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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 第四十七章 文 / 萊斯利·沃勒

    那姑娘名叫艾裡斯,她比約瑟皮娜高,但沒有約瑟皮娜那副好性子。她生著一張冷淡的狹長的臉,天鵝頸,樣子就像古埃及王后奈費爾提蒂,這種模樣在太平洋地區備受稱讚。她和凱文並排躺在狹窄的床上,注視著頭頂上方的電扇悠悠地轉動。

    凱文從一跟她睡覺起就知道她是一個職業老手。不是因為她的技能遠遠高於人們,對這窮鄉僻壤的當地女孩——即使是一個一流的女孩——的期望,而是因為她的香味。這是一種刺激的城市派頭的氣味,部分是麝香,部分是檀香。但那不真的是無意中散發的,而是因為艾裡斯從未停止使用這種強烈的誘人的芳香。沒有哪種香水持續時間會這麼長,凱文知道,艾裡斯吞了些香料,這是妓女的小伎倆。如果她出汗,每滴汗裡發出麝香和檀香的氣味;如果她感到亢奮,就在性慾高潮時放出濃烈的香霧。不管他吻她苗條、光滑的身軀的什麼部位,他都會吸得滿嘴的香氣。

    檀香木中有股古代木料燒成的死灰的氣息,這是一種行將消失的氣味,一種暗示秋後冰雪的教堂的香氣,如同來自陵墓似的陰森氣息。

    到半夜時分,艾裡斯已經使凱文嚇得魂不附體,再讓她騎在他身上就像是屈從於一個充滿千年遺恨、正在脫去舊亞麻布裹屍布的木乃伊。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是,以前從沒有妓女使他產生過這種印象。

    他慢慢從她身下挪出,站在床邊,笑得令人愉快:「晚安,艾裡斯。」他走向寫字檯,在錢包裡找到一張五十美元。他盯視著她令人哀傷的美貌:「晚安。」

    在燃短的蠟燭微弱搖曳的光下,她無精打采的埃及人模樣的眼睛睜大了。「這給得太多了,」她潤潤嘴唇,小小的舌頭像條蛇舌一樣伸縮。

    「不多,如果你現在就走開的話。」

    「我弄得太猛了嗎?」

    「一點也不。」他注視著艾裡斯,像是第一次見到她。「只是我開始……呃,對你有了各種古怪的想法。」

    「隨你怎麼古怪都行。」她問道,「要用鞭子嗎?」

    「只是心理上古怪。我哥哥曾經告訴我一個詞,叫戀屍癖。」

    「你喜歡什麼我就做什麼。」

    他從一把椅子軍撿起她短短的花襯衣,把它丟在她的頭和她的纖細的氣味濃烈的身體上。隨後他把那五十美元的票子塞在她的小小的乳房之問。「以前曾經有什麼人提到過這個嗎,艾裡斯?你身上有種鬼似的感覺。」

    「我可以做鬼,隨你怎麼古怪地玩,全聽你的,不管什麼,只是別用刀子割我。」

    這請求在他頭腦裡響了一會兒,她的生活同時也快速地閃過。「Adios.Buenosnoches.Hastaluego」1

    1這句為西班牙語,意思是:「再見。晚安。回頭見。」

    艾裡斯咯咯笑著:「我不說西班牙語。」

    他把她帶到他的木屋的紗門前。「走吧,美人兒,再見。」

    凱文等了半個小時,聽著夜間的聲響,想著他對艾裡斯的奇怪的反應。她站在外面這可怕的叢林地裡,她對他的吸引力被她身上帶著的那種任誰也不該過的生活的氣味所加強。

    「全聽你的,任你怎麼古怪地玩,我可以做鬼。」他戰慄了一下。什麼人曾經多少次割破她柔軟、光滑的皮膚,為了看到鮮血湧出的那種反常的快樂?她有著那種某些男人渴望扼殺、撕扯並劈砍的優雅的東西。他搖搖腦袋,想使這個夜晚變得清醒一些。寂靜。沒有鳥鳴。沒有微風穿過樹葉。

    衛兵們會在日落時鎖上目前在地裡幹活的囚犯們。吉普車不再巡邏這個地區。但艾裡斯則可能已把發生的事報告給了她的老闆或任什麼管她的人。妓女有忠心,當然啦,但你並不知道對誰。她恨和他一起待了三個小時。夠公平的。或許,他們原本期望她會讓他整夜不能行動。然而,沒有哪個自尊的妓女會報告說那一夜根本不是一個了不起的成績。三次性慾高潮,記分卡上會把它記下,錢,那就是錢。

    他發現自己真想在這座小屋裡找到另一個出口。只有一扇前門和三面的大紗窗,即使在深夜把它置於監視之下也是很容易的。第四面牆那側是洗手間和帆布隔開的淋浴。凱文不聲不響地走進去。裡間也可以打外面進入,一個人經過,一天工作以後身上髒了,就可以在進人他的房間之前,先把身上洗乾淨。如此說來,這就是第二個出口。妙。

    早晨一點時,凱文已經重新打好他的行李袋,丟下他在途中披著的髒衣服。那台思考者他裝了起來。幾個月前凱文得到它以及他給布魯姆思韋特的一台。那台經過特別的改裝,使用一張由一位電腦專家編製的程序卡。這種電腦帶有那種卡就能起一台超小型無線電收發兩用機的作用,有效範圍是兩公里。所以監聽梅斯向隔壁布魯姆思韋特作指示簡直太容易了。

    七號和八號工棚是禁止進入的地方,是嗎?

    1點15分,他已經在住宿區外放鬆著步子朝著今天下午他從開來的直升機上瞥見的那些棚地的大致方向走去。那是些四面敞開、鐵皮頂的龐然大物。如果梅斯要他相信巴拉望只是一個小小的試驗機構,這些棚子已經洩露了天機。他們正在改造一些工棚用來製造某種巨大的東西,比齊奧-伊塔治所夢想的要大得多。他也從空中瞥見了其他建築物,包括一個大豬圈似的關囚工的地方,兩座結實的多半是給衛隊住的建築物,一個直升機起降點和一個鄰近的帶花園的寺塔式建築,可能是所醫院。

    但是七號和八號工棚究竟有什麼東西這麼特別?那個讓他看的樣品是世界其它地方都能見到的那類工作棚,有簡單的機械,用以浸解、燉煨古柯葉,攙進試劑,再經過幾個加工步驟,生產出為行家們所稱讚的可卡因氫氧化物。

    梅斯,他自己是個同性戀者,也染上了毒癮。那種白色的東西會對人的頭腦產生某種作用,使得開頭你明白自己在做什麼,知道後果,在可卡因控制下漸漸處於一種精神狀態,覺得自己不管做什麼都是對的,對的,對的。不管是什麼,你知道自己都會贏。

    2點整,凱文已經檢查了大部分工作棚。他斷定,他們能輕易產生足夠的精煉白粉以供應西半球任何毒販子所要的任何東西,甚至會像雨後春筍般發展的交易速度一般快。至於強效純可卡因需求,一個工棚明顯是專用於為特別高純度的強效可卡因生產配製可吸式衍生物的。這種強效純可卡因會讓人喪失一切人類的情緒:恐懼,悔恨,痛苦,甚至飢餓。他也發現,強效純可卡因合上海洛因能產生一種叫做「夢羅克」的新感覺,這種東西比任何曾經有過的街頭藥品都更易上癮。巴拉望島上一切都是最時新的。

    凱文一直在靠月光工作,月亮被雲遮蓋時便停下來。頭頂上方的半個灰白月輪給了他所需要的足夠光亮,也給任何哨兵同樣的光亮。但這地方的安靜使人放心。夜裡什麼人也不會巡邏這種地區。這不是那些需要守衛的工棚,這是奴隸們白天勞動的處所。

    另外兩個工棚獨自隱藏在一小塊土生植物叢中,這片樹叢在整座山脊被重耕並用來種植古柯樹後倖存了下來。這塊呈方形的樹叢已長了二十年,在月色暗淡時把那兩個工棚隱藏了起來。但當雲移開後,凱文能十分容易地看到它們。他也能看到一道二十英尺高的擋風籬笆圍著這個地區,大門用三道高度不等的插銷加固,每道插銷都帶有自己的釩鋼大掛鎖。圍牆頂上裝著扭絞的鋒利的鐵絲網。他的嘴感到乾燥。他潤潤他的嘴唇,彷彿又嘗到了艾裡斯身上的味道。

    凱文這會兒真懷念他丟在那個小屋裡的髒內衣和襯衫。他需要那種東西丟在鐵絲網上。就在又一塊雲遮掩月亮之前,他檢查了籬笆,尋找通電或安裝警報系統的跡象。在這種窮鄉僻壤,不需要任何那種高級東西。

    他又把籬笆看了一遍,看到在一卷鐵絲網結束、另一捲開頭的地方,有一個幾英尺寬的缺口。看來某個頗有經濟眼光的人寧願讓這個口子留著,也不願再用一整卷新的鐵絲網來填塞兩英尺的長度。

    2點30分,凱文爬上籬笆越了過去,在七號和八號工棚裡潛行。到目前為止,他們的秘密實質使他困惑不解。不錯,它們不包含任何把古柯葉打碎並提取其要素的正規機器。但這地方明顯是某種實驗室。板條箱裡沉重的大玻璃瓶整齊地堆在五十五加侖的鋼圓筒旁。

    在中學和大學,凱裡都是佼佼者。凱裡給他做作業,凱文才勉勉強強通過學業。他以前從未對這虛度的青春悔恨過。但現在,這些容器上標籤的名字正是化學教師們多年來滔滔不絕地對他講的那些拗口的字。他讀標籤時,嘴唇動著。嘴唇乾得像紙片。他舔舔它們,另一種動物麝香和檀香木的氣味充滿了他的味蕾。

    他該做的是把這些名字錄在思考者裡,可他事前弄錯,把它打在無線電收發狀態了。他得重開,找出一張新卡,把它設置成筆記本功能。就在黑暗中,連本手冊也沒有的情況下干?不大可行。或許他能記住這些名字?二甲胺、磷酰基氯化物、氫化鈉、乙醇,好的,最後兩個,他聽說過它們。頭兩個得費些腦筋。二,甲,胺。好的。磷酰……

    一支AK-47上的自動打火聲,喀嗒一下,聲音非常清晰。凱文一下子覺得毛骨悚然。他在兩隻長木桌之間躺了下來,試圖把那支勃朗寧從槍套裡取出來。勃朗寧的槍管不是那麼長,但上面裝了個四英吋的消音器。過好長一會兒凱文才把它拔了出來。

    雲層離開了月亮。半輪明亮的月亮突然照亮了下面過道裡那個男人的側影,他正把AK-47舉過臀部。

    身上開始流汗,凱文的大拇指鬆開了保險栓。一切似乎令人難以忍受的緩慢動作在進行。那人看見他在地上了嗎?他怎麼會看不見?然而……。

    自動槍從皮套裡拔了出來。這動作絕對沒有發生響聲,但門道裡那人卻把衝鋒鎗舉到肩高,直對著他瞄準。一個僥倖的目標。他不會知道凱文臥倒在粗糙的木頭地面上。但你可不能聽天由命。

    凱文對著哈里-布魯姆思韋特的鼻子打進了一發,他倒下時,又把一發打進他胸膛,在開了兩發以後,消音器不大管用了。每再開一槍便發出更大的響聲。但至少,那重要的幾發是無聲的。這是他自從科爾羅恩回來以來第一次殺人。他不感到有什麼特別的,像平常一樣,只是例行公事。這草木茂密之地,自然不像西西里山村。齊奧-伊塔洛曾告訴他,那地方仍然在交易中扮演角色。別的什麼人,也許是看不見的莫羅,在那個組織被強行解散後,收拾著殘局。

    二,甲,胺。

    他低頭彎腰繞過拐角,從那伸開四肢躺著的屍體旁走過。他只停下步拿了AK-47——誰知道這一夜的其餘時間還會有什麼事?——凱文小心翼翼地走出七號工棚,一步步地走進月色中。布魯姆思韋特把大門開在那兒哩。

    不高明,第一夜就把你的主人殺了。肯定,這是一件社會上不准幹的事。他無聲地吹著口哨,環視著地形,以便行動。他長長地,小心地吸了口氣。那種陵墓的氣味幾乎壓倒了他,凱文咬緊下顎。從此往後便簡單了。梅斯爵士作為黑手黨中聞名的一個分部頭目,給他的印象並不深。那個分部頭目在七號工棚裡躺在他自己的血泊裡,死了。梅斯沒有膽量領導一次成功的對凱文的搜索。夜裡不能。不管怎樣,現在必須做的一切是離開這個山脊。

    離開這個山脊,離開這個島嶼,並且無論如何都要記住那些所有化學品的名稱。

    凱裡-裡奇到達裡奇蘭大廈比任何人都早。他站在查理的窗前,向下凝視著城市,這時早晨的太陽那斜射的金色光線正穿過那他弟弟凱文一心渴望的使人敬畏的景象。

    有些事情使他大半夜都醒著,一些事與凱文有關。他孿生的弟弟凱文過著那種出生入死的生活,可奇怪的是,他們之間的心靈感應並沒有經常地擾亂他。一次夢中凱裡見到他弟弟,凱文懇求地轉身朝向他,那張臉看來被重壓耗損空了。早晨6點,凱裡把溫菲爾德留在床上,擔心會弄醒她,慢慢地在他們的小房間裡踱步。前一天晚上他不很樂意做愛。凱文不在使他不安,這是他不曾讓溫菲爾德知道的事。她有她自己的麻煩,也沒讓他知道。

    他不聲不響地穿衣,走出她的房間,從在列剋星敦地鐵車站月台和第72街上睡覺的男男女女旁邊擠過。空氣中瀰漫著陳黃油和排出的廢氣的惡臭,那種廉價的摻了酒精的酒和不穿鞋襪的髒腳的臭味。

    「虛榮,」一個老頭嘀咕道,「一切都是虛榮。」他粗聲粗氣的聲音在清晨的寂靜中迴響。他沒有牙齒,沒穿鞋,沒穿上衣,只是用瓦楞紙裹著腹部。他凝視著的目光從水泥地板上抬起,眼眶骯髒,滿是皺紋,但眼睛一眨不眨,冷酷無情。「看看那件輕便大衣,」他責難地說,「一切都是虛榮。」

    聽到一個本地城裡人的這種責難,凱裡在那老人面前丟下一美元鈔票,算是一件對裹在硬紙板裡的巫師的還願物。「這天會怎麼樣?」凱裡問他。

    「對我來說?還是對你而言?」

    火車駛進了車站,這麼早的時候已經客滿了。當火車在商業區加速時,凱裡在車輪的尖叫聲中產生了一種想法:世界正在試圖以某個信息與他發生聯繫。

    這會兒他坐在桌邊,打開一台小小的日本彩色電視機。「……四十三人死亡,包括十六名學前兒童。與此同時,在新澤西州……」

    他把聲音調小,注視著播音員的眼睛,那雙眼睛在從電子提問機上報道其他不祥的新聞時幾乎一動也不動。他看上去衣飾整潔,修飾考究,頭髮光溜,一臉機靈模樣,眼裡閃著光澤。一切都是虛榮。這會兒屏幕上正在播映一條被炸毀的貝魯特街道。一個婦女抱著一個嬰兒,兩眼直愣愣的,血正從嬰兒的頸子裡流出來。

    凱裡克制住想給溫菲爾德打電話的衝動。他們的私情不是互相提意見的座談會。而且,她的心比他硬得多,凱文覺得自己可能不會喜歡她提出的任何什麼勸告。

    他回頭瞥了一下屏幕,正好看到去年在一次會計學討論會上和他有過一場爭辯的那個聯邦調查局人員的面孔。那個又高又瘦的加裡-庫柏的模樣是不會弄錯的。他開大音量。「……科恩,四十四歲。羅斯福醫院急救病室醫生告訴第七新聞頻道,他在開汽車從新澤西州穿過喬治-華盛頓大橋時,心臟病突然發作。車撞擊護欄,回彈回來,跳過路邊,在哈得遜河的四十英尺深的河水中消失了。」圖像轉換成被泛光燈照亮的夜景,一架起重機拖上一輛汽車,汽車中灌滿的污水正大股地流出來。這時播音員繼續播說:「在聯邦調查局裡,還沒有誰為此作出評論。今天早晨在阿拉斯加,大量新的石油溢出的清除工作正在進行……」。

    凱裡啪的一聲關上電視機。

    是科恩的死這件事讓他大半夜不能入睡了嗎?在夢中見到的是凱文,不是科恩。但也許哪個都不是,可能夢中那人是終於擺脫了科恩的他本人。

    早晨四點鐘,尤伊森唐克中士發現布魯姆思韋特的屍體,他和范德默韋中士是兩個衛隊中士,兩人都曾是南非政府的恐怖分隊「包司」1的成員,都可卡因上癮。為此「包司」解雇了他們,「包司」可是講究派什麼人去解決嫌疑犯的。

    1「包司」是南非秘密情報組織「國家安全局」的縮寫。

    在布魯姆斯韋特的命令下,他們跟一個一等兵勒克萊拉一起管理二十四個衛兵的小隊,這些衛兵都是些法國外國軍團早期在印度支那冒險活動後的逃亡者。正如凱文到達時從空中看到的那樣,這些衛兵住在兩個磚建兵營裡,附近的一個直升機起落點,還有在起落點的那邊,凱文原以為是一個藥房或診療所的花園式美麗的寶塔式建築物,其實並不是。它是一個六十歲的來自西貢的女人安吉莉克,和手下五個幹活賣命的妓女們讓人快活的安樂窩。在這些妓女中只有艾裡斯有點姿色和雅致。

    尤伊森唐克的心裡過多裝著無用的軍事裝備,一發現布魯姆思韋特的屍體,立即以為整個場地處在包圍之中。他接了警報器。這把雨果-韋史密斯-梅斯爵士驚醒過來,當時他正沉浸在用太多的朗姆酒和麻醉劑混合的惡劣飲料中。5點鐘,早晨的太陽在東方地平線上出現,朝著主要島嶼升起。鳥兒們用一連串的歌聲和對警報器的模仿聲迎接太陽。梅斯和衛兵集合在七號工棚外面的空地上,就像是為一個只有梅斯喜歡的夥伴的一次事先沒有準備的守靈。

    「聽著,」梅斯爵士用他的裝腔作勢的倫敦腔說道,「十分明顯,裡奇那傢伙是暗殺者。我們全清楚。我們有一切交通工具,包括一架直升機。這個山脊有電籬圍困,四面全是垂直的陡坡。如果你們不能在一小時內把他找著,你們就都是一幫沒用的白癡,去吧。」

    克伊森唐克中士皺起眉頭,可作為鼓勵士氣的話,梅斯的講話使人們的腰直了起來。他還是不錯的。「我左面的幾個,你們,范德默韋中士帶你們向北;我帶左邊其餘人向南。跑步前進!」吉普的發動機的轟鳴聲充滿了這個地區。頭頂上方,那架直升機和它的駕駛員喧鬧地掛在空中,駕駛員開始了一系列螺旋式偵察飛行。一等兵勒克萊克被留下監視犯人集中營和監控直升機,獨自走回兵營。

    這是一個上了歲數的怪傢伙,結實得像根鞭子。他蓄著一把鐵灰色的大鬍子,與臉邊的絡腮鬍須連成了一片。犯人們在他的相視下怕得發抖。對勒克萊克說來,犯人們的存在就是為了以新的、使性得以滿足的方式受折磨。勒克萊克十八歲時在奠邊府發明了一種方法,在人身上澆上酒精,把人皮一小塊一小塊任意活剝下來,聽受刑的人失聲叫喊。當新聞記者們偶然碰上這種屍體,在厚厚的一層活躍的蒼蠅下腐爛時,巴黎決定讓獨自沉迷於這種毀滅靈魂行徑的勒克萊克作替罪羊。勒克萊克並不介意這種恥辱,但當他們把他送入監獄六星期後,他設法逃了。自那以來,他逍遙自在,在遠東漫遊,尋找他娛樂的合法的犧牲品。

    他帶著一包煙和一隻十六盎司的啤酒瓶坐了下來,擺弄著無線電設備。「聽著,」直升機駕駛員說,「我是法納尤爾。誰在基地,勒克萊克嗎?」

    「是我。」

    勒克萊克隱約聽到衛兵經過兵營朝妓院衝去時女人的尖叫聲和笑聲。一隻瓶子在水泥地上碎裂的聲音。傢俱堆得到處都是。一次突然的、粗暴的搜查。那一隊人繼續行動。

    勒克萊克沉思默想著,只要那些妓女們中有一個出格,布魯姆思韋特就會命令懲罰她。他的嘴唇激動得直抖。柔軟的女性表皮,一厘米一厘米地剝下要容易得多,可以觀看著那面孔扭歪成一個瘋狂的面具。只要布魯姆思韋特願意——但他死了,這下流坯,沒用的老傢伙,甚至他死了也給他們引起這些麻煩。典型的英國佬。

    「下士嗎?」

    他在椅子裡突然轉過身來,這是那個叫艾裡斯的。他想像不出任何人會像她那樣皮包骨,她的奶子簡直像是個嬰兒的。而她還擺架子,做出這種公主的樣子。今天早晨她用眉筆畫了一條很誇張的眉線,突然彎著向外一挑,然後又落在眼睛的外角。這使勒克萊克想起了開羅一家妓院牆上的一幅畫。

    「誰容許你離開妓院的?」

    一種難以描述的氣味從她的身體上飄蕩出來,半是香水,半是精液。她又拿出一瓶啤酒來。「安吉莉克以為你可能要這個。」

    態度緩和下來,勒克萊克從她手裡接過那個瓶子。在他轉身把它放在打開的那只瓶子旁時,那個美國人大步走進無線電房,拿勃朗寧對著他的肚子,他不聲不響走上前來,把自動槍口塞進勒克萊克的嘴裡。血從這法國人的下唇噴射出來。凱文卸下他的一支0.45口徑科爾特自動手槍,傾身向前關了無線電發報機。

    「聽著,」他用平靜的聲音說,他的臉一點點地離開勒克萊克的臉。「任何一點行動都會使我扣動扳機。你見過一顆0.9的子彈造成的傷口嗎?告訴我你還有腦子,要不然我要讓你的腦袋開花。」

    勒克萊克的眼睛微微凸了出來,但不是因為恐懼。如果能夠分析他的感情的話,或許他現在也經歷著某種性滿足:虐侍者在受虐待。他終於很輕很輕地點點頭,凱文手槍口喀嗒一聲碰著他的後臼齒。

    「叫直升機駕駛員著陸,在這兒向你報告,現在。」

    凱文把槍口使勁移開,把勒克萊克的嘴唇劃了一條新口子,血沿著他的下髭流下,在彎曲的灰鬍子尖上直往下滴。那法國人拿一張揉皺的紙輕敷他的嘴。他打開無線電收發機。「法納尤爾,在無線電室向我報告。通話完,不必回話。」

    凱文關了發報機,自動手槍在從勒克萊克下巴上面往下巴底下猛地一拉。他從椅子上站起。「朝門道那兒走。」

    那法國人從艾裡斯身旁走過時,怒視著她:「叛徒。」

    「她和你一樣是我的囚犯,」凱文告訴他,「在那些傢伙搜查時,我用槍逼著她把我藏在那間平房裡。」

    勒克萊克看了他一眼,那眼色表明,他所說的證據是多麼不可信。他們目不轉睛地看著無線電房對面那塊土灰色的空地,那兒在刷白的岩石上標著個大寫的X。頭頂上方的空中已經響起直升機的噪聲,灰塵開始打旋,那架小型飛機在向下降落。凱文緊站在勒克萊克身旁,藏著槍,把槍口緊頂住那個法同人的後腰。駕駛員關機後,噪聲停止,灰塵也不飛揚了。他們不聲不響地注視著那駕駛員艱難地朝他們走過來。在緊張狀態中時間顯得特別長。那駕駛員以正常速度走著,對凱文說來,在這確實沒有時間可耽擱的時候,他看上去像是在爬行、閒逛,耽擱事情。

    他一走進室內,凱文砰的一聲把無線電房門關上。「把他捆上,」他命令勒克萊克。

    「你—你——」法納尤爾眼睛變大了,「你是那個美國人!」

    「真是個好偵察兵呀,」凱文說,他注視著勒克萊克把他的夥伴用手銬銬在一把沉重的金屬椅子上。勒克萊克的神經狀態顯而易見。他被命令做這做那得太多了,被人威脅得太多了。他的沾血的丁髭和鬢鬚看來根根直立,像是一隻被困在穴裡的獾。一會兒之後,他就會做出蠢事來。

    「現在也對艾裡斯同樣幹,」凱文又命令下士。

    「我再沒有手銬了。」

    「那就用繩子。」

    「這兒,在這個櫃子裡,」勒克萊克說。他的眼睛變成深棕色,像是污水,無聲無息的;他的身體姿勢在表示:是,是。他的眼睛變得危險,一片茫然,像是嵌在生牛皮裡的寶石。

    「好,打開它。」

    後來,艾裡斯告訴凱文,一切看來都進展得很慢,好像她吸了很多大麻似的。勒克萊克喀嗒一聲打開門扣,打開櫃門,手伸到裡面,當他轉身朝向凱文時,他手裡握著的不是一根繩子,而是一把不帶消聲器的英格拉姆自動手槍。粗短的槍管看上去像是一隻小豬的嘴。勒克萊克頸子前部突然開了個硬幣大小的口子。凱文拿勃朗寧的手猛地往回一抽,一大股血流從勒克萊克的頸動脈裡弧形噴射出來,像頗具裝飾性的噴泉極具節奏。

    直升機駕駛員尖叫起來。「有你保護我,」艾裡斯後來自誇,「我沒有害怕過,一分鐘也沒有。」她和凱文跑向直升機,凱文把它發動起來。頭頂上方的水平旋翼強有力的旋轉,飛機震顫著。遠處吉普車的發動機轟鳴著,更近了,更響了。一陣劈劈啪啪的步槍聲不時蓋過水平旋翼的響聲,凱文用肘把節流桿推向前,直升機像個肥皂泡在上升的熱氣流中升到空中。

    「妙極了!」艾裡斯尖叫。

    一會兒他們已經在集中營以上一千英尺,朝著東南飛。「在我背包裡,」他叫道,「有只黑色的小盒子,看到了嗎?」

    她找到了凱文的思考者,交給了他。在這樣的高度,它的有效範圍會大大增加了,甚至可以遠至南方的文萊。凱文知道一個在那兒跟裡奇蘭石油公司做生意的出口商的名字。

    「艾裡斯,你會讀寫嗎?」

    她把身子完全挺直,強烈的香味充滿了飛機座艙。「都會,」她驕傲地宣佈。那在她的扁杏仁眼四周畫的哈特謝普塞特1式的化妝使她看上去像是一個小姑娘在玩她母親的化妝品。

    1哈特謝普塞特是埃及女王。

    「拿著那支筆和那塊書寫板,」他說,「把下面的話記下。」凱文努力睜著眼,一隻眼睛看著空速指示器,另一隻眼看著他下方的海岸線。

    「氫化鈉。」他說,拼著字母,「乙醇。記下來了嗎?好的。下一個。下面的字。」一粒汗珠滾下他的前額,濺滿在艾裡斯正在寫字的紙上。「那字是,呃,二……寫下了吧?甲……」他拼著這個單詞,「胺。磷酰基……哈!寫下了!氯化物。艾裡斯,」他繼續說著,她潦草地寫下那些字。「那種香味得多久才能消失?」

    「大約三天,凱夫。」

    「你會答應我一件事嗎?」

    「隨便什麼事,凱夫。」

    「永遠不要再吞香料了好嗎?」

    「但紳士先生們很喜歡它。」

    「那讓我受不了,」凱文瞇眼看著他們前面的文萊海岸線。為了這姑娘寫下的那些字,他殺死了兩個人。而現在,他聯想也沒想,就帶著她一起走了,這簡直是自找麻煩。除非他能想出安置她的辦法。或許溫切會提供一個具有如此異國情調的美人的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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