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文 / 列夫·托爾斯泰
瓦西裡公爵不去周密地考慮自己的計劃,他更少地想到謀求私利和作出危害他人的事。他不過是個上流社會人士,在上流社會中頗有造詣,並且習慣於借取這樣的成就。他經常斟酌情形,在與人們建立密切關係時擬訂出各種計劃,提出自己的見解,他自己雖然不太瞭解,但是它們卻已構成他的生活中的一種情趣。不是一兩個,而是幾十個這樣的計劃和設想常常付諸實施,其中有一些在他腦際開始浮現,另一些正在實行,還有一些要被廢除。比如,他沒有對自己說過這種話:「目前這個人有權有勢,我應該獲得他的信任,與他建立友誼關係,借助於他撈到一筆津貼;」或者說,他沒有對自己說過這種話:「皮埃爾十分富有,我應該勾引他來娶我的幼女,借到我所需要的四萬盧布」但他遇見這個有權有勢的人時,人的本能就向他暗示,這個人可能大有用途,於是瓦西裡公爵就同他接近,他在這方面,精神上毋須乎有所準備,只要一遇有機會,就本能地百般阿諛奉承,對他持有十分親熱的態度,開口說幾句應該說的話。
在莫斯科,皮埃爾和瓦西裡公爵十分接近,他替皮埃爾謀到一個低級侍從的差事,當時那官階等於五等文官,他便堅持己見,要皮埃爾和他一道到彼得堡去,住在他家裡。瓦西裡公爵促使皮埃爾娶他的女兒為妻所必須做的事情,他樣樣都做,這樣行事彷彿是因為他顢顢頇頇,但同時他又顯得信心十足。假如瓦西裡公爵事先周密地考慮自己的計劃,他在態度上就不會這樣自然,在對待比他地位更高或更低的人們就不會這樣渾厚和親切。有某種東西經常吸引他趨向那些比他更有權勢、更加富有的人;他在把握什麼時候必須、什麼時候可以利用別人的時機方面,富有非凡的本事。
不久以前,皮埃爾過著無憂無慮的孤寂的生活,他出乎意料地變成了財主和別祖霍夫伯爵,在此之後他覺得自己被雜事糾纏,忙得不可開交,只有躺在床上時才能獨自一人安享清閒。他得簽署多種公文,和他不熟悉的辦公場所打交道,向總管家詢問某些事情,去莫斯科附近的領地走走,接見許多人士,他們從前甚至不想知道他的生活情況,如果現在他不想和他們會面,他們就會感到屈辱和痛心。這些形形色色的人士:實業家、親戚、熟人,都很和善而溫柔地對待年輕的繼承人,博取他的歡心,顯然他們都對皮埃爾的高尚的品格深信不疑。他不時地聽到這些話:「以您的分外的仁慈」,或則:「以您的善心」,或則,「伯爵,您本人如此純潔……」或則:「如果他像您這樣聰明」諸如此類,因此他真的相信自己那種分外的仁慈,相信自己與眾不同的智慧,而且在靈魂深處,他經常覺得他確實非常仁慈,非常聰明。甚至連那些過去凶狠、顯然懷有敵意的人也對他和和氣氣,愛撫備至。好生氣的大公爵小姐,身腰修長,頭髮弄得很服貼,像個洋娃娃似的。在安葬別祖霍夫之後,她走進皮埃爾的房間。她垂下眼簾,滿面通紅,對他說,她對過去他們之間的誤會深表遺憾,現在她覺得沒有理由奢求什麼,只請求在她遭受打擊之後准許她在這棟住宅中逗留幾個星期,因為她深深地愛著這棟住宅,在這裡作出了許多貢獻。她說這番話時不禁大哭起來。這個雕像似的公爵小姐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使皮埃爾頗為感動,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請求她寬恕,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央求她寬恕。從這天起,公爵小姐便替皮埃爾編織有條紋的圍巾,她對他的態度完全變了。
「moncher(我親愛的),你替她辦妥這件事吧,她畢竟為死者吃了許多苦啊,」瓦西裡公爵對他說,一面要他在一張對公爵小姐有利的文據上簽字。
瓦西裡公爵拿定了主意,認為這塊骨頭——三萬盧布的期票——還是要扔給可憐的公爵小姐,要她死了心眼,不去談論瓦西裡公爵參與搶奪嵌花皮包的醜事。皮埃爾在期票上簽了字,從那時起,公爵小姐變得更加和善了。她的幾個妹妹也對他親熱起來,尤其是那個年紀最小、臉上有顆胎痣。長得俊俏的公爵小姐;她笑容可掬,一看見他就覺得不好意思,這常常使得皮埃爾困窘不安。
皮埃爾覺得,大家喜愛他是順應自然的事情,如果有人不愛他,他就會覺得異乎尋常了,因此,他不能不相信他周圍的人都懷有一片誠心。而且他沒有功夫去問自己,這些人是否真無二心。他經常忙得不亦樂乎,經常覺得自己處於溫柔和歡愉的陶醉之中。他覺得自己是某種重要的公共活動的中心人物,他覺得經常有人對他有所期待,如果不辦妥某件事,就會使許多人痛心,就會使他們失望,如果能辦妥某件事,那麼一切都順利,因此,如有求於他,他盡力而為,但是這種「順利」始終是一句後話而已。
起初,瓦西裡公爵較諸其他人更多地支配皮埃爾本人和他的各種事情。自從別祖霍夫伯爵去世後,他一直管著皮埃爾,沒有放鬆過。瓦西裡公爵擺出那副樣子,就像某人負擔沉重、精疲力盡似的,但出於憐憫,他終究不能拋棄這個孤立無援的少年,聽憑命運和騙子們的擺佈,皮埃爾畢竟是他的朋友的兒子,aprestout1他擁有這麼一大筆財富。別祖霍夫伯爵辭世後,他在莫斯科逗留過幾天,在這幾天中,他常把皮埃爾喊到身邊,他也親自去找皮埃爾,囑咐他要做什麼事,那口氣中含有倦意和自信,彷彿他每次都附帶說過這席話似的:
「Voussavez,quejesuisaccabled』affairesetquecen』estqueparpurecharite,quejem』occupedevous,etpuisvoussavezbien,quecequejevousproposeestlaseulchosefaisable.」2——
1法語:歸根結底。
2法語:你知道,我負擔過重的工作,但把你丟開不管,是冷酷無情的。你也知道,我對你所說的話是唯一可行的。
「喂,我的朋友,我們明日終於要走了。」有一次他閉上眼睛,用指頭逐個地撫摸他的胳膊時,對他說,那腔調好像他所說的話是他們之間很早很早以前決定要說的,並且不可能作出別的決定。
「我們明天要走了,我讓你坐上我的馬車。我感到非常高興。我們這兒的重要事情都幹完了。我早就應當走了。你看,我收到大臣的來信。我為你向他求情,你被編入外交使團,錄用為低級侍從。現今你面前展現了一條外交上的康莊大道。」
儘管皮埃爾說了這些話,他那疲倦而自信的腔調強而有力,但是他對自己的功名利祿考慮了很久,心裡還想提出異議。可是瓦西裡公爵用那低沉的嘟嘟囔囔的聲調打斷他的話,這種聲調排除了別人打斷他的話的可能性,通常他是在勸說他人的情況下才應用這種腔調的。
「mais,moncher1我為自己,為我自己的良心才辦了這件事,所以,用不著感謝我。從來沒有任何人抱怨,說人家溺愛他了,以後你沒事了,即使明天不干也行。你在彼得堡什麼都會看得一清二楚的。你老早就得擺脫這些可怕的回憶,」瓦西裡公爵歎了一口氣,「我親愛的,就是這樣的。讓我的近侍坐你的車子一同去吧。哎呀,對了,我原來忘記了,」瓦西裡公爵又補充地說,「moncher,」2你曉得,我和死者有一筆舊帳,梁贊寄來的一筆錢,我收到了,把它留下來,你眼下不缺錢用,我們以後會把帳目算清的。」——
1法語:可是,我親愛的。
2法語:我的朋友。
瓦西裡公爵所提到的「梁贊寄來的一筆錢」,是幾千盧布的代役租金,瓦西裡公爵把這筆錢留在自己身邊了。
在彼得堡像在莫斯科一樣,那些寵愛皮埃爾的性情溫和的人們所造成的氣氛籠罩著他。他不能拒絕瓦西裡公爵給他謀到的差事,或者莫如說職位(因為他無所事事),而交遊、邀請和社會活動竟是那麼多,以致皮埃爾比在莫斯科更多地體會到一種迷迷糊糊的忙忙碌碌的感覺,一種即將來臨而尚未實現的幸福的感覺。
他從前那些未婚的夥伴中,許多人都不在彼得堡。近衛軍遠征去了。多洛霍夫已受到降級處分,阿納托利在外省軍隊裡服役,安德烈公爵在國外,因此皮埃爾既不能像從前那樣喜歡消度良霄,也不能和年紀大的受人尊敬的朋友在暢談中排解愁悶了。他在午宴上、舞會上,主要是在瓦西裡公爵家中——在肥胖的公爵夫人、即是他的妻子和美麗的女郎海倫這個小團體中,消度他的全部時光。
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利爾,也像其他人一樣,對皮埃爾改變了態度,發生了社會對他的看法上所發生的那種變化。
以前,皮埃爾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面前經常覺得他所說的話失禮、無分寸,說出一些不宜於說出的話。他在腦海中醞釀發言的時候,總覺得他要說的話都是明智的,可是一當他大聲說出來,這些話就變得愚蠢了。與之相反,伊波利特說的至為愚蠢的話,卻被人看成是明智而且動聽的。而今,無論他說什麼話,都被認為charmant1。即令安娜-帕夫洛夫娜不開口,他也會發覺,她想說出這一點,為尊重他的謙遜起見,她才忍住沒有把話說出來。
從一八○五年冬季之初至一八○六年,皮埃爾接獲安娜-帕夫洛夫娜寄來的一封普通的玫瑰色的請帖,請帖上並有補充的話:「VoustrouverezchezmoilabelleHelene,qu』onneselassejamaisvoir.」2——
1法語:十分動聽。
2法語:「有個百看不厭的十分標緻的海倫要到我這裡來。」
皮埃爾念到這個地方的時候,頭一次感到他和海倫之間日漸形成別人公認的某種關係。這個念頭使他膽寒,好像他正承擔著一種他不能履行的義務似的,與此同時,它作為一種有趣的設想,又使他歡喜起來。
安娜-帕夫洛夫娜舉辦的晚會還和第一次晚會一樣,只是安娜-帕夫洛夫娜用以款待客人的一道新菜,現在已經不是莫特馬爾,而是一位來自柏林的外交官,他捎來了詳細的新聞——亞歷山大皇帝在波茨坦逗留、兩位至為高貴的朋友在那裡立誓永締牢不可破的聯盟,為維護正義事業而反對人類的敵人。皮埃爾受到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接待,她流露著一點憂愁,這顯然是年輕人不久以前喪父——別祖霍夫伯爵去世之事牽動了安娜的心(大家總是認為,說服皮埃爾,要他對他幾乎不認識的父親的去世深表哀慟,是他們自己的天職),而她流露的一點憂愁宛如她一提到至尊的瑪麗亞-費奧多羅夫娜皇太后時流露的哀思一樣。這使皮埃爾深感榮幸。安娜-帕夫洛夫娜用她那慣用的方法把她的客廳中的客人編成幾個組。瓦西裡公爵和幾位將軍的那個大組用上了一名外交官。另一組人在茶几旁邊就座,皮埃爾想加入第一組,可是安娜-帕夫洛夫娜處於激動不安的狀態中,就像戰場上的將領此時腦海中浮現出千萬種上策,但尚未一一實現似的。她望見皮埃爾後,便用指頭摸了摸他的袖筒。
「Attendezjaidesvuessurvouspourcesoir.」1她望望海倫,對她微露笑容——
1法語:等一等,今天晚上我打算找您聊聊。
「MabonneHelene,ilfaut,quevoussoyezcharitablepourmapauvretante,quiauneadorationpourvous,Allezluitenircompagniepour10minutes.1為了讓您不感到寂寞,這裡有個可愛的伯爵,他是樂意關照您的。」
美麗的女郎向姑母跟前走去了,但是安娜-帕夫洛夫娜還把皮埃爾留在自己身邊,裝出那副樣子,好像她還要作出最後一次必要的囑咐似的。
「她多麼惹人喜歡,不是嗎?」她對皮埃爾說道,一面指著莊重地慢慢走開的美妙的女郎,「Etquelletenue!2這樣年輕的姑娘善長於保持有分寸的態度!這是一種出自內心的表現!誰能佔有她,誰就會無比幸福。一個非交際場中的丈夫有了她無形中就會在上流社會佔有至為顯赫的地位。是不是?我只想知道您的意見。」於是安娜-帕夫洛夫娜讓皮埃爾走開了——
1法語:我親愛的海倫,您要仁慈地對待我可憐的姑母吧,她是寵愛您的。您和她一塊呆上十來分鐘吧。
2法語:她的舉止多麼優雅啊!
皮埃爾十分真誠而且肯定地回答了安娜-帕夫洛夫娜有關海倫的行為方式問題。如果他曾經想到海倫,那他所想到的正是她的姿色、她在上流社會中那種十分寧靜、保持緘默自尊的本領。
姑母在一個角落裡接待了兩個年輕人,但是看起來她想隱瞞她對海倫的寵愛,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面前她想更多地流露她的驚恐的神態。她注視著她的侄女,彷彿心裡在問,她應當怎樣對付這幾個人。安娜-帕夫洛夫娜在離開他們的當兒,又用指頭摸摸皮埃爾的袖筒,說道:
「J』espere,quevousnedirezplusqu』ons』ennuiechezmoi.」1她望了海倫一眼——
1法語:我希望下次您不要再說,在我這兒覺得寂寞無聊。
海倫嫣然一笑,那樣子表示,她不容許任何人看見她而有不被勾魂的可能。姑母乾咳了幾聲,清清嗓子,吞下口水,用法國話發言,她看見海倫覺得很高興,之後把臉轉向皮埃爾,用同樣的言詞問寒問暖,流露著同樣的神色。在那枯燥無味、不能繼續下去的談話中間,海倫回頭望了望皮埃爾,對他微微一笑,這種微笑安然而嫵媚,她在人人面前都這樣笑容可掬。皮埃爾看慣了這種微笑,他認為微笑的含義甚微,因此他不予以注意。姑母這時分正在談論皮埃爾的亡父——別祖霍夫伯爵收集煙壺的事情,並且拿出自己的煙壺給大家瞧瞧。公爵小姐海倫要瞧瞧嵌在這個煙壺上面的姑父的畫像。
「這想必是維涅斯所創作的,』皮埃爾說道,同時提到著名的小型彩畫家的名字,他向桌前俯下身去,拿起鼻煙壺,繼續傾聽另外一張桌上的閒談。
他欠一欠身,想繞過去,可是姑母正從海倫背後把煙壺遞過來了。海倫向前彎下腰去讓開一下,面露微笑回頭看看。她和平素在晚會上那樣,穿著一件時髦的袒胸露背的連衣裙,皮埃爾向來認為她的胸部像大理石那樣又白又光滑,它現在離他的眼睛很近,所以他情不自禁地用他那對近視眼看清她那十分迷人的肩膀和頸項,並且離她的嘴唇很近,他只要略微彎下腰來,就會碰到他了。他聞到她的身軀的熱氣、香水味,聽到她上身動彈時束腰發出——的響聲。他所看見的不是和她那件連衣裙合成一體的大理石般的俊美,他所看見的和所體察到的是她那僅僅散以衣腋的身體的迷人的姿色,他既然看見這一層,就不能去看別的了,就像騙局已被查明,我們不能再上當了。
「您到現在還沒發現我長得多麼漂亮嗎?」海倫好像在說話。「您沒發現我是一個女人嗎?是的,我是一個女人,可以屬於任何人,也可以屬於您,」她的目光這樣說。也就在這一瞬間,皮埃爾心中覺得,海倫不僅能夠,而且應當成為他的妻子,並沒有別的可能性。
在這個時候,他很確切地知道這一點,就像他和她正在教堂裡舉行婚禮似的。這件事應如何辦理?何時辦理?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這件事是否可取(他甚至感到,這件事不知怎的是不可取的),但是他知道,這件事是要辦理的。
皮埃爾垂下眼睛,又抬起眼睛,心裡重新想把她看作是一個相距遙遠的,使他覺得陌生的美女,正如以前他每天看見的她那樣,但是他現在已經不能這樣辦了。就像某人從前在霧靄中觀看野蒿中的一株草,把它看作是一棵樹,當他看清這株草以後,再也不能把它看作一棵樹了。她和他太接近了。她已經在主宰著他。除開他自己的意志力的障礙而外,他和她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障礙了。
「Bon,jevouslaissedansvotrepetitcoin.Jevois,quevousyetestresbien.」1可以聽見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話語聲——
1法語:好的,我就把你們留在你們的角落裡。我看見,你們在那裡覺得蠻好。
皮埃爾很驚恐地回想起,他是否做了什麼不體面的事,他滿面通紅,向四周環顧。他似乎覺得,大家都像他那樣,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
俄而,他走到那個大組的客人跟前時,安娜-帕夫洛夫娜對他說道:
「OnditquevousembellissezvotremaisondePetersbourg.」1
(這是實話:建築師說,他正要辦這件事,就連皮埃爾本人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要裝修他在彼得堡的一棟高大的住宅。)
「cestbien,maisnedemenagezpasdechezleprinceBasile.Ilestbond』avoirunamicommeleprince,」她面露笑容對瓦西裡公爵說。「J』ensaisquelquechoseN』est-cepas?2可是您這麼年輕。您所需要的是忠告。您不要生我的氣,說我濫用了老太婆的權利。」她默不作聲,就像婦女們平素在談到自己的年紀之後,想等待什麼似的,都不願開口。
「如果您結婚,那是另一回事。」她於是把他們的視線連接起來。皮埃爾不看海倫,她也不看他。可是她和他的距離還是很近。他發出哞哞聲,滿面通紅——
1法語:據說,您在裝修您的彼得堡的住宅。
2法語:這很好。可是您不要從瓦西裡公爵家中遷走。有這樣一個朋友是件好事。這件事我略知一二。您說說看,是不是?
皮埃爾回家以後,他久久地不能入睡,心裡思忖,他出了什麼事。他究竟出了什麼事呢?沒有出什麼事。他所明白的只是,在兒時他就認識一個女人,關於這個女人,他漫不經心地說:「是的,很標誌。」當別人對他說,海倫是個美妙的女郎,他心裡明瞭,這個女人可能屬於他。
「可是她很傻,我自己也說過她很傻,」他心中想道,「她使我產生的一種情感中含有某種鄙劣的應被取締的東西。有人對我說,她的哥哥阿納托利鍾情於她,她也鍾情於他,他們之間有一整段戀愛史,正因為這件事阿納托利才被逐出家門,伊波利特是她的哥哥……瓦西裡公爵是她的父親……真糟糕……」他想,正當他這樣發表議論的時候(這些議論還沒有結束),他發覺自己面露微笑,並且意識到,從前面的一系列議論中正在浮現出另一系列議論,他同時想到她的渺小,幻想著她將成為他的妻子,她會愛他,她會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女人,他所想到和聽到的有關她的情形可能是一派謊言。他又不把她視為瓦西裡公爵的女兒,而他所看見的只是她那蔽以灰色連衣裙的軀體。「不對,為什麼我腦海中從前沒有這種想法呢?」他又對他自己說,這是不可能的事,他彷彿覺得,在這門婚事中含有一種鄙劣的、違反自然的、不正直的東西。他回想起她從前所說的話、所持的觀點,他們兩人在一起時那些看見他們的人所說的話、所持的觀點。他回想起安娜-帕夫洛夫娜對他談到住宅時所說的話、所持的觀點,回想起瓦西裡公爵和其他人所作的千萬次的這類的暗示,他感到恐怖萬分,他是否憑藉什麼把自己捆綁起來,去做一件顯然是卑劣的、他理應不做的事。但是在他向自己表白這一決心時,從她的靈魂的另一面正浮現出她的整個女性美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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