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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小坡和王虎 文 / 知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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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小坡和王虎

    這場春雪下了一天多,將要發芽的草根都埋在半尺深的雪裡了。低窪的地溝被填平了,小樹叢青色的枝條,從雪堆裡露出尖梢,在寒風中抖動。

    冷月高掛樹梢,寒風把光禿的樹枝,吹得呼呼直叫。彭亮弄些枯樹枝,把小溝底的雪掃出,他和兩個隊員,裹著棉衣,擠到溝裡睡下,小樹叢的枝條正覆蓋著他們的身上。開始王虎還在打著寒戰,低聲罵著,可是不一會,小溝裡就發出呼呼的鼾聲了。彭亮睡不著,披著大襖提著槍坐在溝頭上,在警戒著小樹林外的動靜。他們是剛奔到這裡來過夜的。「下雪不冷,化雪冷。」寒風從厚厚的雪地上掃過,上邊驟然結成了一層冰屑。王虎和陳四身下的殘雪,被身上的熱氣融化成水,順著衣角流出來,可是經寒風一吹,又馬上結成了冰。

    拂曉的時候,彭亮把王虎、陳四推醒,要他們起來,另轉移個地方。王虎睡過後,特別感到冷,凍得渾身打哆嗦,上下牙齒在咯咯響。他要爬起,可是爬不起來了,原來身下暖出的水早又結成了冰,把棉衣緊緊的粘在石板上了。彭亮幫著,才把棉衣從石板上撕開。

    「奶奶個熊,真受罪!」

    王虎一邊打著寒戰,一邊叫罵,顯然他是火了。

    「艱苦點吧,同志!」彭亮說。

    「怎麼!又批評了麼?」王虎不服氣的叫著。「艱苦!艱苦!不艱苦誰願睡到這冰石頭上!」

    「那你罵什麼呢?」

    「我罵這石頭,它粘住了我的棉襖。」王虎把一肚子的氣向彭亮身上發洩了。

    彭亮也有點火了。可是一想到自己是個分隊長,政委經常提醒他,要耐心教育隊員,就把肚裡的火壓下去了。在轉移的路上,他不住的對王虎講著道理:

    「這艱苦是誰給我們的呀?是敵人啊!我們要仇恨敵人才對,只有戰勝敵人,才能擺脫艱苦。……」

    但是他並沒有說服王虎,一路上王虎還是嘴裡不乾不淨的嘰咕著。的確,最近一個時期的艱苦生活,好多隊員都能咬緊牙,可是王虎卻有點受不住了。

    王虎和小坡、小山、拴柱,都是一般年紀的青年,他過去在臨城鐵道邊長大,申茂拉隊伍,他就參加了。由於他的年紀小,扒車時弄下好吃的先盡他吃,好用的先盡他用,養成了他嬌生慣養的壞習慣。在山裡整訓,他接受了教育,但是他沒有想到實地幹起革命,竟是這麼艱苦。所以在這被敵偽搜捕,吃不上、住不下的環境裡,他的野孩子脾氣就又耍出來了。他平時參加戰鬥,在別人的鼓動下,還勇敢,沒裝過熊,可是在艱苦時,還要什麼紀律批評,他就覺得冤枉了。他平時最信服小坡,小坡機靈、能幹。過去他常和小坡在一起,雖然他們一樣的年紀,可是他總叫小坡哥。小坡以後跟大隊長當通訊員了,他們就不在一起啦。特別是分散活動,幾天不見面是常有的事。最近他又和拴柱攪得很熱呼了。情況緊張時,一個分隊活動就困難,有時化成兩三個人一個小組。他和拴柱在一起活動,經常嘰咕,不斷的發牢騷。每逢晚上,分散的小組在約定的地點集中,彭亮總感覺到王虎和拴柱的行動有些兩樣。有時在約定的地點常常找不到他倆,或者在約定的時間,他倆到的最遲。彭亮從他倆身上常嗅到濃烈的酒氣。大家連干煎餅都吃不到,他倆的小嘴上卻是油漬漬的。隊員們都認為他倆一定在外邊違犯群眾紀律了,所以在分隊會上,大家對王虎展開批評。

    「批評我在外邊胡吃亂喝麼?」王虎瞪著小眼說,「百年不遇的碰上個好保長,給酒還不喝麼?有好的吃到肚裡合算!」這天,天氣晴朗,王虎和拴柱腰裡別著槍,悶悶的坐在一個土崗上,這樣可以看到四下敵人的動靜,不致被敵人突然包圍。天已經晌午了,可是還沒有用早飯,肚裡餓得咕咕的直響。

    王虎突然看到土崗北邊大道上,有幾個人趕了五六條黃牛,在向臨城方向走去。他渾身來了勁,把手向拴柱一擺:「走!有吃的了。」

    他倆跑上去,攔住了牛群,用槍指著趕牛的人,問:「幹什麼的?」

    莊稼人被槍嚇住了,怔了一陣,低低的說:「我們去賣牛啊,老總!」

    「到哪裡去?」

    「到臨城集上!」

    「漢奸!」王虎叱呼著,用槍點著為首的一個老頭:「臨城住鬼子,你往臨城賣,就是漢奸!走!」

    王虎,牽著走在頭裡的那條牛,引向南邊,把牛群向南邊的小道上趕。三個莊稼人慌了,急忙跑到王虎的跟前,點頭作揖的解釋:

    「老總,你饒命吧!這是俺莊上十幾家合養的牛,托我到臨城集上去賣的,今年災荒,眼前都沒糧吃了,熬不過這春天,就計算著把牛賣了,救活人命。你要把牛拉走,俺這十幾家不都得餓死麼?行行好事吧!」

    「別嚼舌頭吧,你們是牲口販子,是替鬼子買牛的漢奸,這些牛都得沒收,少說廢話。快走!」

    王虎用槍指著莊稼人,拴柱趕著牛群向南走去。莊稼人哭喊了一陣,看到沒有辦法,那個老的低聲的和其他兩個嘀咕了一陣,就滿臉笑容的拉住王虎,從腰裡掏出一把鈔票,送到王虎的面前:

    「老總,放過我們吧!這點小意思,送老總喝點茶水。」王虎肚子裡餓得直叫,看到送到面前的鈔票,便猶豫了一下,因為接到手就馬上可以買到可口的東西吃了。可是他又感到有點不對勁。這時被拴柱看到了,在遠處叫著:

    「不行呀!那幾個錢算個啥,還是趕牛走,夠全隊吃一些時的,快步吧!」

    王虎把老頭的手一推,就隨著拴柱走了。莊稼老漢還要哭叫,他狠狠的回過頭來,舉起了槍:

    「少囉嗦!不然,對你們不客氣。」

    王虎叫拴柱在後邊趕著牛,他急急的到南莊村後的墳地裡去找彭亮,因為這是他們約定的地點。他跑得滿頭大汗,到了墳地,看到了彭亮,正好李正也在那裡和彭亮談話,王虎趕上前說:

    「政委,可好了,有辦法了!」

    李正和彭亮望著王虎氣喘喘又極喜悅的神情,便問道:「什麼事使你這麼高興呀!」

    「我們搞到五六條大牛,夠咱隊上吃一些時的,生活沒問題了。」

    「搞誰的?」

    「漢奸的。」

    「你摸進臨城了麼?」李正高興的問,因為他知道王虎是本地隊員,對臨城熟悉。

    「不!漢奸往臨城趕的,叫我和拴柱攔下來了。」

    不一會拴柱趕著牛群過來了。接著後邊的莊稼人也趕上來了。雖然一路拴柱威脅著他們,要他們回去,可是他們怎麼捨得丟下他們的牛呢?拴柱在前邊走著,他們在後邊遠遠的跟著。他們一見到王虎站在李正和彭亮的身旁,就知道這是遇上當官的了。老頭走到李正和彭亮的跟前,便彎腰撲下去:

    「老總呀!你可行行好,把牛還給俺吧……」

    李正忙把老頭扶起,滿臉笑容的問道:「老大爺,什麼事?」「俺是到臨城集賣牛的呀!剛才兩位老總硬說俺是漢奸,把牛劫下來。你說說,這六條牛都是俺莊上窮人家湊在一塊賣了,度這春荒的呀!要是沒有了牛,俺還有啥臉回去見鄉親,這十幾家的命都拴在這幾條牛身上啊……」

    說著,老頭唔唔的哭起來,李正一聽,憤怒的望了王虎一眼,便又問老頭:

    「大爺,你是哪莊的呀!」

    「夏鎮西邊劉莊的。」

    「把牛趕走吧!」李正溫和的說,「剛才這兩位同志對你誤會了,因為這些時鬼子四下派牲口販子,向咱老百姓收買牛作軍用品。你們不要往臨城去賣吧,我們中國老百姓不應該賣東西給鬼子。同時,那裡鬼子說不定會不給你錢,還是到另外一個集上去賣吧!對不起!老大爺,我們八路軍是不要老百姓的東西的,你們快走吧!」

    李正把莊稼人送出去好遠,莊稼老頭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從腰裡又掏那一迭作路費的鈔票,送到李正的面前:

    「你們真是講理的隊伍呀,拿這去買碗茶水吧!」

    「不!老大爺,我們八路軍是不拿群眾的一針一線的,你還是留著作盤費吧!」

    回到墳地以後,李正嚴厲的對著王虎和拴柱問:

    「你們就這樣搞牛麼?」

    李正那細長的眼睛裡,放射出嚴肅而逼人的光芒,使王虎和拴柱低下頭來。他激動而響亮的說:

    「你們搞錯了!這樣作,就是搶劫。我們就完全失掉作為人民部隊的稱號,人民會像對漢奸和『中央軍』一樣痛恨我們。要知道,在這艱苦鬥爭的環境裡,我們失掉了人民的支持,敵人就會把我們消滅。」

    接著他又看著彭亮,這時彭亮的臉也氣得發紫了。李正對彭亮說:「你們分隊出了這樣的事情,是很嚴重的!你一定要王虎、拴柱兩位同志在分隊會議上檢討,進行嚴格的批評,我也將召開全隊會議,來進行教育,這種無紀律的現象一定不能再發生。」

    王虎在隊上受到嚴厲的批評以後,憋了一肚子氣,在分散活動的時候,他和拴柱常低低的罵街:「奶奶個熊!我搞牛也是為的全隊呀,想不到竟惹了這場悶氣。」近些時,他倆更不願見彭亮了。因為彭亮在分隊會上是那麼臉紅脖子粗的批評他們,王虎確實有些受不了。在分散時,他才鬆快些,可是一集中他就皺起眉頭了。

    小坡突然調到他們分隊了,王虎一陣高興。在山城整訓時,他就和小坡很要好,小坡是隊上幾個青年的核心,大家都佩服他。所以小坡一到分隊時,王虎和拴柱就要求彭亮答應要小坡和他倆在一起,彭亮答應了。

    「我也很願和你在一塊呀!」一見面,小坡就握著王虎的手,說出自己的心願。

    不過當他和王虎、拴柱在一起生活了幾天以後,小坡也在發愁了。每當敵人追捕他們,王虎氣喘喘的坐下來以後,總是在咒罵著,可是他咒罵的是這種生活,而不是仇恨敵人。每當肚裡餓得咕咕嚕嚕的時候,王虎和拴柱就一唱一和的發著牢騷,有時他倆背著小坡,到莊裡去亂搞東西吃。小坡在這種場合常給他倆談些道理:

    「同志!要咬緊牙呀!」他指著腳邊發青的麥稞說,「將來麥子長起來就好了,到時我們既有東西吃,又可以隱蔽起來搞火車,打擊敵人了。政委和大隊長最近正在計劃開展這裡的群眾工作,計劃要鎮壓一批壞蛋,給群眾解決些問題,我們就有辦法了。咬著牙勒緊褲帶等著吧,這個時間不長了呀!」。

    「小坡哥!」王虎從莊裡弄來了幾個燒餅,遞給小坡兩個。小坡聞到酒味,知道他倆又偷偷的到莊裡喝酒了,便聽王虎說下去:

    「你快吃吧!這些道理我聽了不知多少遍了,道理是這麼講,可是肚裡沒東西還是餓呀!你是俺的小組長,我倆服你,你坐著,我們跑腿,保險有你吃、有你喝就是了,再別囉嗦這些了!」

    每次的談話,王虎和拴柱都聽不進去,隨著這些談話,小坡也以實際行動來影響他倆。敵人追趕他們,在最緊急的時候,小坡走在後邊作掩護。在寒冷的夜裡,小坡把自己的大襖偷偷的給王虎、拴柱蓋上,自己在放哨。這些王虎和拴柱也深深受到感動,可是並沒有使他倆的野性有所收斂,從政治上覺醒過來。相反的,他倆卻把小坡的愛護當作私人的友情來接受,只籠統的認為:「小坡夠朋友!」

    小坡經常在深夜放哨的時候,聽著王虎的鼾聲,不住的皺眉沉思。他想到自己這次調到這個分隊來,政委交給他的政治任務,是特地要他來幫助教育王虎、拴柱,使他們進步起來。可是現在看看,效果是不大的。他想到政委臨調他來時對自己講的話:

    「一個共產黨員,耐心教育幫助群眾進步,是自己應擔負的光榮任務;我想你這一去,是會促使他倆的轉變的,因為他倆很信服你,一定會聽你的話的!」

    這響亮的嗓音,現在又在他耳朵裡打轉。他感到沒有完成黨交給自己的任務,心情漸漸沉重起來。在他臨來前開了一次黨的會議,研究了隊員們的思想情況。在這湖邊還未站住腳的艱苦情況下,一部分隊員是有些消極和蠻幹的情緒,尤其是本地農民出身的隊員,王虎就是最突出的一個。如果他轉變了,能影響一部分落後的隊員。要是他更壞了,也可能影響一些落後的隊員。這是他來這個分隊工作的意義。在這寒冷的夜裡,他不住的抱頭沉思,兩手摸著臉頰,他感到比在這山裡瘦多了。

    這兩天,王虎和拴柱的性情更乖僻了,經常背著小坡在嘀嘀咕咕,不知談的什麼。在一個晴和的下午,王虎和拴柱拉著小坡,來到一個僻靜的土崗上,這就是王虎劫牛的地方。一看到這個崗,王虎就生氣。可是他們三個還是在這崗坡上坐下了。

    小坡看到王虎、拴柱兩人的臉色有點不對,平時他們都是緊鎖著眉頭,今天卻舒展開了。可是從冷板著的面孔上看,顯然不是心情愉快,像有什麼事情下了決心似的,繃著嘴巴,斜豎著眼睛。平時三個人坐在一起時,每人的槍都是別在腰裡的,可是今天王虎和拴柱卻是提在手裡,機頭大張著。「小坡哥!」王虎板板的說,「這兩天我倆總想給你好好談談,今天就拉拉吧,抽煙吧!」

    「談吧!」小坡本來不喜歡抽煙,還是接過來一支。他們腳邊的麥稞,綠油油的,已經快埋住烏鴉了。王虎狠狠的抽了一口煙,指著麥稞說:

    「奶奶!你看這麥稞還都是青斯斯的,什麼時候能吃到嘴呀!」

    「還得個時候,」小坡無味的說,「反正總有吃到嘴的那一天!」

    「我說小坡哥,你看咱這一夥怎麼樣?」

    王虎突然把話頭轉過來了,小坡知道他說的「這一夥」是指的鐵道游擊隊,他警惕的睜大眼睛,回答:

    「怎麼樣?就是苦點麼!還有什麼?」

    「我看咱這一夥也快了,整天四零五散,吃不上、住不下,政委還抓得那麼緊,各人都揣個心眼,我看遲早要散伙。奶奶個熊,要散伙就趁早,各人也該有個打算!」

    「你有個什麼打算?」小坡想聽他說下去。

    「奶奶!這個罪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呀!」王虎突然叫罵起來了,「想起過去搞火車的時候,有吃有喝多痛快,想不到現在受這個窮罪,奶奶……」

    「我也真受不下去了……」拴柱在旁附和著。

    「革命嘛……」小坡正要準備說下去,可是看到這兩個傢伙的眼睛裡突然發出兇惡的光芒,在盯著他。他狐疑了一下,聽著王虎嘶啞的叫罵著:

    「革命?他奶奶!老爺們革夠了,不干革命,提著匣子槍,吃遍天下。」

    小坡聽見話頭來得不對,想去掏槍,但是對方的兩支槍口都無意的對著他。他狠狠的抽了一口煙。

    「是呀!那樣痛痛快快的干一夥,死了也不冤!」拴柱也在說。

    小坡知道這時說正面道理已經不行了,他把頭埋進架在膝蓋上的雙臂中間。他的心在激烈的跳動著,面對著這個緊張的場面,面前擺著個大問題,要他來解決。他激動得眼睛裡已有著淚水了,想不到平時他所關心愛護的王虎和拴柱,現在竟受不住艱苦的煎熬,想要扯伙,走上異途。這一切激起小坡一陣壓制不住的憤怒,他過去對他們的照顧和愛撫是由於革命友愛,因為他們是同志。可是現在,他們竟翻臉了,甚至要把槍口對著革命開火了。那麼,他就應該捍衛革命利益,把他們槍斃。他的手已經摸到槍把了,可是馬上又鬆開了。如果掏槍,干了王虎和拴柱,回去見了政委,怎樣交代呢?又沒有憑證。如果他被這兩個傢伙干倒呢,這又多麼不值得!……

    王虎這時靠近了小坡,碰了一下他的肘,放低了聲音,很和藹的說:

    「小坡哥!咱們兄弟們一向很投脾胃,所以我倆今天來找你拉個知心呱!你夠朋友,我們才和你商量的。」

    小坡抬起了頭,這年輕人被難題折磨得額上已露出一絲絲皺紋,為了要瞭解下文,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心緒彷彿平靜些了,他笑著說:

    「啥事呀,你說吧!咱弟兄沒有不好辦的事。」

    「咱不受這個熊罪了,我看咱們裂了吧!」王虎眼睛裡發出一陣亮光,捶了一下膝蓋,堅決的說。

    「怎麼個裂法呢?」

    「我們拉出去幹了吧!」

    「投鬼子麼?」

    「投鬼子還落個漢奸名,憑咱這三棵槍,到哪裡誰敢不給個吃喝呀!你願意的話,你當咱的頭,我倆下手幹,保你有吃有喝的!小坡哥,因為咱弟兄好,我倆才約你,不然我們早走了,我真不想在這裡受這個窮罪了,可是,現在話已經講明了,我倆光聽你說一句話了!」

    拴柱看王虎已經把話說開,就把槍口對著小坡,他在旁邊也說話了:

    「我們看你夠朋友,才把心交給你,還是一塊干了吧!不然的話,你也別嫌我們不夠朋友。」拴柱說到這裡,眼睛裡冒出一股要殺人的凶光。他最後說:

    「反正這事透露出去,老洪也會要我們的腦袋。」

    小坡望了一下那兩個對著他的黑黑的槍口,把頭又埋進手臂裡了。問題已經揭開,槍口已經指到頭上,要他抉擇了。要是說個不字的話,他知道拴柱的「不夠朋友」的話裡就是:把他打死,摘了他的槍拉走。

    「怎麼樣呀!」王虎催促著。

    小坡抬了抬頭,說:「我得考慮一下呀!」

    「用不著大考慮,一下決心就行了,干了吧!保證我倆都服你的。」

    小坡彷彿平靜下來了,他眼睛裡充滿著智慧,一動也不動地瞅著王虎和拴柱的臉,歎了口氣,說:

    「其實這個苦滋味,我何嘗沒有受到呢!不過我想到老洪和政委領導咱幹了一場,就這樣走了,怪對不起他們似的。我剛才就在這個問題上打轉轉,你倆對我的好心我怎會不知道呢?」

    看看小坡有些動心了,王虎和拴柱更有勁了,就笑著解釋說:

    「他干他的,咱干咱的,河水不犯井水。我們又不當漢奸和他作對,以後咱們幹好了,還可以幫助他們一下。干了吧!別再三心二意了。」

    「行!」小坡點頭說,「就這樣幹吧!不過我可不能當頭,還是你當頭吧!」他對王虎說。

    「不!你當頭,我倆都聽你的,就這樣定了。」王虎和拴柱高興起來了,看看天色不早,太陽快落山了,他倆把小坡拉起來:

    「走!到後莊找保長喝杯齊心酒,我和那個胡保長搞得很對脾胃,要什麼有什麼。」

    他們在暮色裡溜進了後莊,坐在胡保長的家裡,他們打來了一斤好酒,王虎把槍往桌上一拍,叫保長搞些好菜,他們三個人喝起來了。

    王虎酒量不大,可喜歡喝兩杯,一有痛快事,他喝得更起勁。他和拴柱不住的對杯痛飲。小坡不大能喝,可是他卻那麼親熱的向王虎敬酒:

    「再乾一杯!咱弟兄們好久沒在一起痛快的喝一氣啦!」「小坡哥!」王虎的嘴有點打嘟嚕了,可是他還是支支吾吾的說,「你只要說叫我喝,我還能不喝麼?不喝對不起你!」拴柱喝的也有些醉意了。可是小坡叫保長再去打半斤來。王虎一聽小坡又要酒,哈哈的直笑,他拍著小坡的肩頭叫著:「小坡哥,你真行!你知道兄弟好喝兩杯,就又要酒了,你過去不是批評我,叫我少喝麼?那是苦時候,人一痛快了,他也想多喝。」

    半斤又喝進了,拴柱已斜倒在旁邊,王虎也有八分醉了,小坡看看外邊的天已完全黑下來,就對王虎說:

    「我們也該走了,這裡不能久待,鬼子不來,彭亮也可能來找我們。他不是約定今晚到王莊集合開會麼?你們先在這裡等著!」

    「你還要到那去麼?」王虎瞪大了眼睛問。

    「我到東莊徐大娘那裡去取點東西,我前些時在她那裡存了十塊洋錢,咱們要走,我可得帶著呀!我去了馬上就回來。」王虎猶豫了一下,雖有醉意,卻嚷著:「還是咱一道走吧,一會彭亮找來就麻煩了。」

    小坡指著旁邊醉倒的拴柱說:「你看他已經睡倒了,你也該歇一會,我去了馬上回來,咱就走!」這時正好保長也進來了,小坡提起短槍,對著保長說:

    「我出去有事,一會就回來,咱這兩個弟兄在這裡先休息一下,如果有些好歹,我回來打爛你的腦袋!」

    「哪裡話!哪裡話!」胡保長雞搗米樣的點著頭說,「我和王虎很對脾氣呀!不是外人,你放心。」

    王虎看到小坡那樣認真的照顧著他和拴柱,心裡一陣高興,也插進來說:

    「放心就是,都是朋友,你辦完事趕快回來就是了!」小坡出了莊,像離開弓弦的飛箭一樣,向西直往苗莊急奔,雖然他慌的把帽子忘在酒桌上了,可是迎著寒風奔到苗莊的時候,已滿頭大汗了。

    一個多鐘頭以後,王虎的酒有點醒了,他和拴柱向保長要了一壺濃茶在喝著。突然聽到院子裡有低低的腳步聲,他以為是小坡回來了,就埋怨道:

    「你怎這麼晚才來呀!」

    門口的燈影一閃,他猛一抬頭,王虎和拴柱被酒燒紅的眼睛,突然恐怖的瞪大起來。老洪鐵樣的面孔,出現在門框裡,兩道發亮的視線,電光一樣射到他們的身上。王虎正要往懷裡摸槍,……

    「不要動!動,打死你!把手舉起來!」

    彭亮、林忠、魯漢,早已舉起了槍,三個黑色的槍口對著他倆的頭。他倆服從的把手慢慢向上舉起來。老洪叫罵著:「奶奶個熊!你們想的好事。」老洪轉過來,叫彭亮:「把他們的槍摘下來!」

    彭亮上去,把他們懷裡的槍取走,王強叫小山拿進來繩子,把他倆綁住,這時,王虎從王強身後看到小坡。他眼睛的怒火在爆發了。

    「噢!好!奶奶!小坡,我算認錯了人!」他在叫罵著。當老洪帶著人從西邊出莊時,鬼子已經從東邊進莊了,王強在後邊掩護著,打了幾槍,他們就消失在黑夜的小道盡頭。胡保長在向岡村特務隊長鞠著躬,惋惜的說:

    「你們遲了一步,再早一點就好了。兩個人在這屋待了兩三個鐘頭!」

    在月光下的湖邊一片窪地上,他們開了半夜會,向叛變行為進行了激烈的鬥爭。王虎和拴柱低頭了,大伙都要求槍斃他們,但被李正制止了。最後大家拭著激動的淚水,聽完了李政委的講話,隊伍就分頭出發了。因為今天晚上他們要開始反擊,每個隊員又把憤怒轉移到敵人身上了。

    雖然開過會了,老洪還有著一肚子火。他分配了各分隊的任務:李正領著一個分隊向南,王強帶一個分隊到東,他自己帶一個分隊向西;今夜馮老頭和芳林嫂把情況都弄清楚,而且都在預定的地方等著了。

    已是下半夜了,殘月已落在湖的那邊,天漸漸的暗起來,他們到楊集的運河邊上,隊伍趴在斜坡上。老洪帶著林忠、魯漢,隱蔽在黑影裡,敏捷的摸到莊頭一個小草屋的後邊。他輕輕的擊了一下手掌,不一會芳林嫂從一個夾道的暗處溜出來。

    「快到裡邊去,那邊有鄉公所的崗!」

    他們閃進草屋裡,一個瘦瘦的老大娘,雖然哭腫的眼睛還流著淚水,嘴角卻掛著笑紋在迎著他們。牆腳邊有病人在呻吟。

    「大娘!你還認識我麼?」小坡上去一把抱住了老大娘,他像小孩似的撞在她的懷裡。老人兩手吃力的托住小坡的頭,撇著嘴說:

    「還能不認識麼!」說著淚水又順著嘴角流下。

    「別難過,你就是我的媽媽,我就算你的兒子,我們是來為你報仇的呀!」

    這就是上次小坡在芳林嫂家談的王大娘。有一次,王強帶著人到她家住,被鬼子包圍上,他們衝出去了。高胖子帶人到她家裡,大罵她通八路,鬼子把她吊在樹上打。兒子也被鬼子抓去了,最近花了好多錢,典給高家幾畝地,才算把兒子贖回來,可是身子已被岡村特務隊長的狼狗咬得稀爛。牆角的呻吟聲,就是她兒子忍不住身上的傷疼而發出的。他已經出來半個月了,還不能下地活動。

    「高胖子真是活吃人的豺狼呀!」

    「我們今夜就叫它閉住嘴了!」老洪坐在那裡笑著說。「上半夜我悄悄的摸到那裡去看了一下,高敬齋不在辦公處,他回家睡了,辦公處有三支槍。」芳林嫂說。

    「牆高麼?」

    「高呀!兩道門,不好進!」

    「那麼,叫他多睡會吧!」老洪叫小坡,「到外邊把他們領進來,先休息會,天快亮了,拂曉搞!」

    天濛濛亮,莊頭的鄉丁背著槍正在打著呵欠,突然在他背後竄出一個人影,小坡叱呼一聲:

    「不要動!動,打死你!」

    鄉丁一回頭,匣槍正頂著他的腦袋,他老老實實地把槍交給小坡。老洪藉著黎明前的黑影帶著隊員,分散的竄進了街道。

    他們包圍了鄉公所的辦公處,門上沒有崗,林忠和魯漢帶著兩個隊員,持槍闖進。堂屋有著熊熊的火光,原來站崗的鄉丁怕冷,到裡邊去取暖。這屋正是他們從山里拉過來,第一天,黃臉保長給他們擺酒菜的房子,魯漢一見就火了。林忠哥他腳步輕些,可是魯漢上去一腳把門踢開了。

    鄉丁抓著槍正要從火邊站起來,魯漢跳上去,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繳,把槍點著對方的頭:「你敢響一下,我打碎你的腦袋。」

    屋東頭還睡著兩個鄉丁,步槍掛在牆上,被魯漢的動靜驚醒,正要抬頭,魯漢叫兩個隊員用槍指住,把牆上的槍摘下了。林忠竄到裡間,把黃臉保長從熱被窩裡提出來,低罵著:

    「奶奶!還認識麼?」

    「饒命呀,同志!……」

    「跟他囉嗦什麼,去你娘的吧!」魯漢看見保長眼就紅了,一舉槍,「砰」的一聲,子彈從保長頭皮上飛過去打到牆上。黃臉保長啊呀一聲,跌坐在地上。

    「別急!」林忠攔住了魯漢,「留著他還有用,你怎麼這樣冒失呀,同志!」

    兩個隊員看住被下了槍的鄉丁,林忠、魯漢叫保長穿了衣服,提著襖領把保長拖出來。這時老洪和小坡正在一個屋角,在晨光裡,端詳著莊南的大瓦屋院,黑漆門緊閉著,牆高不能攀越,等天亮吧,又等得發急。他一看林忠、魯漢帶來了偽保長,就叫道:

    「叫他去叫門,快!」

    「砰砰砰!」黑漆大門敲響了,裡邊一陣狗叫。

    「誰呀?」裡邊有人問話了。

    「我!」保長聲音有點發顫,渾身在發抖。

    林忠用槍指著他,低低的說:「大聲點,就說『皇軍』來了!」魯漢在旁邊也用槍威脅著他。

    「保長麼?」裡邊聽出聲音了。

    「是!『皇軍』有要緊的事,找鄉長說話,快開門!」「好!」

    大門嘩的一聲開了。他們擁著偽保長,就闖進去了。開門的家人見勢不對,抱頭回竄,正要叱呼,被魯漢一腳蹬在地上,老洪帶著人就從他身上跳過去進院了。

    高敬齋已經醒了。當他一聽說「皇軍」來了,急忙穿上衣服,去開了屋門;可是當他一眼看到老洪發亮的眼睛,臉色馬上變白,還沒等張嘴,砰砰兩槍射過來,他那肥胖的身軀撲通一聲,倒在門裡了。磚地上留下一攤黑污的血。

    天已大亮了,東山上已映著一片紫紅色的朝霞。不一會,太陽爬出東山,辦公處的屋脊上,已鑲出淡黃的金邊。麻雀在屋前樹叢上喳喳叫,樹枝已經發著幼芽了。

    老洪坐在辦公處的桌邊,小坡、魯漢提著槍,站在他的兩邊。老洪繃著薄薄的嘴,臉上的怒氣未消,在狠狠的吸煙。他不時把發亮的眼睛盯著低首站在桌前的黃臉保長,這偽保長渾身打著哆嗦。

    他正在考慮怎樣處理這個偽保長。槍斃他呢,還是把他留下?魯漢在旁邊早等得不耐煩了,他的槍張著大機頭,只盼著隊長的命令,只要聽到老洪說一句「拉出去」,他就提著保長到門外執刑了。

    「隊長!別和這小子囉嗦吧,留著他幹啥,槍斃算了。」偽保長一聽魯漢要槍斃他,撲通一聲趴在地上不住的央告著:「饒我這條命吧!我再不敢了。」

    老洪突然想到政委說過在鎮壓壞蛋的時候,一定要發動群眾,便把眉毛一揚,說:

    「你想死,還是想活?」

    「大隊長,我想活呀,我以後再不敢當漢奸了,饒我這一次吧!」

    「我限你半個鐘頭,把全莊的老百姓都召集起來,人如到不齊,我馬上要你的腦袋!」

    太陽已照滿了莊西的土嶺,土嶺上有著鐵道游擊隊的哨兵。莊裡一陣鑼聲過後,在土嶺下邊,擠著黑壓壓的村民,聽說高胖子被殺了,連老大娘、小孩子都高興的跑了來。

    老洪站在一條凳子上,迎著陽光,他的堅毅的臉上有一種憤激的神情。他對著村民說:

    「鄉親們:昨天夜裡我們把偽鄉長高敬齋殺了,我們殺他是因為他是人人痛恨的漢奸。我們要不把這些幫助鬼子屠殺咱老百姓的漢奸除掉,就不能堅持湖邊的抗戰。」說到這裡,他略微停了一下。

    「我們鐵道游擊隊,過去在棗莊殺鬼子,現在又拉到這裡堅持湖邊鬥爭。過去我們殺了不少鬼子,都沒皺過眉頭,可是遇到這些漢奸特務,卻給我們搗蛋,他們忠實的投靠敵人,裡應外合的來搞我們,使我們不能進莊,不能和鄉親們見面,當我們和鄉親們見面的時候,第二天這家鄉親就遭了災。王大娘就是這樣被吊打,她的兒子被抓去打得皮開肉爛。我們實在再不能忍耐了,從昨天起,我們開始對這些壞蛋實行堅決的鎮壓。不但昨夜咱這裡殺漢奸,其他莊子也一齊動手殺了。只有把這些壞蛋打掉了,鬼子就失掩了耳目,對咱就沒了辦法,我們的抗戰的勝利才有保證。希望鄉親們今後提高警惕,遇到壞蛋,就向我們報告,抓著他就槍斃,堅決為人民除害。」

    說到這裡,老洪指著旁邊的黃臉保長,又對大家說:「這個保長,過去和高敬齋一鼻孔出氣,我們這次本來也想幹掉他……」

    「啊呀!」偽保長向大家哭叫說,「鄉親們,行行好,留我這條命,我以後再不敢作壞事了。」

    人群裡引起一陣騷動,有好多人在嘰咕著,多數是要求殺了他,可是大家還有顧慮,沒有人敢出頭說出來。

    「好!」老洪又轉臉對大家說。「當著全莊鄉親的面,我們留下他這條命,要是他真心悔過,就算了。如果我們聽到他還和鬼子勾勾搭搭,幫著鬼子破壞抗戰、糟蹋老百姓,我們馬上就抓住他,到那時,就沒二話說了。」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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