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第二十六章 文 / 萊斯利·沃勒
位於匹茲堡和紐約州邊界的西賓夕法尼亞,一直是現代工業的受災區。這裡先是發現了石油,繼而又連遭煤、鐵、鐵路、碳和紙張的侵害。工業革命的所有產物幾乎全都造訪過西賓夕法尼亞,就像是聖經上記載的一連串瘟疫。難怪當地人遇事容易衝動。
十二月中旬,醫生告訴查理佳尼特病情已有明顯好轉,他隨即打算拉上凱裡去那裡待上一天。他幾乎讓佳尼特被齊奧-伊塔洛的生存計劃——一股暗藏殺機的潛流所吞噬,他認為自己應該多少為此負責。他認為他更應該好好想想爆炸前她提醒他注意的最後一件事。
世界油價還是上漲了,需要重新儲備天然氣了;裡奇蘭公司重新使用對阿迪隆代克自然森林公園的所有權,這片森林始於薩拉馬卡西南地區,經紐約一直延伸到西賓夕法尼亞的凱恩。他們的目的是壓出原油,放出天然氣,可查理最近改變了主意,他只想以此顯示鑽井的確能產油,從而將租借權出售給另一家公司。
在這樣一片癘疫肆虐的地方,任何更新老工業鼓勵新工業的舉措都是受歡迎的。一份工作就是一份工作。可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西賓夕法尼亞多少開始意識到連綿不斷的山脈,未曾破壞的森林和蜿蜒曲折的河流的價值。森林公園冬天吸引著滑雪者,其它季節則是野餐的人,一年到頭倒也能財源不斷。重新打幾口老井、興建煉油廠,勢必引進大量巡迴鑽探工、焊接工和其他熟練工人。可接下來在這個地方就會找不到工作了。查理知道,這對那些眼前蒼蠅嗡嗡飛舞的阿拉伯遊民來說沒問題,可對土生土長的西賓夕法尼亞人可就不妙了。
他們的糾察線是第一個警告。一個自稱「KPG」——即「保持賓州綠色」——的組織,對裡奇蘭公司的第27、28、29號油井實行每天二十四小時監視。這些並自1944年以來一直閒置不用。後來並人了國家公園。一隊高大笨重、隆隆前行的週末旅遊汽車沿路排開,上面扯著標語和旗幟,擋住查理的大轎車。這是「綠色和平」組織策劃的戰術。雖說大多是些常見的標語,但有一條似乎讓查理特別惱怒。「你敢碰樹林,我們就打斷你的胳膊。」
由於駕駛超大尺寸車輛的大多是載著棒球帽,留著厚厚鬍子,體重達300磅的年輕人,查理和凱裡對扯破喉嚨跟對方展開激烈辯論的老掉牙做法不抱樂觀態度。面對幾十雙注視著你一舉一動的充滿敵意的眼睛,在看來是為當地電視新聞錄製「城市騙子在行動」的攝像機鏡頭下,要想在裡奇蘭第27、28和29號井附近那些積雪的灌木叢中奪路而行幾乎是不可能的。
「這樣攔截我們,他們不會佔上風。」凱裡對他說道。查理點點頭,不知道凱裡什麼時候開始用上了過時的、臨時拼湊的字眼。他的語言一向很正規,絕對保守。他們擠回那輛在當地租用的大轎車旁邊,去達杜比奧斯機場時接他們來這裡的就是這輛車。途中經過的聖瑪麗斯鎮就是這些保羅-班揚!1式的KPG成員的大本營。
1保羅-班揚——美國民間故事中的伐木巨人,力大無比,後成為美國巨大與力量的象徵。
「讓我們在太歲頭上動動土吧。」查理提議道,「你跟他們年齡更接近。去找一個發言人或是主持者,我們坐下來談。讓他們知道我們不是吃人的妖怪。我們願意談判。」
轎車向西南方向駛去,開始前往聖瑪麗斯那漫長而艱難的行程。輪胎圓滾滾的旅遊車在狹窄的路上圍著轎車,迫使其車速減到每小時三十英里以下。他們沿途經過的城鎮都充塞著碳纖維和造紙所產生的酸性氣體。
更多的雪在陰雲漸漸聚攏的鉛灰色天空中飄舞。凱裡不知道自己於嗎如此蠢笨,竟然捲進這件特別棘手的事情中來。他隨身攜有一台電腦,裡面有分析石油消耗及藏量等有關情況的程序。他能回答任何與石油有關的問題。可這並不是他的分內的事。他要做的是傾聽、調解和勸說。凱裡定能應付這個挑戰,絕沒有問題。可這個「凱裡」並不真是凱裡,坐在查理身邊是凱文。那雙胞胎兄弟事先決定進行一次互相冒名頂替的演習。如果凱文能成功地模仿凱裡,就讓凱裡扮演凱文。如果凱文模仿凱裡也能不露破綻,那就盡可依計而行:凱裡去菲律賓,而凱文將和斯蒂菲在家中度過一個難得的聖誕節。
可是現在卻碰到了麻煩。
當他們慢慢爬到聖瑪麗斯鎮的時候,冬天短暫的白晝已經結束。夜幕降臨時,轎車來到北米歇爾大街聖瑪麗斯圖書館附近的一所殯儀館前。凱文走出長長的遮篷,而查理則留在車中,給紐約佳尼特的醫院打電話。
在殯儀館的地下室裡,一張張信箋大小的紙從一台複印機中吐出來,然後疊成一份傳單。一種甲醛液體的香氣四處瀰漫著。凱文穿著凱裡常穿的高檔衣服——帶絨皮領的海力蒙毛料外套,深色三件套西服,白襯衫,條形領帶——在一群穿著牛仔褲、羊毛短上衣和方格毛呢茄克的年輕人當中,顯得很不協調。
「什麼事?」這是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女孩,約二十歲,穿一件四周鑲有羊毛的鮮黃色防雨布大披肩。她從複印機上抬起頭。「你是裡奇蘭的人,對嗎?」凱文想得到對她的印象,又不想讓對方看出他在仔細打量。她長得不賴,雖然稍稍有點胖。他們離家初來這裡時,誰不瘦得像根棍子似的。在這裡,除了大喝啤酒,再吞進一大堆油炸土豆片之外,還有什麼事可做?她有一頭看上去挺乾淨的長長的黑髮,還有一張嘴唇發亮的愛爾蘭人的臉。
「是的,」他告訴她。「我就是城裡來的一個騙子,專門腐蝕你們這些老實巴交、墨守成規的人。」
「真的嗎?」她停下複印機。「你準備怎麼幹?」
凱文聳聳肩。「一張一千元的支票怎麼樣?別對我說有誰見了它會不動心。」
她伸出手,掌心朝上。「讓我們看看是不是這樣,騙子。」
四周有幾個人開始圍攏過來。其中一個鬍子拉碴的胖子發出一陣狂笑。「嘿,瑪麗安,都可是現金吶。」
凱文拿出他的支票簿。「付給誰?KPG嗎?」
後面有人發出一聲酷似暴徒的乾嚎,又如一隻公驢「呵呵」的吼叫。凱文開始寫支票。「一千塊,」他高聲說道。
「還有一百塊的斯特羅勃斯!」一個長著草色頭髮的胖小伙子叫道,他說的是當地的一種啤酒。他用肩膀擠著穿過人群,走到凱文面前。「出去,你把這個地方弄髒了。」
凱文停住手。「好吧,讓我們談談。能夠談判解決爭端,就不必大動干戈。」
還沒容他躲閃,年輕人猛地將他摁倒在複印機上。他撬開凱文的嘴,塞進支票。凱文的牙齒向下用力一咬,年輕人疼得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兔崽子還敢咬人!」
後來,凱文按照查理的要求,試著一點點回憶所有要做的事,意識到那幫人高馬大的年輕人他一個也對付不了,更別說是三個了。他們再次撬開他的嘴,用小笤帚把撐著,將支票強行塞進他喉嚨,直到吞嚥部位以下,他們好像本能地知道那個部位的確切位置;一般只有農場的小伙子才知道的。「下次,」當他們讓他自己支撐著站起身時,一個金髮小子對他說道,「我們要讓支票從你的屁眼冒出來。」
「我希望是用你那樣的屁眼,」凱文怒沖沖地嚷道。
那人拍蒼蠅似地隨手一巴掌,把他推過複印機,跌到那女孩身上。他倆一起倒在地上,翻滾著,像是正在媾和的一對。周圍霎時響起一陣忽哨聲和跺腳聲,凱文覺得自己已經受夠了。
「謝謝,女士們先生們,」他說著,扶起女孩,撣撣自己的高檔外套。「我從未見過你們這樣的孬種。我們願意跟你們商量重開27、28和29號井的事。我們願意談判。我們願意聽聽你們這邊的意見。全世界都將尊重我們而蔑視你們這幫只會搗亂的鄉巴佬!」他轉身走出殯儀館。他想知道凱裡會不會這樣處理問題。外面又開始下雪了,可卻不見轎車的蹤影。他站在那兒,很快就凍得渾身冰涼。接著身後傳來腳步聲,他轉過身,見是那個披著黃披肩的黑頭髮姑娘。
「車在街拐角,正在加油。我陪你走過去。你跟我在一起準保無事。」她挽起他的胳膊,朝似乎是小鎮中心的街口走去。
「別對我說我有危險。」他邊走邊逗弄她。雪花幾乎是在漫天橫飛了。
「這裡是窮鄉僻壤。你會就此失蹤,而且誰也找不著。」凱文把那只她沒有挽住的胳膊慢慢伸向海力蒙外套和西服上衣裡面的肩套裡,那兒藏著一支凱裡的0.25口徑貝雷塔手槍。冰冷的金屬把他的手指凍得刺痛。
「請別嚇唬我,小姐。我會喊的。」
「他們是當真的。你也最好當真。」
他們拐過街角。在交叉路口對面,他看見了轎車和查理。可在走到亮處之前,他和那姑娘必須穿過通往圖書館後面的一條小路。他們走到那裡時,她身子稍稍一歪,把他搡人旁邊的一條小巷。凱文撞到一個五大三粗的年輕人身上,彈了回來,又撞上另一個。第三個年輕人絆了他一腳,他一屁股跌倒在地。凱文猜想凱裡能憑借他的口才脫身。也許能。可凱文卻沒談話的興致,他掏出扁平的自動小手槍,朝塊頭最大的年輕人頭頂上方開了一槍。在夾著雪花的冷風中,這聲音聽起來像是一聲狗吠。三個人都停下手來。姑娘在他們身後喊道:「快點,傑傑,快打呀。」
「是啊,傑傑,」凱裡提議道,「你聽瑪麗安的吧。」
他坐在煤渣上,這時,一個龐然大物砸在他身上,什麼人的靴子後跟不斷地往他的腹股溝裡端。凱文滾向一邊,又開了一槍。第四個胖小子整個壓到他身上,幾乎把他的肺擠扁了。凱文似乎昏厥了片刻。不一會兒,他甦醒過來,發現小巷空無一人,他漂亮的白襯衫上血跡斑斑。別人的血,不過這沒什麼。問題是凱裡永遠不會這麼解決問題。永遠不會。
查理和轎車司機跑過來。「你還行吧?出了什麼事情?」他們俯身瞅著他,雪片拂過他們的臉。
「我說我們誰都別去跟他們談判。」凱文咕噥道,他站了起來,拍拍身上。憤怒的情緒像紅色熔岩似地貫流全身。當你成了教授的小跑腿時,就得去吃屎。他們要為此付出代價!他們要付出代價!
「你肯定沒事嗎?我要回曼哈頓。」查理說道,「我願意你跟我回去,不過我更想讓你在這裡留一兩天,看看你能想出什麼辦法對付這幫毛孩子。試著解釋一下我們的立場。試著說服他們我們不是敵人。看看這樣是否管用。」
「你最起碼的條件是什麼?」凱文問道。
「凱裡,這件事情上我和你一樣都是新手。看看他們能做出多少讓步。讓他們開口談。去見見鎮上的警長吧,也讓他和你談談。有些事情的發展會令我們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