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碧血黃沙

第01節 文 / 布拉斯科·伊巴涅斯

    胡安-加拉爾陀碰到鬥牛的日子,總是一早就吃早飯1。他唯一的食物只是一點兒烤肉。葡萄酒他嘗都不嘗:酒瓶放在他面前還沒有開過。他必須保持清醒沉著。他喝了兩杯又黑又濃的咖啡,接著,點起一支粗大的雪茄,把兩隻肘子撐在桌上,兩手托著下巴坐著,用凝滯的眼睛注視著顧客們陸續進來,漸漸擠滿了餐室。

    1西班牙習慣,早飯吃得很遲。

    幾年來,從他在馬德里鬥牛場1舉行過專業許可儀式2的時候起,他每次都到阿爾卡拉街這一家旅館裡來歇腳,在這兒,旅館主人夫婦都把他當作家裡人一樣接待他,僕役們、看門人、廚司們和老女傭人們都崇敬他,把他當作這家旅館的光榮。

    1鬥牛場:用來鬥牛的露天建築,和古羅馬圓形競技場相似。——世譯本

    2專業許可儀式:准許他可以鬥殺成年雄牛的儀式,這是已經有相當技巧的保證。——英譯本

    有一次,由於他受了兩處嚴重的牛角傷,也在這兒住過不少日子,身上裹著繃帶,呼吸著室內那種消毒藥和煙草的濃重氣味的空氣;但是這種令人不快的回憶並沒有給他留下多少印象。由於他經常遭到危險和南方人所特有的迷信看法,他相信這是一家「吉利」旅館,只要住在這兒,就不會碰到什麼倒霉事情。他必須冒著他這項職業所免不了的危險,有時候衣服給撕破了,或者甚至肌肉給撕裂了,但是他永遠不會像別的許多夥伴那樣倒下去;一想起這些夥伴的悲劇,即使在他最愉快的時候,也會感到不安。

    在這些鬥牛的日子,他吃了早飯以後,總喜歡呆在餐室裡看旅客們走動,他們是些外國人,或者是從遙遠的省份來的人,起先他們漠不關心地在他身邊走過,沒有向他瞧一眼,可是一聽到僕役們告訴他們:這個鬍子刮得光光、眼珠漆黑、穿著得像個紳士的,就是有名的鬥牛士胡安-加拉爾陀,大家都好奇地轉過頭來,親熱地叫他「健美者」1。

    1健美者:西班牙文「加拉爾陀」(Gallardo)的意義是「健美者」。——世譯本

    他常常在這好奇的氣氛中消遣厭煩的等待時間,一直到他上鬥牛場的時候。多麼漫長的時間啊!在這使人不安的時光裡,一種漠然的恐懼會從他的靈魂深處湧起來,使得他對自己也發生懷疑,這幾個鐘頭,是搞他這門職業的最痛苦的時間了。他不願意到街上去,因為他想到鬥牛很花氣力,他有保持精神抖擻、矯健輕快的必要;他也不能痛痛快快吃一頓,因為只有吃得早、吃得少,在鬥牛場上才不會有消化的牽累。

    他繼續坐在桌子上首,兩手托著臉,一陣香噴噴的煙氣騰過眼前,使他不時帶著自滿的神色向幾個女人望,她們正以明顯的關心態度瞧著這個著名的鬥牛士。

    由於群眾崇拜他而引起的自豪感,使他看出這些女人的眼光裡含著讚賞和獻媚。顯然,她們認為他是體格健美、姿態優雅的。這時候,他忘了他的憂慮,就以一個慣於在群眾面前擺威風的人特有的本能,挺直了身子,用指甲彈掉袖子上的雪茄煙灰,把他那鑲著一粒很大的金剛鑽、套住一個手指的整個關節的戒指移正位置,戒指上閃出虹彩,它那明亮得像一滴水珠的核心,似乎在燃燒著神奇的火。

    他得意地打量著自己的身子,欣賞著自己的式樣優美的衣服,撂在旁邊椅子上他那頂平常在旅館裡戴的便帽,背心上方從一隻口袋搭到另一隻口袋的雅致的金鏈條,那顆好像射出乳白色的光芒,照映著他的棕色臉的領帶上的珍珠,和他的用俄國皮做的鞋子,在鞋背和捲起的褲腳管中間,露出了鏤空繡花的短絲襪,好像一個嬌艷的野女郎穿的襪子一樣。

    由於酒足了氣味美妙而不可捉摸的英國香水,加拉爾陀的衣服和燙成波浪形的、烏黑發亮的頭髮散發著香氣,他留著的頭髮一直捲到鬢角上,他在那些好奇的女人面前得意地裝模作樣。以一個步行鬥牛士來說,他是不算壞的。他對於自己的儀表感到滿意。你能到哪兒去找一個更出色更能吸引人的男子呢?

    但是他的擔心忽然再現了,眼睛裡的光芒熄滅了,他的下巴重新埋在手掌裡,使勁抽著雪茄。

    他的眼光被一陣雪茄煙霧吸引住了。他不耐煩地想著黃昏時分,盼望那一會兒來得越快越好,想著他已經從鬥牛場回來,又熱又累,可是因為戰勝了危險而感到輕鬆愉快,胃口好起來了,瘋狂地渴望享樂,而且還肯定可以安安穩穩地休息幾天。如果上帝還是保信他,像過去許多次一樣,他就會有像過去挨餓的日子那樣的胃口吃喝,他會醉醺醺地去追求在音樂廳裡唱歌的那個姑娘,她是他過去在一次旅行中見到的,可是以後就沒有機會再跟她做朋友。由於他這種經常流動的生活,不斷地從伊比利亞半島1的這一頭趕到那一頭,他沒有時間做別的事情。

    1伊比利亞半島:西班牙和葡萄牙所在地。

    這時,餐室裡陸陸續續來了許多替他捧場的朋友,都希望在回家吃早飯以前見見這位鬥牛士。他們都是老鬥牛迷,渴望有一個偶像,組織一個小團體。他們把年青的加拉爾陀當做『咱己的鬥牛士」,並且裝腔作勢地給他幾句明智的勸告,談話之間老是提到他們一向崇拜的拉加爾蒂霍或是弗拉斯桂羅1。他們不拘禮節地帶著一種寵愛的、一家人似的親密跟他談話,他卻是恭恭敬敬回答,在他們名字下邊加個「先生」的尊稱,因為即使在出身於社會底層的鬥牛士和讚賞他的人們中間,也還存在著傳統的社會階級的隔閡。

    1拉加爾蒂霍和弗拉斯桂羅:西班牙十九世紀最著名的鬥牛士。西班牙文「拉加爾蒂霍」的意思是「小蜥蜴」,「弗拉斯桂羅」的意思是「火藥筒」。——英譯本

    這些人為了使年青的鬥牛士感到他們的經驗和年長的優越性,因此他們除了熱情地捧場之外,還常常提起那些歷史陳跡。他們談到古老的馬德里鬥牛場,以為只有「真正的」雄牛1和「道地的」鬥牛士才能在那兒得到賞識,當談到離現在更近一些的時候,他們就記起「黑衣人」來,激動得發抖。這個「黑衣人」就是弗拉斯桂羅。

    1雄牛:用來和鬥牛士對斗的成年雄牛,必須經過特別的飼養。——世譯本

    如果您能夠見到他,那多好呀!……可是那時候您和您這一輩的人恐怕還在吃奶,或者根本還沒有出世呢。

    另一些替他捧場的人陸陸續續走進餐室,是一些模樣困苦、面有饑色的人,只有鬥牛士知道的報刊的不著名的記者,這些報刊是專門頌揚或是貶責鬥牛士的;總之,各種各樣職業不明的人,只要聽到加拉爾陀到來,他們就出現了,包圍他,奉承他,向他討入場券。共同的愛好使他們可以跟紳士、富商和官吏混在一起,這些人也跟他們熱烈地辯論鬥牛方面的事,毫不顧慮他們的寒酸相。

    所有的人一看到這位劍刺手1,就擁抱他或是和他握手,同時提出一連串門話,高聲地說:

    1劍刺手:鬥牛隊裡的主要鬥牛士,因此尊稱「大師」;他是唯一可以用劍刺殺雄牛的人,因此也叫「屠牛手」。

    「胡安厄朵1……卡爾曼好嗎?」

    1胡安尼朵:胡安的愛稱。

    「好的,謝謝。」

    「媽媽安古司蒂太太呢?」

    「健旺得很,謝謝。她在稜科拿達。」

    「您的外甥和您的姐姐呢?」

    「過得好好的,謝謝。」

    「還有您那個叫人發笑的姐夫呢?」

    「也好;還是那麼多嘴。」

    「那麼孩子呢?沒有希望嗎?」

    「沒有,絕對沒有。」他咬咬指甲堅決地否認。

    然後輪到他問候那剛進來的人了,這個人的生活,除了愛看鬥牛這一點以外,是他一點也不瞭解的。

    「您的一家人呢,也都好嗎?……來,我很高興跟您見面。請坐,吃一點東西吧。」

    然後他問起那些幾個鐘頭以後就將對斗的雄牛的模樣;因為這些朋友全是剛從鬥牛場來的,那兒正在挑選這些牲畜,把它們分別關好,他又懷著職業的好奇心,問起鬥牛迷經常聚會的英格蘭咖啡店裡有些什麼新聞。

    這是春季第一次鬥牛,替加拉爾陀捧場的鬥牛迷對他抱著極大的希望,因為他們記得在報上讀過描寫他在西班牙其他的鬥牛場裡最近幾次成功的文章。他是鬥牛士裡最走紅的一個。從塞維利亞的「復活節」鬥牛(一年中最重要的一次鬥牛)起,加拉爾陀就從這個鬥牛場趕到那個鬥牛場去殺雄牛。以後,等到八九月裡,他就不得不在火車裡過夜,每天下午,就上鬥牛場去,簡直沒有喘息的時間。他的契約經理人在塞維利亞幾乎忙得發了瘋,他被一大堆信件和電報淹沒了,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那麼多的聘約安排在緊迫的時間裡。

    昨天傍晚,他在裡爾城鬥牛,還沒有換掉「彩裝」1就擠上火車,以便早晨趕到馬德里。這一晚,他通夜只斷斷續續睡著了一會兒,縮在長椅的角落裡,這個角落還是旁的乘客擠出來讓給這個第二天就要冒生命危險的男子的。

    1彩裝:鬥牛士穿的衣服。顏色鮮明,有金銀線的刺繡,裝飾著閃閃發光的碎片。——世譯本

    替他捧場的人們讚賞他的持久耐勞的體力和毫不畏懼的膽量,他就憑著這份膽量在刺殺雄牛的一剎那向雄牛猛撲。「喂,讓我們看您今天下午能怎樣幹吧,」他們懷著熱忱的信心說。「鬥牛迷對您希望很高,您一定會使得許多有名的對手解下『摩那』1的。看您幹得跟在塞維利亞一樣勇猛吧。」

    1「摩那」:鬥牛士後腦裝飾著花邊的髮結,用來減弱倒下來的震動。當鬥牛士因為年老或是無能而退隱時,才把「摩那」解下來。——英譯本

    崇拜他的人們先先後後散去,準備回家去吃飯,可以早一些到鬥牛場去。加拉爾陀由於神經質的激動,等到剩下他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就打算上自己房裡去。這時有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推開了餐室的玻璃門,也不理會僕役們的查問。他一看到鬥牛士,就像天使一般地微笑著,拖著兩個小孩子走向前來,眼光盯著加拉爾陀,甚至沒有注意他的腳該往哪兒放。加拉爾陀認出了他。

    「您好嗎,朋友?」

    接著就來了一連串照例的問候一家人生活可好的問題。隨後那男子轉過身子,鄭重地對他的兩個孩子說:

    「就是他。你們不老是要求看看他嗎?……看吧;跟照片上一模一樣。」

    兩個孩子恭恭敬敬地凝視著這位英雄,他的照片貼在他們窮困的家裡,常常看見;在孩子們看來,他是一個超自然的人物,從他們剛懂得生活事件的時候起,他的英雄事跡和財富就已經使他們敬佩了。

    「胡安尼羅,吻吻你的教父1的手吧。」那個小些的孩子把他的母親特地為這次拜訪而替他擦過的紅臉頰,擦了一下鬥牛士的右手。

    1教父:孩子受洗禮時,給孩子取名字,並代其父母擔保其宗教教育的人。

    加拉爾陀心不在焉地撫摩了他的頭。這個孩子是他在西班牙的許多教子之一。替他捧場的人們常常硬要他做自己孩子的教父,相信這麼一來,孩子將來一定飛黃騰達,而參加一連串洗禮儀式也是他名氣太大的一種麻煩。這個教子使他記起自己開始就業時的潦倒的日子;他很感激這位父親,因為當所有的人還在懷疑他是不是夠格的時候,只有這個人對他表示信任。

    「那麼您的生意呢,朋友,」加拉爾陀問,「生意興隆嗎?」

    這位鬥牛迷聳聳肩膀。生意並不興隆;他靠在賀爾台廣場做大麥買賣維持生活,沒有旁的收入。

    加拉爾陀憐憫地瞧著他那身已經穿得露出線來的假日服裝。

    「您想看看鬥牛。對嗎,朋友?……上我的房間裡去,要傷疤臉給您一張入場券。再見吧,親愛的!這點零錢給你們買點小東西。」當教子再一次吻他右手的時候,鬥牛士用另一隻手給孩子們每人兩個杜羅1。

    1杜羅:西班牙貨幣,值五個比塞塔。——世譯本

    這位父親千恩萬謝地拖著小孩走了,又感激又興奮,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由於給孩子的錢呢,還是由於那張入場券。

    加拉爾陀耽擱了一會兒,免得在自己房間裡再碰見這個替他捧場的人和他的孩子。隨後他看看自己的表,才一點鐘!鬥牛還要等多少時候呵!……

    當他離開餐室向樓梯走去的時候,一個裹著舊披肩的女人從旅館管門人房間裡出來,不顧僕役們的勸阻,又堅決又親密地攔住了他。

    「胡安尼朵!……胡安!您不認識我了嗎?……我是蝸牛,陀羅雷司太太,可憐的『萵苣販子』的母親。」

    加拉爾陀看這皮色灰褐、滿臉皺紋的瘦小老太婆,她熱情多嘴,有一對像炭火一樣明亮的眼睛——巫女的眼睛,他笑了笑。他猜到了她嘮嘮叨叨的結局,就伸手往背心口袋裡掏。

    「苦呵,我的親愛的!貧窮和折磨呵!……我一聽說您今天要來鬥牛,我就說:『我要去看看胡安尼朵,他一定記得他的可憐的夥伴的母親……』唔!你長得多麼漂亮呵,流浪漢!難怪所有的女人著迷了,你這無賴!我很糟糕呢,我的親愛的。我連襯衫也沒有一件。今天,除了一點茵香酒之外,我還沒有一點東西進嘴呢。他們可憐我,才把我收容在我們本鄉來的一個『美人兒』家裡。很愜意的屋子,每天五個杜羅。到那兒來吧,他們都喜歡見見您。我替年青女人們梳頭,服侍先生們……唉!要是我那可憐的孩子活著該多好呵!您記得佩佩嗎?……您記得他死的那天下午嗎?……」

    加拉爾陀把一個杜羅放在她的乾癟的手裡,竭力想避免她的嘮叨,這時候,從她的嘮叨中已經看出快要迸出眼淚來了。

    該死的巫女!為什麼恰恰在鬥牛的日子來到,使他記起那可憐的「萵苣販子」來呢?這是他早年的夥伴,在萊勃利亞鬥牛場上,他親眼看見他給牛角刺中心臟,差不多立刻就死了,那時候他倆都在當斗小雄牛手。不祥之兆的老太婆!

    他把她推在一邊,可是,她的悲傷已經變成了高興,好像一隻善變的鳥兒,突然熱情地讚揚起那些吸引群眾的錢和女人的心的有膽量的男子和矯健的鬥牛士來了。

    「您真配得上西班牙的皇后呀,您這個健美者!卡爾曼小姐不得不睜大眼睛管住您呀,一定有那麼一個好日子,女人會把您搶走,管住您呢。您肯送我一張今天下午的入場券嗎,胡安尼朵?我很想看看您殺雄牛呢……」

    老太婆尖厲的叫嚷和她的吵吵鬧鬧的頌揚吸引住旅館僕役們的注意力,使得聚集在旅館門口的許多被鬥牛士吸引來的好事的閒人和乞丐,都趁此機會衝破了通常的嚴格的門禁。

    乞丐、流浪漢和賣報人的洪流不顧旅館僕役的阻擋,一哄而入地湧進了門廊。

    野孩子們腋下夾著報紙,揮動便帽,帶著興高采烈的親密態度向加拉爾陀致敬。

    「健美者!健美者萬歲!勇士萬歲!」

    膽量比較大的幾個野孩子抓住了他的手,緊緊地握著,向四面八方拉,在渴望中盡量延長跟這位光榮的邦國英雄接觸的時間,他的照片他們早已在報上見過,隨後,為了讓夥伴們分享他們的勝利,他們不拘禮節地向別人叫嚷:「跟他握握手呀!他不會生氣的。他真是一個好心腸的人。」他們差不多敬愛得拜倒在屠牛手面前了。

    還有另一些崇拜他的人,鬍鬚也沒刮過,穿著他們年輕時代時髦過的舊衣服和經歷過好日子的高統靴子,擁擠在這位偶像四周。他們向他揮動油膩膩的帽子,輕輕地對他說話,把他叫做「堂胡安」1,目的在於突出他們跟那些激動的、可是並不恭敬的群眾之間的差別。他們有些人想到自己的生活困苦,向他要些佈施,另一些膽子更大的人呢,拿愛看鬥牛作為借口,向他討入場券,其實是打算拿到以後立刻就把它賣掉的。

    1「堂」用在西班牙上層階級、中層階級的男人名字前表示尊稱。表示對女人的尊稱時在其名字前加「堂娜」。

    加拉爾陀笑瞇瞇地擋開這群扶他擠他的人;旅館僕役們給他的鼎鼎大名所引起的哄動震住了,沒法把他從人群裡徹底解救出來。

    他在所有的口袋裡摸索,直到口袋全部掏空,他把銀幣盲目地分給那些向他伸著的貪婪的手。

    「什麼也沒有了。錢完了。朋友們放了我吧!」

    他裝作在惱恨自己因為鼎鼎大名受累,其實呢,他是感到非常得意的,他突然用結實精壯的兩臂,替自己打開一條路,衝了出來,輕捷地跳上樓梯,不愧是一個矯健的鬥牛士;這時候,僕役們也沒有他在場時的顧慮了,就把人群趕到街上去了。

    加拉爾陀走過僕人傷疤臉住的房門口,從半開著的門裡看見他在手提包和箱子堆裡,正在替他主人準備鬥牛穿的彩裝。

    他獨自個兒在房間裡,那種成群結隊的替他捧場的人所引起的愉快的興奮感就立刻消失了。鬥牛日特有的憂鬱的時間又到來了。這是他上鬥牛場之前最後幾小時裡所感到的焦慮呵。茂拉的雄牛1和馬德里的觀眾呵!……那危險,當它擺在面前的時候,會使他壯起膽子增長勇氣,可是當他獨自呆著的時候,卻緊緊壓著他的心,由於它的不可捉摸,彷彿是一件超自然的東西,使人格外恐怖。

    1茂拉:著名的雄牛飼養人,他飼養出來的雄牛特別勇猛。——英譯本

    他感到被壓垮了,似乎那剛過去的糟糕的一夜的疲倦突然又襲上身來。他很想在房間盡頭的一張床上躺下來,但是那由於神秘和無常而引起的焦急又把他控制住了,排除了他的睡意。

    他焦急不安地在房間裡踱步,用剛吸剩的雪茄煙蒂點起了第二支哈瓦那雪茄。

    快要開始的馬德里鬥牛季節對他會有怎樣的結局呢?他的敵人們會怎麼說?跟他竟爭的同行們會取得怎樣的成績?……他的的確確殺過許多茂拉雄牛;這些雄牛跟旁的雄牛畢竟是同樣的;但是他又想到在鬥牛場上倒下來的夥伴們,差不多都是這一個雄牛飼養人那裡來的牲畜的犧牲品。該死的茂拉!難怪他和別的劍刺手每次跟這一種雄牛對鬥,總要在訂約的時候額外索取一千個比塞塔。

    他踏著緊張的腳步在房間裡徘徊,不時停下來茫然地看著他的行李堆裡的熟悉物件,隨後他疲乏地倒在靠椅上,彷彿突然喪失了氣力。他不時看看表。兩點鐘還不到。時間過得多慢呵!

    為了鎮定他的神經,他盼望穿起服裝上鬥牛場的時間趕快到來。人群,喧嘩,群眾的好奇,在崇拜他的群眾面前顯出又愉快又鎮定的願望,特別是現實的、眼睛看得見的危險的逼近,這種種都會使孤獨所引起的緊張情緒突然消失,在這種孤獨裡,劍刺手由於沒有外界刺激的幫助,他覺得自己面對著某種類似恐懼的東西。

    為瞭解悶,他在上衣裡邊的口袋裡摸索著,從皮夾裡抽出了一個香氣濃郁的雅致的信封。

    他站在從後院透進不怎麼明亮的光線來的窗子邊,凝視著這個信封,這封信是他走進旅館裡來的時候接到的,他欣賞著信封上寫著地址的又雅致又優美的字跡。

    然後他抽出信來,高興地聞聞它那不可捉摸的香氣。呵!這些地位高貴、見多識廣的人呵!……就是在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上,也表現出他們那沒法模仿的教養!……

    加拉爾陀愛用香水,氣味濃烈得引起別人反感,彷彿自己的身體還帶著早年窮困時期的惡臭似的。他的敵人們嘲笑過這位年青的鬥牛士,認為愛用香水跟他的男子氣概很不相稱。替他捧場的人們也笑他這種精神弱點;他們常常不得不轉過臉去,討厭這屠牛手的過分的香氣。

    他旅行的時候隨身帶著全副化妝品,當他走上鬥牛場,在散佈著死馬的肚腸堆裡,在染著血跡的糞堆裡的時候,他身上灑了最女性的香料。

    他在法國南部旅行鬥牛的時候,結識了幾個崇拜他的漂亮妓女,她們給了他一個混合香料的秘方;正是這一封信的香料!也正是寫信人身上用的香料!這種神秘的香氣是這樣的幽雅、不可捉摸和完全沒法模仿,似乎是從她那貴族氣派的身上發出來的,他管它叫做「貴婦人香」!……

    他帶著快樂和驕傲所引起的滿意的微笑,把這封信讀了一遍又一遍。

    信並不長;短短的幾行;從塞維利亞來的問候,祝他在馬德里順利,預祝他成功。如果這封信失落了,簽名寫信的女人的名譽是不會受到絲毫損害的。

    信的開頭是「加拉爾陀朋友」,雅致的字跡使得鬥牛士的眼睛發亮。結尾是「您的朋友索爾」;全部詞句都是友好的,然而並不熱情,用「您」稱呼他1,用高一級的、客氣的口吻,這些話彷彿並不是同等地位的人之間說的,而是出於高一級的人的恩賜。

    1西班牙文裡的Usted(您)是對同等地位或高一級的人用的客氣稱呼:Tu(你)比較不客氣,比較親密,常用來稱呼小孩或下一級的人。

    鬥牛士懷著認不得幾個字的鄉下人特有的崇拜感看著這封信,他怎麼也抑制不住一種煩惱的感覺,彷彿遭到別人輕視似的。

    「這女人!」他咕噥著。「這女人!……沒有人能夠挑動她的心。用您』稱呼我!用『您』!而且偏偏是稱呼我……」

    但是愉快的回憶使他心滿意足地微笑了。這種冷冰冰的風格只是用來寫信的:這是貴婦人們的習慣;見過世面的太太們的謹慎。於是他的煩惱立刻變成了讚賞。

    「她多麼聰明呵!這個危險的女人!」

    和他的微笑一起,也顯出了職業上的滿足,馴服猛獸的人的自豪,他誇張了被馴服的野獸的力量和勇猛,這也就增添了自己的光榮。

    加拉爾陀在玩賞這封信的時候,他的僕人傷疤臉一會兒走進,一會兒走出,把衣服和箱子攤在床上。

    他行動從容不迫,手腳伶俐,似乎沒有看到屠牛手在場。

    幾年以前,他就跟著這位鬥牛士旅行,當一名「遞劍手」1。他在塞維利亞和加拉爾陀同時開始舞披風2練習鬥牛;但是他儘是碰到倒霉事兒,而他的夥伴卻成功了,贏得了名譽。

    1遞劍手:屠牛手的僕人:當屠牛手要用劍刺殺雄牛的時候,就把準備停當的劍遞給他。——世譯本

    2舞披風:練習鬥牛的人用舞披風激怒雄牛,並不鬥殺雄牛。——世譯本

    他是個小個子,黑臉,肌肉不發達,臉上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縫合得很壞的傷疤,彷彿一條灰白的烙印劃過他那滿是皺紋的、乾癟蒼老的臉。這是他在某一個鬥牛場上幾乎因此送命的一處牛角傷,除了這一處險惡的創傷以外,還有幾處隱蔽在他身上的其他地方。

    雖則他由於酷愛做鬥牛士而遭到了這些結果,可是他奇跡似地活了下來;最最殘酷的卻是:人們常常譏笑他的不幸,似乎看他被雄牛踐踏撕扯倒是使人快樂的事情。

    在那樣的壞運氣面前,他不得不放棄他那固執的、愚蠢的鬥牛癮,他心甘情願地做了他的老夥伴的隨從和忠誠的僕人。他是加拉爾陀的最狂熱的崇拜者,可是他有時候濫用了這種親密,竟敢對他進行忠告和批評:「如果他處在他的主人的地位的話,他在某些場合還要玩得巧妙一點呢。」

    加拉爾陀的朋友們老是取笑遞劍手的破滅了的野心,但是他不在乎這種嘲笑。放棄雄牛嗎?永遠不!為著他的過去不致全被抹殺,他把自己粗硬的頭髮在耳朵上梳成鬈發,在他的後腦勺上保留著他年青時代的尊貴的小辮子,這是職業的標識,別人憑這個標識就會知道他不同於普通人。

    每當加拉爾陀衝動地叫嚷、跟他發脾氣的時候,總要提到這一條頭髮附屬品。

    「您配得上留辮子嗎?不要臉的!……我馬上剪掉您這條老鼠尾巴;笨蛋!小提包1!」

    1小提包:旅行用的小皮箱。鬥牛士隨從的渾名。對鬥牛士用這稱呼,含有侮辱的意思。——英譯本

    傷疤臉逆來順受地接受了他的恫嚇,可是,等他的主人從鬥牛場上回來,獲得了成功,帶著孩子氣的自負問他:「您以為這一次怎麼樣?我玩得真不賴吧?」這時候,他只聳聳廚膀算是回答,用超人的沉默替自己報了仇。

    由於他倆很早就成為夥伴她就一直保持用「你」稱呼他的主人的特權。照等級說,他是不可以用這種稱呼對他的主人談話的,但是說這個「你」字的時候臉色就顯得莊重,這是真正尊敬的表情。他的親密類似古代的持盾者對於他的主騎士1的親密。

    1持盾者和主騎士:歐洲中世紀的騎土有僕人拿著盾跟從他一起漫遊行俠。

    從他的脖子到頭頂是鬥牛士的裝飾,但是他的身子的其他部分卻是管家人和裁縫師傅的結合。他穿著主人送給他的英國布衣服,上衣的翻領上別著各式各樣的別針,袖子上別著幾枚帶線的針。他的棕色的乾癟的手像女人一樣文雅地操作和整理東西。

    當他把主人所需要的一切衣著服飾都放到床上的時候,又把所有的東西檢查了一遍,保證做到什麼都不缺。

    隨後他在房間中央站定,也沒看加拉爾陀,彷彿對自己說話似地,用沙啞重濁的聲音說:

    「兩點鐘啦!」

    加拉爾陀神經受了刺激似地抬起頭來,彷彿他直到這時候還沒有注意到他的僕人也在這兒似的。他把那封信放進口袋,懶洋洋地走向房間盡頭,似乎想延擱穿著衣服的時間。

    「都準備好了嗎?……」

    他的蒼白的臉突然漲紅了,神色變了。他的眼睛睜得異乎尋常地大,似乎遭到某種可怕的、意料不到的驚愕。

    「您準備了什麼衣服呀?」

    傷疤臉指著放在床上的衣服,但是,他還來不及說話,主人已經大叫大嚷地跟他大發脾氣了。

    「該死的!您難道一點不懂我們的行當嗎?您是個莊稼漢嗎?……在馬德里鬥牛,茂拉的雄牛,您卻替我準備了一套紅衣服,跟那個可憐的愛瑪努愛羅1『非洲蘆葦』穿的一樣;您笨透了,人家以為您是我的仇人呢,叛徒!您盼望我死嗎?倒運鬼!」

    1愛瑪努愛羅:過去的一個著名鬥牛士。——世譯本

    他越是想到這個疏忽的罪過,就越是憤怒,這的確是會招災惹禍的。出過這樣的事情以後,還要穿了紅衣服在馬德里鬥牛,這怎麼行!他的眼睛燃燒著狂怒的火花,好像剛受了別人的暗算似的;他的眼睛發紅了,他似乎準備舉起那雙粗大的手向可憐的傷疤臉衝過去。

    一個小心翼翼的敲門聲使他停止了責罵。「進來。」

    進來了一個服飾漂亮打著紅領帶的年青人,拿著一頂科爾多瓦氈帽1,手上戴著幾隻大鑽石戒指。加拉爾陀憑著善於記認臉貌的本領立刻認出了他。這種本領是每一個跟群眾經常生活在一起的人都具有的。他的憤怒立刻變成笑吟吟的和氣態度,似乎對這次訪問感到喜出望外。

    1科爾多瓦氈帽:鬥牛士和鬥牛迷常戴的帽子。——世譯本

    這是畢爾巴鄂來的朋友,一個崇拜他的鬥牛迷,熱烈地替他捧場的人。關於他的事情他只記得這一點;但是他叫什麼名字呢?他認識很多這樣的人!——他所能知道的是他應該用「你」來稱呼他,因為他倆是有老交情的。

    「請坐……真想不到!你幾時到的?你和你一家人都好嗎?」

    那個替他捧場的人心滿意足地坐下了,正像一個信徒走進他的偶像的神殿一樣,一直逗留到最後一剎那才肯離開,他聽到大師用「你」稱呼他感到很高興,又口口聲聲叫大師「胡安」,讓傢俱、牆壁和在外邊走廊上走過的人都知道他跟這位有名人物的親密關係。他是當天早晨從畢爾巴鄂趕到這兒來的,明天就得趕回去。這趟旅行單是為了看看加拉爾陀。他在報上看到他的幾次成功:這個鬥牛季節開始得不壞。今天下午天氣一定晴朗。他早上在看挑選雄牛,他注意到一條葡萄酒色的雄牛,它落在加拉爾舵手裡無疑會有一場極精彩的搏鬥……

    但是大師有點兒突兀地打斷了鬥牛迷的預言。

    「對不起,請原諒,我立刻回來。」

    他離開房間,向走廊盡頭一扇沒有號碼的門走去。

    「我應該拿哪一套衣服呢?」傷疤臉問,他的聲音更加沙啞了,因為他想顯得很是服帖。

    「綠色的,煙草色的,藍色的……全聽你便。」加拉爾陀走進那扇小門看不見了,同時,他的僕人因為不必再顧忌有他在場,就報了仇似地微笑了。他明白鬥牛士為什麼這樣匆忙地走掉,剛到穿衣服的時候,照同行們的說法,就「嚇出小便來了」。他的微笑表現出稱心快意,因為他又一次看到同行的最有名最勇敢的大師,由於情緒激動,也忍受著像他自己在其他城鎮走上鬥牛場的時候所忍受的同樣的折磨。

    過了一會兒,當加拉爾陀不必再顧慮生理上的需要回到房裡來的時候,他發現一個新的拜訪者。這是魯依茲醫師,大名鼎鼎的醫生,他三十年來一直簽署所有鬥牛受傷的病狀報告書,醫治馬德里鬥牛場上所有倒下來的鬥牛士的傷。

    加拉爾陀非常喜愛他,認為他是全世界最有修養的科學家,同時又親熱地嘲笑他的好脾氣和他對於本身的疏懶。他的喜愛和一般平民的喜愛一樣,只注重不修邊幅和品性上有與眾不同的怪癖的人的才能。

    他個子矮矮的,肚子鼓鼓的,闊臉盤,塌鼻子,下巴上一簇灰黃色的鬍子,因此從遠處看來,他的上身很有些像蘇格拉底1的半身像。當他站著的時候,一說話,肥胖下垂的肚子彷彿在寬大的背心裡抖動。如果他坐下來,這一部分就擠到狹窄的胸口。他的穿過幾天就弄得又髒又舊的衣服,彷彿是別人的衣服似的,在他的不勻稱的身子上飄動翻飛,他身上的消化部分是那麼肥胖,動作部分是那麼瘦弱。

    1蘇格拉底(公元前469-399):古希臘哲學家。

    「他是一個傻瓜,」加拉爾陀說。「的確是個有教養的人……和麵包一樣善良,可是『瘋狂』,他永遠是一個比塞塔也攢不來的……他把自己所有的全都送掉了,可是別人願意給他多少,他就收多少。」

    兩種熱烈的愛好充實了他的生活:革命和鬥牛。那並不顯明卻很可怕的革命就快來了,讓它毀滅歐洲現存的一切吧;這就是無政府主義的共和政體,他不打算對任何人解釋它的組織,在它的抹殺一切的否定裡,只有它是明明白白的。鬥牛士們像對父親一樣對他談話;他用「你」稱呼所有的鬥牛士,無論在西班牙的哪一個角落,只要一個電報就可以叫這位好醫師立刻乘上火車,趕來醫治那被觸傷的「孩子」,並不期望任何報酬,他希望得到的只是別人自願給他的東西。

    當他在分別很久以後看到加拉爾陀的時候,他擁抱了加拉爾陀,把他的肥胖下垂的肚子貼上這青銅一樣結實的身子。

    「健美者萬歲!」他看來這劍刺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夠格。

    「你的共和國發展得怎樣了,醫師?它幾時成立呀?」加拉爾陀用安達盧西亞式的譏諷口吻1問。「國家說,我們在它的邊境了,它在最近這幾天裡就會出現了。」

    1安達盧西亞式的譏諷口吻:用嚴肅的態度說出來的玩笑和諷刺。——世譯本

    「唔!它跟你有什麼關係呢,無賴漢?別去惹那可憐的國家吧。他最好還是學習做個更好的短槍1手吧。至於你,你應當關心的只是多殺幾條雄牛,殺得跟向來一樣的漂亮……今天下午預料有一次大激動呢!有人對我說,那幾條雄牛……」

    1短槍:在鬥牛的前半場一對對使用的槍;桿子有兩尺多長,裝飾著紙做的縐邊帶子,頭是鐵做的,一插進內裡就不會落下來。短槍應該一對對插得均勻對稱,適當的數目是三對。——世譯本、英譯本

    但是當他講到這兒,那位親眼看到挑選雄牛、特地趕來報告消息的青年人,打斷了醫師的話,談起那條葡萄酒色的雄牛使他賞心悅目,他預料它會有最精彩的表演。這兩個人互相行禮後,一起呆坐在房間裡,沉默了好久,接著面對面站起來。這是一種叫人發窘的場合,加拉爾陀覺得有介紹一下的必要了。但是,這位用「你」字來稱呼他的朋友究竟叫什麼名字呀?……他搔搔頭皮,帶著思索的神色蹙起眉毛;可是他的猶豫並不長久。

    「聽我說:你叫什麼名字呀?請原諒我……你要明白,我有那麼多朋友呀!」

    那青年微微一笑,掩過覺察自已被大師忘掉了的傷感,就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加拉爾陀一聽到這個名字,覺得過去的一切突然記起來了,為了補救自己的健忘,就在名字後邊加上:「畢爾巴鄂的有錢的礦坑老闆」。然後他介紹了「著名的醫師魯依茲」。共同的癖好把這兩個人結合起來,於是他們一見如故,開始談起下午的雄牛來了。

    「兩位都請坐,』加拉爾陀說,指著房間盡頭的沙發。「你們坐在那兒就不會礙事。聊聊天,別應酬我。我要穿衣服了。好在這兒全是男人……」他脫掉了衣服,只剩下貼身內衣。

    他坐在寢室和小客廳之間的穹頂下面的椅子上,聽憑傷疤臉替他安排,傷疤臉打開了一個俄國皮袋,拿出簡直是女人用的梳妝匣,替主人梳妝。

    他雖則早已仔細刮過鬍鬚,傷疤臉還是替他的臉頰塗上肥皂,使出日常操作練成的熟練技巧刮起臉來。加拉爾陀洗過臉以後,又回到原位上。僕人在他的頭髮上灑了發油和香水,在前額和鬢角上梳成鬈發;然後開始梳理那職業的標記,那神聖的小辮子。

    他小心翼翼地打著抱在主人後腦勺上的辮子,打好以後,用兩支髮夾把它夾在頭頂上,等以後再做最後的修飾。這時候必須在腳上忙了,他脫掉了鬥牛士的短襪,讓他身上只剩毛織緊身衣和綢襯褲。

    加拉爾陀的堅強的肌肉在這些衣著底下高高隆起。大腿上的一個小窪說明這是一個被牛角一挑把肉撕掉的傷處。棕色的胳膊上露出幾縷過去遭受打擊留下來的白色傷痕。他的棕色的光滑的胸口上交叉著兩條不規則的紫色線條,這也是流血事件的證據。在一個腳踝邊的一塊紫色的肌肉上,有一個圓圓的小窩,好像鑄錢幣用的模子。這整個戰鬥機器散發出一種又純潔又健康的肌肉氣息,其中混和著女人用的刺鼻的香水氣味。

    傷疤臉胳膊上托著一抱棉花和白色的繃帶,跪在主人腳邊。

    「完全跟古代的格鬥士1一樣,」魯依茲醫師說,打斷了他跟那畢爾巴鄂人的談話。「你真像一個羅馬人呢,胡安尼朵。」

    1格鬥士:古羅烏時代貴族常常通使壯健有力的奴隸相互格鬥或是跟猛獸格鬥,當做娛樂。

    「年齡關係呵,醫師,」劍刺手略略帶點傷感地回答。「我們都老了。當我同時跟雄牛和飢餓搏鬥的時候,我是不需要這東西的。在舞披風的時候,我的腳像鐵打的一樣。」

    傷疤臉在主人的腳趾縫裡塞進了小國棉花;接著把棉花鋪成薄薄的一層包在腳掌和腳背上,然後,他拉出繃帶,在腳上緊緊的裹成螺旋形,裹得就像古代的木乃伊1。為了使繃帶固定不動,他拿起袖子上的帶線的針,仔細而勻整地縫好了繃帶的兩端。

    1古埃及用香料殮葬死人,使屍體不致腐爛。這種屍首叫做本乃伊。

    加拉爾陀用裹著繃帶的腳頓頓地板,腳經過這柔軟東西一裹緊,似乎更加結實。他覺得兩腳裹上繃帶就輕鬆有勁了。僕人替他穿上長襪子,一直拉到大腿中部,又厚實又有彈性,像是腿套;這是薄綢彩裝底下,小腿上的唯一的保護物。

    「留心皺紋!傷疤臉,我不喜歡打皺的衣服。」他自己呢,站在近旁一面雙葉鏡子前面試照自己的身前身後,彎下身子把手抹過小腿,親自弄平皺紋。

    在白襪子上,傷疤臉再套上一雙玫瑰色的絲襪子,這才是他穿好鬥牛士服裝以後還是露在外面的一雙。接著加拉爾陀從傷疤臉放在旅行箱上的幾雙便鞋裡選出一雙穿上了;所有的便鞋都相當新,鞋底雪白。

    這以後才算正式開始穿衣服。僕人捏著褲腰,遞給他一條鬥牛穿的煙草色的綢短褲,沿著縫線綴著厚厚的金色的繡花。加拉爾陀拿來穿上,讓短褲腳管上拖著金穗子的粗帶子往下掛。這副帶子名叫「男子漢」,在膝頭底下紮緊褲腳管,使得小腿壓縮,給它增加點人為的力氣。

    加拉爾陀一面鼓起小腿的肌肉,一面吩咐僕人盡量紮緊。這確實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因為鬥牛士的「男子漢」必須扎得緊緊的。傷疤臉就用熟練的速度,把帶子紮好,塞在褲腳管裡面,只讓小穗子拖在外邊。

    大師接著穿上了僕人遞給他的扑打手穿的上等細麻紗襯衫,襯衫的平滑透明的胸部鑲著縐邊,好像女人穿的衣著一樣雅致整潔。傷疤臉把襯衫扣好以後,給他打了長領結,像一條紅線通過胸部正中一直掛到腰帶上。現在只留下一件最繁難的工作:扎纏腰帶;這是一條四公尺多長的綢帶子,似乎有整個房間那麼長。這一件工作傷疤臉由於長期的經驗做得和別的工作同樣熟練。

    劍刺手把帶子的一端縛在自己腰上,走到房間盡頭兩個朋友旁邊站著。

    「您準備好:小心點兒,」他對僕人說。「扎得好些。」

    他一面慢慢地旋轉身子,一面逐漸向遞劍手移近,這時候遞劍手就拉住綢帶子,有規則地把綢帶子纏在他的腰上,這麼一來,腰部就顯得更優美了。傷疤臉用迅速的動作改變纏腰帶的位置。有幾轉,綢帶子折疊起來纏著,有幾轉,又完全是攤平的,時時刻刻適應著屠牛手的腰,平平滑滑彷彿是一個整片,既沒有皺紋,也沒有不平整的地方。在這樣旋轉身子的時候,對於服飾喜歡評頭品足、吹毛求疵的加拉爾陀,有好幾次停止前進,退回幾步來改正:

    「不行,」他不高興地說。「呸!該死的!……小心點兒呀,傷疤臉!」

    停頓了好多次以後,加拉爾陀完成了最後一轉,整條腰帶已經纏在他的腰上了。機靈的僕人把主人通身的衣服縫呀別呀,使它們成為一個整體。鬥牛士脫掉它們的時候必須別人幫忙,用剪刀剪。他回到旅館以前,是連一件衣服都脫不下來的,除非那雄牛在鬥牛場的觀眾面前替他剝下一部分,然後到醫院裡去,再給他全部脫掉。

    加拉爾陀再坐下來,傷疤臉又抓住小辮子,解掉了髮夾,添上「摩那」,這上邊有一簇像帽飾似的黑綢結,使人想起早年的鬥牛士所用的「雷迭西拉」1。

    1雷迭西拉:早年西班牙的一種網狀頭飾。——英譯本

    大師用勁地把兩條胳膊伸向兩邊活動活動,似乎想再耽擱一會兒再結束彩裝其餘部分的穿著。他向傷疤臉要了他放在床邊小桌上的雪茄,又問起鐘點,以為所有的鍾都太快了。

    「還早呢……孩子們還沒來……我不喜歡老早進場去。當我們在等待的時候,別人還老是在那兒胡扯……」

    這時,旅館僕役通知:鬥牛隊1坐的車子已經等在街上了。

    1鬥牛隊:鬥牛隊由兩個短槍手,兩個馬上槍刺手,三個步行違劍手,一個劍刺手組成。紀律極嚴,對劍刺手必須絕對服從。——英譯本

    時間到了。再也沒有任何借口耽擱一下子。他穿上裝飾著金穗子的背心遮住纏腰帶,再穿上短上衣;這是繡得厚厚的叫人眼花的衣服,重得像是護身的鐵甲,燦爛得像是在燃燒。煙草色的綢衣服看得見的只有袖子的內側和背上的兩個三角形。差不多整件短上衣都被一簇簇金色的小球和綴著彩色寶石的金線繡花遮得看不見了。肩膀部分是重重的、厚厚的金繡,那上邊掛下了同樣質料的流蘇。連衣服邊緣上也是金繡,末端排成時時刻刻在抖動的闊闊的穗子。口袋的金邊上露出兩塊綢手帕的角,跟領帶、腰帶一樣是紅色的。

    「把鬥牛士帽1給我。」

    1鬥牛士帽:托利杜爾的小圓帽。形似肉餅。——英譯本

    傷疤臉從一個橢圓形匣子裡小心翼翼地捧出鬥牛士帽,這帽子鑲著黑的縐邊,兩邊有兩個像大耳朵似的垂下的穗子。加拉爾陀把它戴在頭上,留心著讓他的「摩那」留在外邊,適中地掛在背上。

    「披風呢。」

    傷疤臉從椅子上拿起叫做「耀武揚威」的鬥牛披風。這是華麗的、配得上給皇子使用的綢披風,和衣服一樣顏色,也和衣服一樣的滿是金繡。加拉爾陀把披風披在肩膀上,照照鏡子,覺得很滿意。

    「不很壞。讓我們上鬥牛場去吧。」

    他的兩個朋友為了要去租車子跟著他走,很快地向他告辭。傷疤臉腋下夾著一大捆紅布1,兩頭露出幾把劍的柄和鞘頭。

    1紅布:縛在一根桿於上的一方紅綢,在就要刺殺雄牛的時候,揮舞起來,刺激雄牛,引它攻擊。——世譯本

    當加拉爾陀下樓走向旅館走廊的時候,看到街上吵吵鬧鬧的一大群人,彷彿剛出了什麼大事情似的。除了門口看得見的人以外,他還聽見看不到的人群的哄鬧聲。

    旅館主人和他的全家來了,伸著兩手,正像是送他去長途旅行似的。

    「祝您好運道!祝您成功,一切順利!」

    僕役們由於熱情和興奮,也都不顧一切社會地位的差別,跟他握手。

    「祝您好運道,堂胡安!」

    他環視了一下,向四面八方微笑,沒有注意到旅館裡女人們的焦急的神色。

    「謝謝;非常感激。回頭見。」

    這時候他變了。加拉爾陀把那叫人眼花的披風披上肩膀,無憂無慮的微笑使他的臉上顯出活氣。他臉色蒼白,油汗滿面,像一個病人;但是他發出一個活著的人的快樂的笑聲,正在走向觀眾,並且以一個一定要在觀眾面前裝氣派的人的本能,擺出新的姿態。

    他驕傲地裝腔作勢地跨步,抽著左手的雪茄;他披著華麗的披風,扭動屁股走路。帶著一個健美者的傲慢態度堅定地踏著步子。

    「對不起,先生們……讓我過去。非常感激,非常感激。」

    當他從擠在旅館門口的許多衣服破舊骯髒的替他捧場的人們中間,替自己開出一條路來的時候,他小心謹慎地避免跟別人接觸,免得弄髒他的衣服。這些人沒有錢看鬥牛,所以利用這個機會跟這位著名的加拉爾陀握握手,或者至少碰碰他衣服上的什麼東西。

    人行道旁有一輛車子等著,由四匹用穗子、鈴子鮮艷地裝飾著的騾子拖拉。傷疤臉已經夾著那捆紅布和劍坐上趕車人的座位。車子裡坐著三個鬥牛士,披風放在膝頭上,穿著跟大師一樣滿是繡花的閃閃發光的衣服,不過繡花是銀色的。

    加拉爾陀在群眾的簇擁中,不得不用財子擋開想來碰他的手,終於費勁地走到車子的踏腳邊,替他捧場的人們不拘禮節地推著他,把他抬上車子。

    「你們好,先生們。」他向自己的鬥牛隊簡短地說。

    他坐在踏腳旁邊,讓所有的人都能夠看見他,他微笑著,用點頭回答了許多衣衫襤褸的女人的叫喊和賣報人的喝彩。

    車子由四匹興高采烈的活潑的騾子拉著很快地前進,富有生氣的鈴聲在街上洋溢著。人群向兩邊讓開,讓牲口過去;但是也有很多人攀著車子,冒著滾到車輪底下去的危險。帽子和手杖在空中揮舞;到處奔騰著熱情的浪潮;這是一股有感染力的潮流,它有時候會使群眾瘋狂起來、興奮起來,會使他們叫嚷,卻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為什麼。

    「勇敢的人們呼啦!……西班牙萬歲!」

    加拉爾陀還是臉色蒼白,但是露出微笑,一邊敬禮,一邊反覆地說「非常感激」,他因為民眾的熱情而激動,因為自己的名譽竟使他們把他的名字跟祖國的名字連在一起而感到驕傲。

    成群的男女野孩子跟著車子盡力奔跑,彷彿他們可以在這場瘋狂的賽跑的終點得到什麼出奇的東西側的。

    一個鐘點以來,阿爾卡拉街就成為一條車輛的河,流過挨挨擠擠向郊外走去的行人的兩岸之間。各式各樣、新舊俱全的車輛組成了暫時的但是吵吵鬧鬧、沒有秩序的移民:從古老的公共馬車——真正的時代錯誤——起,一直到最新型的汽車。

    所有的電車都塞滿了人,連踏腳上也掛滿了一串串葡萄似的人。公共馬車在塞維利亞街拐角上接客,車伕在車上叫喊:「上鬥牛場!上鬥牛場!」裝著穗子的騾子興高采烈地叮叮噹噹響著,拉著沒有篷的車子快步跑過,坐在車子上的是披著白色花邊面紗、插著鮮艷花朵的女人們;隨時可以聽到一聲恐怖的叫喊,因為有一個野孩子從這邊人行道衝到另一邊去,不管洪流一般的車輛,終於猴子一樣敏捷地從車輪底下逃了出來。汽車喇叭在嘟嘟叫著;趕車人在叫嚷;報販叫賣報刊,上面印著就要上場的雄牛的圖片和歷史,或是著名鬥牛士的照片和傳記;不時有一陣好奇的哄哄聲增強了人群的嚷嚷。

    服飾光彩奪目的騎者,由穿黑制服的警察護衛著,騎著瘦削可憐的蹩腳馬走過,他們腿上裹著黃色的護甲,穿著金繡的短衣,戴著用粗粗的穗子代替綢結的獺皮闊邊圓帽。他們都是馬上槍刺手1;粗魯的騎士,好像山地居民的模樣,在高高的摩爾式馬鞍後面,載著一個紅色的怪物;這就是所謂「聰明的猴子」2,也就是把坐騎牽到他的住所裡去的僕人。

    1馬上槍刺手:鬥牛時一個騎在馬上用長槍攻擊雄牛的人。——英譯本

    2聰明的猴子:在鬥牛場上剝去死馬的馬具,撒沙掩住血跡的僕人。——英譯本

    幾個鬥牛隊都坐著敞篷車子,隊裡鬥牛士的繡花衣服在下午的日光中閃閃發亮,耀人眼睛,激起熱情。一這是傅安德斯!」「這是蓬巴!」熟悉的人因為認得出來,感到高興,用急切的眼光追隨著遠去的車子,彷彿就要發生什麼大事情,唯恐遲到似的。

    從阿爾卡拉街的一端可以看見整條寬闊的、筆直的、給太陽照得雪白的路,兩旁的樹木發出初春的新綠,陽台上站著黑壓壓的人群,路面被挨挨擠擠的走向西培萊索1去的行人和飛快的車子遮住了,只露出東一段西一段的空隙。

    1西培萊索:噴泉名。——英譯本

    到了西培萊索,兩邊排著樹木和大建築物的街道又向上傾斜,阿爾卡拉門像凱旋門似的遮住了遠景,它那白色的輪廓襯著青蒼的天空,飄浮著幾朵像孤單的天鵝似的輕雲。

    加拉爾陀不聲不響地坐著,用始終不變的微笑回答歡呼。他向短槍手們招呼過以後,就一句話也不說。他們也不聲不響,臉色蒼白,被不可知的、即將到來的未來壓著心頭。現在他們在別的鬥牛士眼前,那種在群眾面前必須保持的英雄的矜持,反正沒有用處,也就丟掉了。

    似乎有一種神秘的靈感在通知群眾:坐車上鬥牛場去的最後的鬥牛隊來了。跟著車子向加拉爾陀歡呼的野孩子們跑得喘不過氣來,終於分散在車輛叢中了;可是所有的人還是都回過頭,似乎覺得這著名的鬥牛士已經到他們背後不遠的地方了,他們為了把他看看清楚,都放鬆腳步,在人行道邊上站定了。

    女人們在前面的車輛裡,聽到快跑的騾子的叮噹聲,都回過頭來。模糊的吼聲從站在人行道上的人群裡傳來。這一定是熱情的歡呼,因為有些人揮著帽子;有些人揮動著大手杖招呼。

    加拉爾陀笑吟吟地一扭臉,回答所有的人,但是他因為思潮起伏,不大注意到這些問候。他的旁邊坐著國家,一個忠實的先鋒1,比他大十歲的短槍手,粗魯雄壯的漢子,眉毛蹙攏,臉色嚴肅。他在同行裡是以善良真誠和熱心政治出名的。

    1先鋒:舞動披風幫助大師,使雄牛頭暈眼花,便於大師刺殺的鬥牛士。——世譯本

    「胡安,您不會抱怨馬德里的,」國家說。「您把群眾給迷住了。」

    但是加拉爾陀似乎並沒有聽見這話,卻很想說出鬱結在內心的思想,回答說:

    「我預感到今天會出什麼事。」

    車子到西培萊索旁邊停住了,一個莊嚴的大出喪行列正從牧場散步區出來,到卡斯蒂利亞去,截斷了阿爾卡拉街的車輛的洪流。

    加拉爾陀臉色更加蒼白了,心慌意亂地看著銀十字架和牧師們的行列經過。牧師們悲哀地誦唱著,同時,有幾個懷著仇恨,有幾個懷著妒忌,注視著這些被上帝忘掉了的、趕去尋歡作樂的人流。

    劍刺手立刻脫下了鬥牛士帽,短槍手們也一樣,只有國家沒有脫帽。

    「呸,該死的!」加拉爾陀叫嚷起來。「拿掉您的帽子呀,地獄裡的傢伙!」

    他冒火地看著國家,彷彿準備打他,因為他憑某種迷糊的直覺,充分相信:這種離經背道的行為一定會給他帶來最大的不幸。

    「好吧……我脫帽吧。」國家悻悻地說,好像一個不稱心意的孩子,這時候,十字架已經走遠了。「我脫帽……但是只是為死人脫的。」

    他們為了讓長長的送殯隊伍過去,不得不停了許多時候。

    「運道真壞!」加拉爾陀說,氣得聲音也發抖了。「誰想得到有大出喪來截斷上鬥牛場的路!……該死的!我說得對,今天一定要出什麼事了!」

    國家聳聳肩膀微笑著。

    「迷信,盲從……上帝或者大自然是不關心這一類事情的。」

    這些使加拉爾陀更加憤怒的話,卻似乎把別的鬥牛士的憂慮趕跑了,他們嘲笑他們的夥伴,像他每一次說那最愛用的句子「上帝或者大自然」的時候一樣。

    道路暢通之後,車子就恢復先前的速度,盡快地走了,趕過了上鬥牛場去的旁的車輛。到了那兒,車子往左走向叫做「馬房」的門,這是通到院子和牛馬房去的,可是,由於人很擠,車子被逼走得很慢。

    當加拉爾陀帶著短槍手們一起下車的時候,又受到了一次大歡迎。他推擠著,防備別人骯髒的手觸到他的服裝;向四下裡微笑問候;藏起了所有的人都想握一握的右手。

    「讓我過去吧,先生們;非常感激!」

    在鬥牛場的主要建築物和附屬建築物之間的大院子裡,擠滿著群眾,他們想在人座以前,就近看看這些還騎在馬背上、高出人群頭上的鬥牛士。可以看到馬上接鑰手1穿著十七世紀的服裝。

    1馬上接鑰手:兩個騎馬的人,在鬥牛隊前頭列隊行進,騎著美麗的馬快跑著,凌空接住場長拋過來的鑰匙。意思是叫他去開牛房的門,但是事實上牛房門是另外有人開的,這只是留傳下來的一種儀式。——世譯本

    院子的一邊是一排平屋,門上搭著葡萄架,窗檻上放著花盆;這是辦公室、工場、牛馬房,以及牛馬房管理人的宿舍、木匠和別的場務人員的房屋所組成的一個小村子。

    屠牛手吃力地在人群裡前進。他的名字夾雜在熱情的歡呼聲中,從這張嘴飛到那張嘴。

    「加拉爾陀!……健美者在這兒啦!呼啦!西班牙萬歲!」

    他沒有別的念頭,只是想到群眾對他的崇敬。他大搖大擺地向前走,像天神一樣鎮靜,像出席為他召開的慶祝會一樣愉快得意。

    突然,兩條胳膊箍住了他的脖子,同時一陣強烈的酒氣撲進他的鼻子。

    「好漢子!……機靈鬼!為英雄歡呼三次!」

    那是一個很體面的先生,跟幾個朋友一起吃了早餐的一個商人,他認為已經擺脫了朋友們善意的監視了,其實他們就在旁邊看著他胡鬧呢。他把頭靠在劍刺手的肩頭上,就那麼一動不動,彷彿醉得快要睡熟了。加拉爾陀推,醉漢的朋友們拉,總算擺脫了這不可容忍的擁抱。醉漢看到自己跟他的偶像分開了,又熱情地叫嚷起來:

    「好漢呼啦!——讓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到這兒來讚賞這樣的鬥牛士,並且妒忌到死吧。他們也許有軍艦,他們也許有錢,但是那沒有用!他們沒有雄牛,也沒有這樣的好漢,好漢的膽量吸引了所有的人……我的勇士呼啦!我的國家萬歲!」

    加拉爾陀走過了一座刷白的、沒有任何傢俱的大廳,他的同行們在這兒被鬥牛迷包圍著。隨後,他擠開了一條路,走進一扇被人群擋住的門,到了一個陰暗狹小的房間,房間盡頭耀著亮光。這是禮拜堂。一張題為「白鴿聖母」1的舊畫貼滿祭壇後方。在香案上點著四支蠟燭。幾束滿是塵埃蟲蛀的紗做的花插在普通的陶器花瓶裡。

    1聖母,耶穌的母親馬利亞的稱號。因為不同的雕像和畫像而有不同的名稱,例如:白鴿聖母、希望聖母等等。

    禮拜堂裡滿是人。下層社會的窮鬥牛迷擠在裡面,以便就近看看名角兒。在暗黑裡,有的人脫了帽子站在前排,另一些人坐在椅子上或是凳子上,大部分都背向著聖母,焦急地張望著門口,準備一看見彩裝出現,就立刻喊出名字來。

    短槍手和馬上槍刺手都是跟大師一樣拚出性命的可憐人,可是他們的出現簡直沒有引起一些咕噥聲。只有極熱心的鬥牛迷才知道他們的外號。

    突然響起了一陣長時間的哄哄聲,大家重複著同一個名字:

    「傅安德斯!……這是傅安德斯!」

    這優美的鬥牛士個子高高的,態度文雅,肩上披著鬆開的披風,走到香案邊,用演戲的姿勢彎下一個膝頭。這時候,燭光使他那對茨岡人1的眼睛反射出光芒,又照遍纖細的、輕捷的跪著的身子。他做了禱告、劃了十字之後,站起身來,倒退著向門口走去,眼睛老是盯住聖母像,好像是一個次中音歌唱家一面敬禮一面離開聽眾。

    1茨阿人:或稱吉卜賽人,歐洲的一個流浪民族。——英譯本

    加拉爾陀的敬神比較誠樸。他進來時,手裡拿著鬥牛士帽,披風裹在身上,走路也一樣地傲慢;但是當他走到聖母像前的時候,他把兩個膝頭都彎下來,跪在地上禱告,並不注意幾百對眼睛正在看他。他的真率的基督教徒的靈魂由於恐懼和懺悔正在發抖。他熱忱地請求保佑,就像一個生活在不斷的危險裡的老實人,信仰任何一種不利的影響和超自然力量的保佑。在整整一天裡,他第一次想到他的妻子和母親。可憐的卡爾曼,她在塞維利亞等著電報呢!安古司蒂太太在稜科拿達田莊帶著她那群母雞安靜地生活著,還沒有確切地知道她的兒子究竟在什麼地方鬥牛呢!……他呢,懷著今天下午會遭到意外的可怕的預感!……白鴿聖母呵!保佑保佑吧!他會善良,會忘掉旁的事物,會順從上帝的意志生活!

    於是,他那迷信的靈魂由於這不起作用的懺悔而得到安慰,他走出禮拜堂的時候,還是激動的,眼睛模模糊糊的沒有看到擋在他前面的人群。

    外邊,鬥牛士們等在大廳裡,有一位鬍鬚刮得光光的先生,穿著怪不自在的黑衣服,向他問候。

    「運道多壞呀!」鬥牛士咕噥著,同時繼續向前走。「我斷定今天一定要出什麼事了!……」

    他是鬥牛場神父,一個鬥牛迷,他在短衫袋裡藏著聖油1來看鬥牛。他是興隆區的神父,過去幾年間他堅持跟馬德里市中心另一個教區的神父展開激烈的爭論,因為那個神父主張自己有更正當的理由可以包辦鬥牛場的宗教事務。一起到鬥牛場來的還有一個鄰人,這鄰人替他做聖器保管人,以一個看鬥牛的座位作為報酬。

    1聖油:按照天主教儀式,替臨死的人抹上的一種油。

    在這些日子裡,他從朋友和被保護者裡邊輪流選出一個他想賜恩給他看鬥牛的人充當聖器保管人。他坐進由鬥牛場經理付錢的漂亮的馬車,短衫裡揣著聖器上鬥牛場去,場裡在雄牛進場處給他保留著兩個前排座位。

    神父彷彿是這兒的主人似地走進禮拜堂,看到群眾的行為就生氣了:大家固然都沒有戴帽子,可是都在高聲談話,有幾個還在抽煙呢。

    「先生們,這兒不是咖啡店。請出去吧。鬥牛馬上要開始了。」

    這個通知趕走了所有的人,神父就掏出藏著的聖油,放進一個油漆的木匣子裡。他一放好聖盃,也匆匆忙忙走了出去,以便在列隊行進的鬥牛士隊出場以前就在鬥牛場的座位上坐好。

    人群不見了。院子裡只留下穿綢衣服和繡花衣服的人們,戴著大大的獺皮圓帽子和穿黃衣服的槍刺手、馬上接鑰手和穿著金色和藍色號衣的值班僕人。

    在通鬥牛場的進口、叫做「馬門」的拱門下邊,鬥牛士們以經常訓練而成的速度挨次站好位置,準備列隊行進:最前頭是大師們,後邊跟著的是短槍手,再後邊,在院子裡是蹄聲得得的後衛隊,一隊被鐵甲的嚴肅的馬上槍刺手,散發著熱烘烘的皮革和馬糞的氣息,坐騎都瘦骨嶙峋,它們在踢蹄子,右眼上蒙著遮眼布。在遠處,幾頭小拖騾,像是這支隊伍裡的輜重隊,煩躁地站著等待拖屍體出場;這些不安靜的壯健的牲口,梳洗得乾乾淨淨,皮色發亮,馬具上裝飾著穗子和鈴子,脖子上裝飾著小小的國旗。

    拱道盡頭,在把門攔住下半段的木柵上邊,可以看見一片青天、鬥牛場的屋頂和擠滿觀眾的階梯看台的一部分,在那兒,像五顏六色的蝴蝶似的,飄動著扇子和紙片。

    一股非常強烈的氣浪,像是從一個極大的肺裡噴出來的,直吹過這個過道。隱約的和諧的哄哄聲隨著空氣的波浪吹送過來,叫人聯想到那差不多聽不見的遠方的音樂。

    沿著拱道邊緣看得見一排人頭:這是坐在近邊看台上的觀眾的頭,在好奇地探看,以便儘先看到英雄們。

    加拉爾陀和另外兩個劍刺手站在一排,他們既不談話,也不微笑,只是嚴肅地點點頭相互問候。每一個人都在想自己的心思,讓自己的想像力向遠方飛去,或者由於過於激動,茫茫然什麼也不想。他們沒完沒了地整著披風,這種心不在焉的動作洩露了他們的憂慮,一會兒把它披在肩上,一會兒把它的邊緣纏在腰上,這樣一來,這鮮艷的披風下邊,就可以又雅致又神氣地露出用絲綢和金繡被蓋的小腿了。每一個人的臉都是蒼白的;不是沒有光彩的蒼白,卻是閃閃發光的帶紫色的蒼白;由於激動,臉上塗了汗水的釉。還沒有看見他們的時候,他們的心已經在沙場上了,他們感到了牆那邊可能出事的不可克制的憂慮,不能預知的恐俱,和那已經預感到、卻還沒有看見的危險。這場鬥牛究竟怎樣結束呢?

    從鬥牛隊後邊傳來兩匹馬的快步聲,它們在鬥場外邊的連環拱廊下走。這是馬上接鑰手到了;他們穿著黑色的古代服裝,戴著插上紅色黃色羽毛的瓦形帽子。他們剛才到鬥牛場去快跑了一圈,趕跑了所有的闖進場來的人,回來就走在鬥牛隊前面,作為隊伍的先鋒。

    拱頂建築的門和前面的柵門完全敞開了。這時候出現了廣大的圓地,真正的大鬥牛場,大的圓沙場,這兒就將演出悲劇來激動和娛樂一萬四千個人了。混雜而又和諧的各種聲音變得更響了,隨即轉成活潑奔放的音樂,彷彿是一支響亮鏗鏘的勝利進行曲,使得觀眾隨著雄壯的曲調擺動著臀部和肩膀。健美的人們,前進呵!……

    鬥牛士們由於光線突然改變眨著眼睛,他們從黑暗走進光明,從沉默安靜的過道走進非常嘈雜的鬥場,在鬥場的階梯看台上的人群由於激動和好奇不停地騷動著,他們為了看得清楚些,都陸陸續續站了起來。

    鬥牛士們向前行進,他們踏上了沙場,因為場地廣大,似乎頓時縮成林懦了、他們彷彿是一些小小的發亮的傀儡,太陽光在他們的繡花衣服上閃出了虹彩。他們的優美的動作激發得群眾樂得像小孩子看到一個叫人驚奇的玩具。激動人群的瘋狂的衝動影響全場,使人神經顫抖,感到莫名其妙的戰慄。有的人在喝彩,另一些比較熱情和神經質的人在叫喊,音樂在狂奏,在這一片狂響聲中,鬥牛隊莊嚴緩慢地排隊前進著,從門口一直走到場長席前面,用胳膊和身體的優美的擺動配合著短短的步子。這時在鬥場頂上蔚藍的圓形的天空裡飛過了一群白鴿,它們是被這磚砌的火山噴火口噴出來的狂響聲驚起來的。

    鬥牛士們一走上沙場,感覺就兩樣了。他們拚出性命不單是為了錢。他們面對著那不可測料的事物,反而忘記恐怖和駭怕。他們已經踏上沙場、來到觀眾面前了;現實已經到來了。他們樸質野蠻的靈魂對於名譽的渴望,壓倒夥伴們的意願,對自己的力量和靈巧所感到的驕傲,這種種都使他們瞎了眼睛,使他們忘記了一切畏懼,激起了他們瘋狂的膽量。

    加拉爾陀完全變樣了。他挺直身子走路,彷彿想顯得格外高大似的;他帶著征服者的驕傲行動著,帶著勝利的神情向四邊看,似乎另外那兩個劍刺手並不存在似的。鬥牛場和群眾,一切都是他的。這時候他覺得自己有力量活活殺死卡斯蒂利亞或是安達盧西亞牧場上的任何雄牛。他斷定,所有的掌聲都是為他響起的。在包廂和看台上,罩著白色頭披的幾千對女人眼睛,都只會盯著他看;這一點也是不容懷疑的。群眾崇拜他,當他傲慢地微笑著向前走去的時候,彷彿整個狂熱的喝彩都是對著他一個人的。他沿著看台上一排排的座位掃視了一下,注意到替他捧場的人最多的地方,卻沒看到那兒也混和著他的同行的朋友們。

    他們把鬥牛士帽拿在手上,向場長致敬,於是這輝煌的隊伍就分開了,步行鬥牛士和馬上鬥牛士向四面散開了。在馬上接鑰手用帽子接住場長拋過來的鑰匙的時候,加拉爾陀走到替他捧場最熱心的那些人坐著的看台前面,他把華麗的披風交給他們,委託他們保管。那漂亮的披風被幾隻手接了過去,他們把披風展開在看台前面的障牆上,當作一個團體的神聖的象徵。

    替他捧場最熱心的人們站了起來,揮舞著手臂、手杖向屠牛手致敬,大聲地宣告了他們的希望。「讓我們瞧瞧這塞維利亞人的表演吧!……」

    他把身子靠在障牆上,誇耀著自己的膂力,笑瞇瞇地反覆地向所有的人說:

    「非常感激。我一定盡可能玩得好些。」

    不但替他捧場的人一見到他就表達了他們強烈的希望。他到處發現觀眾中有信徒在注意他,期待著緊張的激動。他是一個能夠使人「興奮」——這是鬥牛迷們的說法——的鬥牛士,而這種「興奮」大概是會使人進醫院的。

    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注定要死,被牛角觸死在鬥牛場上,正因為這樣,大家都懷著殺人的興奮向他喝彩,帶著嫌惡人類的人所特有的那種野蠻的興趣:始終跟著一個馴獸者,目的就是想親眼看見他被他的野獸吃掉。

    加拉爾陀嘲笑那些老鬥牛迷,謹嚴的鬥牛博士,他們斷定:如果一個鬥牛士按照適當的規則行動,是決不可能被雄牛觸到的。什麼規則!……他不知道這些規則,也不願意花費心力去學習這些規則。為了保證取得勝利,只有大膽和勇敢才是必不可少的。他差不多是盲目地,就憑著膽量,加上力氣的幫助,很快地就獲得成功的,他使觀眾不得不驚奇,他用瘋狂的勇敢迷住了觀眾。

    他並不像別的屠牛手一樣,在大師身邊當過多年先鋒和短槍手,按部就班地上升。雄牛的角並不叫他畏懼,他說:「飢餓才更加可怕呢。」迅速地上升是最有興趣的事情,群眾看到他一開頭就是一個劍刺手,在不多年以後就紅極一時了。

    大家讚賞他,就因為大家都以為他一定就要遭到不幸的。他跟死開玩笑的盲目性激起群眾可怖的興奮。群眾照顧他,注意他,就像對待在教堂裡立刻就要執行死刑的罪犯一樣。這一個鬥牛士是不吝惜自己的:他獻出了一切,包括他的性命。他值得花費那麼多錢。群眾帶著坐在安全地方看著危險的人的獸性,欣賞著鼓勵著這位英雄。比較慎重的人聳聳肩膀,把他看作一個跟命運打賭的自殺者,咕噥著:「只要這樣下去,總要……」

    在喇叭和大鼓聲中,衝出來第一條雄牛。加拉爾陀胳膊上搭著他那件沒有裝飾的鬥牛披風,呆在障牆邊,靠近替他捧場的人們佔著的看台,傲慢地一動不動,好像全部觀眾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這條雄牛是給別人的。等他的那幾條出來的時候,他就會顯出他的本領來的。但是他的同行們舞動披風引起的喝彩聲使他活動起來了,他改變了原來的主意,參加了搏鬥,他表現得膽量多於技巧。全場都替他喝彩,他的毫無畏懼使他們快樂得激動起來了。

    當傅安德斯殺死了第一條雄牛,走向場長席,向群眾致敬的時候,加拉爾陀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彷彿對於別人而不是對於他的每一個滿意的表示,就等於故意侮辱他。現在輪到他了:大家就會看到一些驚人的舉動了。他並不確切地知道是怎樣一些舉動,但是他決計要叫群眾吃驚。

    第二條雄牛一出來,加拉爾陀就憑著他的活躍和出風頭的願望,在整個鬥牛場上到處奔跑。他的披風老是碰到那牲畜的鼻子。雄牛把他隊裡外號「牛肉汁」的那個馬上槍刺手從馬背上摔下來,倒在牛角前面動彈不得了,大師抓住了勇猛的牲畜的尾巴,猛力地拖,逼它轉過身來,一直拖到那跌下馬來的騎士出了險。這樣的絕技,使群眾熱情地鼓掌了。

    到了插短槍的時候,加拉爾陀呆在障牆間的通道上等待殺牛的喇叭信號。國家拿了短槍,在鬥場中心挑撥那雄牛進攻。他既沒有優美的動作,也沒有值得驕傲的大膽,幹著「只是為賺麵包的工作」。他在塞維利亞有四個小兒女,如果他死了,他們就不會有第二個父親了。除了盡他的責任以外就再也沒有別的:短槍插得正像一個鬥牛的散工,不希望別人喝彩,只希望別人不吹口哨。

    當他插上一對短槍的時候,有幾個人在大看台上鼓掌,同時也有些人暗暗指出他的想法,用嘲笑的聲調對他的插短槍表示不滿。

    「少用策略,靠得近點!」

    可是國家因為距離太遠,誤解了,他像他的大師一樣地微笑著回答:

    「非常感激;非常感激。」

    當宣告開始殺牛的喇叭和大鼓響起,加拉爾陀重新跳進鬥場的時候,人群興奮得嘩嘩地騷動起來。這確實是他們所偏愛的屠牛手呀。現在他們可以看到最巧妙的動作了。

    他拿了傷疤臉從障牆後邊遞給他的捲攏的紅布,從鞘子裡抽出劍來,這也是他的僕人遞給他的,然後一隻手拿著鬥牛士帽,用短促的步子走到場長席前面站住。所有的人都伸長脖子,貪婪地看著這位偶像,但是沒有一個人聽得見那「光榮的保證」1。他那身材魁梧丰采奕奕的身軀,為了話可以說得響一點,上半身向後仰,給人的印象正像一個善於雄辯的演說家一樣。當他結束了說話,半轉過身來,把他的鬥牛士帽丟在地上的時候,爆發了一陣響亮興奮的喊聲:塞維利亞人呼啦!就要看見真正的角鬥了!……在場的人都相互看了一眼,大家互相默契地認為就要看到驚人的事情了。看台上的群眾感到一陣哆嗦,好像在期待什麼偉大莊嚴的事物。

    1「光榮的保證」:屠牛手對重要的到場人(主席、爵位高的人、朋友等等)保證:為了他的光榮,他一定又漂亮又勇敢地刺殺雄牛。類似舉杯祝頌的簡短演說。——世譯本

    接著,人群突然沉寂下來,靜悄悄的彷彿這個鬥牛場突然完全空了。一萬四千個人都把生命集中在他們的眼睛裡。似乎沒有一個人透氣。

    加拉爾陀慢慢地走向那雄牛,把紅布貼在肚子上,好像是一面大旗,另一隻手裡拿著劍,走一步揮一下,像是鐘擺。

    他回頭看了一下,看到國家和另一個隊士跟在他後面,胳膊上搭著披風準備來幫助他。

    「都走開!」他說。

    他的聲音打破了那深沉的、主宰全場的寂靜,一直傳送到最遠的座凳上,全場報以一陣讚賞的狂叫……「都走開!……」他已經說過都走開啦!……多麼了不起的勇士呵!

    他獨自一個靠近那牲畜,突然,所有的人都重新寂靜下來了。他十分鎮靜地把紅布解散了,展開了,同時再向前走了幾步,一直到他幾乎觸到那雄牛的鼻子,雄牛慌張地站著,被這一個人的大無畏精神嚇倒了。

    觀眾不敢說話,簡直不敢呼吸,但是他們的眼睛閃出崇拜的光芒。了不起的男子漢!他自動地向牛角尖走去!……他迫不及待地用一隻腳頓著沙地,挑撥那牲畜進攻,它的長著尖銳的角的龐大的肉體吼叫著向他衝來。紅布掠過牛角,牛角觸到了屠牛手服裝的穩子和邊飾,但是劍刺手一動不動地站在原位置上,只把上半身稍稍向後一仰。群眾一陣呼喊跟著這個紅布的「掠過」爆發出來了。呼啦!

    那牲畜轉過身來,再一次向他撲過來,他的紅布在觀眾的呼喊聲中又來了一次「掠過」。雄牛受騙次數越多,越是憤怒,不斷地攻擊鬥牛士,鬥牛士卻一直沒離開那一塊小小的地面,反覆著紅布的「掠過」,他被逼近身邊的危險和觀眾的呼喊聲所激動,似乎沉醉了。

    加拉爾陀覺到那頭野蠻的牲畜就在他的身邊噴鼻息,它的潮潤的氣息和口沫直衝著他的右手和臉。因為他已經習慣於接近雄牛,他似乎把這野獸看作好朋友,這野獸甘願讓他殺死,把榮譽奉獻給他。

    終於雄牛似乎玩倦了這個把戲,好一會兒呆著不動,用憂鬱的眼睛瞧著人和紅布,似乎它那模模糊糊的頭腦裡正在猜疑:這裡邊究竟存在什麼陰謀詭計,要通過一次次的攻擊,把它引向死亡呢。

    加拉爾陀感到那最精彩的一瞬間已經到了,那感覺跟他最大的幾次成功中所感到的一樣。就在現在!……他左手一扭,把紅布卷在小桿子上,同時把右手舉到眼睛一樣高,把劍尖向下對準那牲畜的脖子後上部。從觀眾中傳來了一陣表示抗議的騷動。

    「不要刺呀!」幾千個聲音一起叫嚷。「不要……不要!」

    的確太早了。雄牛還支撐得住,不適合做這個動作,它一定會進攻而且觸中他。他不按照技術規則行動。可是對於這樣一個不顧前後的人,規則和性命又算得什麼呢!

    突然,在雄牛向他衝來的同時,他帶著劍向雄牛直衝。這是一個野蠻的殘忍的撞擊。一瞬間,人和牲畜並成一團,一起向前移了好幾步,沒有人看得出誰是勝利者:是胳膊和身體的一部分夾在兩隻牛角之間的人呢,還是低下頭來想用牛角觸中那似乎想溜開的金光閃閃、五顏六色的傀儡的牲畜。

    終於,這一個肉團拆開了;紅布丟在沙地上,像一片破布,鬥牛士空著兩手,因為反坐力,踉踉蹌蹌地退了幾步,才重新站穩了。他的衣服凌亂;領帶被牛角撕碎,飄在上衣外邊。

    雄牛以進攻的姿態繼續向前猛衝。在它的粗脖子上差不多看不見那一直刺到刃根的劍的紅柄了。突然,那牲畜站住了,痛苦地扭動著;然後彎下前腿,低下頭來,一直低到咆哮著的嘴觸到了沙地,終於帶著幾陣臨死的痙攣倒下了……

    整個鬥牛場似乎崩毀了;鬥牛場的磚瓦似乎互相撞擊起來了;觀眾似乎駭怕得立刻就要逃跑了;他們都突然站起來,發抖,變了臉色,揮動胳膊。死了!……怎樣的劍刺呵!所有的人在那一秒鐘裡都以為鬥牛士被牛角觸中了;所有的人都斷定他立刻就要鮮血淋漓地倒在沙地上了;但是,現在他們看見他還站在那裡,雖然被那一撞撞暈了頭,卻還在微笑呢!……驚異使得觀眾的情緒更加狂熱了。

    「哎呀!他真是野獸!」看台上的人們叫嚷了,找不出更適當的字眼來表達他們無限的驚異。「多麼野蠻的人呀!」

    許多帽子飛向鬥場。猛烈的鼓掌聲像落雹子一樣,這時候,屠牛手繞著場邊走,掌聲從這座看台響到那座看台,一直響到他走到場長席面前。

    當加拉爾陀張開胳膊向場長致敬的時候,加倍地響起一陣雷轟一樣的喝彩。所有的人都叫嚷著,替他申請「大師」的榮譽。「應當把那條雄牛的耳朵賞給他。」「從來沒有比這次獎得更恰當的了。」「這樣又準確又大膽的劍刺是少見的。」場裡的一個僕役交給他一個黑黑的、毛茸茸、血淋淋的三角形東西;這就是那牲畜的一隻耳朵尖;這時候,熱情更加高漲了。

    鬥牛場上已經進來了第三條雄牛,對於加拉爾陀的大喝彩還是繼續著;彷彿觀眾還沒有從驚異中清醒過來,鬥牛的下半場不可能發生有點兒興趣的事情似的。

    旁的鬥牛士由於同行的妒忌,臉色蒼白了,正在竭力吸引觀眾的注意。可是,在剛才那一陣大爆發以後,他們得到的掌聲顯得那麼微弱無力。觀眾已經因為剛才那一陣子過度的興奮感到困乏了,只是心不在焉地看著在鬥牛場上展開的新情況。

    立刻,這排座凳上的人和那排座凳上的人掀起熱烈的辯論。

    替旁的屠牛手捧場的人們已經冷靜下來,擺脫了剛才那一陣使他們不能自主地捲了進去和別人一樣激動的浪潮,開始變更他們不經思考的贊成姿態,議論起加拉爾陀來了。「非常勇敢」,「非常大膽」,「連性命也不顧的傢伙」,但是這簡直不是藝術。另一方面,特別熱情而富於獸性的,由於脾氣相投對於他的大膽特別欣賞的那些偶像崇拜者,正像一個信徒碰到別人當著他的面懷疑他的聖者的奇跡似的,憤怒起來了。

    不少引起座位中騷動的小事情分散了觀眾的注意。突然有一群人在看台上吵鬧起來了;那兒所有的人都站起身來背朝著鬥牛場,胳膊和手杖在人海中搖揮著。其餘的人也都忘了鬥牛場,注意發生騷亂的地方和漾在那一座看台前面矮牆上標明座位地段的大數目字去了。

    「第三號裡有人打架!」有人高興地叫喊。「現在第五號裡爭吵起來了。」

    後來,所有的人都受了感染,奮激起來,站起身來,越過旁邊人的頭頂看過去,只見幾個警察慢吞吞地走上去,他們從這一排擠到那一排,用盡力量才爬到打架的地方。

    「坐下來!」頭腦冷靜一點的人叫嚷著,因為別人擋住了他們的視線,鬥牛士還在那兒繼續鬥牛呢。

    人海逐漸風平浪靜了;人頭在座位上恢復原先的曲線,鬥牛繼續著。但是觀眾的神經似乎已經受了過度的刺激,用沒有理由的憎惡或是看不起的沉默表達了他們對待那幾個鬥牛士的感情。

    觀眾由於剛才太興奮了,以為接著來的大概都是沒趣味的了,因此他們吃吃喝喝,竭力排遣他們的厭倦。小販們在障牆後邊的過道上走,用驚人的技巧把買主向他們要的東西拋上去。橘子像金球似地飛到看台上空;從小販手裡筆直拋到買主手裡,好像有一根線牽著似的。汽水瓶打開了,金色的安達盧西亞葡萄酒在杯子裡閃光。

    看台上湧起一陣好奇的浪潮。傅安德斯準備替他的雄牛插短槍了,所有的人都希望看見些非常靈巧優美的事情。他獨自一個走到鬥場中心,一隻手拿著短槍;態度安靜而鎮定,慢慢地走著,彷彿是開始做什麼遊戲似的。雄牛的焦急的眼光跟著他轉,它在驚異:剛才是叫它頭暈的一整套披風飛舞,殘酷的槍刺刺在它的脖子上,走到它雙角前面來彷彿要來試試它的觸力似的愚蠢的馬,可是現在為什麼只獨自一個人在它面前了?

    這個人簡直使那只牲畜進入了催眠狀態。他靠得那麼近,可以用短槍尖觸到它的頭頂。這時他用短促輕快的步子向後退跑,雄牛好像著了迷似的跟著他走,一直跟到鬥場的另一邊。那牲畜似乎被這鬥牛士懾服了;它服從他的每個動作,直到後來認為這個玩意兒已經玩夠。他把胳膊向兩邊張開,每一隻手拿一支短槍,踮起腳尖,挺起瘦瘦的優美的身子,莊嚴地、鎮靜地靠近雄牛,把一對五彩的棍子插進這吃了一驚的牲畜的脖子。

    同樣的玩意兒他做了三次,得到了觀眾的喝彩。自以為是「內行人」的那些人對於加拉爾陀所激起的敬佩的呼喊現在總算得到了報復。一個真正的鬥牛士就應該這樣!這才是真正的藝術!……

    加拉爾陀站在障牆邊,用傷疤臉遞給他的手巾揩了揩臉上的汗。然後他喝了點水,轉身背著鬥場,免得看見他的對手的勇猛動作。在鬥場外邊,他用共同的危險建立起來的兄弟之情尊敬他的同行;但是他們一踏上鬥場,他們就成了他的敵人,他們的成功使他痛苦,好像是在侮辱他。現在,觀眾對傅安德斯的熱情使他的大勝利減了光彩,在他看來好像是一次偷盜。當第五條雄牛出來的時候,這是給他的,他跳進鬥場,渴望用英雄行為使每一個人驚異。

    如果一個馬上槍刺手倒下來了,他就立刻展開披風,引逗雄牛走到鬥場另一邊,用一整套披風飛舞叫它頭暈,使得它一動不動地站定了。這時候加拉爾陀就舉起腳觸觸它的鼻尖,或是脫下鬥牛士帽,放在兩隻牛角之間。再三趁牲畜神志恍惚的時機,挺出自己的肚子湊上去進行大膽的挑戰,或是跪在它面前,差不多就躺在它的鼻子底下。

    老年的鬥牛迷們小聲咕噥著。「無聊!」「這是過去所不能容忍的小五花樣!」……但是他們被群眾讚美的狂叫聲壓住了,也不得不保持靜默。

    當插短槍的信號響起的時候,觀眾驚異地看著加拉爾陀從國家手裡拿過短槍,向牲畜走去。響起了抗議的呼聲。「他來插短槍了……誰都知道他在這玩意兒上是拙劣的。這玩意兒只有由那些跟隨大師當短槍手多年逐步上升成為屠牛手的人來做才合式,可是加拉爾陀呢,剛巧相反,他第一次走上鬥場就是殺雄牛的。

    「不!不!」觀眾叫嚷了。

    魯依茲醫師叫嚷著,在看台的前排做手勢。

    「算了吧,孩子!你只懂得真實活兒1……殺牛!」

    1真實活兒:暗示用確實危險困難的動作刺殺雄牛。——世譯本

    但是加拉爾陀呢,當大無畏精神正在衝動的時候,他不理會觀眾的忠告。在叫嚷聲中,他一直向雄牛走去,在它進攻以前,著!他就插上了短槍。這一對短槍沒有插在規定的地方,也插得不好。當牲畜吃驚地抖動一下的時候,一支短槍落下來了。但是這沒有關係。大家笑吟吟地看著這大膽的舉動,群眾對於自己的偶像總是永遠寬容,甚至為他的缺點辯護的。加拉爾陀更加大膽了,他又拿了一對短槍,不管替他的性命擔心的觀眾的警告,又插上了。他第三次重複了這個玩意兒,還是那麼拙劣卻又是那麼大膽,這在別人一定會引起人們吹口哨,在他卻引起了一陣讚賞。「了不起的人呵!命運對這個毫不畏懼的人是多麼幫忙呵!

    雄牛身上六支短槍只剩四支,這四支又是插得那麼軟弱,那牲畜似乎沒有感到什麼不舒服。

    「它力量還很足呢,」鬥牛迷們在看台上指著雄牛叫嚷,這時候,加拉爾陀頭上戴著鬥牛士帽,手裡拿著劍和紅布,信賴著自己的好運道,驕傲而且鎮靜地向雄牛走去。

    「你們都走開!』他又一次叫喊。

    他感覺到還有人沒有聽從他的命令,仍然留在他身邊,就轉過頭來。這是傅安德斯在他後邊幾步。他把披風搭在胳膊上跟著他,假裝沒有聽到他的話,但是事實上,他好像預料到會發生意外,準備衝上去幫助他的。

    「別打攪我,安東,」加拉爾陀說,顯出又尊敬又惱怒的神情,彷彿在對哥哥說話。

    他的態度使得傅安德斯聳了聳肩膀,放棄了一切責任。他轉過身背著他,慢慢地走開,斷定馬上就會用得著他的。

    加拉爾陀對準牲畜的頭展開了紅布,它立刻就向他進攻。一個掠過。「呼啦!」替他捧場的人們叫嚷了。但是那牲畜突然轉過身,再向屠牛手進攻,牛頭非常有力地一頂把紅布扯脫了他的手。他發覺自己解除了武裝而且不斷地受攻擊,不得不向障牆跑去;但是就在這時候,傅安德斯的披風逗開了那只牲畜的攻擊。加拉爾陀在逃跑的時候,猜到那條雄牛突然引開的原因,因此並沒有跳過障牆去;他在障牆的踏腳上坐下來,這樣呆了一會兒,看著他相距幾步的敵手。這次逃跑,由於表現得沉著,竟以一陣掌聲結束。

    加拉爾陀重新拿上紅布和劍,把紅布小心地整好,第二次走到雄牛面前;但是這一次他不那麼鎮靜了,殺戮的慾望控制著他,這是一種想盡快殺死這只牲畜的強烈的慾望,因為這條雄牛竟當著幾千個讚賞者的面逼著他逃跑!

    他幾乎沒有移動一步。他以為那決定的瞬間已經到來了,便擺好架勢,把紅布放低,把劍柄舉到眼睛邊,劍尖指向雄牛。

    群眾重新抗議了,替他的性命擔憂。

    「不要撲上去呀!停止!……哈啊啊啊!!」

    這是一陣使得全場發抖的極恐怖的叫聲;使得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睜大眼睛,女人們掩住了臉孔,或是痙攣地抓住了旁邊人的胳膊。

    當屠牛手向雄牛撲去的時候,他的劍刺到了骨頭,由於這一失手延誤了他向後退避的時間,他被一隻牛角觸中了,插在身子中部。雖則他的肌肉豐滿、身子沉重,可是這個身體結實的人卻像一個無能的傀儡一樣在牛角尖上打轉,一直到那有力的牲畜把頭一搖,把他拋到幾公尺以外;鬥牛士砰的一聲倒在沙上,四肢攤開,正像一隻穿著絲綢和金繡的青蛙。

    「它把他殺死了!牛角刺中了肚子。」人們在看台上叫嚷。

    但是加拉爾陀在披風叢中,在跑來搭救他的人叢中站起來了。他微笑著;摸摸身體,然後聳了聳肩膀,向觀眾表示他並沒有受傷。不過是跌了一跤,把腰上的纏腰帶扯碎罷了。牛角只刺破了這堅韌的綢帶。

    他轉身拿起殺牛的武器。觀眾已經沒有一個人願意坐下來了,他們都預料到下一場戰鬥是恐怖和短促的。加拉爾陀憑著盲目的衝動向那野蠻的牲畜走去,彷彿他既然毫無損傷地從牛角上掙脫出來了,就不相信牛角的力量了;他決定殺死它,或者自己死。事情不容耽擱,也不容考慮。或者是牛死,或者是他死!在他看來,一切都變紅了,似乎他的眼睛已經充血。他聽到彷彿是從別一個世界裡傳來的遙遠的群眾的喊聲,他們在懇求他鎮靜下來。

    他靠了留在他近旁的一片披風的幫助,只做了兩次掠過,就突然用簡直不能相信的速度,好像一個彈簧扳開了制動鍵似的,撲到雄牛身上,用他的讚賞者們所謂「閃電式」的一劍,刺到了刃根。他的胳膊伸進去伸得那麼深,以至於從兩個牛角中間擺脫的時候,一隻角觸到了他,把他拋了出來,使他搖晃了好幾步;但是他還是站住了,那雄牛瘋狂地奔跑了一陣以後,在鬥場的對面倒下了,曲著小腿支撐著,頭貼在沙上,一直支撐到一個刺小腦手1走過來給它最後的一劍。

    1刺小腦手:拿著一種特別的短劍的人,他用這短劍刺進半死半活的雄牛的小腦,使雄牛立刻死去,少受些苦痛。——世譯本

    觀眾似乎樂而忘形了。美妙透頂的鬥牛!觀眾都激動極了。加拉爾陀的確沒有騙他們的錢:他連本帶利地償付了入場券的券價。這使得鬥牛迷們在他們的咖啡店裡的夜會上有足夠三天的聊天資料了。多麼大膽!多麼野蠻!……最熱心替他捧場的那些人向四面八方看,懷著挑戰的狂熱找尋任何跟他們意見不合的人。

    「他是全世界最優秀的屠牛手……要是誰敢不承認這一點,有我在這兒,馬上對付他。」

    鬥牛的後半場差不多不能夠引人注意。在加拉爾陀的壯舉之後,一切都似乎索然無味、黯淡失色了。

    當最後一條雄牛倒在沙上的時候,孩子們、下等社會的鬥牛迷、鬥牛藝術的學徒,一窩蜂似地闖進了鬥場。他們圍住了加拉爾陀,跟他一起從場長席走向出口。他們簇擁著他,誰都渴望握握他的手,或者碰碰他的服裝,終於,最熱心替他捧場的那些人,不管國家和旁的短槍手怎麼推打,還是抱住了大師的小腿,把他抬上肩頭,抬著他穿過了鬥場和過道,一直抬到鬥牛場外。

    加拉爾陀脫下鬥牛士帽,向在他經過的時候對他歡呼的一群群人致敬。他拿那華麗的披風裹住身子,挺直身子,一動不動,彷彿一尊天神,讓自己在科爾多瓦氈帽和馬德里便帽的洪流上面被人抬著走,從這股洪流裡響出熱情的喝彩。

    當他坐上馬車,經過阿爾卡拉街,受到那些沒有到場看鬥牛、但是已經聽說他的大成功的群眾歡呼致敬的時候,他那激動得蒼白流汗的臉上,泛起驕傲和滿意自己那麼有力的微笑,顯得容光煥發。

    國家還在擔心他的大師被牛觸到和那可怕的一跌,問他是不是還痛,是不是需要把魯依茲醫師叫來。

    「沒有什麼,那不過是撫摩了一下……能夠殺死我的雄牛還不曾出世呢。」

    但是在他的驕傲之中,似乎回憶起他以前的弱點,他看出在國家的眼睛裡閃著諷刺的眼光,就補充說:

    「我在走進鬥場以前的那些預感……很有些像女人們的幻想。您並不錯,賽白斯蒂安。您是怎麼說的?……『上帝或者大自然』,是這麼說的。上帝或者大自然都不會關心鬥牛之類的事情的。個個人都要依靠自己的技巧或是膽量盡量拯救自己,天或是地的保佑是沒有的……您是有才能的,賽白斯蒂安,您早該學習一種行業啦。」

    在他由於勝利而感到樂觀的情緒中,他彷彿把短槍手當作一個哲人,忘掉在別的時候自己常常用嘲笑來對待他的複雜理論了。

    回到住所裡的時候,他在大廳裡發現許多崇拜他的人,他們都等著想擁抱他一下。他的鬥牛的事跡,從他們的誇張的言語中聽起來,似乎是另外一件事情了;即使從鬥牛場到旅館裡這麼短短的時間之中,他們的談話已經把事實誇大了,歪曲了。

    在樓上,他看到他的房間裡擠滿了朋友;用「你」稱呼他的紳士們,模仿莊稼漢、牧童和牲畜飼養人之類的談話風格,親熱地拍拍他的肩膀,對他說:

    「你幹得妙……的確是頭等!」

    加拉爾陀擺脫了熱情的接待,和傷疤臉一起走到過道裡。

    「去打一個電報給家裡。您已經知道怎麼說法:『一切如常』。」

    傷疤臉推辭了,他想幫助大師換服裝。電報可以派個旅館僕役去打。

    「不;必須您親自去。我會等著的。您還得打另外一個電報。您已經知道這是打給誰的,給那位太太,堂娜索爾……也是:『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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