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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卷 ABC的朋友們 04 繆尚咖啡館的後廳 文 / 維克多·雨果

    馬呂斯時常參加那些青年人的交談,有時也談上幾句,有一次的交談在他的精神上引起了真正的震動。

    那是在繆尚咖啡館的後廳裡發生的。「ABC的朋友們」的人那晚幾乎都到齊了。大家談這談那,興致不高,聲音可大。除了安灼拉和馬呂斯沒開口,其餘每個人都多少說了幾句。同學們之間的談話有時是會有這種平靜的喧嚷的。那是一種遊戲,一種胡扯,也是一種交談。大家把一些詞句拋來拋去。他們在四個角上交談著。

    任何女人都是不許進入那後廳的,除了那個洗杯盤的女工路易松,她不時從洗碗間穿過廳堂走向「實驗室」。

    格朗泰爾,已經醉到昏天黑地,在他佔領的那個角落裡鬧得人們耳朵發聾。他胡言亂語地大叫大嚷。他吼道:「我口渴。臭皮囊們,我正做夢呢,夢見海德堡的大酒桶突然害著腦溢血,人們在它上面放十二條螞蝗,我就是其中的一條。我要喝。我要忘記人生。人生,我不知道是誰搞出來的一種極為惡劣的發明。一下子就完了,一文也不值。為了生活,把個人弄到腰酸背痛。人生是一種沒有多大用處的裝飾品。幸福是個只有一面上了漆的舊木頭框框。《傳道書》說:『一切全是虛榮』,我同意這位仁兄的話,他也許從來就沒有存在過。零,它不願赤身露體地走路,便穿上虛榮外衣。呵虛榮!你用美麗的字眼替一切裝金!廚房叫做實驗室,跳舞的叫做教授,賣技的叫做體育家,打拳的叫做武士,賣藥的叫做化學家,理發的叫做藝術家,刷牆的叫做建築師,賽馬的叫做運動員,土鱉叫做鼠婦。虛榮有一個反面和一個正面,正面傻,是滿身燒料的黑人,反面蠢,是衣服破爛的哲人。我為一個哭,也為另一個笑。人們所謂的榮譽和尊貴,即使是榮譽和尊貴吧,也普遍是假金的。帝王們拿人類的自尊心當作玩具。卡利古拉1把他的坐騎封為執政官,查理二世把一塊牛腰肉封為騎士。你們現在到英西塔土斯執政官和牛排小男爵中去誇耀你們自己吧。至於人的本身價值,那也不見得就比較可敬些,相差有限。

    1卡利古拉(Caligula,12—41),羅馬帝國皇帝,以專橫出名,曾封他的坐騎英西塔土斯(Incitatus)為執政官。

    聽聽鄰居是怎樣恭維鄰居的吧。白對白是殘酷無情的。假使百合花能說話,不知道它會怎樣糟蹋白鴿呢。虔誠婆子議論一個篤信宗教的婦人來比蛇口蠍尾還惡毒。可惜我是個無知的人,否則我會為你們敘述一大堆這類的事,但是我什麼也不知道。說也奇怪,我素來有點小聰明,我在格羅畫室裡當學生時,就不大喜歡拿起筆來東塗西抹,而是把我的時間消磨在偷蘋果上。藝術家,騙術家,不過一字之差。我是這個樣子,至於你們這些人,也不見得高明。我根本瞧不上你們的什麼完美,高妙,優點。任何優點都傾向一種缺點,節儉近於吝嗇,慷慨有如揮霍,勇敢不離粗暴,十分虔敬恭順也就有點類似偽君子,美德的裡面滿是醜行,正如第歐根尼的寬袍上滿是窟窿。你們佩服誰,被殺的人還是殺人的人,愷撒還是布魯圖斯?一般說來,人們總是站在殺人者一邊的。布魯圖斯萬歲!他殺成了。這便是美德。美德麼?就算是吧,可也是瘋狂。這些偉大人物都有些奇怪的污點。殺了愷撒的那個布魯圖斯愛過一個小男孩的塑像。這個塑像是希臘雕塑家斯特隆奇裡翁的作品,他還雕塑過一個騎馬女子厄克納木斯,又叫美腿婦人,這塑像是尼祿旅行時經常帶在身邊的。這位斯特隆奇裡翁只留下兩個塑像,把布魯圖斯和尼祿結成同道,布魯圖斯愛一個,尼祿愛另一個。整個歷史是一種沒完沒了的反覆。一個世紀是另一世紀的再版。馬倫哥戰役是比德納1戰役的複製,克洛維一世的托爾比亞克2和拿破侖的奧斯特裡茨如同兩滴血那樣相像。對勝利我是不大感興趣的。再沒有什麼比征服更愚蠢的事了,真正的光榮在於說服。你們拿點事實出來證明吧。你們滿足於成功,好不庸俗!還滿足於征服,真是可憐!唉,到處是虛榮和下流。一切服從於成功,連語言學也不例外。

    1比德納(Pydna),馬其頓城市,公元前二世紀,羅馬軍隊在這裡消滅了馬其頓軍隊。

    2克洛維一世(ClovisI,465—511),墨洛溫王朝的法蘭克國王(481—511),公元四九六年擊敗日耳曼族於萊茵河中游的托爾比亞克(Tolbiac)。

    賀拉斯說過:『假使他重習俗。』因此我鄙視人類。我們是不是也降下來談談國家呢?你們要我敬佩某些民族麼?請問是哪一種民族呀?希臘嗎?雅典人,這古代的巴黎人,殺了伏西翁1,正如巴黎人殺了科裡尼2,並且向暴君獻媚到了這樣程度,安納賽弗爾居然說庇西特拉圖3的尿招引蜜蜂。五十年間希臘最重要的人物只是那位語法學家費勒塔斯,可他是那麼矮,那麼小,以致他必須在鞋上加鉛才不致被風刮跑。在科林斯最大的廣場上有一座西拉尼翁雕的塑像,曾被普林尼編入目錄,這座像塑的是埃庇斯塔特。埃庇斯塔特幹過些什麼呢?他創造過一種旋風腳。這些已夠概括希臘的榮譽了。讓我們來談談旁的。我欽佩英國嗎?我欽佩法國嗎?法國?為什麼?為了巴黎麼?我剛才已和你們談過我對雅典的看法了。英國麼?為什麼?為了倫敦麼?我恨迦太基。並且,倫敦,這奢侈的大都市,是貧窮的總部。僅僅在查林-克洛斯這一教區,每年就要餓死一百人。阿爾比昂4便是這樣。為了充分說明,我補充這一點:我見過一個英國女子戴著玫瑰花冠和藍眼鏡跳舞。因此,英國,去它的。如果我不欽佩約翰牛,我會欽佩約納森嗎?5這位買賣奴隸的兄弟不怎麼合我胃口。去掉『時間即金錢』,英國還能剩下什麼?去掉『棉花是王』,美國又還剩下什麼?德國,是淋巴液,意大利,是膽汁。我們要不要為俄羅斯來陶醉一下呢?伏爾泰欽佩它。他也欽佩中國。我同意俄羅斯有它的美,特別是它那一套結實的專制制度,但是我可憐那些專制君主。他們的健康是嬌弱的,一個阿列克賽丟了腦袋,一個彼得被小刀戳死,一個保羅被扼殺,另一個保羅被靴子的後跟踩得塌扁,好幾個伊凡被掐死,好幾個尼古拉和瓦西裡被毒死,這一切都說明俄羅斯皇宮是處在一種有目共睹的不衛生狀況中。每個文明的民族都讓思想家欣賞這一細節:戰爭,或者戰爭,文明的戰爭,竭盡並匯總了土匪行為的一切方式,從喇叭槍隊伍在雅克沙峽谷的掠奪直到印第安可曼什人在可疑隘道對生活物品的搶劫。呸!你們也許會對我說:『歐洲總比亞洲好些吧?』我承認亞洲是笑話,但是我看不出你們這些西方人,把和王公貴族混在一起的各種穢物,從伊莎貝爾王后的髒襯衫直到儲君的恭桶都拿來和自己的時裝艷服揉在一起的人』又怎能笑那位大喇嘛。說人話的先生們,我告訴你們,事情並不那麼簡單。人們在布魯塞爾消耗的啤酒最多,在斯德哥爾摩消耗的酒精最多,在阿姆斯特丹消耗的杜松子酒最多,在倫敦消耗的葡萄酒最多,在君士坦丁堡消耗的咖啡最多,在巴黎消耗的苦艾酒最多;全部有用的知識都在這裡了。歸根到底,巴黎首屈一指。在巴黎,連賣破衣爛衫的人也是花天酒地的。在比雷埃夫斯當哲人的第歐根尼也許同樣願意在莫貝爾廣場賣破衣爛衫。你們還應當學學這些:賣破衣爛衫的人喝酒的地方叫做酒缸,最著名的是『銚子』和『屠宰場』。因此,呵,郊外酒樓、狂歡酒家、綠葉酒肆、小醉酒鋪、清唱酒館、零售酒店、酒桶、酒戶、酒缸、駱駝幫的酒棚,我向你們證明那兒全是好地方,我是個愛及時行樂的人,我經常在理查飯店吃四十個蘇一頓的飯,我要一條波斯地毯來裹一絲不掛的克婁巴特拉!克婁巴特拉在哪裡?

    啊!就是你,路易松。你好。」

    1伏西翁(Phocion,約前400—317),雅典將軍,演說家。

    2科裡尼(Coligny,1519—1572),法國海軍大將,因信新教,被謀害。

    3庇西特拉圖(Pisistrate,前600—527),雅典僭主。

    4阿爾比昂(Albion),英格蘭的古稱。

    5約翰牛(JohnBull),指英國人。約納森(Jonathan),美國人的別名。

    昏天黑地的格朗泰爾便是這樣在繆尚後廳的角落裡纏住那洗杯盞的女工胡言亂語的。

    博須埃向他伸著手,想使他安靜下來,格朗泰爾卻嚷得更厲害了:

    「莫城的鷹,收起你的爪子。你那種希波克拉底1拒絕阿爾塔薛西斯2的破鋼爛鐵的姿勢對我一丁點作用也不起。請不用費心想使我安靜下來。況且我正在愁眉不展,你們要我談些什麼呢?人是壞種,人是畸形的,蝴蝶成了功,人卻失敗了。上帝沒有把這動物造好。人群是醜態的集成。任挑一個也是無賴。女人是禍水。是呵,我害著抑鬱病,加上憂傷,還帶思鄉症,更兼肝火旺,於是我發愁,於是我發狂,於是我打呵欠,於是我憋悶,於是我發怒,於是我百無聊賴!上帝找他的魔鬼去吧!」

    1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前460—377),古希臘著名的醫生。

    2阿爾塔薛西斯(Artaxerce,前465—425在位),古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國王。

    「不許鬧了,大寫的R!」博須埃又說,他正在和一夥不大多話的人討論一個法律上的問題,一句用法學界行話來說的話正說了大半,後半句是這樣的:

    「……至於我,雖然還不怎麼夠得上稱為法學家,至多也還只是個業餘的檢察官,可我支持這一點:按照諾曼底習慣法的規定,每年到了聖米歇節,所有的人和每個人,無論是業主或繼承權的取得者,除了其他義務以外都得向領主繳納一種等值稅,這一規定並適用於一切長期租約、地產租約、免賦地權、教產契約、典押契約……」

    「回音,多愁多怨的仙女們。」格朗泰爾在低聲吟哦。

    緊靠著格朗泰爾的,是一張幾乎冷冷清清的桌子、一張紙、一瓶墨水和一支筆,放在兩個小酒杯中間,宣告著一個鬧劇劇本正在醞釀。這一件大事是在低微的對話中進行的,兩個從事工作的腦袋碰在一起。

    「讓我們先把角色的名字定下來。有了名字,主題也就有了。」

    「對。你說,我寫。」

    「多利蒙先生?」

    「財主?」

    「當然。」

    「他的女兒,賽萊斯丁。」

    「……丁。還有呢?」

    「中校塞瓦爾。」

    「塞瓦爾太陳舊了,叫瓦爾塞吧。」

    在這兩位新進鬧劇作家的旁邊,另外一夥人也正利用喧雜的聲音在談論一場決鬥。一個三十歲的老手正在點撥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向他講解他要對付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對手:

    「見鬼!您得仔細喲。那是一個出色的劍手。他的手法一點不含糊。他攻得猛,沒有不必要的虛招,腕力靈活,火力足,動作快,招架穩當,反擊準確,了不起!並且用左手。」

    在格朗泰爾對面的角落裡,若李和巴阿雷一面玩骨牌,一面談愛情問題。

    「你多幸福,你,」若李說,「你有一個愛笑的情婦。」

    「這正是她的缺點,」巴阿雷回答,「當情婦的人總以少笑為妙。多笑,便容易使人家想到要拋棄她。看見她高興,你就不會受到內心的譴責,看見她悶悶不樂,你才會良心不安。」

    「你真不識好歹!一個老笑著的女人有多好!並且你們從來不吵嘴!」

    「這是因為我們有這樣一條規定,在組織我們這個小小神聖同盟時,我們便劃定了邊界,互不侵犯。河水不犯井水,井水也不犯河水。這才能和睦相處。」

    「和睦相處,這幸福多美滿。」

    「你呢,若李,你和那姑娘的爭吵,你知道我指的是誰,現在怎樣了?」

    「她耐著性子,狠著心在和我賭氣。」

    「你也算得上是個肯為愛情憔悴的小伙子了。」

    「可不是!」

    「要是我處在你的地位,我早把她甩了。」

    「說說容易。」

    「做也不難。她不是叫做米西什塔嗎?」

    「是的。唉!我可憐的巴阿雷,這姑娘可真棒,很有文學味,一雙小腳,一雙小手,會打扮,生得白淨、豐滿,一雙抽牌算命的女人的那種眼睛。我要為她發瘋了。」

    「親愛的,既是這樣,你便應當去討她好,穿得漂漂亮亮,常到她那裡去走走。到施托伯店裡去買一條高級麂皮褲吧。有出租的。」

    「多少錢一條?」格朗泰爾大聲問。

    在第三個角落裡,大家正談著詩的問題。世俗的神話和基督教的神話在糾纏不清。話題涉及奧林匹斯山,出自浪漫主義讓-勃魯維爾在支持它。讓-勃魯維爾只是在休息時才膽小。一旦受到刺激,他便會爆發,從熱情中迸發出豪興,他是既詼諧又抒情的。

    「不要褻瀆眾神吧,」他說,「眾神也許並沒有離開呢。朱庇特,在我看來,並沒有死。按照你們的說法眾神祇是一些幻象。可是,即使是在自然界裡,在現實的自然界裡,在眾神消逝以後我們也還能找到所有那些偉大古老的世俗的神。那些輪廓象城堡的山,如維尼瑪爾峰,對我來說仍是庫柏勒1的髮髻;也沒有什麼能向我證明潘2不會在夜晚來吹柳樹的空干,用他的手指輪換著按樹幹上的孔;我還始終認為伊娥3和牛溺瀑布多少有些關係。」

    1庫柏勒(Cybele),希臘神話中眾神之母。

    2潘(Pan),希臘神話中山林畜牧之神,頭生羊角,腳如羊蹄,愛吹簫,為山林女神伴舞。

    3伊娥(Io),希臘神話中伊那科斯的女兒,為宙斯所愛,被赫拉變為小母牛。

    在最後一個角落裡,人們在談論政治。大家正在抨擊那恩賜的憲章。公白飛有氣無力地支持它。古費拉克卻對它大肆攻擊。桌子上不巧正擺著一份著名的杜凱憲章。古費拉克把它捏在手裡,一面議論,一面把那張紙抖得瑟瑟響。

    「首先,我不要國王。哪怕只從經濟觀點出發,我也不要,國王是種寄生蟲。世上沒有免費的國王。請你們聽聽這個:國王的代價。弗朗索瓦一世死後,法蘭西的公債是年息三萬利弗;路易十四死後,是二十六億,二十八個利弗合一馬克,這就是說,在一七六○年,根據德馬雷的計算,合四十五億,到今天,便等於一百二十億。其次,公白飛聽了不要不高興,所謂恩賜憲章,那只是一種惡劣的文明手法。什麼避免變革,緩和過度,消除震盪,利用立憲的虛文來使這個君主制的國家在不知不覺中轉為民主制,所有這一切,全是些可鄙的論點!不要!不要!永遠不要用這種虛偽的光去欺騙人民。主義將枯萎在你們那種立憲的黑地窨子裡。不要變種。不要冒牌貨。不要國王向人民恩賜什麼。在所有這些恩賜的條文裡,就有個第十四條。在給東西的那隻手旁邊,便有一隻收回東西的爪子。我乾脆拒絕你們的那個憲章。憲章是個假面具,蓋在那下面的是謊話。人民接受憲章便是退位。只有完整的人權才是人權。不!

    不要憲章!」

    那時正是冬季,兩根木柴在壁爐裡燒得劈啪作響。這是具有吸引力的,古費拉克毫不遲疑。他把那倒霉的杜凱憲章捏在掌心裡揉作一團,扔了在火裡。那張紙立即著起來了。公白飛呆呆地望著路易十八的那張傑作燃燒,只說了一句:

    「憲章化成了一縷青煙。」

    辛辣的譏刺,解頤的妙語,尖刻的笑謔,法國人特有的那種所謂活力,英國人特有的那種所謂幽默,好和壞的趣味,好和壞的論點,種種縱情肆意的談鋒,在那間廳裡同時齊發,從各方面交織在一起,在人們的頭頂上形成一種歡快的轟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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