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月,胡桃醬辣椒 文 / 勞拉·依斯奎爾
原料:
普埃布拉辣椒25個
石榴8個
腰果100個
成熟的新鮮乾酪100克
切碎的牛排1公斤
葡萄乾100公克
杏仁四分之一公斤
胡桃四分之一公斤
蕃茄二分之一公斤
大小適中的洋蔥2個
蜜香櫞2個
梨1個蘋果1個
土茴香白胡椒
鹽糖
………………………
製作方法:
提前幾天剝胡桃殼,這是一項艱巨的工作,要花很多時間,把胡桃肉從殼中取出之後,還得把肉外包的一層膜也去掉。仔細地把這層膜一點不剩地剝光,因為把胡桃肉磨細放入奶油後,哪怕只是一點點膜也會使做成的胡桃醬發苦,這樣你就會前功盡棄。
蒂塔和珍佳坐在廚房裡的桌子旁,快把胡桃殼都剝完了,這些胡桃要和辣椒一起做在胡桃醬裡,這是第二天婚禮上的一道主菜。家裡其他人都找出種種理由離開了廚房,只有這兩個不知疲倦的婦女堅持到最後。說實話,蒂塔並不責怪其他人。一星期來他們已經給了她許多幫助;她自己也很清楚,剝一千隻胡桃殼而不生厭是很難做到的。做這件事的時候唯一不顯倦容的是媽媽艾蓮娜。
她不僅能在極短的時間裡砸碎一袋又一袋的胡桃,而且樂此不疲。
施加壓力,把胡桃砸得粉碎,剝皮,這些都是媽媽艾蓮娜最愛干的活。她就一直坐在院子裡。兩腳間放著一袋胡桃,不幹完她是不會起身的。
砸碎一千隻胡桃,在別人眼裡是繁重的勞動,而在她看來不過是小孩的把戲。每二十五個辣椒要用一○○個去殼的胡桃;這樣可以算出二五○個辣椒就需要一○○○個胡桃,這是一個巨大的數目。他們從親戚和朋友中邀請了八十個人參加婚禮。粗粗地估算一下:每個人要吃三個辣椒。這將是一個安靜的婚禮;然而蒂塔想擺一個前所未有的二十道菜的宴席,當然她捨不得從菜譜中去掉美味的胡桃醬辣椒,儘管做這道菜費時費力——這樣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當然少不得它。蒂塔並不介意去胡桃膜會使她的手指變黑。這個婚禮值得她做出犧牲——這對她來說意義重大。對約翰也是這樣。他樂壞了,是蒂塔在準備宴席時最積極的幫手。實際上他是最後一個休息的人。他需要好好地歇一歇了。
約翰在浴室裡洗手。他累極了,剝了這麼多胡桃後他的手有些作痛。他準備上床時,心中激情洶湧。再過幾個小時他就能離蒂塔更近了,這使他感到異常滿足。婚禮定於中午舉行。他看了看搭在椅背上的吸煙衫。他穿的每一樣東西都一絲不苟地整理好了,就等著穿上身去。皮鞋閃亮,領結、飾帶、襯衫一塵不染。約翰見一切都井井有條,滿意地深吸一口氣躺了下來。他的頭一挨著枕頭就睡熟了。
而培羅卻怎麼也睡不著,他的內心翻騰著一種可怕的嫉妒。一想到他得出席婚禮,看著蒂塔和約翰在一起,他就受不了。
他一點也不能理解約翰的態度;他的血管裡流的好像是玉米粥。約翰對蒂塔和他之間的事一清二楚,但他好像一點沒事似的。那天下午蒂塔點火時怎麼也找不到火柴。約翰和往常一樣,馬上跑過去獻慇勤。但那還不夠!點完火之後,他送給蒂塔一盒火柴。並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裡。他送給蒂塔這件可笑的禮物到底想幹什麼?只不過找個借口在培羅面前摸摸蒂塔的手罷了。約翰還認為自己有教養呢——培羅倒可以教教他當一個男人真愛一個女人時應該做些什麼。培羅抓起外套,準備找到約翰,好好教訓他一頓。
他在門口停住了腳步,他不能叫別人在背後不懷好意地說,蒂塔的姐夫在婚禮前一天和約翰打架了。
蒂塔不會原諒他的。他忿忿地把外套摔在床上,想找片藥片減輕一下頭痛。這頭痛把蒂塔在廚房做菜的聲音放大了一千倍。
當蒂塔去掉桌上最後幾個胡桃的殼時,她心理正想著姐姐。本來柔莎肯定會非常高興參加這個婚禮的。可憐的姐姐去世已經有一年了。他們為了給她舉行一個宗教紀念儀式,婚禮一直拖到了現在。柔莎死得很蹊蹺。那天,她和往常一樣一吃完晚飯就回到了臥室。蒂塔和愛絲蓓蘭莎在餐廳裡聊了一會兒天。培羅在睡覺前上樓向柔莎道晚安。一開始,培羅對隔著門聽到柔莎放屁並不覺得奇怪。不過有一個屁沒完沒了地持續了很久,培羅開始注意到這難聽的聲音。培羅集中注意力看書。心想這麼長的聲音不可能是妻子消化問題引起的。地板在晃動,燈光在搖曳。培羅先是以為這是起義軍重新發動進攻的炮聲,但他放棄了這個念頭;近來這一帶太安寧了。也許是鄰居汽車馬達的聲音。真奇怪,儘管他已經在調羹裡放上一塊煤和一撮糖把臥室都熏過了,他還是能聞到一股臭味。
那是去除臭味最有效的方法。
小時候家裡有人拉肚子時,他們總是用這種方法來熏房間,效果很好。這一回卻一點用也沒有。他滿腹狐疑地走到連接兩間臥室的門邊;他敲了敲門,問柔莎是不是不舒服。沒有回答。他就打開了門:他看見柔莎嘴唇發紫,身體乾巴,眼神怪異、恍惚,正在吐出最後幾口氣。約翰的診斷是急性胃沖血。
沒有幾個人參加柔莎的葬禮,因為柔莎的屍體散發出一種比她活著的時候更難聞的氣味。因此很多人都沒有出席。唯一決心不錯過這個葬禮的是一群紅頭美洲鷲——它們一直盤旋在墓地上空,直到屍體入葬,看到不能飽餐一頓了,它們才悻悻地飛走了,讓柔莎在那裡安靜地休息。但蒂塔休息的時間尚沒有到。她的身體在嚷著要歇一歇,但她首先得做完胡桃醬。所以最好不要回想過去,而盡快把事幹完,然後再好好喘口氣。
把胡桃膜剝光後,加上奶酪和奶油在石頭上磨。最後加上鹽和白胡椒調味。把胡桃醬澆在填入餡子的辣椒上,並配上石榴。
辣椒餡的製作:
在少量的油中把洋蔥煎一下。等洋蔥開始變透明時加入肉末,土茴香和一點糖。肉末呈棕色後,把切碎的梨、平果、胡桃、葡萄乾、杏仁和蕃茄拌進去,並使味道充分混合。這一步完成之後,加入鹽調味,並在火上用水燒乾。
把辣椒一個個地烤一下並剝去皮。在一邊把它劃開,取出籽和膜。
蒂塔和珍佳做好了25盤辣椒,把它們放在一個陰涼處。這樣第二天早上僕人把它們端上宴席的時候,仍能色香味俱全。
僕人們從一邊跑到另一邊,招待著興致勃勃的客人。當喬楚出現在宴會上時,引起了每個人的注目。她駕駛著一輛福特T型車,這是一種最早裝配多個變速擋的小汽車。跨出汽車時,她戴的那頂裝飾著鴕鳥毛的巨大寬簷帽幾乎掉了下來。她帶墊肩的衣服極為大膽,絕對是最新的款式。胡安也毫不遜色。他穿著一套優雅的緊身西服,戴著黑色高頂大禮帽,還穿著鞋罩。他們的大兒子已經出落成一個漂亮的混血小伙子了。他的五官細巧,清澈的藍眼睛被黑皮膚襯托得更加動人。他從外公那裡繼承了黑色皮膚,從媽媽艾蓮娜那裡繼承了藍色眼睛。他的眼睛和外婆的簡直一模一樣。跟在他們後面的是隨從特雷比紐,喬楚在革命勝利後雇他做保鏢。
在農莊大門口,尼丘拉斯和羅莎裡奧穿著牛仔的服裝,向客人們收回請柬。請柬漂亮極了。它們是阿蘭克斯和愛絲蓓蘭莎親手製作的。做請柬的紙,寫字的黑墨水,抹在信封邊上的金粉,以及封口蠟——這些都使他倆感到驕傲和歡樂。每件東西都是按照得-拉-加爾沙家族傳統配方來準備的。但他們不用準備黑墨水,因為培羅和柔莎那次結婚還留下許許多多。墨水都干了;不過只要加點水,就像新的一樣了。配製墨水要用八盎司阿拉伯樹膠,五又二分之一盎司膽汁,四盎司硫酸亞鐵,二又二分之一盎司洋蘇木,以及二分之一盎司碎酸銅。做信封邊上的金粉可以用一盎司雌黃加上一盎司水晶,並磨細。在這些粉末中放入五到六個打好的蛋白,直到混合物變成水狀。最後,把一磅阿拉伯樹膠,二分之一磅安息香,二分之一磅卡拉佛尼和一磅硃砂熔化在一起做成封口蠟。
這混合物液化之後,把它倒在塗上杏仁的油的桌子上,並在冷卻之前把它做成細棒。
愛絲蓓蘭莎和阿蘭克斯花了很多個下午,照著這些配方做請柬,好讓它們看上去獨一無二。他們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每張請柬都是一件藝術品。然而不幸的是,它們不再屬於這個時代了,像曳地長裙、情書和華爾茲一樣。但對蒂塔和培羅來說,培羅要求樂隊演奏的畢爾滋「青春的眼眸」永遠也不會過時。他們倆一同翩翩起舞。蒂塔真是美極了。在培羅和柔莎結婚約20年中,蒂塔一點也沒見老。她39歲了,但看起來還像新摘的黃瓜一樣鮮嫩水靈。
他倆跳舞時,約翰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們。他的眼裡滿是柔情,只略帶一絲無奈。培羅溫柔地貼了貼蒂塔的臉,他放在蒂塔腰間的手更加灼熱了。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的情景嗎?」
「我永遠也忘不了。」
「那天晚上我怎以也睡不著,想著應該當時就向你求婚。
我不知道一等就是22年,才能請求你成為我的妻子。」
「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在你成為我妻子之前,我是捨不得死的。我一直夢想著和你走進一個滿是白色鮮花的教堂,而你是其中最美的一朵。」
「穿著白色婚妙?」
「當然!什麼也阻止不了我們。你知道?我們一結婚,我就要和你生個孩子。我們還有時間,你說是不是?愛絲蓓蘭莎要走了,我們得找個伴。」
蒂塔不知道怎麼回答培羅。她喉嚨裡堵著塊東西,淚珠從她臉上滾落。這是她第一次流下歡樂的淚水。
「而且我要你知道,你不能說服我不娶你。我不管我女兒或別人會怎麼想。這麼多年來,我們太操心別人會怎麼說了;
從現在起什麼也不能讓我離開你。」
事實上,蒂塔對一旦他們的戀情公諸於眾會引起的流言蜚語也無所謂了。
20年來,她一直遵守著他倆與柔莎達成的協議;現在她已經受夠了。這一協議包括,柔莎和培羅的婚姻必須在表面上看來非常美滿,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女兒必須在家庭這一神聖的地方成長——她認為這是建立一個堅實道德基礎的唯一方式。培羅和蒂塔發過誓,對他們的幽會保持絕對的謹慎,並把他們的戀情瞞過眾人的眼。在別人眼裡,他們的家庭是一個完美的家庭。為了做到這一點,蒂塔必須同意不養私生子。作為補償,柔莎同意和她分享愛絲蓓蘭莎,具體如下:蒂塔負責孩子的飲食,柔莎負責孩子的教育。
對柔莎的要求是,她必須和他倆友好相處,並不許嫉妒和抱怨。
他們基本上都遵守了這一協議,但在愛絲蓓蘭莎的教育問題上產生了分坡。蒂塔不想讓愛絲蓓蘭莎受柔莎為她制定的一套教育。所以儘管違反協議,她還是利用和愛絲蓓蘭莎在一起的時光教給她一種不同於她母親傳授的知識。
這些時光實際上佔了一天中大多數的時間,因為廚房是愛絲蓓蘭莎最愛待的地方,而蒂塔則是她最好的朋友和知己。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下午,蒂塔得知約翰-布朗的兒子阿蘭克斯正向愛絲蓓蘭莎求婚。蒂塔是第二個知道這件事的人。在許多年後,阿蘭克斯在愛絲蓓蘭莎學校的一次聚會上又見到了愛絲蓓蘭莎。阿蘭克斯馬上要從醫學院畢業了,他們一見鍾情。愛絲蓓蘭莎告訴蒂塔,當她覺得阿蘭克斯的眼睛正看著她時,她感到自己像是一塊掉進油鍋的麵團。聽到這話,蒂塔知道阿蘭克斯和愛絲蓓蘭莎將會永遠在一起。
柔莎對這件婚事百般阻撓。一開始她就一口拒絕。培羅和蒂塔為愛絲蓓蘭莎求情,這在他們中間引發了一場生死博鬥。柔莎聲嘶力竭地堅持自己的權利:培羅和蒂塔破壞了協議;這不公平。
這已經不是頭一回他們為愛絲蓓蘭莎爭吵了。第一次爭吵是因為柔莎堅持她的女兒不用上學,說那不過是浪費時間,如果愛絲蓓蘭莎生活的唯一職責就是永遠服侍母親,她根本不需要那些胡思亂想的念頭;她需要的只是彈琴、唱歌和跳舞。掌握這些技巧將使她受益無窮。首先,愛絲蓓蘭莎能在每天下午為柔莎提供娛樂和消遣;其次,她能憑借出色的表現在社交舞會上出人頭地。她能夠征服每個人,並成為上流社會的貴賓。培羅和蒂塔費了不少口舌,與柔莎長談了三次,才說服她,愛絲蓓蘭莎除了學習唱歌,跳舞和彈琴,還需要和她談些有趣的話題,這就需要進學校。柔莎最後極不情願地同意送女兒去上學,不僅是因為她被說服愛絲蓓蘭莎要學會風趣的談吐,更因為在學校裡她能接觸彼得拉斯上層社會的子弟。愛絲蓓蘭莎進了最好的學校,為的是開發智力。蒂塔也教了她許多同樣有用的東西:廚房揭示了愛情和生活的秘密。
那次勝利以後,三人之間一直沒有發生激烈的爭吵,直到阿蘭克斯上門提出要與愛絲蓓蘭莎訂婚。當柔莎發現培羅和蒂塔堅決地站在愛絲蓓蘭莎一邊時,她怒不可遏,她動用一切手段進行搏鬥,就像一頭母獅子瘋狂地捍衛自己應得的權利——女兒必須給她養老送終。她又哭又鬧,又踢又叫,並發出種種威協。她第一次撕毀了協議,詛咒培羅和蒂塔,列舉他們帶給她的苦難。
整幢房子成了戰場,成天都能聽到摔門的聲音。幸好這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在雙方進行了三天激烈的戰鬥之後,柔莎由於嚴重的消化疾病,死於……不知是什麼病。
促成阿蘭克斯和愛絲蓓蘭莎的婚姻是蒂塔最偉大的勝利。她無比驕傲地看到愛絲蓓蘭莎這麼充滿自信、聰明能幹,同時又這麼溫柔嫵媚。她穿著婚妙,與阿蘭克斯在「青春的眼眸」的伴奏下跳起了華爾茲,顯得那麼美麗動人。
音樂結束後,洛沃夫婦走上前來向培羅和蒂塔祝賀。
「祝賀你,培羅。在方圓十英里內,你女兒再也不可能找到比阿蘭克斯更合適的新郎了。」
「是的,阿蘭克斯-布朗是個棒小伙。唯一的遺憾是他們不能和我們住在一塊兒。阿蘭克斯要到哈佛大學去念博士,明天婚禮一結束他們就要上路了。」
「太糟糕了,蒂塔!你打算怎麼辦呢?」帕基塔不懷好意地問。「愛絲蓓蘭莎不在家,你就不能單獨和培羅住在一起了。哦,但是在你搬到別處去之前,把胡桃蜜將辣椒的做法告訴我。它們看起來多誘人啊!」
辣椒不光看起來好,吃起來味道更好——這道菜蒂塔以前從未做得這麼出色過。裝辣椒的盤子自豪地顯現出黑西哥國旗的色彩:辣椒的綠色,胡桃醬的白色和石榴的紅色。
盤子裡三色相映的格局不久就被破壞了:眨眼間辣椒就被消滅得乾乾淨淨。那是多久以前的感覺了呀,蒂塔覺得自己像是剩在胡桃醬盤子裡的最好一個辣椒,每個人都出於禮節,讓它孤零零地留在那兒,免得自己看起來像饕餮之徒。
蒂塔不知道辣椒被一掃而空是表明過去的禮節已被人忘懷了呢,還是表明辣椒的味道實在太鮮美了。
一桌食客都興高采烈。今天的婚宴與培羅和柔莎的婚宴差別多大啊!記得那天,所有的賓客都因食物中毒而在宴席上或痛哭流涕,或嘔吐不止。今天,他們感到的不是不可遏制的渴望和莫名的失意惆悵,而是一種全然不同的感覺;他們吃了胡桃醬裡的辣椒之後的體驗就跟喬楚吃了玫瑰花汁裡的鵪鶉一樣。喬楚又是對此最敏感的一個。她正在院子中間,跟胡安跳「我親愛的上尉」這支曲子。她一邊跳,一邊還引吭高歌,唱得比她以後都好。每次她唱到「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我親愛的上尉,」她總是想起那個遙遠的日子,胡安當時正是上尉,她赤著身子,在田野裡與他相遇。她立即感到渾身發熱,腹部癢酥酥的,還有那些淘氣的聯想湧上心頭,所以她決定在事情沒有發展到不可收拾之前,跟她丈夫一塊兒離開。她一走,整個宴會就開始散了。其他的賓客也紛紛找這樣或那樣的借口告退,他們的眼睛裡都閃爍著熱切的光芒,凝視著自己的愛侶。他們也都走了。新婚夫婦暗自竊喜,因為客人走了,他們也就可以拿起箱子,盡快離開這裡。他們需要馬上到達旅館。
在蒂塔和培羅反應過來之前,農莊裡就只剩下他們倆以及珍佳和約翰。其他所有的人,包括農場的雇工在內,這時都在瘋狂、熱烈地做愛,不管碰巧停在哪兒,有些就在彼德拉斯和鷹關的橋洞裡。有一些比較保守的,就急急忙忙把小汽車開到路邊,在車裡做愛。另外的人就隨便找一個地方:在河裡,在樓梯上,在浴缸中,在壁爐邊,在雜貨店的櫃檯後,在衣櫥裡,在大樹上。需要能夠激發創造力。那天人的創造力發揮到了極致,有些方面創下了人類歷史上的新記錄。
蒂塔和培羅也感到了強烈的衝動,他們竭力想控制住自己,但是愛的訊息透過皮膚傳出來,化作蒸騰的熱氣和獨特的氣味。約翰注意到了,他不想留在這兒做第三者,於是道了再見瀟灑地走了。看著他孤獨的背影,蒂塔心晨非常難過。他們倆解除婚約之後約翰本可再娶一個女人的,而他卻一直過著單身生活。
約翰走了之後,珍佳也請假回村子去:她丈夫去那裡造房子,她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現在突然很想去看他。
這是蒂塔和培羅一生中第一次有機會自由自在地做愛。多年以來他們一直謹小慎微,惟恐別人撞見他們,惟恐別人監視他們,惟恐蒂塔懷上孩子,惟恐他們倆水乳交融時她興奮地叫出聲來。好在現在不必有任何擔心了。
他們倆默默無語,手牽著手進了黑房間,在門口,培羅摟住了蒂塔,慢慢地推開房門,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個完全變了樣的黑房間。所有的雜物都不見了。只有那張銅床,富麗堂皇地立在房間中央。床上鋪著雪白的被單和床罩,地毯也是雪白的底子,織著美麗的花紋,二五○支蠟燭把房間照得雪亮——現在「黑房間」已經名不符實了。蒂塔被培羅深深感動了,難為他如此細心,把房間佈置得這麼溫馨,而培羅也覺得蒂塔真聰明,偷偷地把一切安排得這麼妥貼。
兩顆心正被喜悅充盈著,誰也沒有注意到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娜嘉點燃了最後一支紅蠟燭,把手指豎在嘴唇上,意思是不要發出聲音,然後悄悄隱退了。
培羅把蒂塔抱到了床上,慢慢地、一件一件地解開了她的衣服。他們帶著無限深情互相愛撫著,凝視著,然後壓抑多年的激情就如瀑布奔騰而下。
銅製床頭板撞擊著牆壁的聲音,他們倆喉嚨嘴裡發出的古怪的聲音,跟屋頂上千餘隻鴿子飛走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鴿子的第六感告訴他們,現在該是離開農莊的時候了。其他的動物也都逃走了——牛啊,豬啊,羊啊,馬啊,雞啊,鵪鶉啊。
蒂塔什麼聲音也沒聽到。她正處於高潮的極度興奮之中,連閉著的雙眼都閃耀著光芒。在她眼前出現了一條光明的隧道。
她記得約翰跟她說過的話:「如果一種強烈的感情一下子點燃了我們的心中所有的蠟燭,就會產生眩目的光亮,照耀我們平常看不見的景象;我們的眼前會出現一條光芒四射的隧道,顯現出我們在出生之時就忘卻的道路,並呼喚我們重新去找回失落的神聖的本源。靈魂渴望能回到它的故鄉,只留下一具沒有生命的軀體……」蒂塔收回了自己的激情。
她不想死。她希望能一千次一萬次地體驗這種情感。一切才剛剛開始。
她讓自己的呼吸稍稍平緩下來,這時她才聽到最後一批鴿子撲閃著翅膀騰空飛去的聲音。除了這聲音,她就只聽到兩顆心的狂跳。她感覺得到培羅的心撞擊著她的胸膛。突然這劇跳聲停止了,房間裡瀰漫這死亡的寂靜。只過了一會兒她就明白培羅死了。
培羅死了,能點燃她心頭火焰的蠟燭也都隨他而去了。她知道她現在感到的自然的熱量會一點一點冷下去,沒有新的燃料熱量很快就會消亡。
培羅一定是在進入光明隧道的極度快樂中死去的,她真後悔沒有能跟他一起走。現在她再也不可能看到那光明了,因為她已經沒有任何感覺,她只能孤獨地漫遊在永恆的陰影裡,一個人,孤零零的。她一定要想出個辦法來,哪怕是人為的辦法,點燃一堆火,照亮回去的路,回到自己的本源,回到培羅的身邊。但是她先得設法使心頭的冰融化,使凍僵的軀體復甦。她下了床,跑去把她在無數個孤獨和失眠的夜裡織成的床罩拿來,蓋在自己身上,巨大的床罩蓋住了整個三公頃的農莊。她又從自己的梳妝台裡拿出約翰送給她的那些蠟燭。她的身體需要充足的燃料。她開始一根接一根地吃那些蠟燭。她咀嚼每根蠟燭時都閉上眼睛,腦子裡便栩栩如生地出現了最動人的回憶:她第一次看到培羅,他們的手第一次接觸,第一束玫瑰花,第一個吻,第一回撫摸,第一次做愛。她成功地使記憶復活了;當她嚼著的蠟燭喚起最滾燙的回憶時,蠟燭燃燒了。漸漸地,她的眼前明亮起來,那條隧道又重新出現了。在隧道的入口處,全身閃閃發光的培羅正在等待著她。蒂塔一秒鐘也沒有猶豫。她向他奔去,倆人久久地擁抱在一起,又一次體驗了愛的高潮之後,他們雙雙攜手奔向失去的伊甸園。他們從此再不分離了。
這時培羅和蒂塔的軀體迸發出火花。床罩被點燃了,整個農莊都被點燃了。那些動物幸虧逃得及時,救得自己的性命。黑房間變成了一座爆發的火山,朝四面八方噴射出石頭和灰燼。石頭升上了高空,爆炸成五光十色的焰火。幾里之外,附近鎮上的居民都看到了這幅壯觀的奇景,以為是農莊放煙火慶祝阿蘭克斯和愛絲蓓蘭莎的婚禮。火焰持續了一個星期,才有人過來看出了什麼事。
整個農莊覆蓋著幾碼厚的一層灰燼。當我的母親愛絲蓓蘭莎蜜月旅行回來之後,她在農莊的廢墟裡找到了這本烹調書。她過世時把這本書傳給了我。每份菜譜裡都記錄著這段火葬的愛情。
人們說灰燼底下埋著欣欣向榮的生命。難怪這裡成了整個地區最肥沃的土地。
我有幸品嚐那片土地上出產的鮮美的水果和蔬菜。後來我母親在那裡造了一幢小公寓。我父親現在還住在那裡。今天他來我家祝賀我的生日。這不,我正忙著做我最愛吃的聖誕卷餅。以前每年都是媽媽給我做。媽媽!……她廚房裡的香味,聖誕卷餅的味道,她做菜時講的故事,那一切是多麼美妙!我不知道我做的卷餅為什麼和她的不一樣,為什麼我做卷餅時總要淌眼淚——也許是因為我對洋蔥太過敏,就像我的姨婆蒂塔一樣。她將永遠活在她的菜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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