許再長高?我還以為你過門之後,吃些補品,會長高一點呢。」主人以嚴肅的神色,談出怪誕的哲理。
這時,門鈴大噪,有人叫門。是鈴木先生查訪以亂草為記的屋頂,終於找到了苦沙彌先生的「臥龍窟」。
女主人想改日再和他理論,慌忙挾起針線和嬰兒坎肩躲進飯廳。
主人也捲起鼠皮色毛毯,將它扔進書房。少頃,主人看過女僕拿來的名片,略有驚色。他口裡吩咐讓客,卻手拿名片走進了廁所。他為什麼突然上廁所?簡直是不得其解;他又為什麼將鈴木籐十郎的名片拿到廁所去?這更難於解釋。反正倒霉的是奉陪去糞坑的名片。
女僕在壁櫥前擺好花洋布的坐墊,說了聲「您請」便告退。接著,鈴木先生將室內巡視一番。但見壁櫥裡掛著一幅假冒木庵1的畫軸《花開萬國春》,一個京都產的廉價青瓷瓶裡插著春分前後開放的櫻花。他—一點檢之後,偶然不知什麼工夫,一隻貓往女僕讓客的那張坐墊上一看,居然旁若無人地端端落坐。不消說,那貓正是如此道來的咱家!這時,鈴木先生的心海中剎那間掀起了幾乎形之於色的波瀾。這個坐墊毫無疑問,是給鈴木先生鋪的。給自己鋪的坐墊,自己還沒有坐下,竟有個莫名其妙的動物毫不客氣地盤面踞之,這是破壞了鈴木內心平靜的第一個因素。假如這張坐墊無人落坐,閒在那裡,一任春風拂蕩,那麼,鈴木先生為了略表謙遜之意,說不定會在主人讓坐之前暫且在堅硬的床席上屈尊稍坐。然而,在遲早屬於自己的坐墊上連個招呼都不打便落坐的,是誰?如果是人,或許可以忍讓,至於貓嘛,真豈有此理。這使鈴木先生更加不快,是破壞了他內心平靜的第二個因素。最後,那貓的表情更惹他生氣。不僅沒有一點抱歉的樣子,反而傲然蹲在無權佔據的坐墊上,兩隻令人生厭的圓眼不住地眨巴,盯住鈴木先生的臉,似乎在問:「你是什麼人?」這是破壞了他內心平靜的第三個因素。
1木庵:(一六一一——一六八四)中國明代僧,一六五五年赴日,開創黃檗山萬福寺。善書畫。
既然有這麼多的不平,理該將咱家掐住脖根子抱下去。但是鈴木先生卻默默地瞧著。堂堂的人類一份子,豈能被貓嚇得不敢動手?若問他為什麼不速速懲治貓,以洩心中不平?我看,完全是出於維護本人體面的自尊心。如果訴之於武力,哪怕三尺孩童也能輕易地叫我上天入地。但從以體面為重這一角度出發,鈴木籐十郎儘管是金田老闆的心腹,對於我這個鎮守在二尺見方坐墊上的貓仙,也還是奈何不得的。再怎麼是個背人耳目的地方,倘若和貓爭奪席位,也多少有損於人類的尊嚴。如果認真地和貓爭個曲直是非,總是有失大丈夫氣。顯得滑稽。為了避免丟這份名譽,他只得受點委屈了。然而,正因為受了點委屈,他對貓的憎惡也正比例地增加。鈴木一再哭喪著臉瞧著我;而我,卻很有興趣欣賞鈴木先生那張氣憤的臉,便抑制著滑稽感,盡量裝作若無其事。
就在咱家和鈴木先生表演這幕啞劇的當兒,主人整理一下衣服從廁所裡出來,「噢!」的一聲打個招呼便坐下,但手裡的那張名片已經蕩然無存。可見他是對鈴木籐十郎的尊姓大名宣判了無期徒刑,將它押進糞坑裡了。沒容咱家想想這張名片多麼倒霉,主人罵道:「這個畜牲!」他揪住咱家脖後的毛,摔到簷廊去。
「喂,鋪上它!稀客呀!幾時到東京來的?」主人說著,對老朋友勸坐。鈴木將坐墊翻了過來,然後坐下。
「一直忙亂,也沒有打個招呼。老實說,最近我已經調回東京的總公司了。」
「那,太好了。很久不見啦。自從你下鄉,這還是第一次見面吧?」
「噢,將近十年啦。唉,其後常常到東京來,但是,一直公務繁忙,始終沒來拜訪,不要見怪。公司的工作和老兄的職業不同,忙得很哪!」
「十年當中,你變化很大呀!」主人上下打量著鈴木先生。鈴木君梳的是漂亮的分發;穿的是英國產的毛料西裝;系的是華麗的領帶;胸前掛一條光閃閃的金鏈。這風度,無論如何也叫人不敢相信他就是苦沙彌當年的舊友。
「就連這個,也非戴上不可呢!」
鈴木頻頻引導主人欣賞他的項鏈。
「這是純金的嗎?」主人問得十分冒昧。
「是十八K金的呀!」鈴木先生笑著回答說,「你也很見老啊!真的,應該有孩子啦。一個?」
「不!」
「兩個?」
「不!」
「還多?那麼,三個?」
「噯,三個。不知以後還會有多少!」
「還是那麼愛逗樂子。最大的幾歲?不小了吧?」
「噢,我也搞不清幾歲,約摸六七歲吧!」
「哈哈……當教師的可真逍遙自在。我也當個教師就好了。」
「你當當看吧,不出三天就會厭煩的。」
「是嗎?不是說,高尚、快活、清閒,愛學什麼就學什麼嗎?這不是很好嗎?當個實業家也不壞,但是,如我者流就吃不開。若當,非當個大個的不可。當個小的,不得不到處進行無聊的逢迎,或是接過並非情願的酒杯。」
「我從在校時期就非常討厭實業家。只要給錢,他們什麼事都幹得出。借用一句古話:『市井小人嘛』!」主人竟當著實業家的面指桑罵槐。
「是嗎?話也不能說得那麼絕。有些地方,是有點卑賤。總而言之,如果不下定『人為財死』的決心,是幹不來這一行的。不過,這錢嘛,可不是好惹的。剛才我還在一位實業家那裡聽說,要想發財,必須實行『三絕戰術』——絕義、絕情、絕廉恥。多有意思!哈哈……」
「是哪個混蛋說的?」
「那不是個混蛋。是個非常精明強幹的人,在產業界頗有名氣,你不知道?就住在前面那條胡同。」
「是金田?他算什麼東西!」
「好大的火氣呀!唉,這算得了什麼,不過是開個玩笑,打個比方,意思是連這『三絕』都做不到,就甭想賺錢!像你那麼認真分析,可就糟了。」
「『三絕戰術』?開開玩笑也好嘛!可他老婆的鼻子算什麼玩藝兒!你既然去過,總該見到過那只鼻子吧。」
「金田太太呀,那可是個非常開通的人喲!」
「鼻子!我指的是她的大鼻子!不久前我給她的鼻子寫了一首俳句呢。」
「什麼?什麼是俳句?」
「連俳句都不懂?你對世面也太無知了。」
「啊,像我這樣的忙人,對文學之類畢竟是外行呀!何況從前我就不大喜歡它。」
「你知道查理曼大帝1的鼻子長得什麼樣嗎?」
1查理曼大帝:(七六八——八一四)法蘭克王國加洛林王朝國王。
「哈哈……真是填飽肚子沒事兒干!我不知道!」
「威靈頓1的部下給威靈頓起了個『鼻子』的綽號,你知道吧?」
1威靈頓:(一七六九——一八五二)美國統帥,在反對拿破侖戰爭中,以指揮滑鐵盧戰役聞名。後歷任首相、外交大臣等。
「你單注意鼻子,這是怎麼啦?有什麼了不起,管他是圓的還是尖的。」
「絕非如此;你知道帕斯卡1嗎?」
1帕斯卡:(一六二三——一六六二)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散文家。
「又是『你知道嗎?』簡直像來監考似的。帕斯卡又怎麼啦?」
「帕斯卡這樣說。」
「說什麼?」
「假如克婁巴特拉女王1的鼻子稍微短一點兒,就會給世界外觀帶來巨大的變化。」
1克婁巴特拉女王:(前六十九——前三十)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以美貌著稱。羅馬統帥愷撒入侵後,與之相-生一子。
「是麼!」
「因此,像你那樣擅自菲薄鼻子,可不行喲!」
「啊,好吧,今後要重視起來。這且不提。我這次來,是和你有點事的。那個,聽說原來是你教過的,叫做水島……水島……唉,一時想不起。噢,聽說常到你這兒來。」
「是寒月嗎?」
「對呀,對呀,是寒月。我就是為瞭解他的情況才來的。」
「是為了一樁婚事吧?」
「噢,貼點邊兒。我今天到金田那裡……」
「前些天『鼻子』已經親自出馬了。」
「是呀,金田太太也是這麼說的。她想向苦沙彌先生虛心請教,可是一來,趕巧迷亭也在,聽說他七三八四的,以至弄不出個青紅皂白。」
「就怪她帶來那麼大個鼻子。」
「唉,她可沒有怪罪你呀!她說,上次只因迷亭在場,不便過細地打聽,覺得遺憾,托我再來一次詳細問問。我還從來沒有幫過這種忙。假如男女雙方不嫌棄,我從中成全一下,倒也絕不是件壞事。因此,我才前來造訪。」
「辛苦啦!」主人冷冷地回答。但他聽了「男女雙方」這個詞兒,不知怎麼,心裡竟為之一動,那心情宛如溽暑的盛夏之夜,一縷清風襲進了袖口。本來主人是以粗俗、固執和無聊等材料合制而成的,可話又說回來,他與冷酷無情的文明產物不能同日而語。要知他是何許人也,只須看他無端惱火、怒氣衝天的樣子,便可領略其箇中奧蘊。前些天他之所以和鼻子吵架,是因為對那只鼻子看不慣,對於鼻子夫人的令嬡卻沒有得罪什麼。他由於討厭實業家,因而無疑也要討厭實業家一份子的金田,但這與金田小姐本人,完全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他和金田小姐毫無恩恩怨怨,寒月又是愛得勝於手足的門生。果然如鈴木先生所說,男女雙方有情有意,即使間接破壞,也絕非君子之所為——苦沙彌先生依然自封為君子——假如男女雙方相愛……不過,問題就出在這兒。對於這次事件,若想端正態度,首先必須從弄清真相入手。
「喂,那個姑娘願意嫁給寒月嗎?至於金田和鼻子,管他去呢。姑娘本人的心意如何呀?」
「這個嘛……怎麼說呢……據說……哎,大概願意吧!」鈴木先生的回答有些曖昧。本來他是來瞭解寒月先生的情況,能夠覆命也就完事大吉。至於小姐的心願他還不曾問過。因此,他儘管八面玲瓏,也表現出一副狼狽相。
「『大概』?這太含糊其詞!」主人凡事如不正面猛攻,就不會善罷甘休。
「不,這是我的話有語病。小姐確實有意。唉,是真的呀……嗯?太太對我說過的。據說她也常常罵幾聲寒月呢。」
「那個姑娘?」
「噯。」
「豈有此理,還罵人!這不是最清楚地表明,她對寒月沒有意思嗎?」
「說到點子上啦!世上就是這麼蹊蹺,有些人對自己喜歡的人罵得更凶呢。」
「哪裡有這樣的糊塗蟲?」
主人雖然聽了這番對世態人情洞察入微的話,卻依然絲毫也不開竅。
「世上那種糊塗蟲多得很,有什麼辦法。剛剛金田太太也是這麼解釋:『小姐時常罵寒月先生是個稀里糊塗的窩囊廢,這正說明小姐心裡一定是非常思念著寒月呀!』」
主人聽了這番離奇的解釋,感到十分意外,便瞪起眼睛,並不搭話,像卦攤上的算命先生似的,盯住鈴木的臉。鈴木心想:這個傢伙!看樣子,弄不好我會白跑腿的。有了這樣的預感,他才調轉話頭,指向連主人也不難做出判斷的話茬。
「你想想就會明白。小姐有那麼多的財產,那麼一副俊俏的模樣,走到天邊,也能嫁個好不錯的人家。就說寒月吧也許很了不起,但是提起身份……不,說身份,這有點冒失,是說從財產方面來看,這個麼任憑誰也會覺得他二人並不般配。儘管如此,二位老人仍是費盡心機,為了這事,特地派我來走一趟,這不說明小姐對寒月有意嗎?」鈴木編了個很中聽的理由進行辯解。
這下子主人似乎恍然大悟,鈴木總算穩下心來,但他明白在這關鍵時刻如果徘徊不前,仍有遭到奇襲的危險,莫如加速步伐,盡快地完成使命,才是萬全之策。
「這件事嘛,正像我剛才說過的。對方表示,什麼金錢、財產的,一概不要,但求寒月能夠取得個資格。——所謂資格,學銜吧!——倒不是說小姐端架子,只有當上博士才肯嫁。請不要誤會。上次金田太太來,只因迷亭兄在場,淨說些奇談怪論……噢,這不怪你呀。太太還誇你是個真誠坦率的好人哪!那一次全怪迷亭……再者,人家說,寒月如果成了博士,女方在社會上也就臉上有光,格外體面。怎麼樣?短期內水島君不好提出博士論文,爭取授博士學位嗎?……唉,如果只有金田一家,什麼博士、學士的,都不需要,只因有個社會嘛,就不那麼簡單嘍!」
聽他這麼說,又覺得對方要求有個博士學位也不無道理。既然覺得不無道理,就會同意依照鈴木君委託的意思辦。那麼,主人是死是活,但聽鈴木先生的發落了。果然,主人是個單純而又坦率的人。
「那麼,下次寒月來,我勸他寫一篇博士論文吧!不過,寒月到底想不想娶金田小姐,必須首先盤問清楚。」
「盤問清楚?你若是態度那麼生硬,是辦不好事情的。還是在平常談話時,有意無意地試探一下,才是捷徑。」
「試探一下?」
「噯!說是『試探』也許有點語病。咳,不用試探,談話當中自然會搞清楚的。」
「你也許清楚,可我,不問個水落石出是不會清楚的。」
「不清楚嘛,也沒什麼。但是,像迷亭那樣亂打岔,破壞人家談話可不好。這檔子事,即使不去成全,也要尊重男女雙方的意願。下次寒月來,盡可能別去干擾。不,這不是說你,是說迷亭。他若是一搭話,就無論如何也沒有希望了。」
他正在給主人找個替死鬼,大罵迷亭,正像俗話說的:「說神就來鬼。」迷亭先生照例架著輕風從後門飄然而至。
「啊,稀客!若像我這樣的熟客,苦沙彌總是要慢待的,不像話!看樣子,苦沙彌家只能十年登一次門。這份點心不是比往日高級嗎?」說著,迷亭把從籐田點心鋪買來的羊羹大把地往嘴裡塞。
鈴木先生尷尷尬尬,主人笑笑嘻嘻,迷亭卻嘴裡嚼得咯咯吱吱。咱家從簷廊欣賞這一瞬間的光景,覺得完全可以構成一幕啞劇。如果說禪門的無言問答是以心傳心,那麼,這一幕無言啞劇也分明是在互遞心靈中的信息。劇極短,卻也極其精彩。
「我還以為你這輩子將曝屍異鄉哩,可不知什麼工夫又回來了。還是盼著多活嘛!說不定會很走運呢。」
迷亭對鈴木說話也像對主人一樣,根本不懂什麼叫客氣。儘管從前是一個盆裡盛飯的老朋友,既然十年沒見,總會有點拘束的。可是,獨有迷亭先生沒有這種表現。這是偉大呢,還是愚蠢?咱家可就敬謝不敏了。
「說得多麼可憐!可我還不至於那麼沒出息。」鈴木的回答不痛不癢;但總有些心神不安,神經質地搓弄著那條金鏈。
「喂,你坐過電車嗎?」主人突然對鈴木提了個離奇的問題。
「看來,我今天是為接受諸位的嘲弄而來呀。我再怎麼土裡土氣,可在市內電車公司還有六十張股票呢。」
「那可小瞧不得!我有八百八十八張半的股票,遺憾的是全被蟲子蛀了,如今只剩下半張。假如你更早些到東京來,趁蟲子沒蛀的工夫,可以送給你十張嘛。可惜喲!」
「還是那麼刻薄。不過笑談歸笑談。手裡有那種股票是不會吃虧的,股票年年漲價的呀。」
「對呀!即使半個股,過了一千年,也會蓋上三座倉房的。你我幹這一行都是無懈可擊的當代才子嘛。不過,談起這些,苦沙彌之流就可憐了。你說『股』,他說不定以為是骨頭的『骨』——『肉』的老大哥哪。」
說著,他又吃起羊羹。但見主人也在迷亭食慾的影響下,不由地將手伸向點心盤。看來,世界上萬事爭先的人,都享有供他人效仿的權利。
「股票的事,管它呢。我真想讓曾呂崎坐坐電車,哪怕只一次。」主人悵惘地望著在羊羹上留下的齒痕跡。
「曾呂崎若是坐電車,一定回回坐到品川下車。莫如還當他的天然居士,將法號刻在壓鹹菜缸的石頭上,倒也安全。」
「提起曾呂崎來,聽說他死啦。真可憐!他非常聰明,太可惜了。」
鈴木說罷,迷亭立刻接過去說:
「雖然聰明,但是燒飯技術卻最低劣。輪到他做飯的時候,我總是到校外去弄點蕎麵條湊合著吃。」
「真的,曾呂崎做的飯又糊、又夾生,我也吃不下。況且不炒菜,光是給你吃生拌豆腐,冰涼,怎麼吃得下?」鈴木也從記憶的深谷中喚醒十年前的舊怨。
「苦沙彌從那時起就和曾呂崎成為密友,天天晚上一同出去喝小豆湯,這才做下了病根,如今成了慢性胃炎,在遭罪哪。說實在的,苦沙彌過多地吃了小豆湯,按理說,要比曾呂崎早死才是啊!」
「豈有此理!我吃小豆湯算得了什麼。就不想想你自己,美其名曰運動,天天晚上拿著竹刀到校後墓地去敲打石碑。不是被和尚發現,還挨了一頓訓嗎?」主人也不甘示弱,揭了迷亭的短。
「啊,哈哈……對呀,對呀!和尚說:『你敲死人的頭,會妨害他們安眠的。住手吧!』不過,我用的是竹刀,而這位鈴木將軍卻是赤臂上陣。他與石碑角力,推倒了大大小小三座石碑呢。」
「那時,和尚的火氣可真嚇人,非叫我給原樣扶起不可。我說,等我雇幾個人來吧!他說:『不許僱人!你為了表示懺悔,必須親自把石碑扶起,否則,就是有拂佛旨。』」
「那時候,你的風采也不見了。上身穿件白細布襯衫,下身紮了個丁字形兜襠布,站在雨後的水坑裡吭吭唧唧……」
「你還裝模作樣地給我畫什麼素描,真不像話!我這個人輕易不大發脾氣。可那時心想:這太失禮了。你當時說過的那一套遁詞我至今沒忘,不知你可還記得?」
「十年說過的話,誰還能記得?不過,還記得那座石碑刻的字是:『歸泉院佛殿黃鶴大居士,永安五年正月。』那座石碑古色古香的呀。我搬家的時候甚至想去盜走它哪!真是一座按照美學原理修築的頂拱式石碑!」迷亭又在賣弄他那似是而非的美學。
「那些事算了。問的是你講過的那套遁詞。你當時不動聲色地說:『我是搞美學專業,所以,必須把天地間一切有趣的事物盡可能地全都描述下來,以供將來參考,我是個忠於學業的人,可憐呀,可悲呀等等循於私情的話,都不應出之於像我這樣學業忠實信徒之口。』我心想:此人太不通情理,便用泥乎乎的髒手把你的寫生冊扯碎了。」
「就是從這時起,我那前途無量的繪畫天才遭到摧殘,一蹶不振。是被你斷送了才華的,我和你有仇。」
「別埋汰人啦!倒是我覺得你可恨呢。」
「迷亭從那時候起就愛吹牛。」主人吃光了羊羹,又插言道:「約定的事,他一向不履行,而且一責怪他,他決不認錯,胡謅八扯地支吾搪塞。當寺院裡紫薇花開放時,迷亭說:他要在紫薇花飄零以前,寫出一部有關美學理論的著作。我說辦不到,你不會寫成的。迷亭說:別看我這個樣,但人不可貌相,我可是個硬漢子,若不相信,打個賭!我信以為真便打賭誰輸誰請客,到神田區去吃西餐。我雖然料到他一定寫不出什麼著作才打賭,但是內心裡還是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因為我懷裡並不擁有一頓西餐的錢。不過,此公絲毫也沒有動筆的意思。過了七天,二十天,一篇也沒寫。紫薇花逐漸飄零,終於連一朵殘紅都不見。可他仍未動筆。我心想:這頓西餐算是吃定了,便催他踐約。不料他竟裝瘋賣傻地不理那個楂!」
「又胡編了些什麼理由?」鈴木先生火上澆油地說。
「哼,真是個厚顏無恥的傢伙!他還嘴硬哪!說:『我沒別的能耐,若論下決心嘛,可不比你老兄差喲!』」
「一頁也沒寫嗎?」現在迷亭先生自己竟也提出了質問。
「那還用說!當時你還說哪:『就意志而言,我對任何人也當仁不讓。然而遺憾的是,拿記憶來說,我比別人壞上一倍。我想寫美學原理的意志很堅定,可這意志對你發表後的第二天就已經忘得一乾二淨。因此,沒能在紫薇花飄零以前完成我的著作,這是記憶力的罪孽,而不是意志的過錯。既然不是意志的過錯,也就沒有什麼理由請你吃西餐了。』瞧,還很硬氣哪!」
「是啊。迷亭兄最突出的本色得到了充分發揮,這很有意思!」鈴木先生不知為什麼興致頗濃,語氣和迷亭不在時迥然不同,這也許是聰明人的本色吧!
「有什麼意思?」主人眼看就要大發雷霆。
「那件事,抱歉得很嘍。所以嘛,為了立功贖罪,我不是天南海北地尋找孔雀舌嗎?請您息怒,等好消息吧!不過,提起著作嘛,我今天可帶來個特大奇聞哪!」
「你這個傢伙,每次來都說有奇聞。別上當!」
「不過,今日奇聞可是真的嘍!貨真價實,不折不扣。你知道吧?寒月君動筆寫博士論文了。寒月這個人既然那麼大肆誇耀自己滿腹經綸,怎麼會花費冤枉力氣,寫什麼博士論文呢?看起來,他依然春心未泯。多麼滑稽!喂,你一定要通知鼻子夫人,說不定他正在做橡樹果博士的美夢哪!」
鈴木聽人提起寒月,用下頦和眉眼暗示主人:可別說呀,不許說!而主人乾脆沒懂。剛才他與鈴木見面時,聽了鈴木的說教,一時覺得金田小姐怪可憐的。可是剛才聽迷亭一口一個『鼻子』,又想起了前幾天和鼻子吵嘴的事,就覺得『鼻子』又好笑,又招人煩。然而,他說寒月著手寫博士論文,這可是傳來個頭條新聞。只有這條新聞確如迷亭自詡,是近來的一則特大奇聞!豈止是奇聞,而且是鼓舞人心的喜訊!主人認為娶不娶金田,先不去管它,反正寒月能當上博士是件好事。他覺得像自己這樣刻廢了的木雕,即使白扔在佛像店的旮旯,依然是白楂,受到煙熏火燎,直到被蟲子蛀空,也毫不足借,但寒月卻是一件工藝精美的雕塑佛像,還是盡快泥金塗彩的好。
「真的開始寫論文了嗎?」主人把鈴木的暗示拋到九霄雲外,熱情地問道。
「你這個人,總是不相信別人的話……當然,他是寫橡樹果,還是論吊頸力學,這還不大清楚。總之,這是寒月的事,一定會使『鼻子』大吃一驚的。」
鈴木則剛才每當聽迷亭不客氣地口口聲聲叫「鼻子」、「鼻子」的,就顯得侷促不安。而迷亭卻毫未察覺,表現得心安理得。
「其後我繼續研究鼻子。最近在《特利斯脫蘭-香代》1這本小說裡發現了有關鼻子的論述。假如金田太太的鼻子被斯特恩瞧見,一定會成為創作的優質素材吧!遺憾哪!既然鼻子有充分資格名垂千古,竟然如此懷才不遇而被埋沒終生,真令人不勝惋惜呀!等她下次再來,為供美學參考,給她畫一幅素描吧!」迷亭依然在信口開河。
1特利斯脫蘭-香代:英國作家斯特恩(一七一三——一七六八)的小說名。
「不過,聽說那位姑娘要嫁給寒月呀。」主人把從鈴木口裡聽來的話照樣學說一遍。鈴木頻頻給主人使眼風,意思是這下子可要惹出麻煩嘍,而主人卻像個絕緣體,乾脆不通電。
「多新鮮!那種人生下的閨女還會談戀愛?不過,大概沒什麼了不起,無非是『鼻戀』而已吧。」
「鼻戀就鼻戀,只要寒月肯要就好。」
「肯要就好?前幾天你不是大力反對嗎?今天怎麼又這般地軟化了?」
「不是軟化,我決不軟化!不過……」
「不過,有點被同化了吧?喂,鈴木!你也算忝列末流實業家之一,為供參考,謹進一言。話說那位金田某某,想讓他的女兒高攀天下聞名的秀才水島寒月,當上夫人,這簡直是癩蛤蟆要升天!我們做朋友的,自然不能坐視不管;即使你這位實業家,也不會反對這個意思吧?」
「依然精力充沛呀。好嘛!老兄和十年前一點都沒變樣,了不起!」鈴木逆來順受,想敷衍過去。
「既蒙過獎,誇我了不起,那就把我的淵博知識再講一點兒,也好讓您開開眼界。古時候希臘人非常重視體育,所有競技項目都設有重獎,力求獎勵之策。然而,怪的是推獨對學者的知識卻毫無褒獎的記錄,實際上,至今也還是一個極大的謎。」
「的確有點奇怪!」不論說什麼,鈴木只管隨聲附和。
「然而,終於兩三天前研究美學時,不料發現了其中的原因。於是,多年的疑團,一旦冰釋,猶如茅塞頓開,恍然大悟,到了歡天喜地的妙境。」
迷亭的話過於誇張,就連擅於此道的鈴木先生也流露出甘拜下風的神色。主人料到一場雄辯又將開始了。便低著頭,用象牙筷子砰砰地敲打點心碟。
只有迷亭洋洋得意,繼續誇誇其談。
「那麼請問,這位辨明矛盾現象、解我千載之謎、從黑暗深淵中拯救我們的,是誰?他是號稱人類文化史上的頭一名學者、希臘哲學家、逍遙派始祖亞里士多德1。他說過:『喂,不要敲點心碟,必須洗耳恭聽!』他們希臘人競技中所獲的獎品,遠比他們表演的技藝要貴重;因此,獎品才成其為表彰和鼓勵的手段。然而,輪到學識,情況如何呢?假如想送點什麼獎勵學識,那就必須授以遠比學識價值更昂貴的獎品才是。」
1亞里士德:古希臘最博學的哲學家,神學家,柏拉圖的學生,亞歷山大大帝的老師。
「然而,世上可曾有比學識更貴重的珍寶?毋須說,不會有的。如果授以劣品,那只會有辱於學識的尊嚴。當時,人們寧願堆積萬兩金箱如奧林匹克山那般高,傾盡克羅伊斯1之富,也要對學識付以可觀的獎賞。但是,他們想來想去,認清任憑什麼也不能與學識媲美。其後麼,乾脆什麼也不給了。」
1克羅伊斯:小亞細亞面部古奴隸制國家呂底亞的麥牟納德王朝最後的國王,在征希臘時成為巨富。
「由此可見,金錢比不上學識是不難理解的了!且說,我們既然信服了這條真理,那就不妨在眼前的事實上應用一番。金田算個什麼東西!難道不是個見錢眼開的傢伙嗎?打個精闢的比喻,他不過是一張流通卷罷了。小姐既然是流通卷的女兒,頂多不過是一張郵票!反過來,看看寒月情況如何。感謝上帝,他畢業於最高學府,名列榜首。至今也毫不懈怠地紮著祖上征討長州時系過戰袍的衣帶,日以繼夜研究橡樹果的硬度。而且他並不滿足現狀,不是即將發表壓倒凱爾文1的高論嗎?他雖然偶爾渡過吾妻橋時,曾誤演投河的醜劇,但這是熱血青年常有的衝動性行為,絲毫無損於他的學者身份。若以迷亭一流的比擬評價寒月,他正是一個流動圖書館,是用知識鑄成的二十八毫米的子彈。這顆子彈一旦時機成熟,將在學術界爆炸……假如叫它爆炸……總會爆炸的吧!」
1凱爾文:(一八二四——一九○七)英國物理學家,即威廉-湯姆生。
說到這裡,他自詡為「迷亭一流」的比擬並不那麼得心應手,正像俗語說的,稍有虎頭蛇尾之嫌。然而,他卻又說:
「郵票麼,縱有千萬張,也炸它個粉碎。因此對於寒月來說,那麼不般配的女人要不得的。我不同意!這就像百獸之中最聰明的大象要和最貪婪的豬崽結婚似的。是吧!苦沙彌兄!」
迷亭大膽說罷,主人卻仍是無言地敲起點心碟。鈴木先生有點招架不住,無言以對,說:「不至於這樣吧?」
剛來時他說過不少迷亭的壞話、如果這時再說些不三不四的,像主人那種冒失鬼,不知會揭他些什麼老底呢。還是盡可能好自為之吧!避開迷亭的鋒芒,平安地渡過險關,這才是上策。鈴木先生是個聰明人。他認為當今世界,應盡力避免不必要的反抗;而無益的爭辯,則是封建時期的殘餘。人生的奮鬥目標不在於唇舌,而在於實踐。假如事情能夠如願以償地順利進展,也就成了人生目的。若是沒有劬勞,沒有憂心和爭論,事情卻又順利進展,那更是極樂主義地完成了人生目的。鈴木畢業後,就靠這極樂主義取得了成功,挎上了金錶,接受了金田夫妻的委託;又靠這極樂主義巧妙而圓滿他說服了苦沙彌。那件事,十有八九馬到成功。然而這時,偏偏跳出來個流浪漢迷亭,令人疑心他是否不服常規約束、具有不同於平常人的特異心理功能。由於來得唐突,鈴木君有點心慌意亂了。發明樂天精神的是明治紳士,實踐樂天精神的是鈴木籐十郎,而如今使樂天精神陷於困境的,也正是鈴木籐十郎。
「因為你一無所知,才裝模作樣他說:『不至於這樣吧!』你破例地寡言少語,擺出一副斯文的架勢。不過,假如閣下前些天見過鼻子夫人駕到的場面,再怎麼想給實業家捧臭腳,也肯定會洩氣的。是吧?苦沙彌兄!你不是大戰一場了嗎?」
「儘管如此,我可比你的名聲好聽些喲!」苦沙彌說。
「啊,哈哈……真是個過於自信的傢伙!否則,既然被師生嘲笑為『野蠻人』,怎麼還會有臉在學校進進出出呢?我的倔強勁兒決不比別人差,但是那麼厚顏無恥,還是做不來的。所以,不勝欽佩之至呀!」
「學生和老師有幾句飛短流長,有什麼可怕!法國人聖佩韋1是冠古絕今的評論家。但他在巴黎大學講課時卻很不受歡迎。聽說他為了對付學生的進攻,外出時袖藏匕首,作為防身武器。伯呂納吉埃爾2也在巴黎大學,他攻擊左拉的小說時……」
1聖佩韋:(一八○四——一八六九)法國文學評論家、詩人。
2伯呂納吉埃爾:法國文學批評家、文學史家,著有《法國戲劇的諸時期》、《法國文學簡史》、《巴爾扎克》等。
「可你壓根兒不是大學教授呀!頂多是個教英語入門的老師罷了。這樣引用世界文豪的例子,好像『小泥鰍楞充大鯨魚』,說那種話,更要遭人恥笑的。」
「住口!聖佩韋和我,同樣都是學者。」
「噢,好大的學問呀!不過,走路時袖裡藏劍可不安全,還是不要模仿的好。如果大學教授袖裡藏劍,那麼,教英語入門的中學教師,只配帶一把小刀嘍。話是這麼說,帶凶器還是危險的,莫如到攤床去買個孩子們玩的氣槍背上走路倒還好些,怪招人喜歡的。是吧?鈴木兄!」
鈴木終於覺得談話已經離開了「金田事件」這個主題,這才鬆了一口氣。
「你還是那麼天真活潑。十載別離,一旦相逢,彷彿從狹隘的小巷來到了遼闊的原野。我和同學們談話,一點兒也含糊不得。不論說些什麼,都必須提防著點兒。擔心呀,緊張呀,真是苦惱喲!言者無罪,這再好不過了。並且,從前學生時期與學友交談,最是無拘無束,太好了。啊,今天巧遇迷亭君,真快活。我有點事,就此告辭。」
鈴木要走,迷亭說:「我也走。我必須立刻到表演矯風會去一趟,陪你走一段路吧!」
「那太好了。好久沒見,就一同散散步吧!」
於是,二人攜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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