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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來了管帳先生 文 / 知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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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來了管帳先生

    炭廠開張不久,柵欄門外,經常停滿了從四鄉來買炭的小車。廠裡整天是人聲嘈雜,煙霧騰騰的。彭亮掌著過煤大秤,林忠、魯漢上煤抬筐,小坡篩炭渣,王強操著他的拿手老行,在燒著幾個焦池。老洪拿著香煙,在讓著常來買煤的老主顧,像一般炭廠的掌櫃一樣,請大伙到屋裡:

    「吸煙吧,喝茶呀!」

    顯然,炭廠的生意是很興隆的。每當晚上,他們洗過臉,吃著鹹魚-豆腐和麥子煎餅,臉上都露出歡喜的神情,窮困暫時離他們遠些了。過去和他們同一命運的人們也來要求參加了。

    一天晚上,老洪叫小坡把柵欄門關好,把所有的人召集起來。在豆油燈下,他低低的,但卻很有力的說:

    「兄弟們,不,同志們!以後當我們在一起開會時,我們就要以『同志』相稱了。」

    「是呀!」小坡高興的說,「半月前我就偷偷叫彭亮同志了!這是個多麼親熱的稱呼呀!」

    「是的,應該稱同志,這稱呼夠味!」

    「靜一下,聽老洪講下去!」王強知道這是開會,截住了大家,小屋裡又靜下來。

    「同志們!我們的炭廠最近的生意很不錯,這樣做下去,我們會賺很多錢的。……」

    「是呀!天一亮,小車就擁上門呀!……」

    「我抬了一天炭筐,汗都來不及擦,」這是魯漢粗啞的聲音。

    接著老洪把含笑的眼睛,變得嚴肅些,對大家說:

    「可是,我們千萬不要忘記,咱們這買賣是什麼人開的,是怎樣開起來的。要是忘記這一點,像一般商人那樣糊里糊塗過日子,那我們就會在高興當中腦袋搬家。」

    隨著他最後的語音,人們臉上都換上了嚴肅的表情,眼睛都望著老洪堅毅的面孔,炭店裡霎時變得非常沉靜。雖然大家都不響,但是從人們的眼睛裡可以看出,好像大家都在表示:「老洪,你說吧!我們聽著。」

    「同志們,我們不是商人!」老洪堅定的說。」我們從來也沒打算坐在櫃檯上去賺別人的錢。我們從小都是在炭渣裡長大,撿炭核,下窯挖炭,扒火車,哪一天不是和把頭、炭警、壞蛋翻觔斗,挨餓受氣的過窮苦日子!現在鬼子又來了,過去抓著咱頭皮的有錢人跑了,有的趴在東洋皮靴上叩頭當了漢奸。壓在我們肩膀上的擔子更重了,除了和窮困鬥爭,還得和鬼子干。看看日本鬼子在咱棗莊怎樣殺人,把我們的煤和糧食,一列車一列車的搶走,多麼痛心呀!只有我們窮苦的工人,才知道祖國財富的可愛,也只有咱們工人,受盡了困苦,才真正懂得仇恨。」老洪的眼睛在發著憤怒的火焰。他繼續說:「同志們,難道兇惡的敵人,會讓咱們笑著臉皮,平安的每天吃麥子煎餅和鹹魚-豆腐麼?不會的,誰要這樣想、誰就錯了。……」

    「對!」

    「對!一點也不假!」

    人們都點著頭。彭亮想起父親死在刺刀下,媽媽吃著黑地瓜菜團,他的眼皮發紅了。他繼續聽著老洪講:

    「我們過去靠鬥爭過日子,今後還得鬥爭,而且鬥爭要更堅決勇敢。我們現在開炭廠,做買賣,只是和敵人打馬虎就是了,難道咱們還真做買賣人麼?大家來參加時,你們都表示過決心。我從山裡來,也為了和大家一起組織起一支武裝,在這兩條線上幹一場。共產黨教育了我,使我的眼睛亮了,能夠站在窮兄弟面前講了上邊那一席話。以後咱們人多了,山裡還會派人來的,到那時大家的眼睛都會放亮了,朝著一個光明大道前進。可是現在怎麼鬥爭呢?」

    老洪停了一下,望著大家。

    「老洪,你說吧!要怎麼幹,咱就怎麼幹,誰也不會給窮兄弟丟臉!」彭亮領頭說。

    「上次我們搞了敵人一部分槍,交給山裡。上級獎勵了我們兩支短槍,加上原來一支,共是三支短槍。現在我們是七個人,以後還要發展,槍是不夠的。現在我們不是用炭塊和車警搏鬥了,我們對付的是全副武裝的鬼子,沒有槍怎麼能行呢?要是每人腰裡都能有一支短槍,有事就好應付,不行咱就裂。如果現在不打算到,以後遇事就乾瞪眼。說要搞槍,就馬上搞。槍從哪裡來呢?當然向敵人那裡搞。最近我們要想辦法搞一下。不過不能白著眼等機會呀!眼前也有個救急辦法。咱們的炭廠最近不是很賺錢麼?以後還會賺的,遇機會還要搞車弄錢的,錢就是救急辦法。我提議這錢的用處有兩個:一個是分一半給家屬,使家裡日子能過得去,多的可在家裡存起來,以防萬一。另一半買槍,鬼子來時,中央軍跑了,從一些逃兵手裡,可以買到槍,大家認為怎麼樣?」「同意!」

    「同意!」

    「因為這是大家的事,那麼咱們表決一下吧!」

    七個人的右手一齊舉起來,老洪從大家烏黑的、握的緊緊的拳頭上,看到了力量。他臉上浮起了笑容,親切的說:「同志們,放下吧!」第一次會議就這樣結束了。

    會後,彭亮和小坡、林忠在議論著:

    「咱們的老洪,真和往日不一樣了呀!過去咱們窮兄弟誰會講句話呢?窮兄弟到一起,一看臉色就知道是受氣了,還是餓著肚子,還用嘴去說麼?真是受不住了就罵一聲『奶奶』,握著拳頭拼了。就說老洪吧,他過去老是蹲在牆角上,半天不說話,可是你看現在,他講起話來多有勁呀!每一句都像小錘一樣敲在我的心上……」

    「他不僅會講話了,」小坡也點頭說。「他幹事也和過去大不一樣了呀!那次從鐵悶子車上搞槍,這個事只有老洪能辦到。可是,一搞下來,我和他正收拾著槍,鬼子的小摩托卡嘟嘟的開來了。探照燈直往我們照,老洪把機槍架起來,他要我壓子彈,他在瞄準了。當鬼子摩托卡開到跟前了,我趴在那裡光等著機關鎗響,可是沒有響,老洪並沒有開槍,如果開槍,我們在暗處,鬼子在明處,還不是一打一個准。可是老洪並沒有那樣作,事後我問他為啥不打?他對我說,打是能打個痛快的,可是機槍一響,大兵營的鬼子開過來,我們人倒好跑,可是槍呢?三四捆步槍,還有機槍、子彈,我們兩個人是背不動的,要是丟了槍,那麼,我們忙了這一夜,為了什麼呢?就為痛快的打兩梭子機關鎗麼?小兄弟,你再想想。看咱們的老洪想得多周到哩。要是過去的老洪,看到鬼子的摩托卡,機關鎗在他手裡,早嘟嘟起來了。老洪是和過去不同了。」

    「對!」沉靜的林忠點頭說,「從山裡回來後,他是比過去更能幹了。」

    他們找到老洪,緊握著他的手,嘴裡不住稱讚著:「老洪,你比過去能幹多了!」

    「我能幹什麼呀!」老洪笑著說,「如果有點進步的話,這是黨的功勞,黨對我教育了呀!我們在黨的教育下,大家都會成為能幹的人!以後山裡有人來,你們就會知道我的話是對的了。」

    「山裡幾時有人來呀?」小坡著急的問。

    「會來,只要我們組織好,馬上就會來的。」

    「黨!」這個字眼在他們腦子裡轉著,他們急切的盼望著山裡有人來。

    為了更快的武裝起來,老洪和王強在夜裡又搞了幾次車。不過扒車更困難了,鬼子對鐵路的控制,一天天加緊了。在鐵路兩側,每隔幾里路修一個碉堡,裡邊住著鬼子和偽軍。在碉堡之間,指定鐵路兩側各村的偽自衛隊站崗,他們在鐵道邊的土坎上挖一個洞,鋪上草為鬼子看路。鬼子要他們在洞口扎上一人高的草把,遇有情況,就用火柴點著,鬼子看見火光,就坐著摩托卡、鐵甲車出來。

    老洪和王強他們經常到鐵路兩側的土洞裡,去看這些被逼迫來看路的人。他們在錢路線上常和這些人碰面,都是熟人。這些莊稼人,成夜的蹲在地洞裡烤火取暖,來避洞外的風寒,等到他們看到鐵道上照著白光,才抱著膀子出來,扛著紅纓槍,站在草把信號的旁邊,向鬼子顯示他們很盡職責。他們對老洪說:「我們不會壞你的事的。」

    可是有好多次當他們一跳下車,在搬運東西時,就被碉堡上和巡路摩托卡上邊的鬼子發現,在一陣激烈的射擊聲中,他們不得不丟下東西匆匆跑掉。

    敵人常出發到山裡掃蕩,為了後方的安全,對棗莊街內也加強了控制,夜裡經常查戶口、捕人。白天把捕來的中國人,戴上只留著兩個眼睛的黑色面罩,裝在汽車上,每逢有這樣的汽車過街時,人們都躲藏著。有時一隊鬼子正走在一條熱鬧的街上,突然一聲哨音,鬼子四下散開,端著刺刀嗷嗷亂叫,像衝鋒一樣在街上亂竄著。這時,走在街上的人誰若沉不住氣,驚慌的跑了,就認為不是良民而被抓走。鬼子就用這樣鬼辦法,抓了不少中國人送到憲兵隊,有的被刺刀刺死,僥倖放出來的,也被狼狗咬得遍身稀爛。

    沒有正當職業的窮人,也被注意了,一些過去和老洪一塊吃過兩條線的窮兄弟,有的也被捕了。

    在一個晚上,王強以很沉痛的聲調告訴老洪說:

    「李九被鬼子殺了。」

    「怎麼?」老洪睜大了眼睛問。

    「李九叫鬼子殺了,死的很慘!」

    這李九是老洪和王強要約的隊員,過去他們都在一起扒車、撿煤核。鬼子來後,他也出去參加過游擊隊,可是他參加的不是共產黨領導的,而是頑固派的游擊隊。這些隊伍不打鬼子,光糟蹋老百姓,他待不下去,就帶了一棵短槍,跑回了棗莊。他勇敢、能幹,槍打得准。在一天夜裡他偷偷摸進鬼子的兵營,打死了七個鬼子。他雖勇敢但有一個毛病,就是光靠他的槍法,不相信別人。老洪和王強曾經把他請到炭屋裡,一塊喝著酒,勸他參加炭廠,一塊打鬼子。他卻不幹。他說:

    「做買賣有啥意思呢,有這棵槍,吃遍天下。」

    聽到這話,老洪知道李九已走到另一條路上了。憑著他這蠻幹法,他的槍能打鬼子,也可能做出壞事。不過老洪很愛他的能幹勇敢,便以窮兄弟同心合力,團結抗戰的道理說服他,可是李九總是搖著頭說:

    「打鬼子我不熊,可是要我入伙,我不幹。自己光桿干多痛快,人多了也嫌累贅呀。為了打鬼子,你們要我幫助,我不幫忙不夠朋友,可是要我參加干,對不起!」

    老洪和王強沒能把他勸過來。老洪知道他的脾氣,他只相信自己的勇敢和槍法,不相信群眾力量。他所說的「嫌累贅」,實際上是怕別人壞了他的事情,平時他的行動從來不叫別人知道,老洪又和他談了兩次,看看沒有效果,就暫時沒再約他。不過老洪每想起來總感到是個心事。現在聽王強說他死了,不覺吃了一驚。他問:

    「他是怎樣叫殺了的!」

    「是這樣:他從來都是晚上活動,以為別人都不知道他的行蹤。夜裡經常在公司東門外一個相好的寡婦那裡落腳。這一點人家早知道了。朋友勸他,他老不聽。這天晚上,他喝了酒打了鬼子一個門崗,就住到那個孤零零的小屋裡。一個特務叫魏禿子的,向憲兵隊去告密。天剛亮時,五十多個鬼子包圍了那個屋子,李九平時認為自己槍法好,身輕如燕,可是這裡偏偏四下不靠人家,沒地方隱蔽,逃不出去。鬼子衝進去,雖然被他打倒了兩個,可是他自己也被刺刀穿倒了。他死了鬼子還不解恨,又把他刀砍八段,抬著遊街,現在街上還高掛著他的頭顱。」

    聽王強談後,老洪歎惜著說:「他是能幹的,可是不相信大家的力量,落了一個個人蠻幹的悲慘下場。」然後,又嚴肅地對王強說:

    「同志,我們要記住這個教訓,我們一定要有組織有領導的幹。要加強教育,提高隊員的政治覺悟。要相信集體和依靠群眾。用在山裡黨經常教育我們的話來說:李九是犯了個人英雄主義。

    根據這一事實,老洪專門和隊員們作了一次較長的談話。由於敵人對無固定職業的人的注意和逮捕,使有些過去一道下窯扒車的窮兄弟也來炭廠,要求參加。一個叫趙六的中年人,和一個結實的年輕人小山來找老洪。

    「老洪,你現在當大掌櫃了,買賣怪發財呀,你沒有忘掉咱在一塊下過窯的窮兄弟吧!」

    「有什麼困難麼?」老洪以為他們是來借錢,就去掏腰包。在窮朋友面前他是慷慨的,哪怕腰包裡只剩一頓飯的錢了,他也會全部拿出。

    「我們不是來借錢,你炭廠不再使喚人了麼?俺倆想到你這裡幫個忙。……」趙六說。

    老洪很知道他,他是個平時不緊不慢、滿臉笑容、善於忍耐的人,可是遇有啥事使他忍無可忍,他紅紅的臉色變白的時候,他也是個什麼都不怕,要怎麼幹就怎麼幹的人。前些時王強去約他時,他還有些猶豫。最近敵人常搜捕無職業的人,他才下了決心。鬼子一殺李九,他的臉發白了,因為他和李九很好,就約著小山來找老洪了。平時老洪吸收隊員時,照例要問:「你有膽量麼?」因為他明白趙六一旦下定決心後,他是拚命的,這就不用問了。可是一想起李九的事件,他在吸收隊員時又多加了一個問話,就是:

    「我們這炭廠可是有管教的呀,行麼?」

    「這還用問麼?我也沒把你當成外人,才來找你。」趙六像生氣似的回答。就這樣,炭廠裡又多了趙六和小山。

    不久炭廠又買了兩支短槍,連原來的三支,洪、王、彭、林、魯,各一支,人數已經發展到十二個人了。老洪到小屯去找老周,向山裡匯報了情況,並請求山裡派一個黨的工作人員來,從政治上培育這支小部隊的成長。

    一個晴朗的上午,炭廠裡的生意忙得很,一批批買到炭的莊稼人,推著沉重的小車或挑著筐簍,還沒走散,柵欄門又有一批挑擔推空車的買炭人擁進來。人聲嚷嚷,煤灰在陽光裡飛揚。

    小坡和小山在篩炭渣,累得滿頭大汗,汗水從他們烏黑的臉上衝下一道道的黑水。彭亮在扶秤,一刻也停不下來,臉上的紫疤在發亮了,只聽到他沙啞的聲音在喊著:

    「一百五十斤……」

    「二百斤……」

    在彭亮的喊聲裡,一個買炭的小伙子,背著筐簍走進小炭屋裡,這時老洪正坐在那裡喝茶。青年人看到屋裡沒有外人,把嘴湊到老洪的耳朵上嘰咕了幾句,就又出去買煤了。老洪本來坐在那裡沉思什麼,現在突然雄赳赳的走出炭屋,別人看到他發亮的眼睛瞇縫著,慣於緊繃著的嘴唇,咧成向上翹著的月牙形。他是被一種巨大的高興所鼓舞著。他向煤堆周圍的人群瞅了一陣,看到王強正指揮著趙六,往一個已經燒熟的焦池上潑水,焦池上白煙滾滾。劉洪喊:

    「老王!來一下!」

    王強過來,老洪吩咐他:「我到齊村集上有事,你在這裡照顧著櫃房!」

    「什麼時候回來?」

    「下午。你記著叫人去割幾斤肉,多打點酒,晚飯準備得好一點……」

    「有什麼事麼?」因為最近老洪宣佈要大家少喝酒,怕耽誤事,出毛病。現在他又叫打酒,王強奇怪的眨著小眼問老洪。

    「到時候你就會知道的,保證你會高興得小眼喝得通紅。」老洪走後,王強在中午休息的時候,叫人去辦酒菜,魯漢高興的對大家說:

    「今天買賣不錯呀!看樣咱們老洪要犒勞犒勞大家了,幾天沒喝酒,我真憋壞了。」

    「酒還是不能多喝呀!」小坡說。

    「今天喝酒,一定有事。老洪平常不主張喝酒,他說一句算一句,從不改口的。可是今天又親自安排人去打酒,準有事。」王強揣摸著。

    「有事,就一定是喜事,咱就得痛快的喝一氣。」魯漢一提到酒他就有勁了。

    老洪離開陳莊,到齊村去。齊村是棗莊西邊八里路的一個大鎮子,今天逢大集,四鄉的莊稼人都到這裡趕集,現在快到年跟前了,今天的集一定很熱鬧。可是他的腦子卻沒有在這集上打圈子,而是在想山裡自己的隊伍。熟悉的人影在他腦子裡翻騰著。心裡的喜歡使他的嘴老合不上,在不住盤算著:「是誰呢?」步子一陣陣的加快,不覺就到齊村了。老洪走進集上的一個小雜貨店裡,有位瘦瘦的但卻很溫和的老大娘,向他親熱的打著招呼,老洪坐下來喝茶。這老人是小屯老周的姑母,棗莊鬼子加緊統治以後,他們就常約會在這裡聯繫。老洪看著街上來往趕集的人群,裡面有時也間雜幾個偽軍。他知道這齊村駐的敵人大部分是偽軍,只有一小隊鬼子住在村東部的一所大宅院的碉堡上,平時不常出來。

    不一會,從來往的人群裡閃出兩條人影,向小店走來。一個清亮的嗓音:「掌櫃的,腳帶子怎麼買呀?」老周裝著買貨人走進門來,他寬大的肩上還搭著錢褡子。

    「老主顧了,進來看看貨吧,價錢還不好說麼?」

    老洪望著老週身後那個人,但老周的肩膀正擋住後邊人的面孔,老洪只看到這人戴一頂帶耳的破氈帽,穿一件非常不合身的臃腫的大棉袍,腰裡紮了一條碎成條條的腰帶,操著手,像一個老人一樣隨著老周走進來。

    老大娘掀開一個冬天用的厚門簾,把他們讓到暗暗的裡間屋去了。在一陣緊緊的握手中,老洪才清楚的看到這人不是老人,而是青年,一雙微向上挑的細長眼睛,在親熱的望著他,微黃的臉上浮著一種富有毅力的表情,這是老洪過去在山裡部隊上,常看到的政治工作人員臉上所慣有的那種表情,親熱而嚴肅。這張面孔,對老洪很熟悉,但是他記不起對方的名字。

    「好吧?……」對方向老洪問好。

    「好,好,山裡咱們的人都好吧。」

    「都好!」

    「老洪,」老周指著細長眼睛的客人對劉洪說:「認識麼?」「認識!認識!」老洪肯定的笑著回答,「自己的同志這哪能不認識呢!在山裡時常見面。」雖然他一時想不起對方的名字,但是已經認出這是自己的同志。

    「是的,這是李正同志,」老周說,「在山裡咱們是三營,那時李正同志是二營的副教導員。」

    聽到李正這個名字,老洪也記起來了,腦子裡馬上映出了一個年輕的教導員,在隊前作戰鬥動員時的嚴肅而熱情的形象。他記得李正同志在行軍休息時,常喜歡拿一根小短煙袋吸煙。想到這裡,他忙從腰裡掏出大金華的煙卷,遞給李正和老周,劃著火柴為他們點著,自己也抽了一支。

    「這裡不興用小煙袋了,吸紙煙了。」

    「是的,在山裡游擊隊裡最盛行小煙袋,買一根竹煙管,可以截三根,行軍打仗攜帶方便。」李正說,「可是我這次來,沒有帶它,因為只有游擊隊才有那種東西,到這裡就有些不合適了。」

    一陣久別乍見面的親熱過後,老周把笑容收斂了,聲調變得嚴肅起來,低低地說:

    「山裡現在派李正同志到這裡來,司令部已正式命名你們為『魯南軍區鐵道游擊隊』。李正同志隨身帶來了司令部的命令,任命劉洪同志為鐵道游擊隊的大隊長,李正同志為政治委員,王強為副大隊長。游擊隊的任務是配合山裡抗日根據地的軍事鬥爭,掌握與破壞敵人交通,從內部打擊敵人。配合山裡粉碎敵人的經濟封鎖,奪取敵人的物資,援助主力部隊。展開政治攻勢,瓦解敵偽,搜集敵人內部及交通線上的軍事和政治情報。李正同志到達後,迅速加強政治組織訓練,馬上在敵人鐵路線上,展開武裝活動。」老周談到這裡,老洪站起來,興奮的又握住李正的手,說道:

    「你到這裡來,我們鬥爭的信心就更加強了。」

    「好!上級既然派我到這裡來,咱們就共同努力,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炭廠的情況怎樣?」李正問。老洪把隊員發展的情況和炭廠成立前後活動的情況談了一下。李正一邊聽著,一邊點著頭。

    「關於黨的關係,過去老洪是和我聯繫,」老周對李正說,「現在你的關係轉來了,你、老洪和王強三個人正好成立個黨支部。」說到這裡,他又轉臉對老洪說,「政委是支部書記了。」「對!」老洪說。

    「根據我們這裡的情況,」李正說,「最近還得一個時間進行些組織訓練工作,才能開始行動。『政委』、『大隊長』還只是以後拉出來公開戰鬥時的稱呼。目前在炭廠隱蔽時期,我看對內對外還是改個稱呼好些,你們看怎樣。」

    「炭廠裡正缺一個管帳先生,政委對外就叫管帳先生吧!李正同志又會寫會算,前些時我對外談過準備請個管帳先生哩!」老洪說。老周和李正都點頭,認為很好。老周笑著說:「晚上結帳,也正是進行教育的好時候!」談到這裡,店裡的老大娘,忽然掀開門簾,探頭進來說:「街上敵人在清查戶口了!」

    「這裡不能久待!」老洪說,「就這樣吧,李正跟我一道去陳莊炭廠,老周你回去吧!」

    老周已為李正準備好一張良民證,老洪和李正出了店門往東門走去,給站崗的偽軍檢驗了良民證,兩人就一直向陳莊走去了。

    他倆到陳莊炭廠時,天已灰蒼蒼了,炭屋裡已經點上燈,昏黃的燈光照著廠裡烏黑的炭堆。這裡炭堆旁邊人們正在收拾著工具,大家看到老洪回來了,都慢慢的圍上來。當老洪把李正讓到屋裡椅子上坐下後,一些人的眼睛不約而同的都望著這個穿破棉袍的陌生年輕人。小坡看到老洪很愉快,對客人又很尊敬,就很機靈的遞上煙,擦著了火柴。

    「吸煙吧。……」

    屋裡準備好了的酒,-好的肉菜,放在窗台上。小屋裡瀰漫著酒味和肉香。魯漢在小屋門外拉著林忠偷偷的說:「老洪從哪裡請來個放羊的呀?」從李正的服裝上看,他真像山上的放羊人。李正這次從山裡出來,脫下軍裝,換上的確實是向一個放羊老人借的一套衣服。在窮僻的山村裡,只能借到這樣的衣服,到這礦山的棗莊,就顯得有些刺眼。「別從衣裳上看人呀!」林忠看看屋裡,老洪正把李正讓到正座上,低低地說,「看咱老洪還很尊敬他呢!」

    王強和彭亮最後進到屋裡來,當王強一眼看到李正,不由得一楞,臉上馬上現出驚異和歡樂的表情,一切都明白了,他匆匆的跑上去,拉住李正的手叫道:

    「你剛來麼?你好呀。……」

    「你也好呀!王強……」李正懇切的回答著,在王強名字下邊加上非常親熱的「同志」兩個字,聲音低得只有他兩人才聽見。

    桌上擺上了酒菜,大家都進來坐下了,老洪站起來,大家也都跟著站起來靜靜的望著劉洪,聽他說:

    「這位是山裡的李先生,到我們炭廠來了,我們今後要常在一塊了,他給我們管著帳,我們炭廠要比過去搞得更好了。現在是吃飯,要說的話飯後再細談,我覺得我們應該痛快的喝一氣!……」

    聽到從「山裡來」,許多人心裡都明白了,都被一種歡樂和興奮所佔據了。當老洪一說到痛快的喝一氣的時候,大伙都一致站起來,向李正舉起了盛酒的茶杯。

    李正站起來,望著四下向著他的烏黑的工人面孔,那一雙雙嚴肅而熱情的眼睛,以及四下向他伸過來的酒杯,他低沉而有力的說:

    「我們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我們的心早就在連在一起了。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們中間的一個,我們將永遠在一起,一塊生活,一塊做我們應該做的事情。大夥一起乾一杯吧!」大家都一飲而盡。

    在喝酒的過程裡,彭亮和小坡時常用眼睛瞅著李正的一舉一動,像李正的一舉一動都在吸引著他倆,因為他們想到老洪第一天稱「同志」的談話,曾經講到山裡要派人來,會使大家的眼睛發亮。同時他們又想到老洪說的話,是黨教育了他,是黨給他以力量。因此他們看到李正的一切都感到不平凡。彭亮由於興奮,喝得臉紅紅的,端起了滿滿一杯酒,走到李正的面前:

    「李先生,我敬你這一杯,我們都是老粗,你要好好開導開導我們,使我們的眼睛能看得遠。……」

    「好,我們碰一杯,我們互相幫助。」

    由彭亮開頭,大家都先後接著給李正敬酒,小屋裡不斷的發出歡騰的笑聲。晚飯是在一種非常歡快的氣氛中進行。猜拳行令聲起了,他們在三三五五的吆喊著,魯漢猜拳有不少花招,在行令前都帶著一串酒歌,魯漢赤紅著臉和林忠對戰,嗓音是一粗一細在叫著:

    「高高山上一條牛,

    兩支角,一個頭,

    四個蹄子分八半,

    尾巴長在腚後頭!」

    緊接著酒歌的末梢,粗細的嗓子同時有力的喊出:

    「五敬魁首腚後頭!……」

    「八仙上壽腚後頭!」

    「八仙壽!」尖嗓子的林忠把手指伸到魯漢的鼻子上,「這會可拿住你了,喝一杯!」

    「喝一杯,就喝一杯,奶奶個熊,不能裝孬!」魯漢說著就乾了一杯。

    王強越喝臉越白,趙六越喝臉越紅,兩人叉著腰,把拳頭伸得高高的,像鬥雞似的,在猜著拳令:

    「一個蛤蟆會浮水,

    兩個眼睛一張嘴,

    …………」

    李正笑著看大家行酒令。老洪叫王強對大家說:「酒要少喝。」王強站起來說:

    「兄弟們,酒喝夠了,快吃飯吧!吃過飯還有事呀!」他捲了一張煎餅,在空中揮著,大家都吃飯了。

    冬夜的寒風,吹過車站上的電線,帶著悠悠的呼嘯,鬼子哨兵在微弱的電燈光下,縮著脖子在來往踱著,四周是冷清的漆黑的夜。一列火車過後,月台上顯得非常寂靜,只有遠遠傳來煤礦公司裡機器的嗡嗡聲,不時有嗚嗚的汽車從遠處的街道向大兵營和憲兵隊馳去。

    月台西北不遠處,就是陳莊。在這夜靜的小莊上邊,有著較別處更濃的煙霧,蒸氣似的在夜空流動,焦池的氣孔在四處冒著青色的、紅色的光柱,像地面上在生長著熊熊的火焰。

    就在這沉靜的夜裡,炭廠的一間寬敞的屋子裡擠滿了人,豆油燈照著老洪剛毅的臉,他宣佈了山裡的命令後,人們由興奮到緊張,壓制不住跳動的心,在望著站起來的李政委。「同志們,從今天起我們將是一支戰鬥隊伍,像鋼刀一樣插在敵人的心臟和血管上,使瘋狂的鬼子坐臥不寧,知道中國人民是不可征服的。上級派我到這裡來,和大家一起在鐵路線上展開鬥爭,我感到很興奮。臨來時,山裡隊伍上已傳遍你們殺鬼子、奪武器的英勇故事了,這給部隊以很大鼓舞。是的,我們工人的鬥爭力量是驚人的,今後我們要以更大的勝利,來回答上級對我們的希望。」說到這裡,他細長的眼睛有力的掃了一下蹲著的人群,「今後鐵道上的鬥爭,毫無疑問是艱苦的,但是我們是共產黨領導下的部隊,有黨的領導,我們就沒有不能克服的困難,最後我們一定能勝利,……」彭亮對「黨的領導」這句話聽得特別入耳,是的,老洪也常說到黨的領導。他從李正和劉洪的嘴裡聽出,黨給人以力量。

    在臨睡前,他把王強拉到一個黑影裡問:

    「老王,你是明白人,你知道政委是個什麼官銜呀!」「政委就是政治委員,他是黨的代表,你沒聽咱們是共產黨領導的部隊麼?政委就代表黨來領導我們。」

    彭亮在黑影裡點著頭笑了。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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