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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故事(1) 文 / 埃裡奇·西格爾

    一

    一個姑娘二十五歲就死了,能說她點兒什麼呢?

    得說她美麗。人也聰明。得說她愛莫扎特和巴赫。也愛「披頭士」1。還愛我。一次,她特意把我跟這些音樂界的人物扯在一塊兒,我就問她把我排在第幾,她笑笑回答說:「按字母先後為序唄。」當時我也笑了。可是現在事後再琢磨起來,我不知道那時她給我排名是按我的名呢(要是這樣的話我就得落在莫扎特的後邊),還是按我的姓(要是這樣的話我就應該插在巴赫和「披頭士」之間)。反正我都排不到第一,這麼一想可就惹得我發起傻勁來,心裡真窩囊得要死,因為我從小就養成了一種觀念,認為凡事我總應該名列第一。要知道,那是家庭的傳統啊。

    1一譯「硬殼蟲」。60年代在英國興起的一個流行樂隊。曾在美國風靡一時。

    我念「大四」那年的秋天,去拉德克利夫學院1。圖書館看書成了我的習慣。倒不完全是為了去飽餐秀色,雖然我承認我也巴不得想看看。主要是那裡安靜,又沒有人認識我,再說那裡的「保留書」2借的人也比較少。一次班裡要舉行歷史測驗,直到前一天我還連參考書目上的第一本書都不曾抽個空去翻過——這可說是哈佛的「地方病」了。就在這次測驗的前一天,我不慌不忙來到「保留書」借書處,準備借上一本大部頭著作,好靠它第二天保我過關。值班的有兩位姑娘。一位高個兒,像是個愛打打網球的;另一位戴眼鏡,大似依人小鳥。我挑了那個四眼小妞兒。

    1拉德克利夫學院是哈佛大學附設的女子學院,遲至1897年方始建立。(哈佛大學創立於1636年。)

    2保留書:圖書館裡只供館內閱讀、概不外借的參考書之類。

    「你們這兒有《中世紀的衰落》這部書嗎?」

    她抬頭瞪了我一眼。

    「你們那兒不是有自己的圖書館嗎?」她問。

    「聽著,哈佛學生使用拉德克利夫圖書館是規定允許的。」

    「我不跟你講規定,預科生1,我跟你講道理。你們那兒有五百萬冊藏書。可我們這兒可憐巴巴的總共才幾千本。」

    1預科生,指預科學校畢業生。在美國,所謂預科學校往往是指貴族化的私立中學。

    呵,好個自命不凡的丫頭!在這種丫頭的心目中,哈佛和拉德克利夫的學生人數既然是五比一,那她們姑娘不用說也就應當聰明五倍了。要是在平時,碰上這種丫頭我非把她們奚落個半死不可,可是此時此刻我實在少不了那本該死的書哇。

    「聽著,我需要用那本該死的書。」

    「請你說話放乾淨一點好不好,預科生?」

    「你憑什麼一口咬定我上過預科學校?」

    「看你的樣子又蠢又有錢,」她摘下了眼鏡說。

    「那你就看錯了,」我也不服氣了。「我實際上倒是又窮又聰明。」

    「得了吧,預科生。我才是又窮又聰明呢。」

    她說著,兩眼對我直瞅。那對眼睛是淙色的。好吧,就算我的樣子像個有錢人,可我也不能讓個拉德克利夫毛丫頭罵我蠢貨啊——哪怕你眼睛長得漂亮也不行。

    「你說你聰明,聰明在哪兒?」我問她。

    「我就不會跟你一塊兒去喝咖啡,」她答道。

    「告訴你——我也不會請你。」

    「你蠢就蠢在這一點上,」是她的回答。

    我還是請她去喝了咖啡,這是有道理的:那天在緊要關頭,還是全虧我識時務,停止了抵抗——也就是說,全虧我會裝蒜,只作突然來了請她的興致——我才算借到了那本書。她得等圖書館關了門才能走,所以我也盡有充裕的時間,翻了一下十一世紀末葉皇室由依靠僧侶轉為依靠法學家的那段歷史,記住了一些警句。那次測驗我得了個「A-」,說也巧,我初次看到詹尼從借書處裡邊走出來時,我給她大腿打的也正好是這個分數。可是對於她的裝束,我打的分數就不能說是個高分了;那種裝束未免太落拓了點,不大合我的口味。我尤其不喜歡她當手提包用的那個印第安玩意兒。這話我幸而沒有說,因為我後來發現,那還是她自己設計的呢。

    我們就去矮於飯店。這是附近的一家小吃店,儘管店名叫矮子,倒不是專門招待小個子顧客的。我要了兩杯咖啡,還專門為她要了一客巧克力冰淇淋。

    「我叫詹尼弗-卡維累裡,」她說,「是意大利裔美國人。」

    她大概只當我是個不開竅的。1隨後她又補了一句:「我主修音樂。」

    1因為詹尼弗是英美人的常見名字,卡維累裡是意大利姓氏,很容易辨得出來。

    「我叫奧利弗,」我說。

    「是名還是姓?」她問。

    「是名,」我回答以後,又老老實實供認我的全名是奧利弗-巴雷特。(反正這樣說也八九不離十了。)

    「哦,」她說。「巴雷特?跟那位詩人1同姓?」

    1指英國女詩人伊麗莎白-勃朗寧夫人(1806—1861),她娘家姓巴雷特。

    「對,」我說。「不過扯不上關係。」

    話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我內心暗暗慶幸她總算沒有問常人之所問,問得我滿心不快:「巴雷特?跟那個堂名一樣?」因為,我一向有塊特殊的心病,最怕人家把我跟出資興建巴雷特堂的那一位拉上關係。巴雷特堂是哈佛園裡最大也最醜的一座建築物,也可以說是顯示我家財力和勢派、宣揚我家「信愛哈佛」臭名的一座超巨型紀念碑。

    此後,她就不大作聲了。難道我們真這麼快就無話可談了?還是因為我跟那位詩人沾不上邊,她就不願意照我了?到底什麼緣故呢?看她只是坐在那兒,對我似笑非笑。為了不致沒事可做,我就拿起她的筆記本翻翻。她那手字也真怪——寫得又小又細,一律都是小寫字體,沒有一個大寫字母(她是想以愛-埃-卡明斯1自居?)。我見她還選了些非常「尖端」的課程:作曲學105,音樂150,音樂201——

    1愛德華-埃斯特林-卡明斯(1894—1962):美國詩人。哈佛大學出身。他在書寫方式上標新立異,不用大寫字母,自己身名e.e.cummings。

    「音樂201?那不是研究生念的嗎?」

    她點點頭表示是,掩飾不住內心的那份得意。

    「是文藝復興時代的復調音樂。」

    「什麼叫復調音樂?」

    「反正不是什麼色情音樂,預科生。」

    我幹嗎要受她這醃-氣?難道她不看《猩紅報》1?難道她還不知道我是誰?

    1哈佛大學的校報。哈佛大學的校旗是猩紅色的,所以校報也以《猩紅報》為名。

    「嗨,你真不知道我是誰?」

    「知道,」她帶點兒輕蔑的口氣回答說,「巴雷特堂不就是你的嗎。」

    可見她並不知道我是誰。

    「巴雷特堂才不是我的呢,」我抓住了她的語病。「那不過是我曾祖父捐獻給哈佛的。」

    「好讓他那個不怎麼樣的曾孫能十拿九穩進哈佛!」

    這簡直叫人忍無可忍。

    「詹尼,既然你認定我是個狗熊,那又何必硬逼我請你喝咖啡?」

    她兩眼對我直瞅,微微一笑。

    「我喜歡你那副身板哪,」她說。

    要成為一個大英雄,條件之一就是要不怕做狗熊。這話一點也不矛盾。「哈佛精神」有一個特徵,就是總有本事反敗為勝。

    「今天球運太糟了,巴雷特。幸虧你打得出色,實在出色!」

    「真是謝天謝地,大家總算挺過來了。我知道大家都憋著一肚子氣:這一仗說什麼也要贏下來!」

    能大獲全勝,那自然更好。不過,只要有可能,能在最後一分鐘贏球也很不錯。那天我送詹尼回她的宿舍時,我就沒有死心:我還想爭取最後戰勝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拉德克利夫婆娘。

    「聽著,你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拉德克利夫婆娘,星期五晚上達特默思1要來比冰球。」

    1達特默思指新罕布什爾州的達特默思學院。

    「那又怎麼?」

    「那就希望你來看唄。」

    她的回答流露出了拉德克利夫女生對體育比賽例有的那份「敬意」:

    「我憑什麼要去看一場無聊的冰球比賽?」

    我若無其事地應道:

    「就憑上場的有我。」

    接著是片刻的沉默。我想當時我連雪花飄落的聲音都聽見了。

    「那你是在哪一隊?」她問道。

    二

    奧利弗-巴雷特第四

    (四年級學生)

    馬薩諸塞州伊普斯威奇人

    菲利普斯-埃克塞特中學畢業

    年齡:20

    身高:5英尺11英吋體重:185磅

    主修:社會學科

    61年、62年、63年優秀生

    62年、63年入選全艾維聯1明星隊一隊

    1艾維意為常春籐。「艾維聯」是美國東北部幾所名牌大學組成的排他性集團,經常在集團內部舉行各項校際活動,例如球類聯賽等。參加「艾維聯」的除哈佛外,還有哥倫比亞、耶魯、普林斯頓、康奈爾、布朗、科爾蓋特、達芬默思、賓夕法尼亞等大學。

    志願:法律

    詹尼如今該已經從「球訊」上看到我的簡歷了。我再三關照球隊管理維克-克萊曼,務必讓她得到一份。

    「你也真是的,巴雷特,難道你還是頭一次跟姑娘約會?」

    「別胡說,維克,要不,看我不接掉你的大牙才怪。」

    我們在冰上作賽前準備時,我並沒有向她揮手(那也太輕狂了),甚至連看都沒有朝她看。不過她大概還以為我在偷眼看她。我是說,奏國歌的時候她摘下眼鏡,總不見得是為了表示對國旗的尊敬吧?

    第二節打到一半,我們同達特默思隊還是0比0,不過我們已經勝券在握了。這就是說,當時我和戴維-約翰斯頓已經快要攻破對方的大門了。那幫芽綠球衣的狗雜種一看情況不妙,就撒起野來。瞧他們這勢頭,恐怕等不到我們破網得分,他們就會先打斷我們一兩根骨頭也說不定哩。球迷們早在嚷嚷要「桿頭見血」了。在冰球比賽中,所謂「桿頭見血」,是真的要打出血來,要不就得進球。我是球隊的台柱,可說是義不容辭吧,所以從來就不怕打出血來,也從來總能進球。

    達特默思隊中鋒阿爾-雷丁衝過了我方的藍線1,我便一頭向他撞去,搶到了球以後,馬上長驅直入。這一下球迷叫得可凶了。我雖然瞟見戴維-約翰斯頓就在左邊,不過心想還不如自己帶球直衝球門,因為對方那個守門的論膽量還差點兒,早在他給迪爾菲爾德隊打球的時候2,就已讓我給嚇破了膽。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射門,對方兩個後衛已經向我衝來了,我只好從球網後邊繞過去,極力把球保住。結果三個人就攪作了一團,球桿一陣亂捅,不是打在擋板上,就是打在彼此的身上。碰到這樣的混戰,我的一貫宗旨是看見穿對方球衣的就打,狠狠地打。球兒也不知道踩在誰的冰鞋下了,反正當時我們就只知一個勁兒把對方大揍特揍。

    1冰球場上有兩條藍線,把球場等分為三。

    2這是說,對方守門員在進達特默思學院以前,本是迪爾菲爾德中學的冰球隊隊員。

    一個裁判吹響了哨子。

    「你——罰出場,兩分鐘!」

    我抬頭一看。裁判指著我呢。我?我犯了什麼規,要罰我出場?

    「喂,裁判,我怎麼啦?」

    他好像不願意跟我多費口舌。他只管向記錄台喊道:「七號,罰出場兩分鐘」——還揮著兩條胳膊做手勢示意。

    我爭了幾句,不過那也無非是球場慣例。觀眾總是巴不得球員不服裁判的,不管這球員犯規犯得有多顯眼。裁判員揮揮手叫我走。我寓著一肚子的氣,向「受罰球員席」滑去。爬進柵欄,腳上的冰刀把木頭地板踩得劈劈啪啪直響,叮是耳邊的大喇叭聲音更響:

    「哈佛隊的巴雷特侵人犯規。罰出場兩分鐘。」

    觀眾轟了起來;有幾個哈佛球迷大罵那兩個裁判瞎眼偏心。我卻坐在那兒,只想緩過這口氣來,頭也不抬,連冰場上的比賽都不看——這會兒球場上達特默思隊正在以多打少呢。

    「你的隊友都在場上打球,你卻坐在這兒幹嗎呀?」

    那是詹尼的聲音。我不理她,只管給我的夥伴鼓勁兒。

    「加油呀,哈佛隊,把球搶過來!」

    「你做錯什麼事啦?」

    這一回我轉過身去答話了。不管怎麼說,她可畢竟是我的女朋友啊。

    「我排得太凶了。」

    說完我重又回過頭來,看我的隊友奮力頂住阿爾-雷丁的死命進攻,不讓他射門得分。

    「這很丟臉是嗎?」

    「詹尼,請別問這些好不好,我要用心想想!」

    「想什麼?」

    「想想回頭怎樣去找那個狗雜種阿爾-雷丁算帳!」我兩眼望著冰場,我只能這樣從精神上給我的夥伴們以支持。

    「你打球這樣不講道德?」

    我的目光盯住在我們自己的球門上了:這會兒球門前滿是那幫綠衣雜種。我真恨不得快快回到球場上去。詹尼卻還一味纏著我。

    「你將來也會跟我『算帳』嗎?」

    我頭也不回就頂了她一句:

    「你要再不住嘴,我這就跟你算帳。」

    「我走了。再見。」

    等我轉過身去看時,她早已不見了。我剛站起身來想看個究竟,場上卻通知我兩分鐘的罰出場時間到。我急忙跳過柵欄,回到冰場上。

    見我重新登場,觀眾可歡迎了。有巴雷特打邊鋒,哈佛準能贏!不管詹尼躲在哪兒,我上場時觀眾的那個熱火勁兒她不會不聽見。既然如此,還管她在哪兒呢。

    可她到底在哪兒呢?

    阿爾-雷丁啪的一聲,一記凶狠的射門,被我方門將把球擋出,飛傳給吉恩-肯納韋,吉恩又把球貼地傳到我的前方。我跟在球的後面追去,心想倒可以抽個空子朝看台上晃一眼,看看那兒可有詹尼。我真看了。也真看見她了。她果然在那兒。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過神來,人已經一屁股坐下了。

    原來有兩個綠衣雜種同時撞了我,我竟然給撞翻在冰上了。老天乖乖!當時我那個窘啊,簡直窘得我不敢相信。巴雷特摔倒啦!我一個刺溜滑出去,聽得見那些忠心耿耿的哈佛球迷都在為我唉聲歎氣,也聽得見那些殺氣騰騰的達特默思球迷在大聲叫好。

    「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詹尼又會怎麼想呢?

    達特默思隊又得球圍著我們的球門猛攻了,我們的守門再一次把球擋了出來。肯納韋接球遞給約翰斯頓。約翰斯頓一個長傳飛送給我(我這時早已站了起來)。觀眾這一下真像發了狂:這次一定能得分了。我接了球馬上飛也似的衝過達特默思隊的藍線。達特默思隊兩個後衛朝我直衝過來。

    「快,奧利弗,快!給他們點厲害!」

    我聽到喧騰的人聲中響起了詹尼的這一聲尖叫。這一聲叫真響到了極點。我虛晃一槍閃過了一個後衛,把另一個後衛狠命一撞,撞得他連氣也透不過來。我這時立足未穩,並不倉猝射門,卻把球傳給在右路接應的戴維-約翰斯頓。戴維啪的一下,把球打進網裡。哈佛隊得分了!

    我們頓時又是擁抱,又是親吻。我和戴維-約翰斯頓,還有其他隊友,大家一起擁抱,親吻,有的還拍拍脊背,穿著冰鞋照樣歡蹦亂跳。觀眾歡聲雷動。而達特默思隊裡那個被我撞翻的傢伙,卻還坐在地上發愣。球迷們紛紛把手裡的「球訊」往冰場上扔。這一下,可真把達特默思隊那幫子人打得再也爬不起來了。(這不過是個比喻而已;那個後衛緩過氣來以後也就爬起來了。)結果我們一頓痛打,把他們打了個7比0。

    如果我是個故作多情的人,對哈佛愛得一定要在屋裡掛上一幅照片以資紀念的話,那我要掛的就不會是溫思羅普樓,也不會是紀念教堂,而是狄龍。狄龍體育館。我在哈佛如果說有個心靈上的家,那就是狄龍體育館。我有句話可能會使內特-普西1氣得要收回我的畢業文憑,不過我還是想說:在我心裡威登納圖書館可真要比狄龍差遠了。我念大學的那幾年,天天下午都要到狄龍體育館;說上幾句親熱的粗話跟夥伴們打過招呼,把文明的外衣一脫,我一下就變成了一個體育明星。等我把護腿護膝一套,穿上我穿慣的那件七號運動衫(我幾次夢見他們取消了這個號碼,可他們始終沒有取消),拿了冰鞋轉身出門,一路往沃森冰場走去,那時我的心裡真別提有多美了!

    1內森-普西,是1953年至1971年間的哈佛大學校長。內特系內森的愛稱。

    待會兒回到狄龍,那個滋味還要妙呢。脫下了汗水淋淋的球衣,光著身子大搖大擺走到服務台跟前,要上一條毛巾。

    「今天打得怎麼樣啊,奧利?」

    「還可以,理奇。還可以,吉米。」

    於是便一頭鑽進淋浴室,聽聽人家的閒扯:無非是上星期六晚上誰跟誰如何如何,勁頭又有多足之類。「這批賤娘們是我們從『艾達山』1弄來的,明白了吧?……」而且我還有個特權,總可以有個清靜地方想想心思。因為,感謝上天保佑,我的一個膝蓋有病(對,是上天保佑:你見過我的徵兵卡嗎?)。每次打完了球我總還得讓我這個膝蓋洗上個熱水渦流浴。我坐在水裡,望著膝蓋周圍旋轉的水圈時,就可以數數我身上的瘀傷和疤痕(說起來我倒還很欣賞這些傷疤呢),還可以趁這機會想想什麼心思,或者乾脆養養神。今天晚上我就可以想想:我剛才打進了一個球,還傳了個好球立了一功,這實際上就保證了我可以第三次蟬聯入選全艾維聯明星隊。

    1「艾達山」,暗指艾達山學院。那是馬薩諸塞州牛頓市一所不大的私立學校,專收女生。

    「洗渦流浴嗎,奧利?」

    那是我們的教練傑基-費爾特,他還自封為我們的「精神指導」。

    「費爾特,你看我這動作像在幹什麼,像不像在玩單于的把戲?」

    傑基傻呵呵地咧開了嘴,格格直笑。

    「知道你的膝蓋毛病出在哪兒嗎,奧利?知道不知道?」

    東部的矯形外科專家我哪一個沒有去請教過,看來他們的本領都還及不上他費爾特哩。

    「你的飲食有問題。」

    我可實在不大想聽他的。

    「你鹽吃得不夠。」

    也許我順著他的話說兩句,他就會走開吧。

    「好吧,傑克,以後我多吃些鹽就是。」

    天哪,他還真高興哩!他走開了,傻呵呵的臉上那副志得意滿的神氣,實在叫我吃驚。不過我好歹又是獨自一人了。身上有點疼了,卻挺愜意的,我就由著自己的身子整個兒往渦流裡沉下去,閉上了眼睛,最後就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熱烘烘的水一直漫到了我脖於上。啊啊啊啊!

    天哪!詹尼還在外邊等著呢。一定的!一定還在等我哩!天哪,我賴在這兒有多久了?只顧自己舒服,卻讓她在露天喝坎布裡奇1的冷風!我以創紀錄的速度馬上穿好衣服。連身上都沒有乾透,便推開狄龍的中門衝了出去。

    1馬薩諸塞州東部城市,近波士頓,為哈佛大學所在地。

    一陣寒風撲面而來。乖乖,好冷啊。天色又黑。外邊有一小群球迷還沒有散。那多半是些忠實的老冰球迷、思想上從來沒有脫下過護腿護膝的老校友。都是喬丹-詹克斯老頭一類的人物,不管我們主場迎戰還是客場出征,只要有比賽他們每場必到。他們怎麼會這樣熱心的呢?我是說,詹克斯可是個大銀行家啊。他們為什麼這樣熱心呢?

    「你那一跤摔得可不輕啊,奧利弗。」

    「是啊,詹克斯先生。你知道他們打起球來就是那樣的邪門兒。」

    我到處尋找詹尼。難道她已經走了?獨自一人回拉德克利夫去了?

    「詹尼?」

    我撇下球迷,跑上三四步,在那一帶東尋西找急得沒命。冷不防她卻從一棵矮樹後面跳了出來。只見她整個臉兒都用圍巾裹得嚴嚴的,只露出了兩隻眼睛。

    「嗨,預科生,外邊冷得要命呢。」

    見了她,我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

    「詹尼!」

    我像不假思索似的,在她前額上輕輕吻了一下。

    「我幾時允許過你呀?」她說。

    「允許什麼?」

    「允許你吻我?」

    「對不起。我忘乎所以了。」

    「我可不像你。」

    那兒除了我們就幾乎沒有什麼人了。天又黑,又冷,而且又很晚了。我又吻了她。但是不再在前額上,也不再是輕輕的了。我美美地吻了她很久很久。吻完了,她還抓住我的袖子不放。

    「那我可要不樂意了,」她說。

    「不樂意什麼呀?」

    「瞧這怪事,怎麼我心裡就會是這樣樂意呢?」

    我們索性步行回去(我有汽車,可是她要步行),一路上詹尼始終抓著我的袖子不放。不是挽著我的胳膊,而是抓著我的袖子。這裡邊的道理,你就自己去琢磨吧。到了布裡格斯堂的大門台階前,我並不跟她吻別。

    「聽著,詹,我可能有幾個月不會給你來電話。」

    她默然半晌。足有好大半晌。

    最後她才問了一句:「為什麼?」

    「不過我也可能一回到宿舍就有電話給你。」

    說完我一轉身,邁開步子就走。

    「狗雜種!」我聽見她低聲嘰咕。

    我在二十英尺外霍地回過身來,殺了一個回馬槍。

    「你瞧,詹尼,就許你罵人家,人家要罵了你,你肯罷休嗎!」

    我真想看看她臉上的表情如何,但是出於策略上的考慮,我沒有再回過頭去。

    我踏進宿舍,見同房間的雷-斯特拉頓正在跟橄欖球隊的兩個夥伴打撲克。

    「好啊,畜生們!」

    他們也真以畜生那樣的哼哼應了一聲。

    「今兒晚上戰績怎麼樣,奧利?」雷問。

    「喂了個好球,自己也打進了一個,」我答道。

    「你別老纏著卡維累裡了。」

    「關你屁事,」我答道。

    「你們說的是誰呀?」那彪形大漢中的一個問。

    「叫詹尼-卡維累裡,」雷回答。「一個讀音樂的酸丫頭。」

    「這個妞兒我倒認識,」那另一個傢伙說。「十足是個死板貨。」

    我沒理睬這些說話粗魯的色情狂,管自拔下電話機子,打算拿到我的臥室裡去。

    「她是巴赫樂社裡彈鋼琴的,」斯特拉頓說。

    「誰知道她跟巴雷特彈的是什麼琴咧?」

    「這根骨頭,恐怕不好啃吧!」

    嗯嗯聲,哼哼聲,嘻嘻哈哈聲,響成一片。那幫畜生笑得不可開交。

    我邊走邊說:「行啦,先生們,你們還是給我見鬼去吧。」

    在又一陣貓叫狗咬般的喧笑聲中,我關上了門,脫了鞋,往床上一靠,撥了詹尼的電話號碼。

    我們說的是悄悄話。

    「嗨,詹……」

    「嗯?」

    「詹……我要是跟你講了,不知道你會怎麼說……」

    我頓住了。她也等著。

    「我想……我是愛上了你啦。」

    沉默了一會兒。她隨後回答的聲音真溫柔極了。

    「我說呀……你這人儘是扯淡。」

    電話掛上了。

    我並不感到不快。也並不感到意外。

    三

    我在對康奈爾隊的比賽中受了傷。

    說實在的,那都是我自己不好。比賽進行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我卻偏偏在這個關鍵時刻犯了一個不幸的錯誤,竟把他們的中鋒叫作「加拿大癟三」。我疏忽就疏忽在忘了他們隊裡有四個是加拿大人——後來明白,這四個加拿大人不但個個體格強壯,而且個個絕頂愛國,偏偏又個個都正好聽見了我的話。我受了傷不算,還受屈辱:裁判罰的是我。而且還罰得很不尋常:故意打人,罰出場五分鐘!場上一宣佈這個決定,你真應該來聽聽那幫康奈爾球迷是怎樣拿我奚落的!要知道這次比賽雖是爭奪「艾維聯」冠軍的關鍵之戰,可是老遠趕到紐約州伊錫市1來的哈佛啦啦隊到底不多。要罰出五分鐘哪!我爬進「受罰球員席」的時候,看見我們的教練氣得在那裡直扯自己的頭髮。

    1康奈爾大學所在地。

    傑基-費爾特急忙翻過柵欄趕了過來。到這時我才明白原來我的右面半張臉已經給打得血肉模糊了。「哎呀,天哪天哪,」他一邊拿「止血筆」給我止血,一邊連連感歎。「真夠嗆啊,奧利。」

    我默默坐著,兩眼呆呆地朝前直瞪。我沒有臉去看冰場,可我最擔心的事還是很快就在冰場上變成了現實:康奈爾隊得分了。那些紅衣球迷1大喊大叫,還怪聲喝彩。場上現在打平了。看這情形康奈爾隊很可能會贏球——要知道贏了這場球也就是贏得了「艾維聯」的冠軍啊。真要命!——我這罰出場的五分鐘還只剛剛過了一半呢。

    1在西方,一些最忠實的球迷往往身穿與所愛球隊同色的衣服,集中坐在一起當啦啦隊。

    在冰場的另一頭,勢單力薄的哈佛啦啦隊都愁眉苦臉,一聲不吭。此刻,雙方的球迷都已經把我給忘了。只有一個觀眾仍然把眼睛盯著「受罰球員席」。對,他在那兒。「如果會議結束得早,我一定設法趕到康奈爾。」就在哈佛啦啦隊的中間,坐著奧利弗-巴雷特第三——當然,他是不會跟著啦啦隊一起嚷嚷的。

    老石面人隔著這鴻溝似的冰場,毫無表情地默默看著他獨生於臉上的鮮血最後終於被護創膏全部止住。你說他此時在想些什麼呢?也許是在暗暗咂嘴?——還是在心裡暗暗嘀咕?

    「奧利弗,你既然這樣喜歡打架,為什麼不乾脆去參加拳擊隊呢?」

    「埃克塞特是沒有拳擊隊的,爸爸。」

    「咳,我恐怕真不該來看你們的冰球比賽。」

    「你以為我打架是特地打給你看的麼,爸爸?」

    「咳,這又不是什麼好看的。」

    可是話得說回來,他心裡的想頭又有誰能知道?奧利弗-巴雷特第二隻是一座會走路、有時還會開口說話的拉什莫爾山1。簡直是個石面人。

    1拉什莫爾山在美國南達科他州臘皮德城郊的布拉克嶺,那兒的巖壁上雕刻著華盛頓、傑斐遜、林肯和西奧多-羅斯福四位美國總統的巨型頭像。

    老石面人此刻也許又在那裡一個勁兒自誇自樂了:看看我吧,今晚到這裡來看球的哈佛觀眾少得可憐,而我卻是其中之一。我奧利弗-巴雷特第三,要管銀行、要管其它等等的大忙人一個,還是特地擠出了時間,到康奈爾看一場差勁透頂的冰球比賽來了。看這有多了不起。(言下之意是:為了誰呢?)

    觀眾又吼叫了,這次才真叫拚命狂吼了。康奈爾隊又攻進了一個球。他們領先了。而我卻還上不了場,還有兩分鐘得捱!我看見戴維-約翰斯頓滿臉通紅,怒氣沖沖,朝我這邊滑來了。可是他連一眼也沒對我看,就緊貼著我衝了過去。我沒看錯吧,他的眼裡那真是淚水?我是說,這一仗雖說錦標攸關,可是哭鼻子總不應該吧!不過再一想也難怪,我們的隊長戴維,一向是球運絕佳的:七年來,不論是在中學還是在大學,凡是他參加的比賽,從來就沒有輸過一場。說起來競像個小小的傳奇故事呢。何況他今年是「大四」生了。更何況這場球又是我們的最後一場硬仗!

    這場球我們終於輸了個3比6。

    比賽結束以後,經X光透視,診斷我並沒有骨折,於是理查德-塞爾策醫生就在我臉上足足縫了十二針。傑基-費爾特一直在醫務室裡打轉,纏著這位康奈爾大學的校醫叨叨,說我的飲食有問題,說我要是能服用足量的鹽片,也不至於會弄到今大吃這樣大的苦頭、塞爾策醫生沒有理他,對我卻提出了嚴重的警告,說是我差點損傷了「眼底」(那是個醫學名詞),為謹慎計,最好一個星期不要打球。我謝了他。他走了,費爾特釘著他要再談談營養問題,也跟了出去。好了,這下就剩我一個人了。

    我慢慢洗著淋浴,小心翼翼,不讓水沖著了我受傷的臉。奴佛卡因的麻醉作用漸漸不管事了,可是說也奇怪,我倒寧願感到疼痛。因為你想想,我今天捅的婁於難道還不大嗎?我們把冠軍丟了,大家一直那麼好的運氣這一下全砸了(我們一些「大四」生都是四年來從沒輸過一場球的),連戴維-約翰斯頓的好運氣也完了。儘管過錯也許並不完全在我,然而當時我卻覺得彷彿事情都該由我負責似的。

    更衣室裡一個人影也沒有。大夥兒一定都已經上汽車旅館了。大概他們誰也不想見我、誰也不想跟我講話了吧。我忍著嘴裡這股苦得要命的味兒——我心中難過得連嘴裡都覺得有股苦味了——收拾好衣物,往外走去。紐約州北部的荒野上寒風凜冽,盤桓未去的哈佛球迷寥寥可數。

    「臉傷得厲害嗎,巴雷特?」

    「沒問題,謝謝你,唐克斯先生。」

    「你恐怕應該來一塊牛排呢,」響起了另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這話的是奧利弗-巴雷特第三。叫人用這種古方來治打腫的眼睛1,這話也真只有他才說得出來。

    1是指在打腫的眼眶上貼一塊生牛排。

    「謝謝你,爸爸,」我說。「醫生已經給治過了。」我還指了指塞爾策醫生在縫十二針處給我數上的紗布塊。

    「我是說讓你吃牛排呢,孩子。」

    吃晚飯時,我們照例又作了一次話不投機的談話。這一套永遠循環不息的談話,每次總以「你這一陣子過得怎麼樣啊?」開頭,以「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嗎?」結束。

    「你這一陣子過得怎麼樣啊,孩子?」

    「很好,爸爸。」

    「臉上疼嗎?」

    「不疼,爸爸。」

    其實傷口這會兒已經疼得要命了。

    「我想下星期一讓傑克-韋爾斯給你看一看。」

    「不必了,爸爸。」

    「他是一位專家——」

    「康奈爾的校醫也未必就是獸醫。」我這樣說,為的是想殺一殺父親照例只相信專家名醫之類「權威人士」的那股勢利勁兒。

    「真是不幸啊,」——我聽到奧利弗-巴雷特第三這句話,起初還以為他說了句幽默話呢——「看你傷成這模樣,簡直人不像人樣了。」

    「是的,爸爸。」(我是不是還應該嘻嘻一笑?)

    可是接下來再一想;我父親這句蹩腳的俏皮話莫非是一種含蓄的責備,對我今天在冰場上的舉動有譴責之意?

    「你的意思也許是說我今兒晚上的表現活像一頭野獸吧?」

    看他的表情,似乎我開口一問倒使他覺得相當高興。不過他只是回答了一句:「提到獸醫的可是你。」話說到了這個地步,我就決定埋頭研究菜單,不再搭髒了。

    上了主菜以後,老石面人照例又發表了一通他那種簡單化的說教,回想起來(我實在不大願意去回想),這一回他論的是勝敗之道。他指出,我們已經把冠軍給丟了(你很瞭解情況嘛,爸爸),但是球賽球賽,真正重要的畢竟不是贏球,而是比賽。他的話聽起來似有在解釋奧運會的大會宗旨之嫌,我意識到這只是個開場白,接下來他就要大談其區區「艾維聯」冠軍又何足道哉了。但是我不打算讓他把話頭轉到奧運會上去,所以我照例只給他必要的回答:「是的,爸爸,」此外便一言不發。

    我們把那老一套的話題都一一點到,中心總是老石面人所念念不忘的那個無聊主題:我的前程。

    「告訴我,奧利弗,法學院有消息嗎?」

    「說實在的,爸爸,要不要進法學院我還沒有作出正式的決定呢。」

    「我只是問法學院是不是已經作出正式的決定準備收你。」

    這又是一句俏皮話嗎?對父親這種絕妙的口才,我是不是應該報以一笑呢?

    「還沒有,爸爸。還沒有消息。」

    「我可以給普賴斯-齊默曼打個電話——」

    「別!」我連想都沒想,立刻打斷了他的話。「請別這樣做,爸爸!」

    「不是去施加影響,」奧利弗-巴雷特第三一副十分剛正的樣子,「只是去問一問。」

    「爸爸,我要跟大家同時一起收到錄取通知。請千萬別這樣做。」

    「對對,這個自然。那好吧。」

    「謝謝你,爸爸。」

    「再說,其實你錄取也不會有多大問題,」他又補上一句。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奧利弗-巴雷特第三連說句誇獎的話都有一種指責我的味道。

    「這也不一定,」我回答說,「他們那兒可畢竟沒有一支冰球隊。」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貶低自己。也許是因為故意要反其道而行之吧。

    「你還有別的特長呢,」奧利弗-巴雷特第三說,卻沒有作進一步的說明。(我看他也未必說得上來。)

    飯菜就跟談話一樣乏味,區別只有一點,就是:麵包卷在端上來之前我就料得定是不新鮮的,而父親若無其事端到我面前來的會是什麼話題,我就別想料得到。

    「何況我們好歹總還有個和平隊1呢,」他這句話,就是大出冷門。

    1和平隊是60年代初美國成立的一個組織,隸屬於國務院。任務是把一些「受過特別訓練」的美國人派往發展中國家,執行美國的「援助計劃」。

    「什麼?」我吃不準他這到底算是在發表意見呢,還是在提出問題。

    「我看和平隊很不錯,你說呢?」他說。

    「這個嘛,」我答道,『當然要比戰爭隊好吧。」

    這一下我們打成了平手。我不知道他的用意,他也摸不清我的心思。難道這就是他要談的話題?那接下去不就得大談其天下大事或者政府綱領了嗎?才不會呢。你瞧,我怎麼一時竟會忘了:我們最最基本的話題可始終是我的前程。

    「你要是參加和平隊的話,我是決不會反對的,奧利弗。」

    「你要是參加的話我也不會反對的,爸爸,」我回答的口氣之大方足可同他旗鼓相當。我知道我說的話老石面人反正是從來不聽的,所以,看到他對我這句不太明顯的小小的挖苦話並無反應,我也不覺得奇怪。

    「可是你的同學呢,」他又接下去說,「他們的看法怎麼樣?」

    「怎麼?」

    「他們是不是覺得成立和平隊是他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呢?」

    我想父親準是像魚兒需要水一樣需要聽到這句話:「是的,爸爸。」

    連蘋果排都走了味了。

    十一點半左右,我送他上了汽車。

    「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嗎,孩子?」

    「沒什麼事,爸爸。再見,爸爸。」

    他於是就開車走了。

    不錯,在波士頓和紐約州伊錫卡市之間有的是班機,但是奧利弗-巴雷特第三卻寧願自己開汽車。倒不是自己開上這好幾個鐘頭的車可以表一表做老子的心。我父親就是喜歡開車。開飛車。特別是在這樣的夜半時分,駕上一輛阿斯頓-馬丁DBS型轎車1,那個飛車開起來才叫絕呢。我看得出奧利弗-巴雷特第三是一心想要打破他的伊錫卡一波士頓車速紀錄,他原來的紀錄是在上一年我們擊敗康奈爾隊奪得冠軍後創造的。我明白他這心思,因為我看見他瞧了瞧手錶。

    1一種製造工藝極講究的英國汽車。

    我接著就回汽車旅館去給詹尼打電話。

    這是那天晚上唯一的美妙時刻。我把打架的事統統給她講了(只是略而不談開戰的原因究竟何在),我覺得出來的:她聽得可津津有味了。這也難怪,她那幫讀音樂的酸朋友打人的極少,挨打的也不多。

    「那個接你的傢伙,你總該跟他算帳吧?」她問。

    「算!徹底清算!給了他一頓厲害的。」

    「可惜我沒有親眼看到。等你們跟耶魯隊比賽的時候,你大概總還會把哪個傢伙揍一頓吧?」

    「嗯。」

    我微微一笑。她多麼喜愛生活中的那些小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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