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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三朝 文 / 張天翼

    又是早晨。

    「如意,今兒是咱們的三朝。」

    如意把臉伏在小焦的頭上。小焦的黑頭髮上鋪滿著沙泥,變成了黃色。她覺得他頭髮裡有什麼東西爬上了她的臉,她就用她那膩膩的手指梳著他的頭髮找著。過會兒她又把臉子貼著,懶懶地說:

    「真是。今天我不舒服。」

    「怎麼岔?」

    如意不舒服:覺得自己的身子在空中打旋,眼裡瞧見的東西都長了毛似的。

    小焦也不舒服:沒一點勁兒,肚子老在叫著——咕嚕咕嚕。

    「阿祥他們呢?」

    「阿祥說過叫咱們樂幾天,今兒他們喊也不來喊我一聲就出去啦。」

    兩個都閉了嘴。外面汽車一走過,就震得他們脊背發麻,頂上也得掉下一些碎土。

    一條蚯蚓出土來又爬進土裡去:尾巴留在外面。小螞蟻在那尾巴上碰了一下,那蚯蚓就沒命地一陣子扭。如意瞧著笑了一笑。

    小焦謹謹慎慎地把如意的腦袋捧起來放到那墊地的麻布上。

    「去一會就回來。」他爬出那所洞房的門。

    他不打算走遠:走遠了他放心如意不下。他想在對面那家的廚房裡討點冷飯來:怎麼也得討來:要不給——他就自己動手。

    柏油路上乾乾淨淨的,一點灰都沒有。

    對面籬笆門開著:裡面一些花草在搖頭,種著的一片玉米——一個個都長得肥肥胖胖的。

    「兵兵,兵兵!」

    有四五個人笑著瞧著那小黑狗。小黑狗仰著腦袋瞧著洋台,搖著尾巴叫幾聲。

    洋台上站著幾個女的男的。昨天那位頭髮很光的小伙子笑嘻嘻地靠著欄杆,手裡拿著一塊小石子似的東西。

    「兵兵!」——小伙子手裡的東西摔到了馬路上。

    小黑狗衝出來咬著那東西,幾下子嚼就吞了下去,又仰著腦袋對洋台搖尾巴。

    這是吃的東西!

    小焦挺了挺胸脯。

    那位小伙子又摔第二次。

    「兵兵!」

    這回小焦可不客氣:他瞧見那小伙子手一摔,他就跨出腿子。他比那個什麼兵兵動手得快:那東西剛掉下地——他就抓了過來。那東西象半個花紅那麼大,醬油色,彷彿是……

    來不及瞧明白,兵兵可就衝到了他身上。

    兵兵咆哮著,用尖牙齒咬小焦的衣裳,咬小焦的肉。

    小焦要保全他搶來的那顆東西,就舉著手叫兵兵撲不著。可是這還不大穩當,他就塞到口裡銜著——甜的。

    光腦頂的老頭兒跑出籬笆門前:

    「媽的這混蛋!給兵兵吃的——你幹麼搶他的!你……」

    洋台上那位光頭髮小伙子揚著手叫:

    「高昇,讓他搶罷,高昇……兵兵,兵兵!」

    接著吹了幾聲口哨。小黑狗又跑回門裡去,馬上換了副臉嘴:搖尾巴。

    那小伙子把手舉起來要摔第三顆,嘴裡對小焦嚷著:

    「喂,上勁點兒!我摔二十個,你要是搶著了十個——我給你兩毛錢。我一個一個地摔。」

    「好!……剛才這個算不算呢?」

    「就算罷。」

    「好!」

    於是那個小伙子微笑著,把手一摔。

    兵兵趕緊跑。小焦趕緊跑。可是一個空:別人還沒摔出來,只是裝裝樣子的。

    洋台上的娘兒們都大笑起來。

    接著就是真的——一顆東西摔到了馬路上。

    小焦和那黑狗扭成一團的在地下亂滾。

    瞧著的人都劈裡拍喇地拍著手。

    那顆東西可給兵兵咬住了。小焦想扳開它的嘴把那顆東西挖出來,可是沒辦到。

    洋台上那小伙子大笑地叫起來:

    「哈,這傢伙不成:沒能耐。」

    摔到了第八個的時候,小焦可真沒了能耐。他搶著了三個。他喘得氣都透不過來,一步也跑不動。衣裳給撕得沒辦法再補。身上東一塊西一塊給兵兵咬破了在出血。

    「喂,怎麼,不來了麼?——兩毛錢哩。」

    小焦只搖搖腦袋沒說話:嘴裡銜裡那三顆東西不能說話。

    那三顆東西慢慢在融化,滿口的甜漿:小焦可撐住勁兒不吞它下去。

    小焦一爬進洞房,就把那三顆吐出來放到如意的嘴裡。

    「什麼,這是?」

    「吃罷!」小焦喘著說了一聲,就咂咂嘴,嚥了一口唾沫。

    「你呢?」

    「有啦。別管我罷。」

    「這是糖!……這是什麼糖啊,這麼股怪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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