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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票車上的戰鬥 文 / 知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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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票車上的戰鬥

    三月的天氣,已經漸漸暖和起來了。山東的春天短,幾乎沒有穿裌衣的習慣,因為脫下棉衣就該換單衣了。晌午頭上,有的人已穿上了雪白的小褂子,可是到晚上還得穿上棉襖,因為夜裡還是很冷的。

    傍晚的時候,嶧縣車站賣票房邊,擠著熙熙攘攘的旅客們,站台裡已經敲了第二遍鐘,票車快進站了。大家都在列著隊通過柵欄門口,到月台上去。

    票房上的膏藥旗在晚風裡無力的飄著,夕陽照在上邊,染上一層血色。進月台的門兩邊是鬼子,端著刺刀,叉開著步子,瞪大了眼珠子,在審視著刺刀尖前過往的中國人。旅客們,都得低著頭,從這森嚴的刺刀尖對峙的夾道裡通過。入口處,有一個穿鬼子服裝的漢奸,在搜查著每個人的身上,通過這一關,每個旅客心裡都戰戰兢兢的,一不小心,就被抓起來,送進鬼子憲兵隊。一個鬍子雪白的鄉間老頭,大概是第一次上火車,不知被搜查出什麼犯禁的東西,兩個耳光打得帽子都飛了,嘴裡的血順著白鬍子向下流,他被鬼子抓住襖領子提到旁邊,一皮靴踢倒在地上,就被捆起來了。旅客們的心裡都在忐忑著,可是表情上還得掩飾內心的憤懣。當大家都在為這個莊稼老漢擔心的時候,漢奸正在搜查一個黃臉的商人模樣的人。這個穿著灰大褂子戴著禮帽的商人,手裡提著貴重的點心盒子,他是那麼自然的向周圍的鬼子、漢奸點頭哈腰,很順利的通過了。可是他又回過頭來,朝著他身後正被搜查的一個穿黑大褂的黑胖商人叫道:

    「魯掌櫃!快點呀!」

    鬼子在端詳這個黑漢子臉上的一對眼睛,這眼睛裡像冒著一股怒火,所以漢奸搜他的身子特別仔細。他平舉了雙手,讓漢奸摸腰,他舉起的兩隻手裡,一邊提著兩隻燒雞,一邊提著兩瓶蘭陵美酒,在空中晃著。搜過身後,黑漢子看著鬼子還在注意他,黑臉上便露出一線笑容,把禮品舉到刺刀前讓著鬼子:

    「太君,米西,米西!」

    這才緩和了空氣,黑大漢被放過了。火車嗚嗚的開進站了,他和黃臉商人一齊到二等車上去。

    他們是從這二等車的兩頭進去的,穿黑大褂的人一進門就看到門邊坐著一個鬼子,這次他和剛才在進口時不同了,好像進口的鬼子特別使他憎惡,這車裡的鬼子值得尊敬一樣,他忙摘下了禮帽,滿臉笑容的向這個趾高氣揚的鬼子深深的鞠了一個躬,便坐在鬼子的對面。他又瞟了一眼鬼子身後板壁上掛的龜蓋匣子,就知道這是個押車的小隊長。

    黑大漢把燒雞和酒都放在臨窗的小板桌上。小桌正位於他和鬼子中間,夕陽透過玻璃窗照著蘭陵酒瓶,泛著粉紅誘人的顏色,一個酒瓶大概被主人打開過,酒味和包在紙裡的醬紫色的燒雞的香味,不住的鑽進人們的鼻孔裡。開始鬼子感到和中國人坐在一起很討厭,可是當他的眼睛溜到酒瓶和燒雞上,臉上就露出和悅的樣子了。所以當黑漢子把最好的炮台煙抽出一支遞上去的時候,這鬼子小隊長也就接過來。黑漢子又是那麼慇勤的劃了火柴為鬼子點煙,在一陣煙霧下邊,鬼子的臉色變得和藹些了。

    「你的什麼幹活?」小隊長吸著煙,問起黑臉漢子的職業。「開炭廠,」黑衣漢子笑著說,「嶧縣有我的炭廠,棗莊有我的一個大炭廠,我們每次要向太君的煤礦公司定二百噸的貨。」

    「買賣發財大大的。」

    「太君煤礦的發財大大的,我的小小的。」

    「你的哪邊的去?」

    「我到兗州去,」黑漢子看到鬼子的眼睛又盯到燒雞和酒瓶上邊了,就說,「我去看朋友。」

    當他說到朋友,突然站起來,打開了燒雞的紙包,撕下一條大腿,帶著大塊的肥肉,他把這雞身上肉最多而最好吃的部分。讓到鬼子小隊長的面前。

    「你我朋友大大的,米西!米西!」

    「不不!」鬼子雖然推卻著,可是嘴裡的口水早流出來了。因為「皇軍」到中國來,最喜歡吃雞,一掃蕩,他們就搶進農民的家,捉老大娘心愛的雞,捉不住就用槍打,有時老大娘為護雞而死在鬼子的刺刀下。現在他看到這黑衣漢子,把香噴噴的雞腿舉到他的面前,略一推卻,就接過來,大嚼起來了。

    黑衣中國人顯得是個極慷慨的人,乾脆把酒瓶子打開倒滿一茶杯,和鬼子小隊長痛飲起來。小隊長一邊喝著一邊稱讚著對方:

    「你的好好的!」

    黑漢子回頭望了一下黃臉商人,這時他也正和另一頭車門的鬼子在對談著,吃著點心。不時從那邊傳來一陣很歡樂的笑聲。

    這笑聲引起車廂裡旅客們的注意,人們不住的望著他們,一些人含著卑視的眼神對這黑臉的和黃臉的中國商人盯著。顯然,有些人在暗暗的罵著他們:「你們是中國人呀,你們為什麼這樣無恥!」

    火車已經向棗莊開動了,突然從外邊進來一個中年的莊稼人,穿著帶補釘的破棉襖,肩上搭一個錢褡,錢褡裡裝得滿滿的,有一簇蔥牙露出來。他像剛趕集回來一樣,竟闖進到這二等車裡了。

    鬼子小隊長正和黑漢子喝得起勁,一看到這老實的莊稼人,便突然把酒杯放下,對這冒然闖進二等車的莊稼人兇惡的瞪起了眼睛。黑臉漢子忙站起來攔住鬼子搶上一步,叱吒著:

    「你沒坐過火車呀!這是二等車!你這個窮樣子,只能坐三等車,快走!到那邊車上去!別惹太君生氣!」

    背錢褡的莊稼人連忙點頭說「是是……」,就退出去了。黑漢子笑著對小隊長說:

    「這是沒見識的窮鄉下人呀,太君不要生氣!」

    火車鏘鏘的向棗莊行進著,夕陽已經落山了,黑臉人和黃險人在和鬼子熱鬧的吃著笑著,他們越親熱旅客們越感到討厭。火車頭上的汽笛嗚嗚的響了兩聲快到棗莊了。

    黑衣漢低聲說:「去解個手。」便到車另一端的廁所去了,推了一下廁所的門,說了聲「有人!」就到另一節車上去了。他到另一節三等車上,看看人擠得滿滿的,門兩邊的鬼子旁邊也有著和鬼子嘻笑的中國人,互相讓著煙,吃著水果。他走了幾節車廂都是這樣。今天票車上押車的鬼子們都很高興,因為他們身邊都有著討他們喜歡的中國人。他們把槍掛在板壁上,用各種聲音笑著,有的甚至喊著:「花姑娘!」他們彷彿感到「中日親善」真實現了,他們屠刀下的中國人都馴服了。黑大漢在一節車上看到剛才闖進二等車的莊稼人,他正在鬼子的身邊瞇著眼笑,從褡連裡掏出一把花生讓鬼子吃:「吃吧!這是我自己種的!」

    黑衣人回到二等車,又和鬼子小隊長喝著另一瓶酒。這時他看到黃臉人也出去「解手」了。他是走的另一端,因為二等車掛在列車的中間,剛才他到列車的前邊去,黃臉人是到車後邊去了。

    火車漸漸慢了,黑漢子從車窗望到外邊煤煙裡的幾根大煙囪,知道火車已經開到棗莊車站。

    票車進站的時候,天已經暗下來了,站西揚旗上的紅燈慢慢的發亮啦。就在這揚旗外邊,路基旁邊小矮樹叢裡,有兩個人影在動。

    老洪聽見漸漸變大的隆隆聲,突然不響了,他望了一下車站上嘶嘶噴氣的冒著煙的車頭,就低聲的對彭亮說:「票車進站了。」

    彭亮感到快上車了,離上車只有五六分鐘的時間了,一陣緊張使他的心跳起來。他不是在擔心扒不上去,論扒車的技術,他在隊上是不次於老洪的,也算是個出色的扒車隊員。使他心跳的是他感到自己馬上要參加一次有重大意義的戰鬥了,在這次戰鬥裡,他要真正作為司機來開車了。他按不住內心的激動,呼吸也有些急促。他悄悄的對老洪說:

    「你在這邊,我得到道北去,因為司機的位置在右邊,咱們從兩邊上。」說著他扳開了手裡駁殼槍的大機頭。就準備從一個路基的小橋洞裡鑽過去。老洪一把拉住他說:「我上去先開槍,記著別傷了自己人!」

    「記著了!」離彭亮不遠的地方是一個碉堡,他隱蔽的從一個小溝裡竄進橋洞,到道北去了。

    站台上的綠燈亮了,開車的喇叭聲響了。「嗚,嗚……」一短一長的震耳的汽笛響過以後,車站上的火車頭嘶嘶喳喳一陣,接著就轟轟隆隆的開過來了。彭亮爬到一棵小樹近邊,已經聽到鐵軌咋咋的音響,他迅速的爬過去,在路基的斜坡上停著。

    轟轟隆隆的聲音越來越大了,震得天搖地動。車頭越來越大了。如果把車頭比作跑來的大鐵牛,那麼,彭亮小得像一個黑甲蟲樣爬在顫動的路基斜坡上。可是這個鐵牛越來越大,大得簡直象半壁黑山樣向他頭前壓過來,他毫不畏懼的迎著即將壓到眼前的黑山,勇敢的竄到道邊的路基小道上。當車頭的前部閃過他的身邊,他的手臂象閃電樣的向車頭上一伸,抓住上車的把手,緊跟兩步,身子一躍,右腳就踏上腳踏板了。

    彭亮在腳踏板上縮著身子,略微一停,便把頭向上伸得和上邊司機工作人員所踏的地板一樣平,猛一露頭,往對面一看,他看到司爐的兩隻腳,司爐顯然正在往鍋爐裡上煤。他從司爐叉開的兩腿中間,一眼望到老洪從對面上車的腳踏板上,探出半截身子,只見老洪把短槍朝他右邊的司機座上一舉,彭亮馬上一低頭,耳邊聽到「噹!噹!當!」一連就是三槍,機車忽然震動一下。當他再探出身來,看到鬼子司機象黃色的草捆似的倒在鍋爐前邊的鐵板上,血汩汩的向他這裡流。他馬上竄上去,老洪用槍逼住司爐,他就跳向右邊的司機座,扶住了已經失去掌握的開車把手。老洪把司爐用繩子捆了,司爐是中國人,老洪對他說:

    「工人兄弟,為了我們抗日的戰鬥任務,你只有先委屈一下老洪把司爐推向一個角落,就拿起大鐵鏟,把煤一鏟鏟的朝鍋爐裡送,鍋爐裡熊熊燃燒的火焰,把老洪堅毅的臉孔映得通紅。彭亮把原來的速度加快了。

    彭亮屏住氣息,靜靜的坐在司機座上,腰裡別著槍,手扶著開車把手,耳邊聽著呼呼的風聲,眼睛直視著正前方,駕駛著火車,在傍晚的原野上奔馳。剛才在路基斜坡上,這象半壁黑山樣向他撲來的怪物,現在已在他手下馴服的前進。這一列為鬼子警戒著的客車,現在從車頭到車尾,整個都掌握在彭亮的手中了。就在這裡,在這鬼子掠奪中國資財的大血管上,任彭亮作著自由的飛行。他臉紅漲著,心怦怦的跳動著,他感到一個熟練的司機在作著得意駕駛時的愉快,他也感到一個英勇的游擊隊員,在戰鬥中創造奇跡般勝利時的緊張。愉快和緊張交織在一起,匯成內心的按不住的興奮。他是個多麼不平凡的司機呀!

    他自小就夢想著將來作一個司機,正像現在一樣,穩坐在司機座上,眼睛發亮的直視看前邊,鐵軌像兩條抽不盡的銀線一樣,往自己腳下拉。在鏗鏘的機器聲中,耳邊聽著呼嘯的風聲,無數的村落、樹林、河流山脈……象旋盤似的往後滾,這是多麼高興的事呀!可是在舊社會裡,父親的叩頭求情,也只能使他空有一身開車的技術,始終沒有達到願望。想不到今天,他作了抗日游擊隊員後,才真正的來作一個司機,雖然他這次開車,是個很短的距離,可是他這次開車的意義,不在距離的長短,而是掌握住它,像跳上急性的烈馬奔向敵人一樣,他要把它開到埋伏的地點,把敵人載到那裡給以消滅。他就是這樣的戰鬥的司機工人,雖然開的時間短,但是對這次配合山區反掃蕩的戰鬥,卻具有著重大的意義。幾分鐘後,就要實現這個理想了。

    彭亮駕駛著火車在飛行,老洪提著大鏟,把煤炭一鏟一鏟的送到爐口,添足了煤。彭亮迎著西天的晚霞,從前邊的小玻璃窗裡,望著遠遠的「」形的東西,他知道這是王溝站東的揚旗,要到王溝車站了;按平時司機的習慣,應該是拉響汽笛報告站上,並把速度放慢,準備進站停下,讓車上的客人下來,並讓站上候車的人上車。可是他不是一般開票車的司機,他現在是八路軍的抗日游擊隊員。他知道王溝車站駐有鬼子,他不能在那裡停下,因為前邊等著他的不是王溝車站上候車的旅客,而是王溝站西六七里路的三孔橋下埋伏的戰友。他沒有把車速放慢,只向老洪打了一個招呼:「王溝車站要到了!」

    老洪抬起了頭,他臉上滿是煤灰和汗流,他瞪著發光的眼睛,掄起大鐵鏟往前邊一指,像帶領突擊隊衝鋒的指揮員一樣,怒吼似的命令道:

    「衝過去!」

    彭亮從老洪的吼聲裡,吸取到了無限的戰鬥力量,他像發怒的獅子一樣,伸手抓住拉汽笛的繩索,往下一拉。

    「嗚……」

    粗暴的震耳的吼聲,在王溝車站周圍連續的響著,火車駛進揚旗了,彭亮從小玻璃窗裡,望到了前邊月台上的黃色的、黑色的人影和紅綠燈。他把開車的把手拉到最高速度上,火車頭象發了瘋似的,轟隆轟隆的飛奔過去。

    車站上的建築和月台上的人影只在他的眼前一閃,就過去了,由于飛快的速度,站上傳來的一片嘈雜聲和喇叭聲,也只是一霎就在耳邊飛過了。彭亮駕駛著如飛的火車,衝過月台,一直向西揚旗外奔過去。他知道王溝車站上的鬼子和工作人員縱然知道事情不妙,可是也只能攤著雙手,乾瞪著眼,卻不能使他所駕駛的飛奔的怪物停下。任憑敵人多少兵力,也攔它不住,誰敢撞它一下,就會叫他粉身碎骨;就是敵人用密集的炮火,也追它不上,因為它一轉眼就駛過去看不見了。老洪放下手中的鐵鏟,從司機房前邊的小門裡,攀著車身上的鐵扶手,到車頭的最前端的「豬攻嘴」上站著。由於車跑的特別快,迎面的風在撕著他的衣服,像誰用力把他往後拉。前邊的鐵軌,飛快的往後抽。他一手抓著扶手,一手擎著駁殼槍。西方紅紫的晚霞映著他的臉,他挺立在那裡,渾身都充滿力量,發亮的眼睛,向前邊望著,他看到火車已駛過彎道了,馬上就到了三孔橋了,他仔細的向道旁搜索著。當他遙遙望著三孔橋鐵道兩邊的路基上已散佈有黑黑的人影時,他用力的向遠處喊了一聲:

    「政委準備好了沒有?」

    他把右手向旁一伸,這一伸是叫彭亮注意,接著對空放了一槍。彭亮馬上把車忽的煞了一下,像急奔的騎士拉了一下馬韁。他接著又把一個機器按了一下,只聽到「嘶……」的一個長聲,把戰鬥的命令從鐵管裡一直通到全列車的各車廂。當「嘶……」聲還未到來的前一分鐘,二等車廂裡黑衣漢子和鬼子小隊長的第二瓶蘭陵美酒已經喝乾了,他們正在啃著燒雞骨頭。鬼子小隊長把一隻沒有多少肉的雞翅膀,很感興趣的在嘴裡噓著,噓得吱吱的響。就在這時候,火車——的以異常的速度駛到王溝車站了。旅客們都為這入站火車的速度感到吃驚。有的扒到車窗上,只看到王溝站的票房一閃就過去了,便驚叫著:

    「王溝站怎麼不停車呀!」

    「我還要下車呀!」

    車裡霎時起了一陣騷動,這才引起了鬼子小隊長的注意,雞骨頭還銜在嘴裡,便往車窗外望去,他看到王溝西的揚旗已閃到後邊去了。當他兩眼滿含疑問的回過頭來的時候,突然感到車身晃了一下,隨著車的慢下來,一聲長長的嘶嘶聲傳出。他還沒來得及坐下,黑漢子已從腰裡掏一個蘋果大小的紙包,鬼子小隊長以為又是什麼可口的東西,瞪大被酒燒紅的眼睛看著,黑衣漢子的紙包,猛的照準鬼子小隊長的眼上打去,這紙包在小隊長兩眼之間迸破,揚起一片白色的煙霧,一陣刺鼻的干石灰味向四下擴散。接著黑漢子猛的抱住鬼子小隊長的腰,兩人就滾到車廂中間的過道上了。

    在這同一個時間裡,車的另一端,也揚起一陣白煙,黃臉商人,也和另一個鬼子抱在一起,滾到地板上了。

    「怎麼回事呀!他們喝醉了麼?」

    「喝醉酒打皇軍了!?」

    車廂裡一陣騷亂,旅客在議論著,靠近他們坐的都躲閃著,怕事的商人們恐慌起來。

    黑衣漢子把鬼子小隊長壓在身下,可是他的衣角被窗前的小桌角掛住了,空酒瓶都砰砰噹噹的落到地板上,由於掛住了衣服,他不能把整個身子彎下來,被石灰迷住眼睛的鬼子小隊長掙扎起來,把黑衣漢子甩倒了。他瞎著眼睛伸手去摸板壁上的匣槍。這時黑衣漢子急了,竄上去,兩手卡住鬼子小隊長的脖子,又把他甩倒在地上。黑衣漢子把十個指頭一齊緊縮,鬼子在嚎嚎的亂叫,鬼子憋急了,就用剛才啃骨頭的牙齒,咬住了黑漢子的右腕,血嘩嘩的往下流,可是黑漢子忍住疼,卻沒有放鬆手。

    直到這時,車上的旅客,才看出這不是喝醉酒鬧事。一些膽小怕事的都跨過他們的身子,或從座凳上繞過去,想溜到另一個車廂去,免得鬼子來了受連累。可當旅客們從兩頭擁到另外的車廂去的時候,另外車廂的入口處同樣有中國人和鬼子搏鬥在一起,擋住了去路,旅客們又退回來,各節車廂裡,人聲嘈雜,顯得極度的紊亂。

    就在這紊亂的時候,車漸漸的慢了,旅客們突然發現從二等車的兩個入口處進來了兩個持短槍的人,只聽來人喊道:「老鄉們閃開點!閃開點!」這是王強的聲音。

    王強走到黑漢子的身邊,說道:「魯漢同志!撒手吧!」跑不了他的!」魯漢一抬身子,「砰砰」,王強已將兩顆子彈打進鬼子小隊長的腦袋裡了。魯漢馬上從板壁上摘下了鬼子的匣槍。就在這時,車的另一端也響了槍,小坡打死了另一個鬼子,黃臉的林忠,從板壁上取下了剛才和他搏鬥的鬼子的武器。

    也在這同一時間裡,前後各節車廂裡,都響起了槍聲。王強和小坡、林忠、魯漢到其他各車廂去,他們看到分到各車廂的短槍隊員都順利的執行了任務。

    這時,火車已停到三孔橋上。

    三孔橋四周都佈滿了持步槍的人,這是政委和老周帶的區中隊來接應。列車快到橋時,列車上跳下幾個偽軍,都被他們俘擄了。

    老洪和彭亮從車頭上下來,到列車上去,他見了王強問道:「怎麼樣,鬼子都消滅了麼?」

    「看樣子是都消滅了,可是數一數,只有十一個鬼子屍體,原來我們調查的是十二個鬼子!」

    「一定是跑了一個,事先埋伏的隊員一個挾一個,不是都分好了麼?你們短槍隊也是一個打一個。」

    「埋伏的人,到車上每人都傍住一個鬼子,可是二黑走錯了車,沒找到他的對象,沒辦法,他和小山共同挾了一個。」王強說。

    「我去找一下,他還能飛上天去!」彭亮是個非常認真的人,他提著短槍到守車那邊去了。他自己開車把鬼子帶到這裡,如果叫一個鬼子跑了,是太可惜的事。

    在守車上,他看到一大堆麻,在微微的顫動。他再仔細看,麻的下邊露出一個釘子靴後跟。彭亮把麻往旁邊一撥,一個鬼子忽的竄出來。這時,小坡和王友也在旁邊,小坡大聲叫著:

    「抓個活的!」

    可是鬼子從車門那裡躍出來,外邊天已黑下來,為了怕鬼子逃脫,緊跟著三棵短槍朝鬼子的身影砰砰砰砰的打了幾槍,鬼子死在路基上邊的碎石頭上了。

    天完全黑下來了,微風吹著,鐵道旁已經發芽的柳枝在飄動。星星在天空眨著眼。黑色巨大的機車頭,經過性急的彭亮一陣飛快的駕駛,像顯得很疲憊,在那裡嘶喳的喘著氣。車廂裡的旅客非常震驚,不知怎麼才好。這時,只聽隊員們大聲喊道:

    「老鄉們!不要怕!我們是打鬼子的八路軍,請大家下車來,讓我們的政委和大家說幾句話。」

    旅客們都從各個車廂裡下來,不一會,橋下邊集合了黑壓壓的人群。李政委站在橋頭的石台上,用他清脆的嗓音對旅客們講道:

    「同胞們!我們是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的鐵道游擊隊。我們這次打火車,是消滅火車上的鬼子。現在我們北山裡的八路軍,已拉到這鐵路兩側,準備向棗莊的敵人進攻。剛才我們把票車上的鬼子消滅了,棗莊和臨城的鬼子會馬上來報復,你們留在火車上,會遭到鬼子的傷害,希望你們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到四鄉去躲躲。遠道的旅客,可以繞路到其他車站上上車。」當他表達了人民部隊對旅客的關心以後,就接著說,「同胞們!日本鬼子是我們民族的敵人,我們要堅決的把侵略我們的日本鬼子消滅在我們的國土上。我們八路軍就是人民的部隊、是抗日最堅決的武裝,希望大家今後多多幫助我們!……」

    正講著,突然從遠處傳來一陣陣「達達」的機槍聲,李政委匆匆的結束了他的講話:

    「機槍響了!敵人馬上就要來到,同胞們再見!到四下去躲躲吧!最後讓我們高呼幾個口號: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八路軍萬歲!」

    「中華民族解放萬歲!」

    隊員們都高舉著手,隨著政委高呼著,雄壯的呼聲震動著人群和原野,人群裡有的也隨著高呼了。當旅客們四下散開走去的時候,小坡和小山把帶來的宣傳品、標語,貼滿在各節車廂上。老洪和王強指揮著隊員,打開列車前邊的鐵悶子車,從裡面搬出軍用物資,電話機,軍用藥品,日本食品。「達達」的機槍從東西兩端交射過來了。子彈在這列象條巨大的僵死的黑蛇樣的空車上空嗖嗖的亂叫。雪白的探照燈的寬大的光柱,也從東西兩邊射過來了,鬼子的鐵甲列車,轟轟隆隆的向這邊開來。

    政委和老周帶著區中隊,趴在這列車兩頭的路基上,向開來的鐵甲車阻擊。他們在遠遠的地方拆了兩節軌,使鐵甲車不能逼近。他們掩護著旅客們分散,給隊員們爭取時間,多卸些物資,支援山區。

    老洪帶著隊員卸完了物資,分給每個人扛著,然後離開了票車,向南邊的山坡上走去。李正和老周把掩護部隊撤了下來,敵人的擲彈筒朝他們射過來,小炮彈像雨點樣落在李正的四周爆炸。他的衣服已被打穿了幾個窟窿,可是他還是那樣沉著的把隊伍安全的向南撤去。

    棗莊和臨城出動的鐵甲車上的鬼子,向這邊打了一陣,就從鐵甲車上下來,從東西兩個方向,向這出事的票車衝過來。兩路鬼子在這票車附近會合了。可是這列車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押車的「皇軍」一個小隊的屍體,和車廂上被他們剛才交射過來的槍彈射穿的洞孔。氣喘的車頭下部在嘶嘶的亂響,大概是被射過來的炮彈炸壞了汽缸,嘩嘩的直往外流水。

    鬼子氣惱的又向鐵路兩側黑黑的山邊亂掃著機槍,亂打著炮彈。他們只能用火力追擊,而不能派隊伍去追擊,因為他們是守衛鐵道的兵團,他們的任務是來接應這列被劫的票車。至於到鐵路兩側去出發掃蕩,那是步兵的事。而且現在他們也不敢離開鐵路線,一離開,游擊隊再乘虛來襲擊他們的鐵甲列車,他們的責任就更大了。所以這兩路鬼子只有守在自己的鐵甲列車旁邊,向遠方盲目的射擊,一邊打電話給棗莊報告情況,一邊讓鐵甲車上下來一批工兵,用拆毀的鐵軌修好,以便把這列空票車拖回去。

    老洪和李正把隊伍拉到小屯。王強和老周把奪來的軍用物資撤到山邊,找個秘密的山洞藏了。李正告訴老周,等山裡有隊伍來時,就交給他們帶到山裡,解決一下部隊裡的困難。

    李正派了小坡帶一部分標語,連夜趕到棗莊去。接著他們開了個緊急會議,準備應付即將到來的敵人的報復掃蕩,決定所有部隊在天亮前都離開這個地點,分散活動。

    當夜,老周把區中隊分散到各個有組織的村莊,去動員群眾空捨清野。老洪、李正和王強研究處理從火車上繳來的槍支,把短槍留下,配齊了各隊員的槍支。十八個隊員,每人都有一棵短槍。把繳來的幾支馬黑蓋了步槍送給老周。作為區中隊配合作戰的禮物。

    在討論研究中,李正充分的表現出他在農村打游擊的才能。老洪望著他的政委的細長眼睛,靜聽他那麼清楚的分析著情況,確定著對策,提出佈置分工的意見。他在農村的游擊戰爭中,是多麼熟悉敵人的活動規律呀,正像老洪和王強過去熟悉棗莊及鐵道線上的敵人的規律一樣。老洪完全同意政委的決策:在敵人掃蕩期間避免和優勢敵人正面接觸,因為短槍是不適於野外戰鬥的。他們劃為三個組活動,由彭亮、林忠、魯漢各帶一個組,小坡留隊部作通訊員。白天分散,減少目標;晚上集中,便於執行任務。緊張時由正副大隊長、政委三人各掌握一個組。

    當他們正在研究第二天怎樣對付敵人的時候,小坡已走在去陳莊的路上。他抄著小路,急促的走著,因為政委給他的任務是天明以前要趕回小屯。不然天亮以後,情況緊張,帶著槍不好走,而且部隊也要轉移了。

    他不時回頭望望西北方向剛打過票車的地方。敵人的鐵甲還停在那裡,槍聲不像剛才那樣激烈了。在雪白的探照燈下,有人影在蠕動,大概鬼子正在趕修被拆毀的鐵道。他更加快了腳步,他想在敵人還沒回兵前潛回陳莊,危險性會更少些。敵人掃蕩山區,棗莊兵力就不多,這次又抽去接應票車,那麼,棗莊的敵人兵力就更少了。

    小坡瘦瘦的黑影,一閃就鑽過了橋洞,走到一個土窯邊停下。他們過去搞洋行時就在這裡集合,聽政委動員。現在他又爬在這裡了,因為他發現前邊有敵人的巡邏兵在通過。他抹著臉上的汗,端著手裡的短槍。當敵人過後,他藉著熟悉地形,很快地轉到陳莊邊,像只小黑貓一樣敏捷地溜進莊裡了。

    他在黑影裡溜到一個屋邊,沒敢叫門,悄悄的從矮院牆上躍進院子裡。他扒向東屋的小窗邊,輕輕的叩著窗,低聲叫道:

    「老張哥!老張哥!」

    「誰呀?」屋裡的床動了一下,打旗工人老張含著驚恐的聲音問。

    「我呀,小坡!把聲音放低些,老張哥!」

    屋門輕輕的開了,老張一把拖著小坡,到黑洞洞的屋裡去,他正要劃洋火,被小坡攔住了。

    「你從哪裡來啊!小坡!」

    「從小屯那邊。……」

    「你要注意呀!今天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故,聽說票車沒在王溝站停車,上半夜鬼子的鐵甲車往那邊出動了。剛才還聽到炮聲,你們可要注意啊!」

    「正為這事,老洪和政委派我來找你!有要緊的事托你做!」說著小坡摸黑把一束標語,塞到老張的手裡。

    「怎麼?」聽到為票車的事,老張著急的問,「出了什麼事麼?」

    「那就是我們幹的,我們把票車打了。車上的一小隊鬼子殺得一個也沒剩,這是配合山裡反掃蕩的第一次戰鬥。我們是想把進攻山區的敵人兵力拖回來。為了把棗莊的鬼子鬧翻天,老洪和政委請你想辦法把這些宣傳品貼到車站上和棗莊街上。」

    「行!行!」老張堅決的回答。

    「那麼,我現在要走了!」

    「咱們隊上沒有吃虧麼!」

    「沒有,一個也沒有!」

    說著小坡就又翻過院牆,在黑影裡不見了。老張在門邊望了半天,他的多皺的臉上,浮現了笑容。他關好了屋門,低聲讚道:

    「他們真有種!是好樣的!」

    第二天清晨,隨著打票車的消息的傳播,棗莊車站上、街上出現了「八路軍萬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標語。這事件震動了全棗莊,震動了整個津浦幹線。因為這趟票車是固定的一次客車,是沿線各車站上的列車時間表裡註明了的車次,幾點到站,幾點開出,都寫得清清楚楚,到時間就要賣票。有人要乘這次車,或者有的要接這趟車的客人,都盼著它的到來。可是時間早過了,怎麼還不到站呢?各站的旅客都著急的去問站上的人員。中國人都問日本鬼子,鬼子打電話到另一站問,一站一站的問下去,開始是說可能誤點了,可是以後簡直是沒有下落了。因為這趟車上的鬼了不但都被殺死了,而且整個列車也被炮彈打傷,根本不能開行了。這消息被靠近出事地點的車站傳出去,整個沿線車站上的鬼子都在電話機旁瞪大了眼睛,噓著冷氣,甩著電話機子,所以當再有旅客來問時,鬼子就暴吼著:

    「這次車沒有了!」

    這消息就這樣通過沿線的電話,傳遍津浦幹線幾千里路,震動著駐紮各站的鬼子的心。

    隨著這次車上的旅客偷偷溜回棗莊,這消息也飛快的傳遍了全棗莊的市民和礦工,在夜晚的燈下,在館子裡的飯桌上,在朋友之間和家人的交談中,人們在紛紛的議論著:「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開過來了,聽說上萬的隊伍就埋伏在鐵道兩邊的山坡上,要向棗莊進攻!」

    「聽說八路軍有一班鐵道隊,他們都挎著匣子槍,身子比燕子還輕,火車跑得再快,也能飛上去。」

    「這班人還會飛簷走壁呀!聽說洋行裡的鬼子也是他們殺的。……」

    「鬼子一遇到這班人,就該倒運了。……他們打了票車,棗莊街上又貼了標語,他們會隱身法呀。……」

    打票車的事件在棗莊人民的秘密談話中流傳著,事情經過好多人的傳頌,往往添枝加葉,後來簡直傳為神話了。因為在這七八萬人口的礦區裡,敵人修有大兵營,駐有重兵;竟在不知不覺中,接連出現了打洋行、打票車的大事件,也確夠轟動一時了。

    大兵營的鬼子司令官,敲著棗莊憲兵隊長的腦袋在叫罵著,要他限期破案;一面顫動著嘴唇,囑咐著打急電給掃蕩山區的部隊撤一個聯隊回來。

    當天晚上,睡夢裡的人們,都聽到棗莊街上的汽車在嗚嗚的響,從山裡撤出一千多鬼子,連夜趕回棗莊。天拂曉,一千多鬼子配合偽軍分兩路,在鐵道兩側,沿著山坡向西進行瘋狂的掃蕩。

    炮聲和機槍聲整天的響,鐵道兩側的村莊,經過老周事先的動員,老百姓都把糧食、衣物藏了,鬼子一來,都跑向山裡。鬼子在無人的村莊裡燒著草垛、房子,對著山上逃難的中國農民,在漫無邊際的發著炮,打著機槍。鐵路兩側的小山村,在稠密的炮聲裡冒著煙。可是鬼子來回掃蕩了三天,並沒有找到八路軍的影子。

    第四天,當掃蕩的敵人正準備撤回棗莊休息一下的時候,老洪和政委在這天夜裡,把隊伍集中在山家林車站附近,展開大破襲,拆毀了一段鐵路。小坡和小山爬到電線桿上割電線。林忠和魯漢各帶一個組,乾脆用鋸子鋸倒了二里多長的電線桿。

    惱怒的敵人,又出動掃蕩了。但鐵道游擊隊地熟人熟,他們和敵人在山頭上轉過來,轉過去,敵人總是撲空。

    就這樣,他們牽制住了敵人的兵力,配合了山區反掃蕩的鬥爭。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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