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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卷 結尾不像開頭 06 老人好在走得及時 文 / 維克多·雨果

    黃昏時,冉阿讓出去了,珂賽特動手梳妝。她把頭髮理成最適合自己的式樣,穿一件裙袍,上衣的領口,因為多剪了一刀,把頸窩露出來了,按照姑娘們的說法,那樣的領口是「有點不正派」的。其實一點也沒有什麼不正派,只不過比不那樣的更漂亮些罷了。她這樣裝飾,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她想出去嗎?不。

    她等待客人來訪問嗎?也不。

    天黑了,她從樓上下來,到了園裡。杜桑正在廚房裡忙著,廚房是對著後院的。

    她在樹枝下面走,有時得用手去分開樹枝,因為有些枝子很低。

    她這樣走到了條凳跟前。

    那塊石頭仍在原處。

    她坐下來,伸出一隻白嫩的手,放在那石頭上,彷彿要撫摸它、感激它似的。

    她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自己背後立著一個人,即使不看,也能感到。

    她轉過頭去,並且立了起來。

    果然是他。

    他頭上沒戴帽子,臉色顯得蒼白,並且瘦了。幾乎看不出他的衣服是黑的。傍晚的微光把他的俊美的臉映得發青,兩隻眼睛隱在黑影裡。他在一層無比柔和的暮靄中,有種類似幽靈和黑夜的意味。他的臉反映著奄奄一息的白晝的殘暉和行將遠離的靈魂的思慕。

    他像一種尚未成鬼卻已非人的東西。

    他的帽子落在幾步外的亂草中。

    珂賽特蹣跚欲倒,卻沒有喊一聲。她慢慢往後退,因為她感到自己被吸引住了。他呢,立著不動。她看不見他的眼睛,卻感到他的目光裡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難以表達和憂傷的東西把她裹住了。

    珂賽特往後退時,碰到一棵樹,她便靠在樹身上。如果沒有這棵樹,她早已倒下去了。

    她聽到他說話的聲音,這確實是她在這之前從來沒聽到過的,他吞吞吐吐地說,比樹葉顫動的聲音大不了多少:「請原諒,我到這兒來了。我心裡太苦悶,不能再那樣活下去,所以我來了。您已看了我放在這裡、這條凳上的東西了吧?您認清我了吧?請不要怕我。已很久了,您還記得您望我一眼的那天嗎?那是在盧森堡公園裡,在那角鬥士塑像的旁邊。還有您從我面前走過的那一天,您也記得嗎?那是六月十六和七月二日。快一年了。許久許久以來,我再也見不著您。我問過出租椅子的婦人,她告訴我說她也沒有再看見過您。您當時住在西街,一棟新房子的四層樓上。您看得出我知道嗎?我跟過您,我。我有什麼辦法?過後,您忽然不見了。有一次,我在奧德翁戲院的走廊下面讀報紙,忽然看見您走過。我便跑去追原來並不是您。是個戴一頂和您的帽子一樣的人。到了晚上,我常來這兒。您不用擔心,沒有人看見我。我到您窗子下面的近處來望望。我輕輕地走路,免得您聽見,要不,您會害怕的。有一天晚上,我站在您的背後,您轉身過來,我便逃了。還有一次,我聽到您唱歌。我快樂極了。我在板窗外面聽您唱,您不會不高興吧?您不會不高興。不會的,對嗎?您明白,您是我的天使,讓我多來幾次吧。我想我快死了,假使您知道!我崇拜您,我!請您原諒,我和您說話。我不知道我說了些什麼,我也許使您生氣了;我使您生氣了嗎?」

    「呵,我的母親!」她說。

    她好像要死似的,癱軟下去了。

    他連忙攙住她,她仍往下墜,他只得用手臂把她緊緊抱住,一點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踉踉蹌蹌地扶住她,覺得自己滿腦子裡煙霧繚繞,睫毛裡電光閃閃,心裡也迷糊了,他彷彿覺得他是在完成一項宗教行為,卻犯了褻瀆神明的罪。其實,他懷裡抱著這個動人的女郎,胸脯已感到她的體形,卻毫無慾念。他被愛情搞得神魂顛倒了。

    她拿起他的一隻手,把它放在胸口。他感到藏在裡面的那疊紙。他怯生生地說:

    「您愛我嗎?」

    她以輕如微風,幾乎使人聽不見的聲音悄悄地回答說:

    「不要你問!你早知道了!」

    她把羞得緋紅的臉藏在那個出類拔萃、心花怒放的青年的懷裡。

    他落在條凳上,她待在他旁邊。他們已不再說話。星光開始閃耀。他們的嘴唇又怎麼相遇的呢?鳥雀又怎麼會唱,雪花又怎麼會融,玫瑰又怎麼會開,五月又怎麼會紛紅駭綠,曙光又怎麼會在蕭瑟的小丘頂上那些幽暗的林木後面泛白呢?

    一吻,便一切都在了。

    他倆心裡同時吃了一驚,睜著雪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互相注視。

    他們已感覺不到晚涼,也感覺不到石凳的冷,泥土的潮,青草的濕,他們相互望著,思緒滿懷,不知不覺中,已彼此互握著手。

    她沒有問他,甚至沒有想到要問他是從什麼地方進來的,又是怎樣來到這園裡的。在她看來,他來到此地是一件極簡單自然的事!

    馬呂斯的膝頭間或碰到珂賽特的膝頭,他倆便感到渾身一陣顫。

    珂賽特偶爾結結巴巴地說上一兩句話。她的靈魂,像花上的一滴露珠,在她的唇邊抖顫。

    他們漸漸談起話來了。傾訴衷腸接替了代表情真意酣的沉默。在他們上空夜色明淨奇美。他倆,純潔如精靈,無所不談,談他們的懷念,他們的思慕,他們的陶醉,他們的幻想,他們的憂傷,他們怎樣兩地相思,他們怎樣遙相祝願,他們在不再相見時的痛苦。他們以已無可增添的極度親密互訴了自己心裡最隱密和最神秘的東西。他們各憑自己的幻想,以天真憨直的信任,把愛情、青春和各自殘剩的一點孩子氣全部交流了。彼此都把自己的心傾注在對方的心裡,這樣一個鐘頭過後,少男獲得了少女的靈魂,少女也獲得了少男的靈魂。他們互相滲透,互相陶醉,互相照耀了。

    當他們談完了,當他們傾吐盡了時,她把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問他說:

    「您叫什麼名字?」

    「我叫馬呂斯,」他說,「您呢?」

    「我叫珂賽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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