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文 / 列夫·托爾斯泰
一
差不多已經過了兩個月的光景。已經是炎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現在才準備離開莫斯科。
這期間,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生活中發生了一些重要事件。他那部花費了六年心血寫成的成果,題名為:《略論歐洲與俄國的國家基礎和形式》的著作一年前已經寫好了。其中某些章節和序言都曾在雜誌上發表過,其他的一些章節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也曾對他的同好們誦讀過,因此這部著作的主導思想對於讀者說來已經不是完全新奇的了;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仍然指望這部著作的出版會在社會上產生很大的影響,即使不是科學上的革命,至少也要引起學術界的大騷動。
經過仔細修訂以後,這部著作去年出版了,而且分發到書商們手裡。
雖然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沒有向任何人詢問一聲,而且回答打聽這部書的情況的朋友們的問詢時也是勉強的和故作冷淡的,甚至也不去問問書商銷路如何,但是他卻機警地、全神貫注地注意著他的著作在社會上和文學界引起的最初的印象。
但是過了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第三個星期也過去了,在社會上看不出絲毫的反應;他的朋友們,那些專家和學者,有時候,顯然是出於客氣的緣故,才向他提了一提;其他的熟人們,那些對學術著作完全不感興趣的人,根本沒有向他提起過。社會上,特別是目前全神貫注在別的事情上,完全是冷淡的。在文學刊物上,整整一個月,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這本書。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曾經精確地計算過寫書評所需要的時間;但是過了一個月,又一個月,仍然沉默著。
僅僅在《北方甲蟲》上,在一篇論倒嗓的歌手德拉班吉的滑稽小品文裡,插入了幾句對科茲內捨夫的著作頗為不敬的批評,指出這部作品早就受到人人的指責,受到一致的嘲笑。
終於,在第三個月上,在一種嚴肅的雜誌上出現了一篇批評文章。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認識這篇文章的作者。他有一次在戈盧布佐夫家遇見過。
作者是一個非常年輕的、患病的作家;作為一個作家來說是很大膽的,但是極其沒有教養,而且在私人關係上是很怯懦的。
儘管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根本瞧不起這個作者,但他還是懷著十分的敬意著手閱讀這篇評論文章。這篇文章太可怕了。
批評家顯然完全曲解了這部著作。但是他把引文選擇得那麼巧妙,使得沒有讀過這部作品的人(顯然幾乎沒有人看過這部書)都可以清楚地看出整個著作只不過是華麗辭藻的堆砌而已,甚至連文字也用詞不當(像問號所指出的),因此這部書的作者完全是一個不學無術的人。這一切說得那麼巧妙,連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本人都不否認說得很巧妙;而這就是它之所以可怕的地方。
儘管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用來檢驗那位批評家的論據是否正確的態度是十分誠懇的,但是他根本不考慮受到人家譏諷的缺點和錯誤——顯然這都是吹毛求疵——卻立刻不由自主地開始回憶他和這篇評論的作者會面和談話的最細微的細節。
「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他?」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問自己。
回憶起會面的時候他曾糾正過這個年輕人所說的那些流露出他的愚昧無知的話語,於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找到了這篇文章的用意的原因。
在這篇文章發表以後,在書刊和談話中對於這部著作是死一般的沉寂,於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看出來,他花費了那麼大的熱誠和心血的、六年才完成的作品,完全付之流水了。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處境更加痛苦了,因為完成了那部著作,他再也沒有像以前曾佔據了他的大部分時間的著述工作了。
謝爾茲-伊萬諾維奇聰明、有學問、健康、而且精力旺盛,但是他卻不知道把精力用到哪裡去。在客廳裡、大會上、會議中、委員會裡和凡是可以講話的場合發表議論,佔去了他一部分時間;但是作為一個住慣城市的人,他不允許自己像他的沒有經驗的弟弟在莫斯科所做的那樣,把全副精力完全花費在談話上;因此他還剩下許多閒暇時間和智力。
幸虧,在他的著作失敗以後這段難挨的時間裡,異教徒、美國朋友們1、薩馬拉的饑荒2、展覽會和唯心論等問題都被以前社會上不大注意的斯拉夫問題⒇3代替了。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原是這個問題的一個創始人,就完全投身到這裡面去了——
1美國朋友們——一八六六年,亞歷山大二世逃脫了卡拉科左夫行刺的陰謀後,美國有一個外交使團到俄國來表示慶賀,對俄國給予聯邦政府的道義上的支持表示謝意(俄國在一八六三年美國內戰期間曾派了一營騎兵去美國,作為友好的表示)。使團在慶祝的人群中受到亞歷山大接見,並受到政府和群眾團體極其熱烈的歡迎。
2那時他寫了一封長信,生動而具有說服力地描繪了這種悲慘的情況。這發表在《莫斯科的報告》上,非常駭人聽聞,迫使政府採取行動,除了私人捐獻,總共捐助了二百萬盧布的光景。這樣人民勉強度過那一年,以後兩年豐收,使他們又完全站起來了。
這事件,甚至在危機過去以後,自然成了人們談論的話題。薩馬拉的饑荒——一八七三年六月托爾斯泰及其家庭去看他在薩馬拉省布魯克區新購置的一塊領地。像以往一樣,農民的生活情況使他感到興趣,但他所看到的行將來臨的災難的情景使他十分驚駭。那裡接連兩年歉收,耗盡了農民們在以往歲月裡的存糧。那一年乾旱,顆粒無收,人民面臨著饑荒。地方當局並沒有採取措施,而全國和中央政府對這次災難一無所知,因為遙遠的薩馬拉省是那麼隔絕,托爾斯泰在他的領地附近親自每隔十家就研究一下,並且騎馬到鄰近方圓五十哩的地區去收集詳細的情報。
3斯拉夫問題——斯拉夫各民族從土耳其統治下解放出來的問題,是十九世紀七十年代最現實的政治問題之一。一八七四年在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開始了起義,一八七六年黑山人發動起義。同年,塞爾維亞對土耳其宣戰。保加利亞也發動起義。次年四月俄國參戰,並於一八七八年擊敗土軍。極端反動分子為了鎮壓巴爾幹的革命情緒,擁護進攻巴爾幹,因為起義者的鬥爭不但反對土耳其人,也反對當地的封建主。許多民粹派的革命者參加了塞爾維亞人和黑山人的起義運動。作者很瞭解斯拉夫各民族反抗異國統治的歷史性鬥爭的意義。
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所屬的圈子裡,那時除了斯拉夫問題和塞爾維亞戰爭什麼也不寫也不談。所有無所事事的群眾一向用來消磨時間的東西,現在都用來為斯拉夫人效勞。舞會、音樂會、宴會、演講、婦女的服裝、啤酒和飯店——一切都證實了人們對斯拉夫人抱著同情。
許多有關這問題的言論和著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就細節上說並不同意。他看出來斯拉夫問題變成那種一個接著一個地構成社會人士談話資料的時髦的消遣品之一;他也看出好多人參與這種事是懷著自私自利和自吹自擂的目的的。他認為報刊發表了許多不必要的和誇大其詞的東西,只不過是要引人注意自己和壓倒對方。他看出在社會上這種普遍的熱潮中跳到前面和叫囂得比任何人都響亮的是那些失意的、受了委屈的人,像沒有隊伍的總司令,不管部的部長,沒有刊物的記者和沒有黨羽的黨魁。他看出來有很多是輕浮而可笑的;但是他也看出來,而且承認那種聯合了社會上所有階層的、令人不能不同情的、那種無容置疑和不斷增長著的熱情。屠殺我們同一教派的人和斯拉夫弟兄的事件引起了人們對受難者的同情和對壓迫者的憤恨。為了一個偉大的目的而鬥爭的塞爾維亞人和斯拉夫人的英雄主義,在全民族中喚起了一種不是用言語而是要用行動來支援他們的弟兄們的願望。
此外還有一個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非常高興的現象:這就是輿論的表示。社會上明確地表示了它的願望。「民族的精神表現出來了,」正如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所說的。他越研究這個問題,就越清楚地覺得這是一種規模必然很宏大的劃時代的事件。
他專心致志地為這種偉大的運動服務,忘了去想他的著作。
他的全部時間佔得滿滿的,連回復所有的信件和要求都來不及。
工作了一春天和一部分夏天以後,直到七月他才準備到鄉下他弟弟那裡去。
他去,一方面是休息兩個星期,一方面是在人民最神聖的地方,在鄉村的中心,飽覽一下民族精神高漲的景象,這種精神他和所有首都和大城市的居民是深信不疑的。老早就打算實踐去列文家拜訪的諾言的卡塔瓦索夫,陪著他一同去。二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卡塔瓦索夫剛剛到達那天特別熱鬧擁擠的庫爾斯克鐵路線的火車站,下了馬車,正在回頭張望押著行李跟在他們後面的僕人的時候,就有一些志願兵1乘著四駕馬車馳來了。婦女們拿著花束歡迎他們,而且有一群蜂擁而來的人跟隨著他們進入車站——
1這一段時期指的是一八七六年七月,那時,在保加利亞人起義以後,塞爾維亞人、黑山人和黑塞哥維那人起義反抗土耳其人。許多俄國志願兵參加了起義。一八七七年四月,俄國為了土耳其的基督教地區獲得獨立和自主權終於宣戰。
有一個歡迎過志願兵的太太,走出候車室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您也來歡送嗎,」她用法語問。
「不,公爵夫人,我自己要走。到我弟弟家去休息。您總是來歡送嗎?」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帶著隱約可辨的微笑說。
「怎麼能不送呢!」公爵夫人回答。「我們這裡真的已經開走了八百人嗎?馬利溫斯基不相信我的話。」
「八百多了。如果把那些沒有直接由莫斯科開走的也計算在內,那就有一千多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您瞧!我就是這麼說嘛!」那位夫人愉快地響應說。「是不是真的捐助了一百萬盧布了?」
「還要多呢,公爵夫人。」
「您看今天的電訊怎麼樣?又把土耳其人打敗了!」
「是的,我看到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回答。他們在談論最近的電訊,上面證實了連續三天之內土耳其人在各個據點都被擊潰,四下逃竄,預料明天將有一場決定性的戰役。
「啊,順便提一提,有一個很好的年輕人申請批准他去,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要刁難。我想請求您一下,我認識他,請您代他寫一封信。他是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派遣來的。」
向這位公爵夫人打聽了她所瞭解的有關這位年輕人的詳細情形以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走進頭等候車室,給那位有權決定這件事的人寫了封信,就交給那位公爵夫人了。「您知道,那位著名的弗龍斯基伯爵,也坐這趟車走,」公爵夫人帶著得意揚揚和意味深長的微笑說,在他又找到她,把信交給她的時候。
「我聽說他要走,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坐這趟車走嗎?」
「我看見他了。他在這裡。只有他母親來給他送行。這總算是他最好的辦法了。」
「噢,是的,自然啦!」
他們正在交談的時候,人群由他們身邊湧到餐室去。他們也往前移動,聽見一個手裡端著酒杯的紳士的嘹亮的聲音在對志願兵們講話:「為信仰,為人類和我們的弟兄們服務!」那位紳士說,聲音越提越高了。「你們的母親莫斯科祝福你們去建立豐功偉績!-萬-歲!」他用一種響亮而含淚的聲音說。所有人都歡呼「-萬-歲!」又有一大群人湧到大廳裡來,險些兒把公爵夫人撞倒。
「啊,公爵夫人!您看怎麼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突然在人群中出現了,笑逐顏開地說。「說得又好又熱情,對不對?好極了!謝爾蓋-伊萬內奇,您應該講點什麼,好使……您知道,只要幾句鼓勵的話;您講得那麼好,」他帶著親切的、尊敬的、謹慎的微笑補充說,輕輕地拉住胳臂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往前推了推。
「不,我就要走了。」
「到哪裡去?」
「到鄉下我弟弟那裡去,」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回答。
「那麼您會看到我的妻子。我給她寫過信,但是您會早些見到她。請您告訴她您見到我,allright1!她會明白的。不過,請您費心告訴她,我已被任命為聯合委員會的委員……哦,她會明白的!您知道,lespetitesmiseresdelaviehuCmaine,2」他對公爵夫人說,彷彿在道歉一樣。「米亞赫基公爵夫人,不是麗莎,而是比比施,真的送去了一千枝槍和十二個護士哩!我跟您說過嗎?」——
1英語:一切都好。
2法語:人生的小小不幸。
「是的,我聽說了,」科茲內捨夫勉強地回答說。
「您走掉了真可惜!」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明天我們要為兩個人:彼得堡的季米爾-巴爾特尼揚斯基,和我們的韋斯洛夫斯基,格裡沙餞行。他們兩人都要去的,韋斯洛夫斯基最近結了婚。真是個好漢子!對不對,公爵夫人?」他對那位夫人說。
公爵夫人不答腔地望了望科茲內捨夫。但是謝爾蓋-伊萬內奇和公爵夫人似乎想要擺脫他,這一點也沒有使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感到難堪。他時而微笑著凝視公爵夫人帽子上的羽毛,時而左顧右盼,好像在回想什麼一樣。看見一個拿著募捐箱走過來的婦人,他就招手叫她過來,放進去一張五盧布的紙幣。
「我口袋裡有錢的時候,我看見這些募捐箱就不能無動於衷,」他說。「今天的電訊怎麼樣?這些黑山人,真是好漢子!」
「真的嗎!」當公爵夫人告訴他弗龍斯基也坐這班車走的時候,他叫出聲來。一時間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露出愁容,但是一會以後,當他微微搖擺著,撫摸著絡腮鬍子,走進弗龍斯基待的候車室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曾伏在妹妹的屍首上絕望地痛哭,他只把弗龍斯基看成一個英雄和老朋友。
「他雖然有那麼多缺點,但是不能不為他說句公道話,」奧布隆斯基一離開他們,公爵夫人就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他完完全全是俄羅斯型的,斯拉夫型的性格!不過恐怕弗龍斯基看見他會很難過。不論怎麼說,這個人的命運使我很感動。在路上跟他談一談吧,」公爵夫人說。
「是的,也許會的,如果有機會的話。」
「我從來也不喜歡他。但是這事把許許多多都彌補了。他不僅自己去,而且他還自己出錢帶去了一連騎兵。」
「是的,我聽說了。」
鈴響了,所有的人都朝著門口蜂擁而去。
「他就在那裡!」公爵夫人指著弗龍斯基說,他穿著長外套,戴著寬邊黑帽,挽著他母親的胳臂走過去。奧布隆斯基在他旁邊走著,正興奮地談論什麼。
弗龍斯基皺著眉頭,直視著前方,好像並沒有聽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談什麼。
大概是由於奧布隆斯基的指點,他朝公爵夫人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站的地方回頭一望,默默地舉了舉帽子。他的變得蒼老的、充滿痛苦的面孔像石化了一樣。
走到月台上,弗龍斯基讓他母親先走過去,就默默地消失在一節單間車廂裡了。
月台上奏起《上帝保佑沙皇》,緊接著是「-萬-歲」和歡呼聲。有一個志願兵,高高的身材,塌陷的胸脯,很年輕,正特別惹人注目地行禮,在他的頭上揮舞著氈帽和花束。兩個軍官和一個長著大鬍子、戴著油污的帽子的上了年紀的人從他身後探出頭來,也在行禮。三
向公爵夫人告辭以後,謝爾蓋-伊萬內奇和走攏來的卡塔瓦索夫一齊走進擠得水洩不通的車廂,火車開動了。
在察裡津車站,火車受到一隊唱著悅耳的《斯拉夫西亞》1的青年合唱隊的歡迎。志願兵們又行禮,探出頭來,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不再注意他們;他和志願兵們打過那麼多交道,對於他們這一類型已經看慣了,引不起他的興趣了。但是卡塔瓦索夫,由於忙著從事科學工作一直沒有機會觀察志願兵們,卻對他們非常感興趣,直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探聽他們的事——
1這是一支愛國的歌曲。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勸他到二等車裡去,親自同他們談一談。到了下一站卡塔瓦索夫就照著這話去做了。
車一停他就走到二等車廂裡,同志願兵們結識了。他們正坐在車廂的角落裡高談闊論,而且顯然知道旅客們和走進來的卡塔瓦索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們身上。那個高個子、塌胸脯的年輕人講話的聲音比任何人都響亮。他分明喝醉了,正在講他在學校裡發生過的一件事。他對面坐著一位已經不算年輕的軍官,穿著奧地利近衛軍的軍用外套。他帶著微笑聽著那個年輕人講,而且想要攔住他。第三個,穿著炮兵軍服,坐在他們旁邊的一隻箱子上面。第四個沉入睡鄉。
同那個年輕人攀談起來,卡塔瓦索夫探聽出來他本來是莫斯科的一個富商,不滿二十二歲就將巨大的家產揮霍淨盡。卡塔瓦索夫很不喜歡他,因為他毫無丈夫氣概,嬌養壞了,而且身體虛弱;他顯然確信,特別是現在他喝得醉意醺醺的時候,他是在完成一種英雄事業,而且他以一種令人最不愉快的姿態自吹自擂起來。
第二個,那個退伍軍官,也給了卡塔瓦索夫一種不愉快的印象。他顯然是一個樣樣事都幹過的人。他曾經在鐵路上供過職,做過管家,自己開辦過工廠,完全沒有必要地談論著這一切,不恰當地使用著一些術語。
第三個,那個炮兵,反而獲得了卡塔瓦索夫很大的歡心。他是一個謙遜而沉靜的人,顯而易見很崇拜那位退伍近衛軍官的知識和那位商人的英勇的自我犧牲精神,一點也沒有談到他自己。當卡塔瓦索夫問他是什麼促使他去塞爾維亞的時候,他謙虛地回答說:
「哦,人人都去呢。而且塞爾維亞人也需要幫助。我替他們難過。」
「是的,那裡特別缺少炮兵,」卡塔瓦索夫說。
「但是我在炮兵隊裡服役沒有多久,也許他們會把我派到步兵或者騎兵隊裡去。」
「在最需要炮兵的時候,為什麼要派到步兵隊裡去?」卡塔瓦索夫說,按照炮兵的年齡推斷,他一定已經升到相當高的官階了。
「我在炮兵隊裡服役沒有多久。我是一個退伍的軍校學生,」他說,於是就開始解釋為什麼他軍官考試沒有及格。
這一切湊攏起來給予了卡塔瓦索夫一種不愉快的印象,當志願兵們到一個車站上去飲酒的時候,他想同旁的人談談來證實一下自己的不良印象。有一個穿軍用大衣的老年旅客,一直傾聽著卡塔瓦索夫和志願兵們談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卡塔瓦索夫就跟他攀談起來。
「去那邊的所有這些人的情況有多麼不同啊!」卡塔瓦索夫含混其詞地說,想要發表自己的見解,同時也要探聽一下那位老人的見解。
這老人是一位軍官,參加過兩次戰役。他知道一個軍人應當是怎樣的,從這些人的外表和談吐,從他們一路上酒瓶不離口那股勁頭看來,他認為他們是不好的兵士。除此以外,他住在一個縣城裡,他很想講講那個縣城裡有一個參軍的退伍軍人,那是一個誰也不肯僱用的醉漢和竊賊。但是根據經驗他知道在目前社會上這種情緒之下,發表任何違反公論的意見都是危險的,特別危險的是指責志願兵們,因此他也只望了望卡塔瓦索夫。
「哦,那邊需要人,」他說,眼裡含著笑意。於是他們開始談論最近的戰事消息,互相掩飾著不知明天會和誰交戰的疑惑心情,因為根據最近的情報,土耳其人在各個據點都被打敗了。因此他們兩人誰都沒有發表自己的看法就分手了。
卡塔瓦索夫回到自己的車廂裡,告訴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他對志願兵的看法的時候,不由地說出違心之論,好像他們都是最傑出的人一樣。
在一個大城市的車站上,志願兵們又受到歌聲和歡呼聲的歡迎;拿著募捐箱的男男女女又出現了,省城的婦女們向志願兵們獻花,陪著他們進入餐室;但是這一切已經比莫斯科差得多了。四
當火車停在省城的時候,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沒有到餐室去,卻在月台上踱來踱去。
他第一次經過弗龍斯基的車廂的時候,他注意到窗幔是拉下來的。但是他第二次經過的時候,他看見老伯爵夫人正坐在窗口。她招手把科茲內捨夫叫到跟前。
「您看,我把他一直送到庫爾斯克,」她說。
「是的,我聽說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停留在她的窗前,往裡望了一眼。「就他這方面說,這是多麼高尚的舉動啊!」他補充說,注意到弗龍斯基沒有在車廂裡。
「是的,遭到那場不幸以後,他還有什麼辦法呢?」
「多麼可怕的事件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唉,我受了多大罪啊!請進來吧……唉,我受了多大罪啊!』當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走進來,在她旁邊的軟席上坐下的時候,她重複了一遍說。「您簡直想像不出啊!六個星期他對誰也不講話,只有我懇求他的時候,他才吃一點。簡直一會兒也不能離開他。我們把一切可以用來自殺的東西都拿開了;我們住在樓下,但是萬事都難預料。您要知道,他為了她的緣故自殺過一次,」她說,回想起這事,老婦人的眉頭又皺起來。「是的,她的下場,正是那種女人應有的下場。連她挑選的死法都是卑鄙下賤的。」
「判斷這事的不是我們,伯爵夫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歎了口氣說。「但是我瞭解,這對於您有多麼痛苦。」
「唉,別提了!那時我正住在自己的田莊上,他同我在一道。有人送來一封信。他寫了封回信,就送走了。我們一點也沒有想到她就在車站上。傍晚,我剛到我的寢室去,我的使女瑪麗就對我說車站上有位夫人臥軌自殺了。我好像受了意外的打擊一樣!我知道這就是她。我頭一句話就說:不要告訴他。但是他們已經對他講了。他的車伕在場,一切都看到了。當我跑到他的房裡去的時候,他已經精神失常了,看見他真怕人啊!他一句話也不說,騎著馬一直奔到那裡去了。我不知道在那裡發生了什麼,但是他們把他像死屍一樣抬回來。我真要認不出他來了。醫生說。Prostrationcomplete,1緊接著就差不多瘋狂了一樣。」——
1法語:完全慮脫了。
「唉!提這個做什麼呢!」伯爵夫人揮了揮手說。「可怕的時候啊!不,不論怎麼說,她都是個壞女人。這種不顧一切的熱情有什麼意思啊!只不過是證明她有些特別罷了。嗯,她真的就這樣證明了。她毀了她自己和兩個好人——她丈夫和我的不幸的兒子。」
「她丈夫怎麼樣?」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問。
「他帶走了她的女兒,阿列克謝最初什麼都滿口答應。但是他現在非常痛惜把自己的女兒給了生人。但是話已出口,不能反悔了。卡列寧來參加了葬禮。但是我們設法安排得使他和阿列克謝見不著面。這樣,對他,對做丈夫的,都要好一些。她使他自由了。但是我的可憐的兒子卻完全獻身於她了。他拋棄了一切——他的前程和我,就是這樣她都沒有可憐他一下,卻存心把他完全毀了。不,不論怎麼說,連她的死都是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可惡女人的死法。上帝饒恕我,但是我一看見我兒子毀了,一想起她來我就不可能不痛恨!」
「不過他現在怎麼樣了?」
「這場塞爾維亞戰爭,真是天賜我們的拯救啊!我是個老太婆了,我不懂其中的好歹,但是對他說這是天賜的福份。自然,我,作為他的母親,替他擔心害怕;尤其是,據說Cen』estpaspastresbienvuaPetersbourg1。但是實在沒有別的辦法!這是唯一能夠使他振作起來的事情。他的朋友亞什溫,把一切都輸光了,也到塞爾維亞去。他來看望他,勸他去。現在這件事引起了他的興趣。請您去同他談一談吧。我願意使他散散心。他是那麼悲傷。不幸的是他的牙齒又痛起來。但是他看見您一定會很高興。請您去跟他談談吧;他就在那邊走來走去呢。」——
1法語:在彼得堡人們不贊成這件事。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他很樂意,就走到月台那邊去了。五
在堆積在月台上的大麻袋投下的夕照的斜影裡,弗龍斯基穿著長外套,帽子戴得低低的,雙手插在口袋裡,像籠中的野獸似的在踱來踱去,走二十步就猛地轉個身。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走上去的時候,覺得弗戈斯基看見了他,卻戰意裝出沒有看見他的樣子。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毫不在意。
他已經把他和弗龍斯基之間的個人恩怨置之度外了。
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眼裡,弗龍斯基這時是一個從事於一種偉大事業的重要人物,而科茲內捨夫認為鼓舞他和向他表示讚許是他的責任。他走到他面前。
弗龍斯基站住了,望著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認出他來,就迎著他往前走了幾步,和他緊緊地握了握手。
「也許您不願意見我,」謝爾蓋-伊萬內奇說。「但是我能不能為您效點勞?」
「對我來說,無論同誰也不如同您見面那樣比較愉快的了,」弗龍斯基說。「對不起,對於我,人生已沒有什麼樂趣了。」
「我明白,而且願意為您效勞,」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凝視著弗龍斯基那張流露著明顯的痛苦神情的面孔。「要不要為您向李斯提奇1和米蘭2寫封信?」——
1李斯提奇(1831—1899),塞爾維亞的政治家和歷史學家。在一八七六年塞爾維亞與土耳其戰爭時他任外交部長,採取親俄政策。
2米蘭-奧布廉諾維奇(1854—1901),於一八七二年統治塞爾維亞。一八七六年,社會輿論迫使他對土耳其宣戰,以支持波斯尼亞人民的起義。經過長期戰爭,塞爾維亞獲得獨立,米蘭於一八八二年自己宣佈為國王。
「噢,不!」弗龍斯基說,好像費了很大勁才明白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們就散散步吧。車廂裡那麼氣悶。一封信嗎?不,謝謝您;去赴死是用不著介紹信的!除非是寫給土耳其人……」他說,僅僅嘴角上掛著一絲笑意。他的眼睛裡仍然保留著那種氣忿的痛苦神情。
「是的,不過同有了準備的人建立關係(這總歸還是需要的),對您總要好一些。不過,隨您的便。我高興聽聽您的決定呢。志願兵們受到那麼多的攻擊,像您這樣一個人,會在輿論裡提高他們的聲望哩。」
「我,作為一個人,」弗龍斯基說。「好處就在於,我絲毫也不看重我的生命。而且我有足夠的體力去衝鋒陷陣,或是擊潰敵人,或是戰死——這一點我倒是知道的。我很高興居然有適於我獻出生命的事業,這生命我不但不需要,而且還覺得很憎惡哩!它對別的人也許是有用的,」由於牙齒不斷的劇痛,他的下顎忍受不了地抽搐著,痛得他連心裡想的也說不出來。
「我敢預言,您會復元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覺得很受感動。「把自己的弟兄們從壓迫下解放出來,是一種值得人去出生入死的目的。願上帝賜給您外在的成功和內心的寧靜,」他補充說,伸出手來。
弗龍斯基緊緊地握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伸出的手。
「是的,作為一種工具我還有些用處。但是作為一個人——我是一個廢物了!」他停頓了一下才說完。
他的堅固的牙齒的劇痛,使他的嘴裡充滿了唾液,使他說不出話來。他沉默了,凝視著開過來的煤水車的車輪,它沿著鐵軌慢慢地平穩地滾來。
突然間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覺,不是痛楚,而是使他異常痛苦的內心的難受,使他一時間忘記了牙痛。他看到煤水車和鐵軌,而且受到和一個自從發生了那不幸事件以後就沒有見過面的朋友談話的影響,他突然想起了她;那就是,回想起她遺留下的一切,當他像一個精神錯亂的人一樣跑到火車站站房,在一張桌子上,毫不羞愧地展露在陌生人眼前,停放著她那不久以前還充滿生命的、血跡斑斑的遺體;那個完整無恙的、長著濃厚的頭髮、鬢角上有著發卷的頭,朝後仰著;在那紅唇半張的嫵媚動人的臉上凝結著一種異樣的表情——嘴唇上含著淒慘的神情,而在那還睜著的凝然不動的眼睛裡帶著嚇人的光芒,好像在說他們吵架時她對他說過的那句可怕的話——說他會後悔的。
他努力追憶他初次遇見她的時候她的模樣,那也是在火車站上,她神秘、嫵媚、多情、追求和賜予幸福,不像他所記得的她最後那樣殘酷無情的報復神情。他極力回想他同她一起度過的良辰美景,但是這些時刻永遠被毒害了。他只想得起她是一個獲得勝利的、實行了誰也不需要的、但使他抱恨終身的威脅的人。他不再感到牙痛了,一陣嗚咽扭歪了他的臉。
默默無言地在行李堆旁邊來回踱了兩趟,而且控制住自己以後,他鎮靜地轉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自從昨天您就沒有得到電訊了吧?是的,他們第三次又吃了敗仗,但是預料明天將有一場決戰。」
又議論了一陣國王米蘭的宣言和它可能發生的巨大影響以後,聽見第二次鈴聲,他們就分了手,回到各自的車廂裡去了。六
由於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離開莫斯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沒有打電報叫他弟弟去接他。當卡塔瓦索夫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坐著在車站雇的一輛出租馬車,風塵僕僕,像阿拉伯人一樣,正午駛到波克羅夫斯科耶的宅邸台階前的時候,列文不在家。正陪著父親和姐姐坐在涼台上的基蒂,認出來她的夫兄,於是跑下去迎接他。
「您不通知我們一聲,虧得您不害羞!」她說,把手伸給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而且讓他吻了吻她的額頭。
「我們沒有麻煩你們,就順順當當地到這裡來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回答。「我渾身這麼多的塵土,都不敢挨您一下了。我忙得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脫得開身哩。你們一切都照舊吧,」他微笑著說,「在這風平浪靜的港灣裡,不受浪潮的衝擊,享受著恬靜的樂趣。這就是我們的朋友費奧多爾-瓦西裡耶維奇,他終於打定主意來了。」
「不過我可不是一個黑人,等我梳洗一下,我就會像個人樣了!」卡塔瓦索夫用他平素的戲謔的口吻說,伸出手來,而且微笑著,他的污黑的面孔襯托著他的牙齒顯得格外地光亮。
「科斯佳一定會很高興。他到農場上去了。他該回來了。」
「總是忙碌地經營著農業。確實是在風平浪靜的港灣裡,」卡塔瓦索夫說。「而我們住在城裡的,除了塞爾維亞戰爭,別的就孤陋寡聞了。哦,我們的朋友怎麼看法呢?他同別人的想法一定不一樣?」
「噢,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就同大家一樣哩,」基蒂回答,有點慌亂地回顧著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我派人去找他。爸爸和我們在一起。他剛從國外回來不久。」
吩咐打發人去叫列文和帶領滿面風塵的客人們去梳洗——一個在列文的書房,另一個在多莉住過的房間——而且吩咐過為客人們擺飯,基蒂充分運用她在懷孕期間被剝奪了的動作敏捷的權利,跑上涼台。
「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卡塔瓦索夫教授,」她說。
「噢,這樣的大熱天真難受啊!」公爵說。
「不,爸爸,他很可愛哩,科斯佳很歡喜他,」基蒂似乎帶著懇求的微笑說,發覺了她父親臉上的嘲諷的神情。
「我倒沒有什麼。」
「你去招待他們吧,親愛的,」基蒂對她姐姐說。「他們在車站遇見了斯季瓦,他很好哩。我要跑去看米佳。真倒霉,我從用過茶點以後就沒有餵過他。他現在一定醒了,大概在啼哭呢。」感覺著乳汁在流,她邁著迅速的步伐走到育兒室去了。
果然不出所料,她不僅猜到了(她同嬰兒之間的聯繫還沒有斷絕),而且由於她體內乳汁的洶湧她確切地知道他要吃奶了。
她還沒有到育兒室以前,就知道他在哭鬧。而事實上他真是在哭鬧。她聽見他的聲音就加快了腳步。但是她走得越快,他哭得也就越響亮。這是一種美妙的健康的聲音,只是帶著飢餓和急躁的意味。
「他哭了很久嗎,保姆?很久了嗎?」基蒂慌慌張張地問,坐在椅子上準備哺育嬰兒。「趕快抱給我!喂,保姆,你多煩人啊;哦,帽子以後再繫好了!」
嬰兒由於飢餓哭得直抽搐。
「但是不能不這樣哩,夫人,」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她差不多總在育兒室裡。「一定要把他收拾得好好的!喂,喂!」她哄逗著嬰兒,不理睬他母親。
保姆把嬰兒抱給他母親。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跟著走過去,帶著滿臉疼愛的神情。
「他認得我,他認得我!的的確確的,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夫娜,親愛的,他認得我!」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壓倒了嬰兒的哭叫聲喊著說。
但是基蒂沒有聽她的話。她的焦躁和嬰兒的焦躁一樣地增長著。
由於他們的急躁情緒,事情好久都搞不好。嬰兒吮得不是地方,發起脾氣來。
終於,經過一陣拚命的、透不過氣的哭喊以後,事情才順利起來,母予同時都安了心,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可是他,這個可憐的寶貝,渾身都汗淋淋的了,」基蒂小聲說,撫摸著嬰兒。「您為什麼認為他會認得您呢?」她補充說,斜眼望著嬰兒的眼睛,嬰兒的那對眼睛,如她所想像的,由滑落到前面去的帽子下面淘氣地望著她,她還凝視著他的有規律地一起一伏的面頰,和那畫著圓弧形揮動著的、手心通紅的小手。
「不可能的!要是他認識人的話,那也是我啊,」基蒂反駁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說法,而且微笑了。
她微笑,因為雖然她說他不可能認識人,但是她心裡卻確信他不但認識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而且還知道和瞭解一切,甚至許許多多沒有人知道的事情,而她,她這做母親的,由於他的緣故才知道和瞭解了。對於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對於保姆,對於他的外祖父,甚至對於他的父親,米佳僅僅是一個需要物質上照顧的活物而已;但是對他母親來說,他早已是一個具有精神活動的人物,她和他之間已經有了一系列精神上的聯繫。
「那您就等他醒來,上帝保佑,您親自看看吧。我這麼一來,他就容光煥發了,親愛的。像晴朗的早晨一樣哩,」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
「哦,好的,好的,那時我們再瞧吧,」基蒂低聲說。「不過現在您走開吧,他睡著了。」七
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踮著腳尖走出去;保姆放下窗幔。從搖籃的紗帳下面趕走了蒼蠅和一隻在窗玻璃上嗡嗡亂叫的大黃蜂,於是坐下來,在她們母子身上揮動著一根乾枯的樺樹枝。
「真熱,真熱啊!老天爺下一點雨也好啊!」她說。
「是的,是的,噓……」基蒂只回答了這麼一句,她微微地搖晃著身體,溫柔地握住那手腕間彷彿纏著一根線似的肥胖的小胳臂,這只胳臂,當米佳的眼睛時而睜開,時而閉攏的時候,一直輕輕地揮動著。這隻手使基蒂心神不定;她很想吻吻這隻手,但是又怕這麼做會驚醒了嬰兒。終於那只胳臂不再揮舞,眼睛也閉攏了。嬰兒一邊吃奶,一邊揚起他那鬈曲的長睫毛,僅僅間或用那雙在幽暗的光線中顯得烏黑的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母親。保姆停止扇動了,打起瞌睡來。可以聽到樓上老公爵的深沉的聲音和卡塔瓦索夫的大笑聲。
「我不在他們大概暢談起來了,」基蒂想。「不過科斯佳不在,終歸還是叫人煩惱的。他大約又到養蜂場去了。雖然他常常到那裡去我很難過,但是我也很高興。這會使他開開心。他現在比春天快活多了,好多了。那時他是那麼悶悶不樂,那麼苦惱,我都替他害怕哩。他有多麼可笑啊!」她微笑著低聲說。
她知道是什麼折磨著她丈夫。那就是他不信教。雖然,如果有人問她,她是否認為如果不信教他在來世就會毀滅,她就不得不承認他會毀滅的,但是他不信教並沒有使她不幸;她一面承認一個不信教的人是不可能獲得拯救的,同時又愛她丈夫的靈魂勝過世上的一切,她帶著微笑想到他不信教,一面暗自說他很可笑。
「他一年到頭總讀些哲學做什麼?」她想。「如果這一切都記載在這些書上,那他就會明白的。如果那上面的話是不正確的,那麼他為什麼要讀呢?他自己說他很想有信仰。那麼他為什麼不信教呢?一定是因為他想得太多了。他所以想得太多,就是因為他太孤寂了。他總是孤獨的,孤獨的。他跟我們什麼都談不來。我想這些客人會使他高興,特別是卡塔瓦索夫。他愛同他們辯論,」她想,一轉念就想到把卡塔瓦索夫安頓到什麼地方睡覺才好的問題上去。「和謝爾蓋-伊萬內奇分開住呢,還是住在一起?」這時一個念頭突然湧上她的腦海,使她激動得戰慄起來,甚至把米佳都驚擾得嚴厲地望了她一眼。「我想洗衣婦還沒有把洗的東西送回來,而待客用的床單全都用上了。如果我不照料,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就會把用過的床單拿給謝爾蓋-伊萬內奇!」一想到這個血就湧上了基蒂的面頰。
「是的,我要照料一下,」她下了決心,又回到她以前的思路上去,回憶起有件很重要的、精神方面的事情她還沒有想透徹,於是開始回想那是什麼問題。「是的,科斯佳是一個不信教的人。」她想起來又微笑了。
「哦,他是一個不信教的人!與其要他像施塔爾夫人,或者像我在國外的時候願望成為的那種樣子,倒不如讓他永遠像這樣好。不,他決不會弄虛作假哩。」
於是最近一件證明他的善良的事歷歷在目地湧現在她的心頭。兩星期前,多莉接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封悔罪的信。他懇求她挽救他的名譽,賣掉她的地產來償還他的債務。多莉陷入絕望中,她恨她的丈夫,對他又是輕視,又是可憐,打定主意和他離婚,並且加以拒絕;但是結果又同意賣掉她自己的一部分地產。然後,基蒂帶著不由自主的感動的微笑,回想起她丈夫的羞澀,他一再想要解決他所關心的這件事情的笨拙的努力,終於想出了一個唯一可以幫助多莉、而又不傷害她的情感的辦法,他提議基蒂把她自己那份地送給她,而這是她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過的。
「他怎麼會是一個不信教的人呢?他具有這樣的心腸,唯恐傷害了任何人的感情,即使是個小孩子的!全都為別人著想,什麼都不顧及自己!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完全認為做他的管家是科斯佳的義務,他的姐姐也是如此。現在多莉和她的孩子們也處在他的保護之下。還有那些天天來找他的農民,好像幫助他們是他份內的事一樣。」
「是的,但願你像你父親,但願你像他就好了!」她說出來,把米佳交給保姆,吻了吻他的面頰。八
自從列文看見他親愛的垂死的哥哥那一瞬間,他第一次用他稱為新的信念來看生死問題,這種信念在他二十歲到三十四歲之間不知不覺地代替了他童年和青年時代的信仰,——從那時起,死使他驚心動魄的程度還不如生那麼厲害,他絲毫也不知道生從哪裡來的,它為了什麼目的,它如何來的,以及它究竟是什麼。有機體及其滅亡、物質不滅、能量不滅的定律、進化——是代替了他往日信念的術語。這些術語和與此有關的概念對於思考問題倒很不錯;但是對於生命卻毫無作用,列文突然感覺得自己像一個脫下暖和的皮大衣換上薄紗衣服的人一樣,他一走進嚴寒裡,毫無疑問立刻就確信了,不是憑著推論,而是憑著他的親身感受,他簡直就像赤身裸體一樣,而且他不可避免地一定會痛苦地死去。
從這時起,雖然他對這事還沒有多加思索,而且照舊像以往一樣生活著,但是列文卻不斷為了自己的無知而感到恐懼。
除此以外,他還模糊地意識到他所謂的那種信念不但是無知,而且還是那麼一種思想方法,靠這種思想方法要取得他所需要的知識是不可能的。
在他結婚後的初期,他所體驗到的新的快樂和新的責任完全撲滅了這些思想;但是後來,自從他妻子懷孕以後,他無所事事地住在莫斯科的時候起,這個需要解決的疑問就越來越經常地、越來越執拗地呈現在列文的心頭。
對於他,問題是這樣的:「如果我不接受基督教對於生命問題所做的解答,那麼我接受什麼解答呢?」在他的信念的整個庫房裡,他不但找不到任何回答,他簡直找不出一個像樣的答案。
他的處境正像一個在玩具店或者兵器店裡尋找食物的人一樣。
不由自主地,無意識地,他現在在每一本書籍中,在每一次談話裡,在他遇到的每個人身上,探求人們對這些問題的態度,尋求它們的解答。
最使他驚異和迷惑的是那些大多數同他年齡相仿、氣味相投的人,也像他一樣用他那樣的新信念代替了他們從前的信仰,卻都看不出其中有什麼可苦惱的地方,而且還十分滿足和平靜。因此,除了主要的問題,列文還被另外一些問題苦惱著:這些人是誠實的嗎?他們不是在做假吧?否則就是他們對於科學所給予他所關心的問題的答案瞭解得和他不同,而且比他更清楚?於是他就費盡心血去研究這些人的意見和那些登載著他們的答案的書籍。
自從這些問題開始盤據在他的心頭以來,他發現了一件事情,就是,他根據他青年時代大學圈子的回憶而設想宗教已經過時了、再也不存在的想法是錯誤的。所有那些過著善良生活的、他所親近的人都信教:老公爵、他那麼喜愛的利沃夫、謝爾蓋-伊萬內奇,還有所有的婦女都信教。而他的妻子信教就像他幼年時候一樣,而且百分之九十九的俄國人民,所有那些博得了他無限尊敬的人,也都信教。
另外一件事是,瀏覽過許多書籍以後,他確信了那些同他觀點一致的人並沒有任何遠見卓識,什麼也不說明,只是乾脆把他覺得沒有答案就活不下去的那些問題置之不顧,卻企圖解決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不能使他發生興趣的問題,例如,有機體的發展,靈魂的機械式的解釋,等等。
除此以外,在他妻子分娩的時候,他發生了一件異乎尋常的事。他,一個不信教的人,開始祈禱起來,而在祈禱的時候就有了信仰。但是那種時刻已經過去了,他不能夠在生活中給予他當時體驗到的心情任何地位。
他不能承認他那時認識了真理,而現在是錯了;因為只要他平心靜氣地回想一下的話,這一切就全粉碎了。但是他又不能承認他那時犯了錯誤,因為他很珍視當時他的心情,要是承認那是意志薄弱的結果,就會玷辱了那種時刻。他處在一種痛苦的自相矛盾的狀況中,竭盡心力要擺脫這種狀況。九
這些思想折磨著他,苦惱著他,有時鬆弛些,有時強烈些,但是從來沒有離開過他。他讀書,思索,他讀得和想得越多,他就覺得自己距離他所追求的目的越遠了。
最近在莫斯科和在鄉間,既經信服了他在唯物主義者那裡得不到解答,於是他就反覆閱讀柏拉圖、斯賓諾沙、康德、謝林、黑格爾和叔本華的著作,這些哲學家並不用唯物主義觀點來解釋人生。
當他閱讀,或者自己想法駁倒別的學說,特別是唯物主義的時候,他覺得他們的思想很有效用;但是當他一讀到,或者自己想到人生問題的解答的時候,就又百思不得其解了。當他遵循著類似-精-神、-意-志、-自-由、-本-質這些意義含糊的字眼的定義,而且故意陷入哲學家為他佈置的或者他自己佈置的文字羅網的時候,他似乎開始有所領悟。但是只要他一忘記那種人為的思路,從現實生活中又回到他認為滿意的思路上去,而且按照這種思路思索,這種人為的建築物就突然間像座紙房子一樣倒塌下來,顯則易見這種建築物是由那一套顛來倒去的字眼構成的,與生命中比理智更重要的東西沒有關係。
有一個時期,在讀叔本華的時候,他用-愛這個字代替了-意-志這個字,而在他還未擺脫開這種新奇的哲學的時候,它曾經慰藉了他一兩天;可是當他用現實生活的觀點來觀察它的時候,它也立刻瓦解了,變成了毫不保暖的薄紗衣裳。
他哥哥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勸告他閱覽霍米亞科夫1的神學著作。列文讀了霍米亞科夫著作的第二卷,儘管他那種能言善辯的、華麗的、妙趣橫生的筆調最初曾使他感到厭惡,但是裡面有關教會的學說卻打動了他的心。最初打動他的思想是,領悟那份天賦神聖真理並非賜予孤立的個人,而是賜予由於愛而結合起的團體——教會——的。使他高興的是,他想到相信一個包羅了所有人的信仰,以上帝為首的,因而是神聖和絕對正確的,現在的教會,從而信仰上帝、創造世界、墮落、贖罪等等宗教信念,比從上帝,從一個神秘莫測的、遙遠莫及的上帝和從創造世界等等開始要容易一些。但是後來,在閱讀羅馬天主教作家所寫的教會史和希臘正教作家所寫的教會史的時候,卻發現這兩個實質上都絕對正確的教會卻是互相排斥的,於是他對霍米亞科夫的論教會的學說感到失望了;而這幢建築物也像那幢哲學建築物一樣倒塌下來了——
1霍米亞科夫(1804—1860),詩人,政論家,斯拉夫主義最大的代表人物。他的神學著作於一八六七年在布拉格發表。
一春天他都茫然若失,經歷了一段可怕的時刻。
「不知道我是什麼、我為什麼在這裡,是無法活下去的。但是這個我又不能知道,因此我活不下去,」列文自言自語。
「在無限的時間裡,在無限的物質裡,在無限的空間裡,分化出一個水泡般的有機體,這水泡持續了一會就破裂了,這個水泡就是——我。」
這是一種使人苦惱的曲解,但是這卻是人們在這方面若干世紀來苦心思索所獲得的唯一的最終的結果。
這是最終的信仰,差不多一切流派的人類思想體系都是以此為依據的。這是一種占主宰地位的信仰,而在一切其他的解釋中,列文不由自主地,他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和怎麼地,偏巧挑選了這個,好像這無論如何也是最明晰的。
但是這不僅是曲解而已,這是對於一種邪惡勢力——一種人不可能向它屈服的、兇惡的、而且使人厭棄的力量——
的殘酷的嘲弄。
必須擺脫這種力量。而逃避的方法就掌握在每個人的手中。必須停上對這種邪惡力量的依賴。而這只有一個方法——
就是死!
列文,雖然是一個幸福的、有了家庭的、身強力壯的人,卻好幾次瀕於自殺的境地,以致於他把繩索藏起來,唯恐他會上吊,而且不敢攜帶槍支,唯恐他會自殺。
但是列文並沒有用槍自殺,也沒有上吊,他繼續活著。十
當列文想到他是什麼和為什麼活著的時候,他找不到答案,於是陷入悲觀失望;但是當他不再問自己這些問題的時候,他反倒好像知道他是什麼和為什麼活著了,因為他堅決而明確地生活著和行動著;最近他甚至比以前更堅定明確得多了。
六月初他回到鄉間的時候,他又回到他日常的工作。農務,同農民和鄰居們交往,經管家務和他姐姐和哥哥托付給他的家產,同妻子和親屬的關係,照顧嬰兒和從今年春天起他就迷戀上的新的養蜂愛好,佔據了他的全部時間。
這些事情引起了他的興趣,倒不是因為像他以前那樣,根據什麼公認的原理才認為它是正確的;恰恰相反,現在,他一方面由於他以前在公共福利事業方面的失敗而覺得灰心喪氣,另一方面,也是由於他忙於思考和應付從四面八方壓到他身上的大宗事務,因而他完全不再想到公共福利,他對這件事情發生興趣,只是因為他覺得必須做他所做的事情,他非得這麼做不可。
以前(這差不多從童年就開始了,到他完全成人)當他盡力做一些對所有的人、對人類、對俄國、對全村有益處的事情的時候,他覺察出這種想法倒是令人愉快的,而這種活動本身卻總是令人不滿意的,而且他總也不十分相信這種事情確實是需要的,而這種活動本身最初看上去似乎是那麼重大,卻越來越微不足道,直到化為烏有為止;可是現在,自從他結婚以後,當他越來越局限於為自己而生活的時候,雖然想起自己的活動再也體會不到什麼快樂,但是他卻堅信自己的事業是萬不可少的,而且看出它比以往進展得順遂多了,而且規模變得越來越大了。
現在,好像不由自主一樣,他像一把犁頭似的,在地裡越掘越深,不耕出一條條犁溝是拔不出來的。
像祖祖輩輩那樣過著家庭生活,那就是說達到一樣的教育水平,而且使子女們受到同樣的教育,無疑是非常必要的。這就像餓了需要吃飯一樣;因此就像需要準備飯食一樣,同樣也需要把波克羅夫斯科耶的農事經管得能夠產生收益才行。就像一定要償還債務一樣,同樣一定也需要把祖傳的田產保管到這種程度,使得他的兒子繼承的時候,會為了他所興建和培植的一切,感激他的父親,像列文感激他的祖父一樣。為了做到這種地步,他必須不出租土地,一定要親自耕作,飼養家畜,往田里施肥,而且種植樹木。
不照料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他姐姐的和那些習慣於向他請教的農民的事務是不可能的,就像把抱在懷中的嬰兒拋掉是不可能的一樣。必須照顧請來作客的姨姐和她的孩子們以及他妻子和嬰兒的安適,每天不花費一點時間來陪他們也是不可能的。
這一切,再加上他的打獵的愛好在養蜂的新愛好,就佔滿了列文的那種他一想起來就覺得沒有一點意思的全部生活。
但是除了明確地知道他必須做-什-麼以外,列文同樣也知道這一切他必須-怎-麼做,事情當中哪一樣是更重要的。
他知道他一定要盡量廉價僱傭工人;但是用奴役辦法來僱人,以預付的方式壓低他們應得的工資,卻是不應該的,雖然那樣有利可圖。在缺貨的時候賣給農民稻草是可以的,雖然他替他們很難過;但是旅館或者酒店,雖然很賺錢,也一定要取消。砍伐樹木一定要盡量從嚴處分,但是農民們把牲口放到他的地裡卻不能處以罰款;雖然這使看地的人很發愁,而且使農民們無所畏懼,他卻不能扣留人家走失的牲畜。
彼得每個月要付給債主百分之十利息,他必須借給他一筆錢,好把他解救出來;但是拖欠了地租的農民們卻不能不交地租或者延期交租。不割草場上的草,使草都糟蹋了,是不能饒恕管家的;但是種著小樹的八十畝地上的青草卻不能割。一個雇工在農忙季節,因為父親死去回了家,無論他是多麼可憐,也是不能饒恕的,而且為了那些寶貴的月份他曠了工,一定要扣除他的工錢;但是卻不能不按月發口糧給對他毫無用處的老僕人們。
列文也知道,一回到家首先就得去看他那身體不舒服的妻子,而等待了三個鐘頭要見他的農民們卻是可以再稍候一會的;而且他知道,儘管往蜂房裡收蜂群是一種樂趣,但是他卻得放棄這種樂趣,讓管蜂的老頭一個人去收蜂群,而去和到養蜂場來找他的農民們談話。
他做得對不對,這他可不知道,現在他不但不打算加以證實,而且避免談論和想這件事。
推究把他引入了疑惑之中,妨礙他看清他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但是當他不動腦筋,只是這麼活著的時候,他就不住地感覺到他的心靈裡有一個絕對正確的審判官,在評判那可能發生的兩種行動,哪樣好,哪樣歹;而他剛一做了不該做的事,他立刻就感覺到了。
他就這樣活著,他不知道,而且也看不出他有可能知道他是什麼和他為什麼活在世界上,而且他因為這種愚昧無知痛苦到那種地步,以致他簡直害怕他會自殺,同時他卻在堅定地開闢著他自己特殊的確定的人生道路。十一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來到波克羅夫斯科耶的那一天,是列文最苦惱的一天。
這是一年中最緊張的農忙季節,那時候,所有的農民在勞動中都表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自我犧牲的緊張精神,那是在任何其他的生活條件下都沒有表現過的,要是露出這種品質的人們自己很看重它,要是它不是年年如此,要是這種緊張勞動的成果不是那麼平常的話,那它就會得到很高的評價的。
收割或者收穫黑麥和燕麥,裝運,割草,翻耕休耕地,打穀子和播種冬小麥——這一切看起來好像都很簡單平凡;但是要幹完這一切,就需要全村的人,老老少少,毫不間歇地勞動三四個星期,而且比往常要艱苦三倍,靠著克瓦斯、蔥頭和黑麵包過日子,夜裡打穀和搬運谷捆,而且一天二十四小時內睡不到兩三個鐘頭。全俄國每年都是這樣幹的。
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在鄉下度過,而且同農民有著密切的聯繫,在這種大忙的時刻,列文總感覺得農民們這種普遍的興奮心情感染了他。
一大早,他就騎馬到第一批播種黑麥的地方,然後又到運去燕麥堆成垛的地方去,當他妻子和姨姐起床的時候就回家去和她們一道喝咖啡,接著又步行到農場,那裡安裝好的一架新打穀機就要打穀了。
一整天,當他同管家和農民們談話的時候,當他在家中跟他妻子、多莉、她的孩子們和他的岳父談話的時候,除了農務以外,列文翻來覆去老想著他當時很關心的那個問題,在一切裡尋找著同這個問題有關係的東西:「我到底是什麼?我在哪裡呢?我為什麼在這裡?」
列文站在一所新蓋好房頂的穀倉——尚未落盡樹葉、還散發著香氣的榛樹枝作板條,茅屋頂用新剝去皮的白楊木做房梁——透過敞開的大門凝視著打穀時迴旋飛揚的乾燥而刺鼻的灰塵,時而凝視著被炎熱的陽光照耀著的打穀場上的青草和剛剛從穀倉裡搬運出來的新鮮麥稈;時而凝視著長著花斑頭頂和白胸脯的燕子,它們啁啾著,鼓動著翅膀飛進房簷下,歇落在門口的亮處;時而凝視著在陰暗的、塵土飛揚的穀倉裡奔忙著的人們,於是他心上產生了無數的怪念頭:「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呢?」他想。「我為什麼站在這裡,強迫他們勞動呢?他們為什麼全都這樣賣力,而且極力在我面前表現得非常勤奮呢?我認識的這位馬特列娜老婆婆這麼拚命幹什麼(失火的時候一根大梁打中了她,我曾為她醫治過)?」他想,望著一個瘦削的農婦,她正用耙子把谷子耙攏來,她的曬得黑黝黝的赤腳在高低不平的堅硬打穀場上吃力地走著。「當時她身體復原了,但是今天或者明天,或者十年之內,人們就會埋葬她,於是她什麼都不會遺留下來,而那個以那樣靈活而細氣的動作揚掉麥穗上的穀殼、穿紅衣服的漂亮姑娘也什麼都不會留下來。人們也會埋掉她,還有那匹斑馬,那是不久的事了呢,」他深思著,望著一匹肚皮一起一伏、鼻孔脹大、呼吸急促的馬,它正踩著在它身下轉動著的斜輪子。「他們會埋葬了它,而那個正在把谷子放進機器裡、鬈曲的鬍鬚上落滿糠皮、白肩膀上的襯衫破了一大塊的費奧多爾,也會被人們埋葬掉。而他卻還在解谷捆,吩咐什麼、對婦女們吆喝著、手腳麻利地把轉動著的輪子上的皮帶整理好了。況且,不僅僅是他們,我也會被人們埋葬掉,什麼也不留下來呢。這都是為了什麼呢?」
他想著這個,同時看了看表,計算他們一個鐘頭之內可以打多少。他必須知道這個,好據此來定每天的工作定額。
「快一個鐘頭了,他們才開始打第三垛,」列文想,走到正在把穀物放進機器裡的那個人跟前,用壓倒機器的轟隆聲的聲音叫他每次少往裡面放一點。
「你一次放進去的太多了,費奧多爾!你看,都堵塞住了,所以就不順暢了。要放得均勻!」
費奧多爾,被粘在汗淋淋臉上的灰塵弄得漆黑,喊了句什麼作為回答,但是仍舊不照列文希望的去做。
列文走到機器跟前,把費奧多爾推到一邊,親自動手把穀物放進機器裡去。
一直幹到農民們快吃午飯的時候,他和費奧多爾才一起離開穀倉,站在打穀場上一堆新收割下來的、留做種籽的、整齊的黃色黑麥旁邊,交談起來。
奧費多爾來自一個遙遠的村落,就是列文以前按照合作經營方式出租土地的那個地方。目前他把那塊土地租給一個打掃院子的人了。
列文和費奧多爾談起這塊地來,打聽那個村落裡的一個富有的、人品很好的農民普拉東,明年會不會租那塊土地。
「地租太高,普拉東繳不起,康斯坦丁-德米特裡奇,」那個農民回答,從被汗水濕透的襯衫懷裡摘下黑麥穗。
「但是基裡洛夫怎麼繳得起呢?」
「米秋赫(那個農民這樣輕視地稱呼那個打掃院子的),康斯坦丁-德米特裡奇,他怎麼會繳不起呢!這傢伙很會壓搾別人,他還會從中撈一把哩。他連個基督徒都不可憐的!可是福卡內奇大叔(他這樣稱呼普拉東老頭),難道他會剝削別人嗎?他借錢給別人,有時就算了,有時不要全部歸還。這全看是什麼人呀!
「但是他為什麼不要人家還錢呢?」
「哦,可見人跟人不同啊!有一種人只為了自己的需要而活著,就拿米秋赫說吧,他只想填滿肚皮,但是福卡內奇可是個老實人。他為了靈魂而活著。他記著上帝。」
「他怎麼記著上帝呢?他怎麼為靈魂活著呢?」列文幾乎喊叫起來。
「您知道怎麼樣的,正直地,按照上帝的意旨。您要知道,人跟人不同啊!譬如拿您說吧,您也不會傷害什麼人的……」
「是的,是的,再見!」列文說,激動得透不過氣來,於是扭過身去,拿起手杖迅速地走回家去了。一聽到那個農民說普拉東為他的靈魂正直地、按照上帝的意旨活著,一些模糊的、但是意義重大的思想就湧上他的心頭,好像從封鎖著它們的地方掙脫出來一樣,全都朝著一個目標衝去,在他的腦海裡迴旋著,以它們的光彩弄得他頭昏目眩。十二
列文沿著大路邁開大步走著,他所留意的與其說是他的思想(他還不能清理出個頭緒),毋寧說是那種他以前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心情。
那個農民所說的話在他的心裡起了像電花一樣的作用,把那些不住地縈繞在他的心頭的、散漫的、無力的、各別的思想突然改變了和融合成一個整體。這些思想,甚至在他談論出租土地的時候,就不知不覺地盤據在他的心頭了。
他感覺得自己的心靈中有某種新的東西,他愉快地探索著這種新的東西,但是卻還不知道它是什麼。
「活著不是為了自己的需要,而是為了上帝!為了什麼上帝呢?還有比他所說的話更無意義的嗎?他說一個人不應該為了自己的需要活著,那就是說,一個人不應該為了我們所理解的、我們所迷戀的、我們所渴望的東西活著,而是為了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為了誰也不瞭解,誰也無法下定義的上帝活著。這又是什麼呢?我不明白費奧多爾這些荒謬無稽的話嗎?明白了的話,我懷疑它們的真實性嗎?我認為它們是愚蠢的、含糊的、不確切的嗎?
「不,我瞭解得完全跟他瞭解的一樣,比我瞭解人生中的任何事情都透徹,都清楚哩!這一點我一生都沒有懷疑過,而且也不可能懷疑。非但我一個人,所有的人,全世界都充分理解這個。人難免對別的東西發生懷疑,但卻沒有人懷疑過這個,而且大家總是同意這個的。
「費奧多爾說基裡洛夫,那個打掃院子的,是為了他的肚皮活著。這是可以理解的、合情合理的。我們所有的人,作為有理性的生物,都不得不為自己的肚皮活著。而突如其來的,這位費奧多爾卻說為了肚皮活著是錯誤的,應該為了真理,為了上帝而活著,而他略一暗示我就領悟了。我和千百萬人,千百年前的人和那些現在還活著的人:心靈貧乏的農民們和深思熟慮過、而且論述過這事的學者們,全都用含糊的言語談論著這件事情——而那件事我們全都同意的:我們應該為什麼活著,什麼是好的。我和所有的人只有一種確切的、不容懷疑的、清楚的知識,而這種知識是不能用理智來說明的——它是超乎理智的,不可能有任何原因,也不可能有任何結果。
「如果善有原因,那就不是善了;如果善有結果——有報酬,那也就不是善了。因此善是超出因果關係的。
「而這就是我所知道的,我們所有的人都知道的。
「而我卻在尋找奇跡,因為看不見能使我信服的奇跡而感到遺憾!物質的奇跡會誘惑我。但這裡,就在我周圍,卻有一種奇跡,一種唯一可能存在的、永遠存在的奇跡,而我卻沒有注意到。
「還有什麼比這更大的奇跡呢?
「難道我找到了這一切的解答嗎?難道我的痛苦真的結束了嗎?」列文一邊想,一邊沿著灰塵瀰漫的道路大步走著,忘卻了炎熱,也忘卻了疲倦,感到一種解除了長期苦痛的輕快之感。這種感覺是那麼令人愉快,使人簡直都難以置信了。他激動得透不過氣來,再也不能往前走了,於是他離開大路,走進樹林裡,坐在白楊樹蔭裡未割的草地上。他把帽子從冒汗的額頭上取下來,支著胳臂肘,躺在多汁的、寬葉的樹林裡的草地上。
「是的,我一定要冷靜地想想,弄明白,」他想,聚精會神地凝視著他前面未踐踏過的青草,注視著一隻綠色甲蟲的一舉一動,它正沿著一株速生草的草莖爬上去,在爬的時候被茅草的葉子阻擋住了。「一切從頭做起,」他自言自語,把茅草的葉片扳到一邊,使它不致擋住甲蟲的路,又弄彎了一個葉片,使那只蟲子可以從上面過去。「是什麼使我這樣高興呢?我發現了什麼呢?」
「以往我總說,在我的身上,在這棵青草上和那只甲蟲(你看,它並不想到那棵草上去,卻展開翅膀飛走了)身上,按照物理、化學和生物學的定律,正在發生物質變化。在我們所有的人身上,包括白楊、雲彩和星雲在內,都在進化的過程中。從什麼進化來的?進化成什麼呢?永無休止的進化和鬥爭……好像在無窮之中可能有什麼趨向和鬥爭似的!而使我驚奇的是,儘管我盡力沿著這條思路深思熟慮,但是人生的意義,我的衝動和慾望的意義卻仍然沒有向我顯示。我的衝動的念頭是那麼明顯,使得我總是按照它生活,而當那位農民對我說他『為了上帝,為了靈魂活著』的時候,我不由得又驚奇又高興了。
「我什麼都沒有發現。我不過發現了我所知道的東西。我瞭解了那種不但過去曾賦予我生命、而且現在也在賜給我生命的力量。我從迷惑中解脫出來,認識了我主。」
於是他簡略地在心裡回顧了一遍他最近兩年來的整個思路,那是隨著看見他的沒有希望痊癒的親愛的哥哥而產生的清晰而明顯的死的念頭開始的。
那時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在所有人面前,在他自己面前,除了痛苦、死亡和永遠被世間忘卻以外一無所有,於是他斷定這樣活下去是不可能的,他要麼得把生命解釋清楚,使它不要像是什麼惡魔的惡意嘲笑,要麼就得自殺。
但是他既沒有做這件事,也沒有做那件事,反而繼續活下去,繼續思考和探索著,甚至同時還結了婚,體驗到許許多多的樂趣,而且當他不考慮他的生命的意義時他還是很幸福的。
這是什麼意思呢?這就是說他生活得很好,可是思想不對頭。
他靠著隨著他母親的乳汁一同吸進去的精神上的真理而生活著(他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在思想上他不但不承認這些真理,而且還費盡心機來迴避它。
現在他明白了,多虧把他教養成人的信仰,他才能夠活下去。
「如果我沒有這些信仰,而且如果不知道一個人應該為上帝活著,而不是為了自己的需要活著,我會成為什麼樣的人,而且我會怎麼度過我的一生呢?我一定會搶劫、說謊和殺人!構成我的生活中的主要快樂的東西也就根本不會存在了。」雖然他拚命想像,但是他怎麼也想像不出,如果他不知道他為了什麼活著,他會成為一個怎樣獸性的東西。
「我找尋我的問題的答案。但是思想卻不給予我的問題一個答覆——它和我的問題是不相稱的。生活本身給予了我這個答案,從而我認識了什麼是善,什麼是惡。而這種知識我是用什麼方法也得不到,但是卻賜給了我,就像賜給了所有的人一樣,所以賜給我,就是因為我從任何地方也不能夠取得它。
「我從哪裡得到的呢?憑著理智我能夠做到一定要愛自己的鄰居,而不要迫害他們的地步嗎?我小的時候人們就對我這麼說,而我就高興地相信了,因為他們對我說的是已經在我的心靈中存在的東西。但是誰發現的呢?不是理智!理智發現了生存競爭和要求我們迫害所有妨礙我們滿足慾望的東西的法則。這就是理智所作的推論。但是愛人如己的法則是理智不可能發現的,因為這是不合理的。」
「是的,驕傲!」他自言自語,翻過身去趴在地上,動手把葉片打成一個結子,極力不要把它折斷。
「不但是心靈上的驕傲,而且是心靈上的愚蠢。而主要是欺詐,簡直是心靈上的欺詐。就是心靈上的欺騙,」他重複說。十三
列文還回想起多莉和她的孩子們中間最近發生的一件事情。孩子們,無人照管,在蠟燭上煮起覆盆子來,像噴泉似的往嘴裡倒牛奶。他們的母親發覺了他們在玩這種把戲,就當著列文的面教導他們說,這種搗亂給大人們添了多少麻煩,都是為了他們費力淘神,如果他們打碎了茶杯,他們就沒有東西用來喝茶,如果他們潑了牛奶,他們就沒有東西吃,會餓死的。
孩子們聽他們的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所流露的平靜的、無精打采的不相信的神情使列文大吃一驚。他們傷心的只是他們的有趣的遊戲被打斷了,母親所說的話他們一個字也不相信。他們不能相信,因為他們想像不出他們所能享用的份量,而且也想像不出他們所糟蹋的就是他們用來維持生活的東西。
「這全是自然而然得來的,」他們心裡想。「這一點也沒有意思,一點也不關緊要,因為過去是這樣,將來也會這樣,永遠都會這樣。這事用不著我們操心,都給我們準備好了;但是我們卻要發明一些獨特的、新奇的花招兒。所以我們就想起來把覆盆子放在杯子裡,擱在蠟燭上煮,而且想把牛奶像噴泉一樣互相倒在嘴裡。這很有趣,而且很新奇,一點也不比用杯子喝差哩。」
「在理智上探求自然力的意義和人生的目的的時候,難道我們,難道我,不都是這樣做的嗎?」他繼續想下去。
「當人通過一種對於人來說是新奇而不自然的思路,給導向一種他早已知道的、而且他確切知道少了就活不下去的知識的時候,所有的哲學理論不都是這樣的嗎?事先就知道人生的主要意義,像那個農民費奧多爾那樣確切無疑,而且一點也不比他清楚,只想憑著靠不住的推理方法回到盡人皆知的題目上去,這在每個哲學家的理論發展上不都是顯而易見的嗎?
「哦,假定丟下孩子們不管,讓他們自己去取或者去做碗碟,去擠牛奶,以及諸如此類的事。他們還會淘氣嗎?不,他們會餓死的!哦,假定丟下我們,讓我們懷著滿腔熱情和思想,卻沒有上帝和造物主那種概念,或者完全不明白什麼是善,不瞭解道德上的惡的意義,那將會如何!
「沒有這些概念,就不用想建立起任何東西來!
「我們只想破壞,因為我們精神上是滿足的。我們的確像小孩子一樣。
「我和農民共有的那種可喜的知識,只有它才給了我寧靜的心情的那種知識,是從哪裡來的呢?我是從哪裡得來的?
「我,是受信奉上帝的觀念教養大的,是一個基督徒,我的一生中充滿了基督教所賜予我的精神上的幸福,我的身心盈溢著這種幸福,而且依靠它生活,可是我,卻像個孩子一樣,不瞭解它,想破壞它,那就是說,我想要毀壞我用來維持生活的東西。但是只要一到生命的緊要關頭,我就像孩子們飢寒交迫的時候一樣,我就轉向了『他』,而且我還不如那些因為淘氣而挨母親責罵的孩子,我不覺得我的那種幼稚的胡鬧想法是對我不利的。
「是的,我所知道的東西,我不是憑著理智知道的,而是因為賜給我了,顯示給我了,而且我是從記在心裡的、由於信奉教會所宣佈的主要的東西而知道的。」
「教會?教會?」列文重複說。他翻過身去,用胳臂肘撐著身子,開始眺望遠方,望著正朝那邊的小溪走來的一群牲口。
「可是我能夠相信教會傳的全部道理嗎?」他想著,想用各種各樣能夠破壞他現在的平靜心情的事情來考驗自己。他故意回想著一向最使他覺得奇妙和迷惑不解的教會的教義。
「創造世界?不過我怎麼解釋生存呢?用生存嗎?什麼都不用嗎?還有魔鬼和罪惡呢?我怎麼說明罪惡呢?……救世主呢?
「但是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而且除了對我和對所有的人都講過的,什麼都不可能知道。」
於是他現在覺得沒有一條教會的教理能夠破壞主要的東西——就是作為人類唯一天職的、對於上帝和對於善的信仰。
教會的每條教義與其說是表示為個人需要而服務的信念,不如說表示為真理而服務的信念好。每一條教義不但不會破壞這種信念,而且在完成那種在世界上不斷地出現的偉大奇跡上是萬不可少的,這種奇跡使得每一個人,千百萬各色各樣的人:聖賢和愚人、兒童和老人、農民們、利沃夫、基蒂、國王和乞丐都可能確切地瞭解同樣的事情,而且構成一種精神生活,只有這種生活才值得過,只有這種生活才是我們所看重的。
仰臥著,他現在凝視著那高高的、無雲的天空。「難道我不知道這是無限的空間,而不是圓形的蒼穹嗎?但是不論我怎樣瞇縫著眼睛和怎樣使勁觀看,我也不能不把它看成圓的和有限的;儘管我知道無限的空間,但是當我看到堅固的蔚藍色的穹窿的時候,我毫無疑問是對的,比我極目遠眺的時候更正確。」
列文不再往下想了,只是好像在傾聽正在他心裡愉快而熱切地談論著什麼的、神秘的聲音。
「這真的是信仰嗎?」他想,幸福得不敢相信了。「我的上帝,我感謝你!」他說,嚥下湧上來的嗚咽,用雙手擦掉滿含在眼睛裡的眼淚。十四
列文直視著前方,看見一群牲口,隨後又看見套著他那匹烏騅馬的馬車,還有那個走到牲口跟前,正同牧人說什麼話的車伕;隨後他聽見附近發出車輪的轟隆聲和毛色光滑的馬的鼻息聲;但是他是那麼沉浸在自己的思想裡,因此他並不奇怪為什麼車伕會到他這裡來了。
當車伕離得十分近了,招呼他的時候,他這才想起來。
「太太派我來接您。您的哥哥和另外一位先生來了。」
列文坐上馬車,接過韁繩。
好像大夢初醒一樣,列文好久都清醒不過來。他凝視著那匹肥壯的馬,它跑得連被韁繩磨傷的臀部和脖頸都冒出汗來,而且凝視著坐在他身邊的車伕伊萬,於是回憶起他正盼望著他哥哥,想起來他妻子大概為了他久久不回去而不放心了,他試著猜想同他哥哥一道來的那位客人是誰。他哥哥、他妻子和那位不知名的客人現在在他的心目中似乎都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他覺得他和所有的人的關係現在都會改變了。
「我和我哥哥之間現在決不會再有那種老橫在我們之間的疏遠態度了,不會爭論了,和基蒂永遠也不會口角了;對那位客人,不論他是誰,我都會是親切而和善的;和僕人們,和伊萬,一切都會兩樣了。」
拉緊粗硬的韁繩,勒住那匹焦急得噴著鼻息、似乎只想要奔跑的駿馬,列文不住地扭過頭來望著坐在他身邊的伊萬,伊萬空著兩手不知做些什麼才好,不斷地把他那被風吹起來的襯衣按下去,列文極力想找個借口好和他談話。他本來想說伊萬把馬鞍的肚帶勒得太緊了,但是這聽起來好像是責備的話,而他是希望說些親切的話的。但是他又想不起別的話可說。
「請靠右邊走,那裡有一截樹樁,」車伕說,揪了揪列文拉著的韁繩。
「請你別碰我,不要教我!」列文說,因為車伕的干涉而惱怒了。就像往常別人的干預總使他惱怒一樣,他立刻就憂愁地感覺到,他認為他的心情接觸到現實時,他的態度馬上就會改變的那種推論是多麼錯誤。
離家還有四分之一里的時候,列文看見格裡沙和塔尼婭朝著他跑來。
「科斯佳姨父!媽媽來了,還有外祖父、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一個什麼人哩!」他們嚷叫著,爬上馬車。
「那是誰呀?」
「一個非常可怕的人哩!他的兩隻胳臂總這樣,」塔尼婭說,在馬車裡立起身來,模仿著卡塔瓦索夫。
「年紀大的呢,還是年輕的?」列文笑著問,塔尼婭的手勢使他想起一個什麼人。
「啊,但願不是一個討人厭的傢伙就好了!」列文想。
他們剛由路的轉彎處轉出去,就看見一群人走過來,列文認出來卡塔瓦索夫,他戴著草帽,兩隻胳臂就像塔尼婭所表演的那樣揮動著。
卡塔瓦索夫愛好談論哲學,他從那些從來不研究哲學的自然科學家那裡學到一些概念,在莫斯科列文最近曾和他爭論過好多次。
列文認出他以後想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曾經有過一次爭論,在那次爭論中,卡塔瓦索夫顯然認為自己獲得了勝利。
「不,無論如何我現在也不爭辯和輕易發表意見了,」他思索。
下了馬車,同他哥哥和卡塔瓦索夫招呼過之後,列文就問基蒂在哪裡。
「她抱著米佳到科洛克(這是房子附近的樹林)去了,她想把他安頓在那裡,因為家裡太熱了。」多莉說。
列文一向總勸他的妻子不要把嬰兒抱到樹林裡去,認為那是很危險的,聽到這個消息他很不高興。
「她抱著他到處亂走,」老公爵微笑著說。「我勸她把他抱到冰窖裡去試一試呢。」
「她想去養蜂場的。她以為你在那裡呢。我們也是到那裡去,」多莉說。
「哦,你在做什麼呢?」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落在後面和他弟弟並肩走著。
「噢,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照常忙著經管農事,」列文回答。「你可以住得久一些嗎?我們早就盼望著你了。」
「住兩個星期的光景。在莫斯科我還有一大堆事要做。」
說了這些話,兩弟兄的目光相遇了,而列文,儘管他總是希望,現在更是熱烈地希望和他哥哥親善,特別是和他開誠佈公,但是望著他的時候卻覺得侷促不安。他垂下眼睛,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心裡尋思著有什麼話題可以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感到興趣,可以使他不談塞爾維亞戰爭和斯拉夫的問題,那些問題在提到他在莫斯科的工作時就暗示到了,列文問起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著作來。
「喂,有評論你的著作的書評嗎?」他問。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聽出這問題的用意,微笑了笑。
「誰對這問題也沒有興趣,而最不感興趣的是我,」他說。
「您看,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要下雨了,」他補充說,用遮陽傘指著飄浮在白楊樹梢上的白雲。
這些話就足以在兩兄弟之間建立起那種倒不一定是敵對的、但卻是冷淡的關係,這種關係本來是列文那樣渴望避免的。
列文走到卡塔瓦索夫跟前。
「您居然想起到這裡來,這有多好啊!」他對他說。
「我老早就想來。現在我們可以談談了,我們等著看看吧。
您看過斯賓塞的著作嗎?」
「不,沒有看完,」列文說。「不過,我現在也不需要了。」
「怎麼回事?這可真有意思!為什麼不需要了?」
「哦,我終於相信,我所關心的問題在他和他那一流人那裡是得不到解答的。現在……」
但是卡塔瓦索夫臉上的寧靜愉快的表情突然使他感到驚異,他十分惋惜的是,他的心情顯然被這場談話擾亂了,想起他的決心,就不再談了。
「不過,我們以後再談吧,」他補充說。「如果我們要去養蜂場,就到這邊來,沿著這條小路,」他對全體的人說。
沿著狹窄的小徑,他們走到一塊小小的沒有刈割的草場上,草場的一邊滿是茂密的、顏色鮮艷的三色紫羅蘭,其中夾雜著一叢叢高高的、暗綠色的黑藜蘆,列文請客人們坐在小白楊樹林的濃蔭裡,讓他們坐在特地為那些到養蜂場來、但是害怕蜜蜂的客人們準備下的條凳和樹樁上,他自己就到小屋裡去為大人和孩子們取麵包、黃瓜和新鮮蜂蜜。
盡量動作從容一些,傾聽著越來越頻繁地從他身邊嗡嗡地飛過去的蜜蜂,他沿著小路走到小屋那裡。就在入口,一隻蜜蜂被他的鬍子纏住了,發出嗡嗡的叫聲,但是他小心地把它放出去。走進陰涼的門廊,從牆壁的木釘上摘下面罩戴上,兩隻手插在口袋裡,他走進圍著籬笆的養蜂場,那裡,在割去草的空地中間豎立著行列整齊的、用樹皮繩索綁在柱子上的老蜂房,每一個他都很熟悉,它們各有各的記錄;而沿著籬笆是今年才入了蜂箱的新蜂群。在蜂房入口,使人眼花繚亂地老在一個地方飛著和盤旋著,有一群蜜蜂和雄蜂在遊戲,其中的工蜂總是朝著一個方向,飛到繁花盛開的菩提樹林中或是飛回蜂房,去採花蜜或者帶回來花蜜。
他耳朵裡不斷地聽到各種各樣的嗡嗡聲,時而是一隻忙著工作迅速飛過去的工蜂的聲音,時而是一隻嗡嗡叫著的懶散的雄蜂的聲音,時而又是一隻擔任守衛的、保護財產不讓敵人侵犯的、準備蜇人的蜜蜂的聲音。籬笆那邊有個老頭正在做桶箍,沒有注意到列文。列文停在養蜂場中間,沒有招呼他。
他高興有一個孤獨的機會,使他能擺脫現實,平靜下來,現實已經使他的情緒低落了。
他想起他又對伊萬發了脾氣,對他哥哥表現了冷淡的態度,而且又輕率地和卡塔瓦索夫講話。
「難道這只是剎那間的心情,一點痕跡都不留就過去了嗎?」他想。
但是同時,當他又恢復了那種心情的時候,他高興地感覺到他心中起了一種新奇的重要的變化。現實只不過暫時遮蔽了他所得到的精神上的平靜;但是那種平靜仍舊完整地留在他的心裡。
正如同那些蜜蜂一樣,繞著他盤旋,威脅著他,分散他的注意力,使他不能享受充分的生理上的寧靜,強迫他退縮著躲避它們,同樣地,自從他上了馬車就纏擾著他的操心事也剝奪了他精神上的自由;但是那也只是在操心的時候才有那種情形。就像儘管有蜜蜂,他的體力仍然毫無損傷一樣,他新近領悟到的精神上的力量也同樣是毫無損傷的。十五
「科斯佳,你知道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誰同車來的?」多莉說,她給孩子們分了黃瓜和蜂蜜。「和弗龍斯基!他到塞爾維亞去呢。」
「是的,而且還不是一個人,他自己出錢帶去一個騎兵連!」卡塔瓦索夫說。
「這倒像他的作風,」列文說。「難道真的還有志願兵們去嗎?」他望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眼,補充說。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沒有回答,他用刀背小心翼翼地從盛著楔形白蜂巢的碗裡把一隻落在流動的蜂蜜中的活蜜蜂挑出來。
「我也這麼想!要是您看見昨天車站上的那種情景就好了!」卡塔瓦索夫說,大聲地嚼著一根黃瓜。
「哦,這該如何看法呢?看在基督份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您解釋給我聽聽,這些志願兵都到哪裡去,他們在和誰打仗呢?」老公爵說,顯然是在繼續談列文不在的時候談開的話題。
「和土耳其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回答,鎮靜地微笑著,他把那只被蜂蜜弄得身上發黑的,爪子無力地亂動著的蜜蜂挑出來,把它從刀子上移到一片堅實的白楊樹葉上。
「但是誰向土耳其人宣戰了?是伊萬-伊萬諾維奇-拉戈佐夫和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以及施塔爾夫人嗎?」
「沒有人宣過戰,但是人民同情他們的受苦受難的鄰邦,想要支援他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但是公爵不是在談支援,」列文來袒護他岳父說。「而是談戰爭!他是說,個人不經政府許可是不能參戰的。」
「科斯佳,當心,這裡有一隻蜜蜂!真的,我們要挨蜇了!」
多莉說,揮走了一隻黃蜂。
「不過那不是蜜蜂,是黃蜂,」列文說。
「哦,好了,依著您的理論呢?」卡塔瓦索夫微笑著對列文說,分明想挑他爭論起來。
「為什麼個人就沒有權力呢?」
「我的看法是這樣的:一方面,戰爭是那樣沒有人性的、殘酷的、可怕的事情,沒有一個人,更不用說一個基督徒了,能夠以個人的資格擔負起開戰的責任;只有負著這種責任,而且不可避免地捲入戰爭的政府才能夠如此。另一方面,根據科學和常識,在國家大事上,特別是戰爭的事情上,公民得放棄個人的意志。」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卡塔瓦索夫準備好反駁的話,異口同聲地講起來。
「問題就在這裡,老弟,當政府不能實現公民的意志的時候,那時社會就來宣告自己的意志,於是就發生了這種情形,」
卡塔瓦索夫說。
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顯然並不贊成這種回答。聽了卡塔瓦索夫的話他皺了皺眉,說了一些不同的話。
「你這樣說法毫無道理。這裡根本沒有宣戰的問題,只不過是人道的、基督徒的感情的表現罷了。我們的同種和信奉同一宗教的弟兄們遭到屠殺。哦,就假定他們不是我們的弟兄和同一教派的人,只是一些兒童、婦女和老人,也不能見死不救呀;大家的情緒激昂起來,俄羅斯人趕去支援,好制止這種恐怖行為。你想一想,如果你走在大街上,看見一個醉漢毆打婦女或者小孩,我想你不會停下來考慮有沒有對這個人宣戰,就會撲到他身上,去保護被欺負的人!」
「但是我不會打死那個人的,」列文說。
「不,你會打死他的。」
「我不知道。要是我看見這種事情,我可能憑著一時的感情衝動行事;事先可很難說。但是在斯拉夫人受壓迫的事情上卻沒有,而且也不能有這樣的感情衝動。」
「對於你可能沒有;但是對於別人卻是有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不滿意地皺著眉頭。「在人們中間還流傳著希臘正教徒在『不聖潔的回教徒』的桎梏下受罪的傳說。人們聽到自己弟兄們的苦難,就發言了。」
「也許是這樣,」列文搪塞說,「但是我可看不出來。我自己也是人民,可是我卻沒有感覺到這一點。」
「我也沒有,」公爵說。「我住在國外,並且看到報紙,可是我得承認,直到保加利亞慘案以前,我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所有的俄國人突然之間這樣愛起他們的斯拉夫弟兄來,而我對他們卻沒有絲毫的感情。我非常傷心,認為我是一個怪物,再不然就是卡爾斯巴德的泉水在我身上發生了影響!但是回來以後我就放下心來,我看到只關心俄國,卻不關心他們的斯拉夫弟兄的,除了我還有別人。康斯坦丁就是一個!」
「在這種事情上,個人的意見算不了什麼,」謝爾蓋-伊萬內奇說。「當全俄國——全體人民——表示了願望的時候,那就不是個人意見的問題了。」
「不過請原諒,我沒有看出這一點來。人民也一點也不知道這件事,」公爵說。
「不,爸爸!……怎麼不知道?上星期日在教堂裡不是還講過嗎?」多莉說,她一直聽著這場談話。「請遞給我一塊毛巾,」她對帶著微笑望著孩子們的老人說。「不可能所有的人都……」
「但是星期日教堂裡講過又有什麼呢?牧師是奉命宣讀的。他宣讀了。他們卻什麼都不明白,像往常傳道的時候那樣歎著氣,」公爵接著說下去。「後來有人對他們說,為了拯救靈魂,教堂要募捐,於是他們就每人掏出一個戈比獻上去。
但是為了什麼,他們就不知道了!」
「人民不能不知道的;人民總是意識到自己的命運的,像目前這種時候,這種意識就會表現出來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肯定地說,瞥了那個養蜂的老頭一眼。
這個漂亮的老頭,長著花白鬍子和濃密的銀髮,手裡端著一碗蜂蜜動也不動地站著,挺著魁偉的身軀和善而寧靜地俯瞰著這些紳士,顯然他什麼也不明白,而且也不想弄明白。
「事情就是這樣,」他說,聽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話他意味深長地搖了一下頭。
「是的,你最好問問他。他什麼都不知道,而且什麼也不想,」列文說。「你聽說戰爭的事了嗎,米哈伊雷奇?」他對那個老頭說。「他們在教堂裡講了些什麼?你覺得怎麼樣?我們應該為基督教徒打仗嗎?」
「何必要我們來想?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皇上都替我們考慮到了,一切事情他都會替我們想的。他比我們看得清楚。我再拿點麵包來嗎?再給這小男孩一點嗎?」他對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指著吃完了麵包皮的格裡沙。
「我用不著問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我們看見過,現在還看見成千成百的人犧牲一切來為正義效勞,這些從俄國各個角落來的人坦率而清楚地表明了他們的思想和目的。他們捐獻了自己的一點錢,或者是親自去,而且爽快地講明了他們為什麼這樣做。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這就是說,照我看來,」列文說,開始激動起來,「在擁有八千萬人口的國家裡永遠可以找到不是千百個,像現在這樣,而是千千萬萬失去社會地位和不顧一切的人,他們哪裡都樂意去——加入普加喬夫1一夥,或者到基輔,或者到塞爾維亞去……」——
1普加喬夫(約1742—1775),葉卡捷琳娜二世時農民起義的領袖。
「我告訴你,不是千百個,也不是不顧一切的人,而是人民中最優秀的代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惱怒得好像他在保護最後一點財產似的。「還有捐款呢?在這上面無論如何全體人民已經直接表示了自己的意志。」
「『人民』這個字眼太不明確了,」列文說。「地方上的文書、教師和千分之一的農民,也許都還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八千萬人中其餘的,像米哈伊雷奇一樣,不但沒有表示自己的意志,而且絲毫也不瞭解什麼事情要他們表示意志呢!那麼我們有什麼權利說這是人民的意志?」十六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對辯論是有經驗的,他沒有反駁,卻立刻把話題轉移到問題的另一面去了。
「噢,如果你想通過數學的方法來測驗國民精神,這當然是難以辦到的!我們的國家裡還沒有採用投票方式,所以不能採用,就是因為它不代表民意;但是還有其他的方法。這在氣氛裡可以感覺到的,人的心可以感覺到這點,且撇開不提那種在靜止的人海中流動的、對於每個不抱成見的人都是明顯的潛流;我們且狹義地看看社會吧!知識界各式各樣的團體,以前互相仇視得那麼厲害,現在全都融合成一片了。一切分歧都結束了,所有的社會機構異口同聲說的都是這事情,所有的人都感覺到有一種自發的力量擒住了他們,帶著他們走向一個方向。」
「是的,所有的報刊說的都是一件事情,」公爵說,「這倒是真的。不過這就越像暴風雨前的青蛙了!它們鼓噪得什麼都聽不見了。」
「青蛙也好,不是青蛙也好,我並不辦報紙,也不想替他們辯護;可是我談的是知識界的意見一致,」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向他的弟弟說。
列文想回答,但是老公爵打斷了他。
「提到意見一致,還有些事可以說說,」公爵接過去說。
「我的女婿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你們都認識他。他現在當了一個什麼委員會的委員,名字我不記得了。總之,那裡無事可做——喂,多莉,這不是秘密!——而薪俸卻有八千盧布。你們且問問他,他的職務有沒有用處,而他就會證明給你聽這是萬分需要的!他是一個誠實的人,可是人不能不相信這八千盧布的用處。」
「是的,他托我轉告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他已經獲得了這個差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不滿意地說,他認為公爵說的話是文不對題。
「報刊上的一致意見也是這樣的。它曾經向我解釋說:只要一開戰,他們的收入就要加倍。他們怎麼能不考慮人民和斯拉夫人的命運……和這一切呢?」
「有好多報刊是我不喜歡的,但是這話說得未免太不公平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我只提出一個條件,」公爵繼續說下去。「在同普魯士開戰以前,AlphonseKarr1有幾句話寫得妙極了。『您認為戰爭是不可避免的嗎?那麼好!誰要鼓吹戰爭,那就讓他到特種先鋒隊裡,走在大家前頭,帶頭去衝鋒陷陣!』」——
1法語:阿里芬斯-卡爾。
「這樣一來那些編輯可就好看了!」卡塔瓦索夫說,放聲大笑起來,心裡想像著他所熟識的編輯們在這支精選部隊中的情景。
「噢,不過他們會臨陣脫逃的,」多莉說,「結果只會礙事!」
「要是他們逃跑的話,那麼就用霰彈和拿著馬鞭的哥薩克放在他們後面押陣!」公爵說。
「這是開玩笑,請原諒,公爵,而且是個不高明的玩笑,」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我可不覺得這是開玩笑,這……」列文開口說,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打斷了他的話。
「社會上每個成員都接到做份內工作的號召,」他說。「而腦力勞動者是以表達輿論來盡自己的職責的。輿論的一致而充分的表示是新聞界的職責,同時這也是一種可喜的現象。二十年前我們是會沉默的,但是現在我們聽見了俄國人民的聲音,他們準備團結一致地站起來,為了他們受壓迫的弟兄們準備流血犧牲,這是一種偉大的舉動,是力量的象徵!」
「但是這不單是犧牲生命的問題,而是殺死土耳其人,」列文畏怯地說。「人民流血犧牲,或者準備流血犧牲,是為了他們的靈魂,而不是為了殺人,」他補充說,不知不覺地就把這場談話和他專心考慮的思想聯繫起來。
「什麼,為了他們的靈魂?您要知道,這種說法對於一個自然科學家是很難理解的。靈魂到底是什麼?」卡塔瓦索夫含著微笑追問。
「噢,您知道的!」
「不,我敢對天起誓,我一點也不知道!」卡塔瓦索夫說,大笑起來。
「『我來並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基督說,」謝爾蓋-伊萬內奇從他那方面反駁說,他從《福音書》裡很隨便地引用了好像是最容易理解的那段話,而列文總覺得那是最費解的。
「一點也不錯,正是這樣!」老頭重複了一句,他就站在附近,回答偶爾投向他的目光。
「不,老弟,您被打敗了,被打敗了,完全被打敗了!」卡塔瓦索夫興高采烈地喊著說。
列文氣惱得漲紅了臉,倒不是因為他被打敗了,而是因為他忍不住又爭論起來。
「不,我不能和他們爭執,」他想。「他們穿著刀槍不入的盔甲,而我卻是赤膊的。」
他看出要說服他哥哥和卡塔瓦索夫是不可能的,而且還看出要使自己和他們的意見一致是更不可能的。他們所宣傳的正是險些兒把他毀了的智力上的自豪感。他不能夠承認,根據幾百個開到京城裡來的、會說大話的志願兵的話,於是幾十個人,他哥哥也在內,就有權利說他們和報刊表達了人民的意志和思想,何況這種思想是表現在復仇和屠殺上。他不能夠承認這一點,因為在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民中間他看不出這種思想的表現,而在他自己身上(他不能不認為自己是組成俄國人民的一分子)也找不出這種思想。而他之所以不能同意,最主要的是因為他,還有人民,都不知道,而且也不可能知道什麼是公共福利,但卻確切地知道,只有嚴格地遵守展現在每個人面前的善的法則,這種公共福利才能取得,因此無論為了什麼目的他都不願意發生戰爭,也不鼓吹戰爭。
他和米哈伊雷奇以及傳說中邀請北歐民族來為王的人民一樣,都表示:「來做我們的王公,統治我們吧!我們情願唯命是從。一切勞役、一切屈辱、一切犧牲我們都承擔下來;但是我們既不評判,也不決定!」可是現在,按照謝爾蓋-伊萬內奇的說法,人民已經放棄了他們用那麼高的代價取得的特權。
他本來還想問一聲,如果輿論是絕對正確的評判人,那麼為什麼革命和公社不像支援斯拉夫人的運動那麼合法呢?但是這只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想法而已。但是有一件事是無容置疑的,就是這場爭論這時已惹惱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因此再爭論下去是不好的,所以列文就默不作聲了,他讓客人們注意烏雲聚攏來了,最好趁著還沒下雨趕快回家。十七
公爵和謝爾蓋-伊萬內奇坐上馬車走了;其餘的人們加快腳步,走回家去。
但是陰雲,時而白茫茫的,時而黑——的,來得那麼急驟,他們必須加快腳步才能在落雨以前趕到家。前面的烏雲,低沉而且像濃煙那麼黑,以迅速得出奇的速度橫過天空衝過來,他們離家還有兩百步的光景,一陣風就刮起來了,隨時都會降下傾盆大雨。
孩子們發出又驚又喜的叫喊聲跑在前頭。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吃力地和纏著她的雙腿的裙子鬥爭著,已經不是走路,而是跑起來了,一面目不轉睛地注意著孩子們。男人們按著帽子,邁著大步走著。他們剛走到台階上,大滴的雨點已打在鐵皮水槽的邊緣上了。孩子們和跟在他們後面的大人們,快活地談笑著跑到房簷的蔭庇下。
「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呢?」列文問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她拿著頭巾和披肩到大廳裡來迎接他們。
「我們以為她和你們在一起哩,」她說。
「米佳呢?」
「一定是在科洛克樹林裡,保姆和他們在一起。」
列文一把奪過來一塊披肩,就朝著科洛克樹林衝去了。
在這短短的一會工夫,烏雲聚攏來了,完全遮住了太陽,使得天色黯然無光,好像日蝕一樣。風好像堅持著要隨心所欲似地,頑強地把列文朝後面刮去,吹走了菩提樹的樹枝和花朵,把白樺樹枝剝成奇形怪狀、不像樣子的裸體,使刺槐、花朵、牛蒡、青草和樹梢全都朝一個方向彎下去。在花園裡幹活的農家少女們尖叫著跑到下房裡去。白茫茫水簾似的傾盆大雨已經在遙遠的樹林上和附近一半的大地上傾注下來,而且迅速地朝著科洛克樹林湧來。雨珠的水分,破碎成小小的水點,充滿在空氣裡。
列文頭向前低著,和想要搶走他手裡的披肩的狂風鬥爭著,已經快跑到科洛克樹林了,而且已經看見一棵橡樹後面有什麼白東西在閃爍著,突然間火光一閃,整個大地似乎都燃燒起來,他頭頂上的穹蒼似乎裂開了。睜開眼花繚亂的眼睛,列文透過把他和科洛克樹林隔開的濃密的雨簾,心驚膽戰地首先看到的就是樹林中間那棵熟悉的橡樹的蔥綠樹頂已經不可思議地改變了姿勢。「難道是被雷劈了?」列文還沒有來得及想,那棵橡樹就越來越快地消失在其他的樹木後面去了,他聽見一棵大樹倒在別的樹木上的轟隆聲。
閃電、雷鳴和因為挨了雨淋而感到的寒冷,在列文心頭合成了一種恐怖的感覺。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千萬不要砸著她們!」他說。
雖然他立刻就想到,他禱告那棵已經倒下去的樹不要砸著她們是多麼沒有意義,但是他又重複了一遍,知道他除了念這些毫無意義的祈禱文以外,再也沒有別的好辦法了。
跑到她們常去的那個地方,他沒有找到她們。
她們在樹林那一頭的一棵老菩提樹下,正在呼喊他。兩個穿深色衣服(她們出門的時候本來穿的是淺色衣服)的人站在那裡,彎腰俯在什麼上面,這就是基蒂和那個保姆。雨已經停了,列文跑到她們那裡的時候天色亮些了。保姆的衣服下半截是乾的,但是基蒂的衣服卻濕透了,整個貼在她身上。雖然雨已經住了,但是她們站著的姿勢仍然像雷雨大作的時候那樣:她們兩個都彎腰俯在一輛遮著綠陽傘的兒童車上。
「平安無事吧?感謝上帝!」他說,穿著一隻快要掉下去的灌滿了水的靴子-著水跑到她們跟前。
基蒂的潮濕而紅潤的面孔轉過來望著他,戴著她那頂走了樣子的帽子羞怯地微笑著。
「哦,你不覺得難為情嗎?我不明白你怎麼能夠這樣胡來!」他惱怒地責備他的妻子。
「說實在的,這不是我的過錯。我們剛要走,他就鬧起來了。我們得給他換尿布。我們剛要……」基蒂開始辯解。
米佳安然無恙,身上是乾的,安穩地熟睡著。
「哦,感謝上帝!我簡直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他們收拾起嬰兒的濕尿布;保姆抱起嬰兒,抱著他走。列文在他妻子旁邊走著,懊悔他發了脾氣,於是背著保姆,悄悄地握住基蒂的手。十八
整整一天,在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參加的各式各樣的談話中,列文雖然對於自己心中應該發生的變化感到失望,但是他不斷地高興地感到他內心的充實。
雨後地上太潮濕,不能出去散步;況且天邊的雷雲還沒有散去,在天邊,時而這裡,時而那裡,發出雷鳴聲,陰雲遮暗了天邊。因此大伙在家裡消磨了那一天剩下的光陰。
再也沒有發生什麼爭論;相反地,用過午飯以後,每個人的心情都非常愉快。
一開始卡塔瓦索夫就用他那種別出心裁的笑話來為太太們逗樂,那些笑話總是使初次和他結識的人感到高興,可是後來,受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慫恿,他就講起雌雄家蠅之間性格上的、甚至是外貌上的差異和有關它們生活的有趣的觀察來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興致也很高,喝茶的時候,由於他弟弟的逗引,闡述起他對東歐問題的前途的看法,他講得又簡單又生動,使得人人都留神傾聽起他的話來。
只有基蒂不能聽他講完,她被喚去給米佳洗澡。
基蒂走了一會兒以後,列文也被喚到育兒室她那裡去了。
放下茶點,惋惜這場有趣的談話被打斷了,同時又擔心為什麼叫他去,因為只有發生重要的事情才會這樣,列文到育兒室去了。
雖然列文沒有聽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理論——就是說一個擁有四千萬人口的解放了的斯拉夫社會應該如何和俄國同心協力來開闢歷史上的新紀元,作為一種完全新的看法,使他感到很大的興趣;雖然因為不知道基蒂為什麼要叫他去而感到詫異和不安——但是他一離開客廳,剩下一個人的時候,他立刻又回想起早上的思想。所有關於斯拉夫人在世界史上的重要性那套理論同他心裡所起的變化比起來,他覺得是那麼微不足道,以致他轉瞬之間就完全遺忘了,又回到早晨那種心情中去了。
他現在並不像以前那樣回想他的整個思路(他現在不需要那樣)。他立刻就回到那種曾經指引過他的、而且同這些思想有關的情緒中去,他看到這種情緒在他心中比以往更強烈更明確了。現在他已經無須像往常那樣,為了獲得這種情緒而想出一些安慰自己的論據和反覆回想整個的思路。現在,恰恰相反,喜悅而平靜的情緒比以前更活躍了,而他的思想卻跟不上他的情緒了。
他穿過涼台,仰望在暮色漸濃的天空出現的兩顆星星,突然間他回憶起來:「是的,仰望天空的時候,我認為我看見的穹窿並不是幻影,但是還有一些我沒有想透徹的東西,我避而不敢正視的東西,」他沉思著。「但是無論那是什麼,決沒有反對的餘地。我只要好好想一想,一切都會變得清楚的。」
正在他走進育兒室的時候,他想起來他避而不敢正視的是什麼。那就是,如果上帝存在的主要證據就在於他對於什麼是善做了啟示,那麼這種啟示為什麼只局限於基督教教會之內呢?這種啟示和同樣也諄諄勸人行善的佛教徒和伊斯蘭教徒的信仰有什麼關係?
他覺得這個問題他已得出答案;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向自己說明,就走進育兒室了。
基蒂捲著袖子,站在嬰兒正在裡面玩水的澡盆旁邊,聽見丈夫的腳步聲,她就扭過臉來,用微笑招呼他到她身邊去。她用一隻手托著仰面浮在水上、亂踢亂蹬的肥胖嬰兒的頭,另一隻手用海綿往嬰兒身上擠水,她的胳臂上的筋肉有規律地動著。
「哦,你來看!你看!」她丈夫走過來的時候她說。「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得不錯。他會認人了!」
原來,米佳這一天顯而易見地、而且毫無疑問地已經認得出他所有的親人了。
列文一走到澡盆旁,她們立刻就試驗給他看,而結果非常圓滿。為了這個目的而特地叫來的廚娘彎腰俯在他身上。他皺著眉頭,不以為然地把頭左右搖晃著。基蒂彎腰俯在他身上,他就笑逐顏開,用小手攥著海綿,吮著嘴唇,發出那樣滿意而古怪的聲音,不但基蒂和保姆,連列文也意想不到地歡喜起來。
保姆用一隻手把嬰兒從澡盆裡抱起來,又用水給他沖了一下,然後就把他用大毛巾包起來擦乾了,讓他刺耳地哭叫了一陣以後,就把他抱給母親了。
「哦,我很高興你開始愛他了,」基蒂對她丈夫說,那時她舒適地坐在她坐慣了的位置上奶著孩子。「我非常高興!不然我可就要為這事發愁了。你說過你對他毫無感情。」
「不,難道我說過我對他毫無感情嗎?我只是說我感到失望罷了。」
「什麼,你對他感到失望?」
「倒不見得是對他感到失望,而是對我自己的感情;我期望的還要多哩。我本來期望,好像遇到喜出望外的事情一樣,一股新的愉快感情會在我心中激盪。可是,當時不但沒有這種感情,反倒覺得憎惡和憐憫……」
她聚精會神地聽著他說,一邊越過嬰兒的身上,把在替米佳洗澡時摘下的戒指又戴到她的纖細的指頭上。
「最重要的是,焦慮和憐憫遠遠超過快樂的心情。但是今天,經過暴風雨期間那一場恐怖以後,我理解到我是多麼愛他了。」
基蒂笑得容光煥發。
「你非常害怕嗎?」她問。「我也很害怕,但是事情過去了,現在想起來反倒更後怕了。我要去看看那棵橡樹。『卡塔瓦索夫多麼有趣啊!總而言之,今天一整天都是非常愉快的。你願意的時候,你和謝爾蓋-伊萬內奇也可以那麼要好……哦,到他們那裡去吧。洗過澡以後這裡總是又悶熱又霧氣騰騰的。」十九
走出育兒室,列文又是獨自一個人了,他立刻又回想起那個還沒有十分弄清楚的思想。
沒有回到傳來人聲的客廳裡,他逗留在涼台上,倚著欄杆凝視著天空。
天色完全黑暗了,在他眺望著的南方是晴朗無雲的。陰雲籠罩著對面那個方向。那裡電光閃閃,傳來遙遠的雷鳴聲。列文傾聽著水珠從花園裡的菩提樹上有節奏地滴落下來的聲音,望著他熟悉的三角形星群和從中穿過的支脈縱橫的銀河。每逢閃電一閃,不但銀河,連最明亮的星辰也消失了蹤影,但是閃電剛一熄滅,它們就又在原來的位置上出現,彷彿是被一隻萬無一失的手拋上去的。
「哦,使我感到困惑的是什麼呢?」列文暗暗地問自己,預先感到這個疑問的解答早已在他的心中了,雖然他還不知道。
「是的,神力的明確無疑的表現,就是藉著啟示而向人們顯示善的法則,而我感覺到它就存在我的心中,在承認這個的時候,不論我願不願意,我就和其他的人們給聯合到一個信徒的團體中了,這個團體就叫做教會。哦,可是猶太人、伊斯蘭教徒、儒教徒、佛教徒——他們都是些什麼人呢?」他把他認為最危險的這個疑問提到自己面前。「難道這幾億人口就被剝奪了那種最高的幸福嗎?沒有那種幸福,人生就毫無意義了。」他暗自沉思,可是立刻又糾正了自己。「但是我到底在探求什麼呢?」他自言自語。「我在探求人類的各式各樣的信仰和神力的關係。我在探求上帝向這星雲密佈的整個宇宙所顯示的普遍的啟示。我究竟是在做什麼?對於我個人,對於我的心,已經無疑地顯示了一種遠非理智所能達到的認識,而我卻頑固地一味想要用理智和言語來表達這種認識。」
「難道我不知道移動的不是星辰嗎?」他暗自追問,凝視著已經移到一棵白樺樹樹梢的一顆明亮的行星。「但是我,望著星球的運轉,我就想像不到地球的運轉,因此我說星球在移動是對的。
「如果考慮到地球的全部複雜而變化多端的運行,難道天文學家還能瞭解和計算什麼嗎?他們推論出的一切有關天體的距離、重量、運行和干擾的不可思議的結論,都是以天體環繞著固定不移的地球的看得出的運轉為根據的,這種運轉就展露在我眼前,多少世紀以來對於千百萬人說它總是這樣的,過去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而且永遠是可以加以證實的。就像天文學家的結論如果不是以子午線和地平線作為觀察看得見的天體的依據,就會是空洞而不可靠的一樣,我的結論如果不是以那種無論過去或現在對於所有人永遠不變的、基督教顯示給我們的、而且在我心中永遠可以證實的分清善惡的理解力作根據,那也會是空洞而不可靠的。至於其他宗教信仰以及它們和神的關係問題,我沒有權力,也沒有可能來解決。」
「噢,你還沒有走嗎?」他突然聽見基蒂的聲音說,她正路過這裡到客廳去。「怎麼回事,你沒有什麼不痛快的事吧?」
她說,藉著星光注意地凝視著他的面孔。
要不是一道使繁星失去光輝的閃電照亮了他的面孔的話,她就不會看清他的面部。藉著閃電的光芒她看見了他整個的臉,看出他是平靜而愉快的,她對他微微一笑。
「她懂得,」他想,「她知道我在想些什麼。我要不要告訴她?是的,我要告訴她……」但是他剛要開口的時候,她就說:
「噢,科斯佳!請你幫幫忙,」她說,「到角落上那個房間去看看,他們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安排得怎樣了!我去不大方便。看看他們是不是放上新臉盆了?」
「好的,我立刻就去,」列文說,站直身體吻了吻她。
「不,我還是不告訴她的好,」當她從他身邊走到前面去的時候,他想。「這對於我個人說,是一個不可缺少的、十分重要的、非言語所能表達的秘密。
「這種新的情感並沒有使我有所改變,沒有使我感到幸福,也沒有像我夢想的那樣突然間使我大徹大悟,只是像我對我兒子的感情一樣。這也沒有什麼出人意外的地方。但就是信仰也罷,不是信仰也罷——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呢,——這種情感不知不覺地歷盡痛苦產生了,在我心中牢固地紮下根來。
「我照樣還會跟車伕伊萬發脾氣,照樣還會和人爭論,照樣還會不合時宜地發表自己的意見;在我心靈最神聖的地方和其他的人們,甚至和我的妻子之間仍然會有隔閡;為了我自己的恐懼我還會責備她,並且還會因此感到後悔;我的理智仍然不可能理解我為什麼祈禱,但是我照樣還會祈禱;但是現在我的生活,我的整個生活,不管什麼事情臨到我的身上,隨時隨刻,不但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沒有意義,而且具有一種不可爭辯的善的意義,而我是有權力把這種意義貫注到我的生活中去的!」
1873—1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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