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文 / 布拉斯科·伊巴涅斯
第二個禮拜日,鬥牛隊剛走進鬥場,就有人響亮地敲馬房的門。
一個鬥牛場職員在裡面心境惡劣地叫嚷,這扇門是不給觀眾走的,必須走別的門。但是外面的聲音堅持著,他終於開門了。
進來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二男人戴著白的科爾多瓦氈帽;女人穿著一身黑衣服,戴著頭披。
男人握了握職員的手,在他的手裡留下了一點東西,這就使得他的粗暴態度顯然軟化了。
「您認識我的,不是嗎?」剛來的人說。「您真的不認識我嗎?……我是加拉爾陀的姐夫,這一位太太是他的妻子。」
卡爾曼看了看這寂靜的院子。隔著厚厚的磚牆,她聽得見音樂和群眾的嗡嗡聲,夾著熱情的叫嚷和好奇的低語。鬥牛隊在場長席前面列隊前進。
「他在哪兒?」卡爾曼焦急地問。
「他還能在旁的地方嗎?」姐夫暴躁地回答。「在鬥場上盡他的責任呀……到這兒來簡直是愚蠢;您是多麼輕狂的女人呀!」
卡爾曼還是有點猶豫不決地向四周打量,似乎在懊悔到這兒來。她將怎麼辦呢?
職員跟安東握過手就有了很大的改變,兩個來客都是有名屠牛手的親屬,所以非常客氣。他建議,如果太太想一直等到鬥牛終了,她盡可以在管門人的房間裡休息。如果她想去看鬥牛,雖然沒有入場券,他還是可以替他們找兩個很好的座位。
卡爾曼聽了這個提議就發起抖來了。看鬥牛嗎?……不!她到鬥牛場來已經下了極大的決心,現在已經在後悔了。她如果看到她的丈夫在鬥場上,那是忍受不住的。她從來沒看過丈夫鬥牛。她要在這兒等待,要等多久就等多久。
「好吧!」鞍匠聽天由命地說。「那麼我們就呆在這兒吧,雖則我不懂我們在這兒馬房前面能夠解決什麼問題。」
從昨天起,思卡爾娜辛的丈夫就一直照顧著他的小舅子的妻子,一直忍受著她的非常激動的神經質的哭泣和恐懼。
禮拜六中午,卡爾曼就叫安東到大師的書房裡來,對他談起她決心立刻到馬德里去!她不可能留在塞維利亞。這可憐的妻子差不多一禮拜以來就沒有安靜地睡過一覺,在想像中淨是可怕的景象。她那女人特有的本能使得她擔心嚴重的災難。她覺得,她需要跑到胡安的身邊去。她不知道為什麼,也不知道這趟旅行能夠達到什麼目的,但是那充滿愛情的、不知不覺的信仰在推動她,她只想到加拉爾陀身邊去,她相信有她在愛人身邊,可以減少危險。
像這樣的生活是沒有意義的。她讀了報紙,知道加拉爾陀上禮拜日在馬德里鬥牛場上的大失敗。卡爾曼知道他那職業上的自豪感,知道他決不會聽天由命地容忍這種不幸的遭遇。他一定會做出瘋狂的事兒,來重新贏得群眾的鼓掌。在他最近的一封信裡,他已經明明白白向她表明了這一點。
「不,絕對不,」她毅然決然回答了她的姐夫的反對。「我一定要在今天下午就到馬德里去。如果您願意,就陪我走;如果不願意,我就單獨走。主要的是別對堂何塞說起一個字;他一定要阻擋我的行程的……這件事情只有媽媽知道。」
鞍匠終於同意了。免費到馬德里旅行,雖則是跟這樣一個悲傷的女伴一起去,也不是該拒絕的事情呀!……在路上,卡爾曼下定了決心;她將毅然決然地跟她的丈夫說話。為什麼還要鬥牛?他們還不夠生活嗎?如果他不願意害死她,他應該立刻退隱。他今天必須是最後一次上鬥場……就是這一次,在她看來也已經太多了。她希望及時趕到馬德里,叫她的丈夫這一天下午就不要鬥牛。她預感到她一到場就可以避免大難。
但是姐夫聽了,就憤憤不平地抗議了。
「簡直胡鬧!完全是女人氣派!你們總是這樣一相情願的。您以為既沒有政府,也沒有法律,也沒有鬥牛場的規矩嗎?一個女人因為畏懼,突然跑過去抱住了她的丈夫,就可以叫一場鬥牛停止舉行,叫觀眾都失望嗎?……鬥牛以後,您可以隨心所欲地對胡安去說什麼,可是現在他非得鬥牛不可。跟政府打交道可不是好玩的;我們都會被抓到監牢裡去。」
鞍匠預言:如果卡爾曼堅持她的傻念頭,跑到她的丈夫那兒,使他鬥牛斗不成,那就會有許多出乎意外的後果。他們會把所有的人拘捕起來。他想像自己已經關在監牢裡了,因為他是這一個罪有應得的行動的幫手。
他們到了馬德里以後,他又不得不用盡力量,勸阻他的女伴跑到她丈夫住的那個旅館裡去。她那麼一來,會引起怎樣的結果呢?
「您一到場就會擾亂他的心思,於是他就將懷著惡劣的心境走上鬥牛場,失卻自制力,那麼如果他遭到什麼意外的話,您就是罪魁。」
這一個推論使得卡爾曼安靜下來,聽從了她的姐夫的意思,住進他選定的旅館,整個早晨都呆在那兒,躺在沙發上哭,彷彿已經斷定他要遭到不幸了。鞍匠因為在馬德里住得愜愜意意感到心滿意足,對於她的絕望感到生氣,他以為這是可笑的。
「唔!……女人真奇怪呀!別人會以為您是個寡婦呢,其實您的丈夫在這時候一定已經準備停當參加鬥牛了,又強壯又健康,高興得就像羅格爾-台-弗羅爾一樣。怎樣的傻事兒呀!」
卡爾曼不管她的姐夫怎樣讚揚旅館的廚師,差不多沒有吃午飯。下午,她怎麼也不肯聽天由命了。
旅館在太陽門附近,上鬥牛場去的車馬聲和群眾的喧嘩聲傳進她的耳朵。不,在她的丈夫正在拚出性命的時候,她決不能呆在這個不屬於自己的房間裡,她一定要親眼看見他。卡爾曼沒有膽量到場親眼看到那個壯觀,但是她願意意識到自己正在他近旁:她想到鬥牛場去。但是鬥牛場在哪兒呢?這位鬥牛士的妻子從來不曾見過鬥牛場。即使她不能進去,她也可以在附近徘徊,感到有她在他附近,也許會使加拉爾陀運氣好些。
鞍匠勸阻她。憑良心說話……他正想去買入場券看鬥牛,可是現在卡爾曼堅持要進鬥牛場去,推翻了他欣賞鬥牛壯觀的計劃。
「唔,您在那兒幹得了什麼呢,直性子女人?您到場又有什麼好處呢?……想像一下吧,如果胡安尼朵看到您,怎麼辦呢!
他們辯論了好久,但是她以不變的固執反駁了他的所有的推論。
「如果您不願意陪我去,我會單獨去的。」
終於,姐夫讓步了。他們雇了一輛出租車子一起到了鬥牛場,從馬房門進去。鞍匠陪加拉爾陀到馬德里參加春季鬥牛來過一次,他很清楚地記得鬥牛場。
他和那個職員在這個眼睛發紅、兩頰淌著淚水的女人面前,顯得猶豫不決和心境惡劣,這女人還是站在院子裡,不知道怎麼好……兩個男人都聽到人群遠遠的喧嘩聲和鬥牛場裡演奏的音樂聲。難道他們整個下午都應該呆在這兒,不去看鬥牛嗎?……
終於職員想出了一個好計策。
「也許您太太願意到禮拜堂裡去吧?……」
鬥牛隊的列隊行進剛結束。幾個人騎了馬從通鬥場的門裡快步回來了。他們是不當值的槍刺手,剛從鬥場上退出來,等到另一條雄牛出來的時候再去替換他們的同伴。在釘在牆上的鐵環上,按次拴著六匹上了鞍的蹩腳馬,準備到鬥場上去接替斗死的馬。在它們後邊,幾個馬上槍刺手在調練他們的牲畜消遣。馬房管理人騎著一匹暴躁不安的母馬,他讓它滿院子奔跑,等它跑倦了,再交給槍刺手。
這些四腳傢伙都在吃蒼蠅的苦頭,踢著,抽動了鐵環,彷彿已經嗅到了逼近的危險。
卡爾曼和她的姐夫不得不躲到拱門下邊去了,終於,鬥牛士的妻子接受了到禮拜堂去的邀請。那是個安全而且平靜的地方,在那兒她也許可以做一點對她的丈夫有好處的事情。
她發覺自己已經置身在那神聖的房間裡了,因為來看鬥牛士們禱告的群眾很是擁擠,空氣又問又熱。卡爾曼把眼睛驚奇地盯著那個陳設貧乏的香案,白鴿聖母面前只點著四支蠟燭,她覺得供物真是太可憐了。
她打開手提包,給那個職員一個杜羅。他可以再給幾支蠟燭嗎?……那男人為難地搔搔頭皮。蠟燭?蠟燭?……在鬥牛場附近一帶是找不到這東西的。但是他忽然記起一個屠牛手的姊妹們,當她們的兄弟鬥牛的時候,是常常帶了蠟燭來的。最後點上的差不多總是點不完,這些蠟燭一定藏在禮拜堂裡的角落裡。找了許久,他找到了。沒有蠟燭台;但是那職員是一個機靈的人,他找來了一對空瓶子,把蠟燭放進瓶頸子裡,點了起來,放在原有的燭火旁邊。
卡爾曼跪了下來,兩個男人趁她專心致志祈禱的機會,跑到鬥牛場裡去,很想看看鬥牛的前半場。
卡爾曼獨自留在那裡,好奇地凝視著火光照紅了的滿是灰塵的畫像。她不熟悉這一位聖母,可是她一定也是和藹慈祥的,正像在塞維利亞,卡爾曼禱告懇求過那麼多次的那位聖母一樣。何況,這一位是鬥牛士的聖母,當危險逼近,使得那些粗魯的男子漢不得不誠懇虔敬的時候,這位聖母聽過他們的最後瞬間的禱告。就在這同一塊地面上,她的丈夫也跪過許多次。單是這個念頭就足夠使她感到息息相關,懷著宗教的親密感凝視著這個畫像,正像是從嬰孩時代就熟悉的聖母一樣了。
她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迅速顫動著,反反覆覆念禱告詞,但是她的思想卻彷彿被群眾的喧嘩聲吸引過去,遠遠地飛向那兒去了。
唉,間歇的火山爆發似的巨響,遙遠的海濤似的澎湃聲,不時在悲涼的靜默中爆發出來!……卡爾曼覺得在想像裡可以看到一場看不見的搏鬥。她憑著鬥牛場喧嘩聲的各色各樣的調子,猜測那場悲劇在鬥場裡怎樣展開。有幾次是一陣憤怒的叫喊聲,夾著口哨聲;有幾次是幾千個聲音合唱般叫喊著聽不清楚的話。突然響起一陣可怕的狂叫,長久而且尖銳,似乎一直飛到了天上,使她想像到幾千張激動得沒有了血色的臉,伸長脖子目送著雄牛逼近地追著一個男子猛衝……等到狂喊突然停止,寂靜就重新到來。危險是過去了。
有幾次是長久的寂靜,絕對的寂靜,這時候,馬房裡飛出來的蒼蠅的嗡嗡聲也可以聽到;龐大的鬥牛場彷彿是沒有人的;彷彿坐在階梯看台上的一萬四千個人是既不動彈也不呼吸的,在這圍著牆頭的範圍內,只有卡爾曼是活的。
突然從這寂靜裡,騰起了一陣長久而且嘈雜的拍擊聲,震得像鬥牛場所有的磚頭在互相碰撞。這是一陣齊發的鼓掌聲搖撼了整個場所。在院子裡,在禮拜堂旁邊,響起了鞭打那些吊著的馬的聲音,接著是蹄鐵聲,最後是叫喊聲。「輪到誰上場了?」新的馬上槍刺手們要上鬥場了。
除了這些比較遠的聲音以外,還聽見了更加可怕的近些的聲音。這是向旁邊房間走來的腳步聲,門嘰嘰軋軋地響著打開了,聽到幾個人疲乏地喘氣,彷彿抬來了什麼龐大沉重的東西。
「沒關係……只是點浮傷。您沒有出血。在鬥牛結束以前,您就會重新騎馬上場啦。」
一個痛苦得微弱下去的沙啞的聲音,彷彿是從肺的底部發出來似的,又是喘息,又是呻吟,說話的腔調使卡爾曼記起她的本鄉。
「呵,孤獨聖母!……我相信我身上一定有什麼東西碎了。好好地診治呀,醫師……唉,我的兒女們呵!」
卡爾曼怕得發抖了。她恐怖地抬起兩眼看看聖母。她的鼻子在蒼白瘦削的臉上似乎格外輪廓分明了。她感到身體不好,好像要暈倒在地上。這可憐的女人再一次竭力禱告,一心一意虔敬地參拜,不去聽牆外送來的清楚得叫人忍受不住的嘈雜聲。但是不管她怎麼打算,潑水聲和人聲還是傳進她的耳朵裡來,一定是醫生和護士在鼓勵那馬上槍刺手。
馬上槍刺手用鄉下騎者的粗魯口氣在抱怨,同時因為男子的自豪感,又想隱忍他跌傷了的身體的疼痛。
「孤獨聖母!……我的兒女們呵!……如果他們的父親不能再刺雄牛,這批可憐的小東西吃什麼呢!
卡爾曼站起身。唉,她再也忍不住了!如果再呆在這沒有光亮的地方,聽著這種痛苦的叫喊,她一定會暈倒在地上了。她需要空氣和陽光。彷彿她自己的骨頭,也跟那呻吟著的不相識的人一樣,忍受著同樣的痛苦。
她走到院子裡。到處都是血:血在地上,在水桶旁邊,桶裡的水也染成紅色了。
馬上槍刺手們離開了鬥場,現在輪到短槍手出場了,騎手們騎著染了血污的馬進來,雄牛把這些馬撕破了皮肉,劃開了肚子,使人噁心的內臟從肚子裡掛出來。
槍刺手們下了馬,起勁地談著鬥牛的情形。卡爾曼看著牛肉汁魁偉的身體,沉重僵硬地下來,因為幫助他下來的那個「聰明的猴子」不夠敏捷,給了他一連串的詛咒。他似乎因為那笨重的鐵腿套和幾處痛苦的跌傷感到麻木,但是他用手摸摸兩肩,一面還是微笑著,露出了馬一樣的黃牙齒。
「你們都注意到胡安玩得多麼精彩嗎?」他對圍著他的那些人說。「今天大師確實幹得十分大膽呢。」
他一看到院子裡唯一的女人,立刻就認出來了,他似乎毫不驚奇。
「您來啦,卡爾曼太太!我很高興在這兒看到您!……」
槍刺手平靜地說話,彷彿因為他一生愛喝酒所造成的半睡半醒和天然的愚魯,全世界就沒有東西能夠叫他驚異似的。
「您看到胡安嗎?」牛肉汁往下說。「他就在雄牛的界尖底下躺著。這個男子干了別人誰也不能於的事兒……去看看他吧,因為他今天真正有膽量呢。」
有人在治傷所門邊招呼他;他的受了傷的夥伴想在抬到醫院裡去以前,跟他談幾句話。
「再見,卡爾曼太太。我要去看看那個可憐人要些什麼。據說是跌斷了骨頭。他整整一季不能再刺雄牛了。」
卡爾曼躲在拱廊下邊,她想閉起眼睛免得看到院子裡可怖的光景;但是同時,那使人頭暈的一攤攤鮮紅的血又把她吸引住了。
「聰明的猴子」把受傷的馬牽進來了,那些馬把內臟拖在地上,同時,恐怖得連黃綠色的流質的排泄物也順著尾巴淌下來了。馬房總管一看到,就像生病發燒似地搖手頓腳。
「趕緊些呀,勇士們!」他對馬房僕役們叫嚷。「輕一點!……輕一點,往這兒塞進去!」
一個馬房管理人小心謹慎地走到痛得亂踢的馬兒旁邊,卸掉馬鞍,用繩子套住馬腳,然後抽緊繩子,把那只牲畜翻倒在地上。
「瞧,勇士!……輕一點,輕一點,塞進裡邊去!」馬房總管繼續叫嚷,時時刻刻搖手頓腳。
許多馬房管理人捲起襯衫袖於,向裂開了的馬肚子俯下身子,馬的血和小便正在向四邊亂射,他們抓住了那些掛在外邊的滑膩膩的內臟,塞進牛角扯開的裂縫裡去。
另一些人拉住那只倒地的牲畜的韁繩,一隻腳踏在馬頭上,把它壓在地上。馬的鼻孔痛得抽搐起來,長長的黃牙齒因為這樣痛苦的折磨在嘰嘰格格地震響,慘痛的尖叫聲因為被腳踏得問住了,消失在塵土裡。那些馬房管理人竭力用血染污了的手把漏出來的內臟塞進裂開的縫裡去,但是那犧牲者的劇烈的喘息又使得肚子腫脹,把硬塞進去的內臟噴出來了。極大的膀胱尤其妨礙了這個整理工作。
「小球兒在這兒,勇士們!」指揮員叫嚷著。「把小球兒塞進去!」
終於全部內臟一起塞進肚子裡去了,兩個馬房管理人用熟練的手段縫起了馬皮傷口。
牲畜被野蠻的迅速手段「修理」好了以後,就有人把一提桶水倒在它的頭上,解掉了腿上的繩子,用鞭子打它,用腳踢它,逼它掙扎著站起來。有幾匹還走不到兩步,又倒下了,從粗線縫起重新裂開的傷口裡噴出了一股血流,立刻死去了。另外幾匹憑著那牲畜的生活力的不可思議的精神頑強地支撐著。馬房管理人把它們這樣「修理」完畢以後,就牽到院子裡去「上釉」,這就是對準它們的腿和肚子潑上幾提桶水。這些牲畜的白毛或是褐色的毛就發出了光澤,同時血水順著馬腿流到地上。
他們把馬當做舊皮鞋似地修理好了,利用它們的不敢反抗一直利用到最後一瞬間,延長了它們的臨死的痛苦,推遲了它們的死。地上留下了內臟的碎片,這是為了「修理」起來容易些而切下來的。還有些血淋淋的碎片散在鬥場上,用沙蓋起,到雄牛死後,鬥牛場僕役才用畚箕搬掉。有許多次,那些粗暴的醫師就用幾把麻屑放進馬肚子裡,填補那缺少了的器官留下的空隙。
主要的就是要這些牲畜能夠再站幾分鐘,一直到馬上槍刺手重新騎上走進鬥場;然後由那雄牛結束它們的生命……那些臨死的蹩腳馬毫無抵抗地忍受了這悲慘的變形。人們用響亮的鞭打使那些瘸腿走路的牲畜活潑起來,從蹄子一直到耳朵都打起哆咦。偶然有一匹溫和的馬,由於絕望的狂暴,企圖咬那些走近它的「聰明的猴子」。它的牙齒縫裡還掛著幾片牛皮和紅色的毛。當這苦楚的牲畜感到牛角刺進肚子的時候,也曾經憑綿羊般的憤怒咬了雄牛的脖子。
受傷的馬悲哀地嘶叫,舉起尾巴來響亮地放屁;滿院子都是血和素食的排泄物混成的惡臭;紅色的液體留在嵌石縫裡,幹掉以後,就變成了黑色。
那看不見的群眾的一陣陣的喧嘩聲一直傳到這兒卡爾曼的耳朵裡。偶然有一陣焦急的叫喊;一陣「啊啊」從幾千張嘴裡響出,使人猜到這是一個短槍手被雄牛緊緊追著在逃跑。然後是絕對的寂靜。那男子再轉過來向牲畜走去,爆發了一陣響亮的鼓掌,獎勵他又巧妙地插上了一對短槍。這以後就響起了喇叭聲,宣佈殺雄牛的時候到了,又響起了一陣鼓掌聲。
卡爾曼但願走開。希望聖母呵!她在這兒做什麼呢?……她不知道屠牛手是按照怎樣的程序玩的。也許這一陣吹響就表示:在這一瞬間,她的丈夫必須站到牲畜的面前去了。她在那裡,跟他相隔沒幾步路,可是她卻看不見他!……這可憐的女人但願跑開,讓自己能夠解脫這一種折磨。
而且,親眼看到那流在院子裡的血和那些可憐的馬的苦楚,使她噁心。她那女性的敏感對這種殘酷的事情發生反感,她用手帕蒙住鼻子,免得聞到這種屠場裡的惡臭。
加拉爾陀的妻子從來沒有看過鬥牛。她一生的大部分時間消磨在聽別人談鬥牛,但是憑著別人講起鬥牛,她只能知道大家都看到的表面上的情況,這是在太陽光底下,鬥場上,穿著燦爛的綢緞的繡花衣服舉行的玩意兒,華麗的表演,但是一點也不知道那幕後進行的可惜的準備工作。他們獲得生活維持費的方法,就是對於柔順溫和的牲畜的叫人嘔吐的折磨!人們就憑著這種奇觀積累他們的財富!……
鬥牛場裡爆發了一陣響亮的鼓掌。有人在院子裡用橫暴的口氣發命令。第一條雄牛剛殺死。過道盡頭的幾扇門打開了,馬匹從這幾扇門裡走進鬥場裡去,人群的喧嘩聲愈來愈響,夾雜著音樂的聲音。
幾隻小騾子走進鬥場去搬運死馬;還有幾隻去拖雄牛的屍體。
卡爾曼看到她的姐夫在拱門下邊走來。他受到剛才見到的情形的激動,還在發抖。
「胡安……勇敢極了!他從來沒有玩得像今天下午這樣好。不要怕。他好像能夠活活吞掉雄牛似的!」
接著他焦急地瞧著她,他怕她會使他錯過這樣有趣的壯觀……她怎麼決定?她有膽量走進鬥場裡去嗎?
「帶我走吧!」這可憐的妻子用苦楚的調子說。「立刻帶我離開這兒吧。我身體不好……讓我到剛才那個禮拜堂裡去吧。」
鞍匠的神色很不樂意。多麼反常的事情呀!居然不看這樣美的鬥牛!……當他們向門邊走去的時候,他一直在想,要多久他才可以把卡爾曼丟在那兒,回到鬥牛場裡去。
當第二條雄牛出來的時候,加拉爾陀還靠在障牆上,接受替他捧場的人們對他的慶賀。他是多麼有膽量呀……「當他願意的時候!」……全體群眾在他鬥殺第一條雄牛的整個過程裡替他鼓掌,忘掉了他們在最近幾次鬥牛裡對待他的狂暴無禮了。當一個馬上槍刺手因為跌下馬來不省人事,在地上躺著不動的時候,加拉爾陀展開披風跑過去,用一整套光輝燦爛的披風飛舞,把牲畜引到鬥場中心,終於使雄牛疲乏了,使它在狂暴地衝擊了這欺騙它的紅布以後,終於一動不動地站住了。鬥牛士利用牲畜神志昏亂的機會,挺直身子,靠近那黑黑的鼻尖站定,挺出了肚子,彷彿在向它挑戰。劍刺手體驗到推動他做出非常的大膽事業的那種幸運的「預感」了。他知道,他必須用出人意外的大膽舉動來跟群眾重新和洽起來,他安靜地跪在牛角面前,小心謹慎地準備著,如果雄牛露出最最微細的攻擊企圖,他立刻就跳開。
那牲畜毫不動彈。加拉爾陀伸出手去觸觸它那濕漉漉的有斑點的鼻尖——它還是保持安靜。這時候,他有膽量冒險地幹,使得群眾投人心頭悸動的寂靜。他慢慢地躺在沙上了,把披風擱在胳膊上,當作枕頭,這樣在那雄牛的鼻孔下邊躺了幾秒鐘,雄牛有些膽怯地嗅嗅這毫無保護地躺在它的角尖下邊的身體,顯然在懷疑是不是會有隱伏著的危險。
當雄牛終於恢復了猛烈的攻勢,低下頭來攻擊他的時候,鬥牛土靈活地向它的腿邊滾去,使得牛角觸不到他,雄牛跨過了他的身子,還帶著盲目的狂暴,在尋找剛才躺在它面前的那個攻擊對象呢。
加拉爾陀站起身來,抖掉衣服上的沙,永遠喜愛大膽事兒的群眾像從前一樣熱情地替他鼓掌。他們不但表揚他的大膽。他們也在替自己鼓掌,讚賞他們自己的威力,因為他們懂得鬥牛士的行動,目的就是要跟他們重新和好,重新獲得他們的寵愛。加拉爾陀到鬥場上來,的確是準備幹些了不起的大膽舉動,來爭取他們鼓掌的。
「他常常過分謹慎,」群眾在看台上談論:「他常常沒有用出全力,但是他有鬥牛士的自豪感,他正在恢復他的名譽。」
但是,當群眾看見第二條雄牛走上鬥場的時候,他們被加拉爾陀的舉動和第一條雄牛的死引起的熱情和愉快的激動,又變成不高興和警告了。第二條雄牛非常龐大,模樣漂亮,但是它在鬥場上滿場奔跑,驚異地看著看台上喧嘩的人群,被人們用來挑撥它的喊聲和口哨聲嚇壞了,甚至看到自己的影子也會逃跑,似乎到處都在懷疑,是不是會有各種各樣的陷害。許多鬥牛士奔跑著,向它展開了披風。它向紅布攻擊,追著紅布跑了一會兒,忽然又不信任地喘了一口大氣,轉過身子,大步聳跳著向相反方向逃跑了。它的靈活善於逃跑激起了群眾的憤怒。
「這簡直不是雄牛……這是猴子!」
大師們的披風終於把它引到障牆邊,幾個馬上槍刺手騎著馬,右腋夾著刺桿,正一動不動地在那兒等它。它低下頭,猛烈地喘著氣走近一個騎者,似乎打算攻擊了。但是,鐵槍尖還來不及刺到它的脖子,它就跳起來,在步行鬥牛士向它展開的許多披風中間鑽過去,逃跑了。在半路上,它遇到了另外一個馬上槍刺手,雄牛又是那麼喘氣,聳跳,又逃跑了。然後它跑到第三個馬上槍刺手身邊,馬上槍刺手把長矛一挺剛刺著它的脖子,因此它更加恐懼,跑得更加快了。
群眾「全場一致地」站了起來,搖著胳膊叫嚷著。膽小的雄牛!多麼討厭的東西呀!……所有的人都轉向場長席,喊出他們的抗議:「場長老爺!這是不能容忍的呀!」
有幾座看台上響起了合唱,單調地重複著一個字。
「火!……火!」
場長似乎在猶豫。雄牛滿場奔跑著,鬥牛士們把披風搭在胳膊上追趕著。當某一個鬥牛士居然追到它前面攔住它的時候,這牲畜還是那麼喘著氣,嗅嗅那塊紅布,就跳起來,踢著蹄子,換一個方向跑遠了。
這樣的逃跑使得喧嘩的抗議增強了。「場長老爺!您是瞎子嗎!……」在這善於逃跑的牲畜周圍的沙上落下了空瓶子、橘於和坐墊。群眾由於它那麼怯懦,在憎恨它。一隻瓶子擲中了它的一隻角,所有的人都替那個巧妙的投擲手鼓掌,可是並不知道究竟是誰。許多觀眾都探出上半身,彷彿是想衝到鬥場上去,用自己的雙手撕碎這卑鄙的牲畜。怎樣的污辱呀!在馬德里鬥牛場上放出了一隻隻適合屠宰場裡用的牛!火!火!
場長終於揮動一塊紅巾,一陣鼓掌在歡迎他的決定。
插爆發槍是真正異乎尋常的壯觀,是使得鬥牛特別有趣的意外事物。許多叫啞了嗓子的抗議者,因為這個機會,在心底裡感到高興。他們就要看到雄牛活生生地用火烤,因為脖子上爆炸起來嚇得發瘋似地奔跑了。
國家向前走去,兩支粗粗的短槍從他手上倒掛下來,似乎是用黑紙包著的。他毫無顧忌地走向雄牛,似乎因為雄牛那麼膽怯,就不值得施出高等的技藝來。他在群眾報了仇似的喝彩聲中,插上了爆發槍。
不久響起了爆炸聲,兩股白煙從這牲畜的脖子上噴了出來。因為在太陽光裡,火看不見,但是牛毛燒掉了,一個烏焦的斑痕在雄牛脖子上部不斷擴大。
雄牛因為這種攻擊吃了一驚,盡快地逃跑了,彷彿這麼一來就可以擺脫那種折磨似的,一直到它的脖子上突然響起一聲尖銳短促的馬槍射擊聲一樣的爆炸聲,同時一陣陣的紙灰在它眼睛周圍飛揚。那牲畜因為恐怖,靈活地四腿騰空跳了起來,扭轉長著大角的頭,想用牙齒拉出插在脖子上的惡鬼似的短槍,但是這種努力並沒有結果。觀眾又笑又鼓掌,把這些聳跳和扭動當作極有趣的娛樂。這牲畜雖然笨重肥胖,卻像受過訓練的牲畜正在表演跳舞似的。
「火燒得它多麼發癢呀!」群眾帶著猙獰的笑聲叫嚷。
短槍停止燃燒和爆炸了。燒焦了的脖子佈滿了一個個脂肪小泡。那雄牛,當它不再感覺到火燒的時候,就極度疲乏地呆住不動,耷拉著頭,眼睛充血,嘴邊滿是白沫,伸出了乾燥的、暗紅色的舌頭。
又是一個短槍手走近了它,插上了第二對短槍。又是兩股煙出現在燒焦了的肉上,響起了爆炸聲,不論雄牛跑到哪兒,它總是在掙扎,扭動笨重的身子,想把脖子上折磨它的短槍去掉;但是現在,動作已經沒有剛才那麼有力,彷彿它的頑強的獸性已經被這種苦刑弄得屈服了。
又插上了第三對短槍,它的脖子上部已經燒焦了;熔化了的脂肪,燒焦了的皮,著了火就不見的毛髮出使人作嘔的惡臭,傳遍了整個鬥牛場。
群眾帶著報了仇似的狂熱繼續鼓掌,彷彿跟那柔順溫和的牲畜是宗教信仰上的對頭冤家,他們這麼一燒就算是完成了一件神聖的工作了。
人們在笑,看著這雄牛怎樣站著發抖,眼睛發紅,兩腰生病發燒似地煽動,像是打鐵店裡的風箱,同時用痛苦的聲音吼叫,把舌頭在沙上舔,想找點東西涼爽一下,但是沒有用。
加拉爾陀在場長席近邊,把身子靠在障牆上,等待殺雄牛的信號。傷疤臉坐在障牆上拿著準備停當的劍和紅布。
該死的!這場鬥牛的確開始得很好,現在壞運氣卻替他安排了這麼一條雄牛,這是他因為它模樣漂亮親自選來的,不料它在鬥場上卻顯得這樣怯懦!……
他跟靠在障牆上的內行們談話,因為雖則還沒有成為事實,可是很可能玩得不好,預先替自己做了辯解。
「我盡我的力量,可是也許不能太好,」他說,聳了聳肩膀。
然後,劍刺手把眼睛盯著堂娜索爾坐著的包廂。當他干了驚人的大膽舉動躺在雄牛面前的時候,她第一個替他鼓掌;當他回到障牆邊,向群眾致敬的時候,她那戴著手套的手還在熱情地鼓掌。當堂娜索爾意識到鬥牛士在瞧她的時候,她就用友好的手勢向他致敬,甚至她那位同伴,那個討厭的傢伙,也在深深鞠躬致敬,僵硬地彎著身體,彷彿把腰也折斷了。以後,他好幾次感到驚奇,她用雙眼望遠鏡凝視著他,當他在障牆後邊隱蔽起來的時候,她在找尋他。啊,怎樣的女人!……這個金髮女人也許又一次被他的勇敢吸引住了嗎?加拉爾陀打算明天白天去拜訪她,因為她也許會回心轉意的。
喇叭吹起了殺雄牛的信號,劍刺手在短短的光榮保證以後就向雄牛走去。
熱情地替他捧場的人都叫喊著勸告他:
「立刻殺死它!這簡直是不值得花一點氣力的普通牛。」
鬥牛士在牲畜面前展開了紅布,它開始攻擊,但是跑得慢慢的,它好像還記得剛才的懲罰的警告,可是懷著要傷害和撞死什麼東西的明顯的企圖,那陣折磨已經使它的勇猛覺醒過來了。在火燒以後,這是第一個站到角尖前面來的人。
群眾對於雄牛的報復性的敵意逐漸消失了。原來它鬥得並不壞;它不斷地攻擊。呼啦!所有的人都熱情地用合唱似的叫喊聲伴奏著加拉爾陀做掠過,一面讚揚鬥牛士,同時也讚揚牲畜。
雄牛低下頭,掛下舌頭,呆著不動了。在觀眾中出現了致命的一劍以前的寂靜:因為無數人屏住了呼吸,造成了比絕對寂靜還要寂靜的寂靜。這寂靜是這樣地深沉,連鬥場上最小的聲音也一直傳到最後一排看台。所有的人都清楚地聽到木頭互相撞擊的輕微的吉格聲。這是加拉爾陀在用劍尖把倒在兩角中間的、ˍ半燒掉了的短槍桿子撥開。在這次便於致命的一劍的整理以後,觀眾更加把頭向前探了,他們感覺到他們的意志跟屠牛手的意志之間重新建立起神秘的聯繫。「現在瞧吧!」所有的人都在心裡說,他想用大師風格的一劍就刺倒雄牛呢,他們都猜透了屠牛手的決心。
加拉爾陀向雄牛撲去,所有的人在激動的等待以後同時大聲透過氣來。但是在人和牲畜的衝撞以後,雄牛跑起來了,狂暴地吼叫著,同時看台上爆發了一陣口哨和抗議。發生了跟往常一樣的情況。就在劍刺下去的一瞬間,加拉爾陀把頭轉過一邊,彎起了他的胳膊。那牲畜在脖子上帶著搖晃不定的劍,跑了沒有幾步,這把劍就跳出肉來,滾在沙上了。
群眾的一部分向加拉爾陀叫罵。鬥牛開始的時候,把他們跟劍刺手聯結起來的那條魔術的聯結線斷了。對鬥牛士的不信任重新出現了,然後是憤怒的責難;所有的人都彷彿忘掉了剛才的熱情了。
加拉爾陀拾起劍來,低下了頭,沒有膽量抗議這對別人寬容、對他卻那麼苛刻的群眾的不滿,第二次向雄牛走去。
他在心慌意亂中,模糊不清地看到一個鬥牛士站在他身邊。他當然就是國家。
「鎮靜點兒,胡安!不要慌張!」
該死的!難道他永遠會遇到這種事情嗎?他已經不能再把胳膊伸進兩角之間,像過去一樣,一劍就刺到劍柄了嗎?他一生一世就要讓群眾恥笑了嗎?……而且又是需要用火刑的一隻普通牛!
加拉爾陀站到牲畜面前,那牲畜站定不動,似乎在等待他,似乎願意盡可能快地結束它那長久拖延的折磨。加拉爾陀認為不必再用紅布做掠過了。他側過身子,把紅布掛到地面,把劍平舉到眼睛一般高度,向前直刺……現在他要把胳膊伸進去了!
群眾由於突然的衝動都站了起來。一連幾秒鐘,人和牲畜並成一團,這樣移動了幾步。最內行的人們已經在揮動雙手急急乎想鼓掌了。他撲上去殺,正像他最有名的時期一樣。真是「貨真價實」的一劍!
但是突然,雄牛把頭用勁一衝,人彷彿一粒子彈似的從兩角之間彈出來,在沙上打滾了。接著,那雄牛低下頭來,用角挑起他那動彈不得的身子,從地上舉了起來,一會兒以後又讓他落下來,然後脖子上帶著那一直刺到劍根的劍柄,用瘋狂的速度繼續奔跑。
加拉爾陀遲鈍地站起身來,全體觀眾震聾耳朵似地鼓起掌來,想補償以前對待他太不公道。男子漢呼啦!這個塞維利亞的勇士真好!他玩得真精彩……
但是鬥牛士沒有答謝這陣熱情的叫喊。他抬起兩手按著痛得彎緊了的肚子,低下頭,用踉踉蹌蹌的腳步向前走。他兩次抬起頭來找出口的門,彷彿害怕他這樣彎彎曲曲的、發抖的、喝醉了酒似的走法,會找不到門。
突然,他倒在沙上了,身子蜷曲,像是一條綢緞和金線做的極大的蠕蟲。四個鬥牛場僕役笨手笨腳地拉扯著,把他背到肩膀上,國家加入了這一集團,扶著劍刺手的頭,劍刺手臉色慘白,失了神的眼光從長長的睫毛下邊露出來。
群眾吃驚地立刻停止了鼓掌。所有的人都互相看看,對於這事情的嚴重性不知道應該怎樣想法……可是立刻流傳著一個樂觀的消息,只是誰也不知道這消息的來源;這是大家都會接受下來的一種沒有來源的意見,會使人興奮或是驚惶苦於時候。不要緊。只是肚子上撞了一下把他撞暈了。誰也沒有看見血。
群眾都安靜下來坐下來,不再注意受傷的鬥牛士,轉過頭去注意牲畜去了,它雖然在死的痛苦中,還是堅定地站著。
國家幫忙著把他的大師搬上治傷所的床。他倒在床上,彷彿一隻袋子,沒有知覺,胳膊向兩邊掛落。
賽白斯蒂安常常看到劍刺手流血受傷,從來不喪失鎮定,現在看到他一點不動,臉色白裡帶青,已經死了似的,他駭怕起來了。
「我憑良心說話!」他呻吟著。「沒有醫生嗎?沒有一個助手在這兒嗎?」
治傷所的工作人員醫治了撞傷的馬上槍刺手以後,就到鬥牛場的包廂裡去了。
短槍手絕望地等著;幾秒鐘他覺得似乎是幾點鐘;他叫傷疤臉和牛肉汁過來幫忙,可是他們不明白他究竟對他們說了些什麼話。
終於醫生們來了,關上了門,使別人不會妨礙他們以後,他們就猶豫不決地呆在劍刺手的毫不動彈的身體面前。必須替他脫掉衣服。在透過天窗照進來的光亮底下,傷疤臉開始解扣子,拆線,撕開了鬥牛士的衣服。
國家差不多看不到那個身體。醫生們包圍著傷者,用眼光互相商量。這一定是昏厥,使得他像是死了的模樣。沒有看到血。他的衣服上的裂口無疑是雄牛用角挑起來拋擲的結果。
魯依茲醫師焦急地進來了,他的同行們為了尊敬他高明的醫術,為他讓路。他神經質地咒罵著,同時幫助傷疤臉脫掉鬥牛士的衣服。
由於驚異,由於痛苦的意外,床邊起了一陣騷動。短槍手不敢問,他從幾位醫生的空隙裡望進去,看到加拉爾陀的身體,他的襯衫捲起來了,他看到完全裸露了的肚子上有一道裂口,邊緣染著血,穿過邊緣凸出了淺藍色的內臟。
魯依茲醫師悲傷地搖搖頭。除了這可怕的無法醫治的創傷以外,這鬥牛士又受到牛頭一下極猛烈的衝撞。他已經停止呼吸了。
「醫師!……醫師!……」短槍手呻吟著,懇求醫師把真相告訴他。
魯依茲醫師在長久的沉默以後,轉過頭來。
「完了,賽白斯蒂安……您必得另找一位大師了。」
國家高高地抬起了眼睛。像他這樣的人,就這樣地完結了,沒有能夠握一握他的朋友的手,也沒有能夠說一句話,突然死了,像一隻可憐的家兔讓人絞了它的脖子,這是可能的麼!
絕望把他推出病房。啊!他受不住這一種光景!他不是像牛肉汁一樣的人,牛肉汁絲毫不動地站在床腳邊,蹙緊眉毛,用指頭轉動著他的圓帽子,看著屍首,彷彿沒有看見一樣。
國家哭得像一個孩子一樣。他的緊壓著的胸口差不多不能夠呼吸了,同時他的悲傷的眼睛裡滿是眼淚。
在院子裡,他讓在一邊,讓重新上鬥場的馬上槍刺手們過去。
可怕的消息開始傳遍鬥牛場。加拉爾陀死了!……有些人懷疑這個消息的真實性;有些人斷定是真的;但是沒有一個人離開他的座位。第三條雄牛立刻要放進來了。這場鬥牛還只到中段呢,他們總不能放棄後半場呀。
人群的喧嘩聲和音樂聲通過馬門,傳到院子裡來。
短槍手感覺到自己心裡滋長起對於周圍一切的仇恨;對於他的職業,和使這職業存在下去的群眾的深刻的厭惡。在他的記憶裡,浮起了他引得夥伴們發笑的那些正確的話,現在他在這些話裡發現了新的公正的意義。
他想起那條雄牛,它在這會兒正被人拖出鬥場去,那雄牛的脖子變成了炭,染上了血,四條腿僵硬了,沒有光彩的眼睛凝視著那藍藍的天。
然後他又想起他的朋友,他正在附近躺著,相隔一道磚牆,也是毫不動彈,四肢僵硬,頭耷拉在胸膛上,肚子裂開了,通過半開的眼瞼,發出神秘的沒有神采的光。
可憐的雄牛!可憐的劍刺手!……突然,鬥場裡爆發出愉快的吼叫聲,為這種奇觀還要繼續下去而喝彩。國家閉起了眼睛,捏緊了拳頭。
這是野獸在吼叫,真正的唯一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