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卷 卜呂梅街的一所房子 04 換了鐵欄門 文 / 維克多·雨果
這園子,當初曾被用來掩蓋邪惡的秘密,後來似乎已變得適合於庇護純潔的秘密了。那裡已沒有了搖籃、淺草地、花棚、石窟,而只是一片鬱鬱蔥蔥、了無修飾、處處籠罩在綠蔭中的勝地了。帕福斯1已恢復了伊甸園的原來面目。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悔恨心情聖化了這塊清靜土。這個獻花女現在只向靈魂獻出她的花朵了。這個俏麗的園子,從前曾嚴重地被玷污,如今又回到幽嫻貞靜的處女狀態。一個主席在一個園丁的幫助下,一個自以為是拉莫瓦尼翁2的後繼者的某甲和一個自以為是勒諾特爾3的後繼者的某乙,把它拿來扭,剪,揉,修飾,打扮,以圖博取美人的歡心,大自然卻把它收回,使它變得蔥蘢幽靜,適合於正常的愛。
1帕福斯(Paphos),塞浦路斯島上一城市,以城裡的維納斯女神廟著名。
2拉莫瓦尼翁(ChretienAFrancoisdeLamoignon,1644—1709),巴黎法院第一任院長之子,布瓦洛曾稱讚過他的別墅。
3勒諾特爾(LeNoFtre,1613—1700),法國園林設計家。
在這荒園裡,也有了一顆早已準備好了的心。愛隨時都可以出現,它在這裡已有了一座由青林、綠草、苔蘚、鳥雀的歎息、柔和的陰影、搖曳的樹枝所構成的寺廟和一個由柔情、信念、誠意、希望、志願和幻想所構成的靈魂。
珂賽特離開修院時,幾乎還是個孩子,她才十四歲零一點,並且是在那種「不討好」的年紀裡,我們說過,她除了一雙眼睛以外,不但不標緻,而且還有點醜,不過也沒有什麼不順眼的地方,只顯得有些笨拙、瘦弱、既不大方,同時又莽撞,總之,是個大孩子的模樣。
她的教育已經結束,就是說,她上宗教課,甚至,尤其是,也學會了祈禱,還有「歷史」,也就是修院中人這樣稱呼的那種東西:地理、語法、分詞、法國的歷代國王、一點音樂、畫一個鼻子,等等,此外什麼也不懂,這是種惹人愛的地方,但也是一種危險。一個小姑娘的心靈不能讓它蒙昧無知,否則日後她心靈裡會出現過分突然、過分強烈的影像,正如照相機的暗室那樣。它應當慢慢地、適度地逐漸接觸光明,應當先接觸實際事物的反映,而不是那種直接、生硬的光線。半明的光,嚴肅而溫和的光,對解除幼稚的畏懼心情和防止墮落是有好處的。只有慈母的本能,含有童貞時期的回憶和婚後婦女的經驗的那種令人信服的直覺,才知道怎樣並用什麼來產生這種半明的光。任何東西都不能替代這種本能。在培養一個少女的心靈方面,世界上所有的修女也比不上一個母親。
珂賽特不曾有過母親,只有過許許多多的嬤嬤。
至於冉阿讓,他心裡有的是種種慈愛和種種關懷,但他究竟只是個啥也不懂的老人。
而在這種教育裡,在這種為一個女性迎接人生作好準備的嚴肅事業裡,得用多少真知灼見來向這個被稱作天真的極其愚昧的狀態進行鬥爭!
最能使少女具備發生狂熱感情的條件的莫過於修院。修院把人的思想轉向未知的世界。被壓抑了的心,它無法擴展,便向內挖掘,無法開放,便鑽向深處。因而產生種種幻象,種種迷信,種種猜測,種種空中樓閣,種種嚮往中的奇遇,種種怪誕的構思,種種全部建造在心靈黑暗處的海市蜃樓,種種狂情熱愛一旦闖進鐵欄門便立即定居下來的那些隱蔽和秘密的處所。修院為了駕馭人心,便對人心加以終生的鉗制。
對於初離修院的珂賽特來說,再沒有比卜呂梅街這所房子更美好,也更危險的了。這是狐寂的繼續,也是自由的開始;一個關閉了的園子,卻又有濃郁、暢茂、傷情、芳美的自然景物;心裡仍懷著修院中那些夢想,卻又能偶然瞥見一些少年男子的身影;有一道鐵欄門,卻又臨街。
不過,我們重複一下,當她來到這裡時,她還只是個孩子。冉阿讓把荒園交付給她,說道:「你想在這裡幹啥就幹啥。」珂賽特大為高興,她翻動所有的草叢和石塊,找「蟲子」,她在那裡玩耍,還沒到觸景生情的時候,她愛這園子,是因為她能在草中腳下找到昆蟲,而不是為能從樹枝中抬頭望見星光。此外,她愛她的父親,就是說,冉阿讓,她以她的整個靈魂愛著他,以兒女孝親的天真熱情待這老人,把他作為自己一心依戀的伴侶。我們記得,馬德蘭先生讀過不少書,冉阿讓仍不斷閱讀,他因而獲得談話的能力。他知識豐富,有一個謙虛、真誠、有修養的人從自我教育中得來的口才。他還保留了一點點剛夠調節他的厚道的粗糙性子,這是個舉動粗魯而心地善良的人。在盧森堡公園裡,當他倆並坐交談時,他常從書本知識和親身磨難中汲取資料,對一切問題作出詳盡的解釋。珂賽特一面細聽,一面望空懷想。
這個淳樸的人能使珂賽特的思想感到滿足,正如這個荒園在遊戲方面使她滿意一樣。當她追夠了蝴蝶,喘吁吁地跑到他身邊說:「啊!我再也跑不動了!」他便在她額頭上親一個吻。
珂賽特極愛這老人。她隨時跟在他後面。冉阿讓待在哪兒,哪兒便有幸福。冉阿讓既不住樓房,也不住在園子裡,她便感到那長滿花草的園子不如後面的那個石板院子好,那間張掛壁衣、靠牆擺著軟墊圍椅的大客廳也不如那間只有兩張麥秸椅的小屋好。有時,冉阿讓因被她糾纏而高興,便帶笑說:「還不到你自己的屋子裡去!讓我一個人好好歇一會吧!」
這時,她便向他提出那種不顧父女尊卑、嬌憨動人、極有風趣的責問:
「爹,我在您屋子裡凍得要死了!您為什麼不在這兒鋪塊地毯放個火爐呀?」
「親愛的孩子,多少人比我強多了,可他們頭上連塊瓦片也沒有呢。」
「那麼,我屋子裡為什麼生著火,啥也不缺呢?」
「因為你是個女人,並且是個孩子。」
「不對!難道男人便應當挨凍受餓嗎?」
「某些男人。」
「好吧,那麼我以後要時時刻刻待在這兒,讓您非生火不可。」
她還對他這樣說:
「爹,您為什麼老吃這種壞麵包?」
「不為什麼,我的女兒。」
「好吧,您要吃這種,我也就吃這種。」
於是,為了不讓珂賽特吃黑麵包,冉阿讓只好改吃白麵包。
對童年珂賽特只是模模糊糊地記得一些。她回憶早上和晚上為她所不認識的母親祈禱。德納第夫婦在她的記憶中好像是夢裡見過的兩張鬼臉。她還記得「某天晚上」她曾到一個樹林裡去取過水。她認為那是離巴黎很遠的地方。她彷彿覺得她從前生活在一個黑洞裡,是冉阿讓把她從那洞裡救出來的。在她的印象中,她的童年是一個在她的前後左右只有蜈蚣、蜘蛛和蛇的時期。她不大明白她怎麼會是冉阿讓的女兒,他又怎麼會是她的父親,她在夜晚入睡前想到這些事時,她便認為她母親的靈魂已附在這老人的身體裡,來和她住在一起了。
在他坐著的時候,她常把自己的臉靠在他的白髮上,悄悄掉下一滴眼淚,心裡想道:「他也許就是我的母親吧,這人!」
還有一點,說來很奇怪:珂賽特是個由修院培養出來的姑娘,知識非常貧乏,母性,更是她在童貞時期絕對無法理解的,因而她最後想到她只是盡可能少的有過母親。這位母親,她連名字也不知道。每次她向冉阿讓問起她母親的名字,冉阿讓總是默不作聲。要是她再問,他便以笑容作答。有一次,她一定要問個清楚,他那笑容便成了一眶眼淚。
冉阿讓守口如瓶,芳汀這名字便也湮滅了。
這是出於謹慎小心嗎?出於敬意嗎?是害怕萬一傳到別人耳朵裡也會引起一些回憶嗎?
在珂賽特還小的時候,冉阿讓老愛和她談到她的母親,當她成了大姑娘,就不能這樣了。他感到他不敢談。這是因為珂賽特呢,還是因為芳汀?他感到有種敬畏鬼神的心情使他不能讓這靈魂進入珂賽特的思想,不能讓一個死去的人在他們的命運中佔一個第三者的地位。在他心中,那幽靈越是神聖,便越是可怕。他每次想到芳汀,便感到一種壓力,使他無法開口。他彷彿看見黑暗中有個什麼東西像一只按在嘴唇上的手指。芳汀原是個識羞恥的人,但在她生前,羞恥已粗暴地從她心中被迫出走了,這羞恥心是否在她死後又回到她的身上,悲憤填膺地護衛著死者的安寧,橫眉怒目地在她墳墓裡保護著她呢?冉阿讓是不是已在不知不覺中感到這種壓力呢?我們這些信鬼魂的人是不會拒絕這種神秘的解釋的。因此,即使在珂賽特面前,也不可能提到芳汀這名字了。
一天,珂賽特對他說:
「爹,昨晚我在夢裡看見了我的母親。她有兩個大翅膀。我母親在她活著的時候,應當已到聖女的地位吧。」
「通過苦難。」冉阿讓回答說。
然而,冉阿讓是快樂的。
珂賽特和他一道出門時,她總緊靠在他的臂膀上,心裡充滿了自豪和幸福。冉阿讓知道這種美滿的溫情是專屬於他一個人的,感到自己心也醉了。這可憐的漢子沉浸在齊天的福分裡,樂到渾身抖顫,他暗自慶幸的將能這樣度此一生,他心裡想他所受的苦難確還不夠,不配享受這樣美好的幸福,他並從靈魂的深處感謝上蒼,讓他這樣一個毫無價值的人受到這個天真孩子如此真誠的愛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