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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 生死見交情揮之門外 溫柔增興趣投入懷中 文 / 張恨水

    第十四回生死見交情揮之門外溫柔增興趣投入懷中

    這場遊藝會,算是人才薈萃,辦得如火如荼,直到晚上十二點鐘以後,方始散會。

    洪士毅辦完了公事,回到會館裡去,他靜靜地在床上躺著,心想,這真是猜不到的一件事,撿煤核的小煤妞,現在變成歌舞明星常青女士了。今天她這幾回歌舞,不知顛倒了多少眾生?她真足以自豪。於今她只要點一點頭,表示願意和什麼人交朋友,那就有錢、有勢力了,年輕而且美貌的,都要搶著和她接近了。像我這樣一個人,大概去替她提鞋子,還要嫌我手粗呢。然而她的態度卻不如此,對我依然是很親切的神氣,我那天在歌舞社門口遇到她,她不理我,那也不見得是她反面無情,不過是小孩子脾氣,看到我那樣衣衫破爛,以為我是去羞她,所以不理我罷了。要不然,為什麼今天她倒先招呼我,而且要我到她家裡去呢?她說她父親很惦記我,那是假話。其實是她惦記著,在她父親母親口裡,多少可以討一點口風出來。到那時候,她對我的意思,究竟是怎麼樣子的,就大可知道了。

    他一個人橫躺在床上,由前想到後,由後又想到前,總覺得自己識英雄於未遇,這一點已可自豪。再說,小南雖是成為歌舞明星了,但是她也不見得就有了愛人,只要她還是個孤獨者,自己就可以去追逐,而且還要努力地去追逐。他越想越對,越對還越是愛想,在一種不經意的感覺之下,彷彿這兩條腿,由腳板以上,都有些冷,立刻坐起來一看,啊喲!桌上點的那盞煤油燈,已經只成了綠豆大的那一點火焰,反是那燈心燒成了爆花,一粒一粒的像蒼蠅頭。窗子外鼾聲大起,原來會館的人,都已經熟睡了。士毅坐定了,手扶著頭想了一想,不成問題,這自然是夜深了。自己一個人傻想,何以會想了這樣久的時候,還一點不知道?又是入了迷了。不要想了,女人總是顛倒人的,睡覺吧。他有了這樣一個轉念,也就在那只剩一條草蓆的床鋪上,直躺下去了。

    這一天一晚,他工作得身體疲勞,同時也就思想得精神疲勞,人是真正的睡了下去,就迷糊著不曉得醒了。等他睜開眼來看時,窗戶外面,已是陽光燦爛,只聽那人家樹上的蟬聲,喳喳地叫個不停,這分明有正午的情形,自己這一覺,也就未免睡得太久了。一骨碌地坐了起來。他這一坐起來,在一切的感覺未曾恢復以前,這裡首先有一樣東西,射入他的眼簾,是什麼呢?就是昨天小南在後台給的兩個蘋果,自己未曾吃,帶回來了。而且帶回來了,也是捨不得吃,放在桌面一疊白紙上。現在看到了蘋果,就總想到了給蘋果的人。昨天勞累了一天,慈善會裡,今天一律給一天的假期,現在可以趁了這大半天空閒,到常家去看一看的了。於是一隻手揉著眼睛,一隻手開了房門,向外面望去。只見光烈的太陽,兩棵樹的影子,在地面上縮成了一小團,那正是日已正午的表示。這是一天的假,又犧牲半天的了。若是不願把這半天光陰,白白地犧牲了,這個時候,就該立刻追到常居士家裡去。假使遇到了小南,談上幾句,也就把半天床上所虛的光陰,足以彌補起來的了。如此想著,趕緊舀了一盆涼水洗過臉,並且用手舀著水,把頭髮摸濕了,在書桌子的故紙堆裡,拿出一塊殘缺得像海棠葉子似的鏡片,一把油黑的斷木梳子,近著光,將頭髮梳摸了一陣。昨天新穿的那件竹布長衫,晚上就這樣和衣躺下了,不免留下了許多皺紋,自己低頭看著,覺得是不大雅觀。於是脫下來看看,更覺得是不雅觀。這就把長衫放在桌子上,含了幾口水,向著衣服上,連連噴過幾次。噴了幾次之後,衣襟前後都潮潤了,然後放在床上,用手摸扯得平直了,用手提了衣領,送到院子裡太陽底下去曬。但是這樣的做作,未免有點耽誤時間,自己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門口坐著,眼睜睜地望著那件衣服,只等它幹過來。他自己覺得坐的時候是很久,其實不是兩分鐘,也就是三分鐘,他就走到太陽底下去,用手摸摸衣服,究竟是干了沒有?會館裡有個同鄉,由院子裡經過,便笑道:「喝!老洪今天要到哪裡去會女朋友嗎?怎麼等著衣服干?」士毅紅了臉道:「我正要出去,衣服上偏是潑了水了,你想呀,我有個不焦急的嗎?」他口裡如此說著,可就把那件濕衣服,由繩子上取下來,不問好歹,便穿在身上。走出大門來,心裡就想著,我這是弄巧成拙,為了想穿件平整的衣服去見人,結果倒是穿了一件透濕的衣服去見人。現在小南是個多見多聞的女子了,我若穿了一件濕衣服去見她,豈不讓她取笑,我寧可晚一點去,不要在她面前鬧笑話吧。但是她如果誠心約我的話,必然就是這個時候在家裡等我,因為她知道這是下班的時間呢?那麼,我就不當去得太晚了。如此想著,只好挑街道中央,陽光照得著的所在去走路,這就是因為一邊走著,一邊還可以曬衣服。唯其是曬衣服,在陽光底下,還慢慢地走。

    走到常家時,身上也曬出了一身臭汗。突然地走進常家大門,站在陰涼所在,身上突然地感到一種舒服,反是頭重腳輕,人站立不住,大有要倒下去之勢,趕快地就扶住了門,定了一定神。常居士坐在他那張破布爛草蓆的床鋪上,沒有法子去消磨他的光陰,兩隻手拿了一串念珠,就這樣輪流不息地一顆一顆地來掐著。他彷彿聽到前院有了一種聲音,立刻昂了頭向前問道:「是哪一位來了?」士毅手扶了他們家的矮院牆,定了一定神,輕輕地哼了兩聲,這才慢慢地向他屋子裡走去。口裡便答道:「老先生,是我呀,好久不曾瞧……哎喲!」他口裡只道得哎喲兩字,無論如何,人已是站立不住,也不管眼前是什麼地方,人就向下一蹲,坐在地上了。余氏因小南送了幾包銅子回來了,自己正縮在裡面小屋子炕上,輕輕悄悄地數著,五十枚一卷將它包了起來。現在聽到外面這種言語,心裡也自吃上一驚,立起身來,就向外跑。她跑得那樣急,懷裡還有一大兜銅子,她就忘了。只她一起身下床,嘩啦啦一聲響把銅子撒了滿地。這樣一來,常居士一定是聽到而且明白了,遮蓋也是無益,因之索性不管就走到外面屋子裡來。只見洪士毅臉上白中帶青,兩隻眼睛,緊緊地閉著。脖子支不起腦袋,直垂到胸口裡去,人曲著兩腿,坐在地上,脊樑靠住了門角下一隻水缸。雖然水缸下還有一大攤水,他竟是不知道,衣服染濕一大片了。看那樣子,人竟是昏了過去。常居士就站在他身邊,半彎了腰,兩隻手抖顫著,四面去探索。余氏搶上去,一手將他拖開,伸手一摸士毅的鼻息,還有一進一出的氣,便道:「這是中了暑了,你別亂動他,我去找兩個街坊來幫一幫忙,把他先抬起來。唉!這可不是要人的命嗎?怎麼是這個樣子巧,就到我們家中來中了暑呢?」她一面說著,一面就走著出去了。常居士這才算明白了,士毅竟是進得門來,就躺下來了。自己既不看見,要和士毅說話,他又不曾答應,急得他把一雙瞽目,睜了多大,昂了頭,半晌回不了原狀,口裡只嚷怎好?怎樣?不多大一會兒,余氏引著幾個街坊來了,先將士毅抬著放到常居士鋪上,就有個街坊道:「趕快找一點暑藥,給他灌下去,耽誤久了,可真會出毛病。」余氏道:「喲!你瞧,我們這家人,哪會有那種東西呀?」又一個街坊道:「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前面這柳家,他們人多,家裡准預備著十滴藥水。上次我家小狗子中了暑,就是在他家討來藥水喝好的,還是到他那裡去討一點,比上大街去買,不快得多嗎?」余氏聽了這話,也不再有一點思量,提起腳來,就向外跑。這幾位街坊,看到這屋子裡,一個瞎子陪了一個病勢沉重的人在這裡,這個人家情勢很慘,大家也就在院子裡站著,沒有走開。真的,不到十分鐘,余氏同著小南,一齊來了。小南也不進院子,掏了一塊花綢手絹,捏住了鼻子,站在了院子裡,遠遠地望著。余氏手忙腳亂一陣,找了一隻破茶碗,倒下十滴藥水,就一手托了頭,一手端了茶碗,向士毅嘴裡灌下去。小南站在院子裡,不住地頓著腳道:「這個病是會傳染的,你幹嗎跟他那樣親熱!」余氏道:「你這孩子說話,有些不講情理。他已經病得人事不知,難道還能讓他自己捧著碗不成?」小南道:「這個病是鬧著玩的嗎?還打算留著他在家治病嗎?還不快給他們慈善會裡打個電話,叫他們把他接了去嗎?」常居士就插言道:「這倒是她這一句話提醒了我,他們慈善會裡,有的是做好事的醫院,快去打電話,讓他們來人接了去吧!」小南道:「這電話讓我去虻昧耍我可以說得厲害一點。若是讓你們去打電話,那就靠不住。弄了這樣一個病人在家裡,真是喪氣。」她說著這話,還用腳連連頓了幾下,扭轉身軀,就向外走了。常居士因有許多街坊在這裡,覺得小南的話,未免言重一些,便歎了一口氣道:「這孩子說話,真是不知道輕重?人家來看我們,那是好意,難道他還存心病倒在我們家,這樣地來坑我們嗎?」這裡來的街坊,他們都是住在前後間壁的人,洪士毅幫常家忙的事,誰不知道?各人臉上帶著一分不滿意的神氣,也就走了。可是街坊走了,小南又跑了回來了,她跳進院子裡,看到士毅直挺挺地躺在父親床上,心裡頭非常之不高興。不但是不高興,而且有些害怕。見余氏站在屋子裡只管搓手?就招招手把她叫了出來,將她拉到大門外低聲道:「你好糊塗,把一個要死的人,放在爸爸床上。他若是在爸爸床上嚥了氣,你打算怎樣辦?保不定還是一場人命官司呢,難道你就不怕這個嗎?」余氏道:「哪怎麼辦?總不能讓他老在地下躺著吧?」小南道:「我們院子裡有一張籐椅子,可以把他放到椅子上,抬到胡同裡牆蔭下來。要是好呢,他吹吹風也許病就好了。要是不好呢,他不死在咱們家裡,也免去了好些個麻煩。」余氏一想,她這話也說得有理,若是不把他抬出來,萬一死在屋子裡,常家就要擔一分責任,真的要在常家設起靈堂來了,因道:「看那樣子,街坊恐怕是不敢搬,若是叫我搬,我可搬不動。」小南道:「街上有的是位車的。花個三毛五毛的,找幾個車伕,就可以把他搬了出來,那值什麼?」說時,伸手到衣服袋裡,就掏出一把銅子票來塞到余氏手上,跳了腳道:「快去找人罷。」

    余氏被姑娘這樣一催,也就沒有了主意。既是有了錢在手上,這也就不必躊躇了,因之立刻在胡同口上找了兩個車伕,說明了出兩毛錢一個人,叫他把洪士毅放在籐椅上抬了出來。原來兩個車伕,聽說將病人抬到大門口來,這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大家都沒有加以考量。可是走到他們家,向床上一看,見病人動也不動,還是沉重得很的樣子,如何可以搬到大門外來?各人搖了搖頭,就走開了。小南見這情形,忙道:「兩毛錢,你們拉車要跑多遠,這就只要你們由院子裡抬到院子外,五分鐘的工夫都不要,你們還不願嗎?」一個車伕道:「掙錢誰不樂意呀?可是你把這樣一個重病的人,抬到大門口來,我知道什麼意思?假使有三長兩短,將來警察追究起根底來,我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小南道:「你們別瞎說了。這病人,是我父親的朋友,一進門就躺下了。他是慈善會的人,我已經打了電話去,讓他們會裡派汽車來接。」車伕道:「得啦,那就讓接他的人來搬吧,我們管不著。」說時,人就向外走。小南跳了腳道:「嘿!我給一塊錢,你們兩個人分,你看行是不行?」那兩個車伕聽說有一塊錢,就不約而同地停了腳。一個道:「並不是我們怕錢紮了手。只因為這個人病得這樣,你們還要抬了出來,我們想不出來,這是什麼意思?」余氏道:「這有什麼意思呢?我們怕耽誤了時候,汽車一來了,抬了他上車就走。先抬也是抬,汽車來了也是要抬,先把他抬到外面來等著那不好些嗎?」車伕道:「這就對了,你總得先說出一個原因來,我們才好辦呢?」於是那兩個車伕,趁了士毅人事不知,將他放到籐椅子上,繼之抬到大門外牆陰下放著。小南將一塊現洋托在手掌心裡,向車伕道:「放在這裡離著我們家門口太近了,挪遠些去吧。」這兩個車伕,既是把病人由屋子裡抬到院子外來了,何爭再搬上幾丈路?於是又把籐椅子搬遠了一點,接著小南一塊錢,自去了。由小南許了車伕一塊錢起,余氏就睜了一雙大眼,向小南望著,直待車伕把一塊錢接過去了,余氏走近兩步,指著小南臉上來,問道:「我問你,你是有錢燒得難受,還是怎麼的?一定要花一塊錢,要把這人挪開。你那塊錢給我,我賣命也挪得出來的,你給我就不行嗎?」小南道:「你幹嗎還是那樣不開眼?無論怎麼著,我一個月總也會給你十塊來錢,你不就夠花的了。我說我這一塊錢,可花的不冤,若是他死在我們家裡,那就花十塊錢也下不了地呢。」說畢,她倒是一蹦一跳地走了。

    余氏站在大門口,既不願走到病人身邊去,又受著良心的裁判,想到:自己若是走開了,這病人讓經過的車馬撞翻了,出了什麼危險,自己又當怎麼樣子辦?因之進退兩難的,只管在這裡呆立著。卻聽得常居士在屋子裡面大罵道:「你們這班沒良心的東西,就不怕別人道論嗎?你們害病,人家給你們找醫院,墊家裡澆裹,公事不論怎麼忙,一定也到咱們家來上兩趟。他害病,你們就把他扔到胡同裡去,咱們別談什麼因果報應,反正那算是迷信的了。可是街坊鄰居,人家是活菩薩,他們就不道論你們嗎?我不像你們那樣昧著良心,我得到病人身邊去坐著。」余氏輕輕地喝道:「你嚷什麼?既是搬不得,剛才你為什麼不攔著一點?」常居士道:「我怎麼攔呀?你叫了街上兩個拉車的進來,你們要把人搬出去,我不讓搬出去,那車伕看到,莫名其妙,還以為我們是謀財害命呢。」

    夫妻二人爭吵著,卻聽得胡同裡面,一陣汽車聲響,大概是慈善會接人的汽車來了,彼此拌嘴的聲音,就不必讓他們聽到了。余氏一腳踏出大門外,果然見一輛有紅№字的汽車停在胡同中間,車上跳下一個穿白制服的人,向余氏問道:「你們這大門裡面姓常嗎?」余氏答應是的。那人道,剛才打電話去,說是有我們會裡一個職員病在你們這裡,這話是真嗎?余氏用手向胡同口上一指道:「喂!不是在那裡嗎?」那人道:「你們真是豈有此理,怎麼把一個病人抬到胡同口上去躺著?」余氏道;「壓根兒他就沒有到我們家裡去。」那人也不再也計較她了,自走向胡同口搬抬病人去了。余氏看得清楚,病人已是抬上汽車去了,而且看著汽車走了,這才由心裡落下了一塊石頭,回轉身來遠遠地就向常居士一拍手道:「我的天,這可算幹了一身汗,汽車把那姓洪的搬走了。」常居士也懶得和她再說什麼,只是歎了一口悶氣。余氏道:「你別唉聲歎氣,犯你那檔子蹩扭脾氣,你想,人命關天,不是鬧著玩的。你若是不把他弄走,死在我們家,也能這樣便便宜宜地就抬了出去嗎?我沒有工夫和你說這些個閒話,我還得到柳家去,給小南一個信呢。地下有百十來個銅子,你摸起來吧。」說著,提起腿來就向柳岸家裡去。這裡的門房已經認得她了,乃是常青女士的母親,便向她笑道:「大嫂子,今天你什麼事這麼樣子忙?今天一天,來了好幾遍。」余氏道:「自然有事,沒有什麼事,我能夠一天跑幾趟嗎?勞你駕,請你進去說一聲,把我姑娘叫了出來。」門房讓她在門口等著,自向裡面通報去了。

    不多一會兒工夫,門房帶著小南出來了,他笑道:「喝!大嫂子,我這幾天,真夠跑的,把你們姑娘請出來了。」小南聽到他向母親叫大嫂子,不由得瞪了眼睛望著門房。於是向母親大了聲音道:「你們總是不爭氣,到這裡來活現眼,一天跑幾趟,有什麼事?」余氏道:「你這是為什麼?又跟我生這麼大氣。」小南道:「你瞧,天下事,就是這樣子狗眼看人低。都是這裡的學生,別人的家庭來了人,不是老先生,就是老太太。我們的家裡來了人,就是門房的大嫂子了。」余氏這才明白了,是怪門房不該叫大嫂子。便笑道:「沒關係,叫我們什麼都可以。我是報你一個信,讓你知道慈善會的汽車,已經來了,把他搬走了。」小南一扭身子,就向屋子裡跑了去,口裡嚷道:「你真是不怕麻煩,這樣的小事,還要來告訴我一遍。」說著話,就向後院子裡面走,那位摩登音樂家王孫先生,正站在一架葡萄蔭下,左手反提了一柄四絃琴,右手拿了拉弓,只管撥了架子上的葡萄綠葉子,口裡咿咿唔唔地哼著一隻外國歌子。小南進來了,他就笑道:「青,你今天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一會子跑回家去無數趟,似乎不能毫無問題吧?」小南道:「你瞧,我父親一個朋友,幾個天也不來,來了之後,一進門就躺下了,幾乎是要死。我嚇了一大跳,趕緊四處打電話,找汽車把他來架走,剛才我母親來報信,說是已經把那個人架走了,我心裡這才算落下了一塊石頭。」王孫笑道:「是你父親的朋友嗎?恐怕不是吧?」小南是靠了他站著的,把頭伸到他懷裡,靠了他的胸脯子,微昂著頭,轉了眼珠向他笑道:「你幹麼那樣子多心?」王孫將反提著的四絃琴順了過來,搭在他的胸口,將琴弓也放在那隻手,騰出一隻手,用手摸了她的頭髮,輕輕地,順順地,將鼻子尖湊到她的頭髮上,微微地笑著,且不做聲。這個時候,恰好他們的社長柳岸走這裡經過,故意地很快走過去,然後回轉身來向他們笑道:「你們真過得是很親熱啊!這不能說我以前說的那些話是謠言吧?」小南笑著正想走了開來,卻被王孫一手緊緊摟著,不讓她走開,柳岸拍著手笑道:「別動!就這麼站著,我去拿照相盒子,給你們拍一張照片。」王孫笑道:「好的,你快去吧,我們等著啦。」柳岸抬起一支手,在帽沿邊上向外輕輕一揮就走了。

    小南在這個歌舞團裡,天天所學的,是淫蕩的歌聲,肉感的舞態,同事相處,除了做那預備迷人的工作而外,便是研究一些男女之間的問題。所以她雖是一個社會上的低能兒,但是經了這歌舞團的耳濡目染,早把她練成了一個嶄新思想的人物。所以這時候王孫將她摟在懷裡,靜等照相,她也並不以這件事為奇怪。王孫摟住了她,站在葡萄架下,有許久許久,柳岸卻依然不見來。小南就扯開了王孫的手,站到一邊來,笑道:「你老摟著人家,回頭讓他們看見,又要成為笑話了。」王孫笑道;「什麼笑話,咱們團裡人,誰又沒有笑話?」一句話未完,後面突然有個人搶著答應了道:「我沒有笑話。」原來是楚狂先生,由葡萄架裡跳了出來。王孫道:「你冒冒失失的,跳將出來,不怕嚇掉別人的魂?」楚狂哈哈大笑道:「剛才你太舒服了,也應該吃上這樣一驚的。」王孫道:「剛才是柳三爺捉弄了我們一陣子,現在你又要捉弄我們一陣子了。」楚狂卻不理會他,把脖子向前一伸,朝著小南的臉上來問她道:「你得說一句良心話,三爺把你倆冤到一處,緊緊地摟著,他能夠得著什麼?這是好意呢,還是惡意呢?」小南將身子一扭,撅了嘴道:「別說這個,我不知道。」楚狂就向王孫道:「老王,你可不能裝傻,今天晚上,你得請我去瞧電影。」王孫笑道:「請你瞧電影,那也不要緊,為什麼你說今天晚上,我就得請你呢?難道這還有個時間性嗎?」楚狂向他眨了一眨眼,微笑道:「當然是有緣故的。」王孫道:「既然是有緣故的,何不說出來聽聽?」楚狂依然不說什麼,卻用嘴向小南一努,小南微-了眼笑道:「你們別在我面前耍滑頭,哼!我要告訴三爺。說你們欺侮我可憐的孩子。」楚狂笑道:「瞧這話說得多可憐啊!」他說話時,靠近了王孫站著,伸腳踢了一踢他的大腿。王孫看了楚狂那種樣子,本來也就不能無疑,心想,他就是冤我今日晚上去請他看一回電影,這也是小事一樁。就讓他騙了,也值不了什麼。若是今天晚上有什麼機會,胡亂地失了,卻未免可惜!因之向小南道:「我們就請老楚一回罷。」小南歪了脖子道:「你們去,我不愛去。」王孫一手挽了她的手,一手摸了她的頭髮,微笑道:「好妹妹,你別這樣子,老是和我生氣。你若老是和我生氣,就弄得我茶不思,飯不想,我不知道怎麼樣子是好了。」說時,把身子也就扭上兩扭。楚狂道:「你瞧,剛才密司常,說是可憐的孩子,現在老王的話,又說得這樣可憐,這樣看起來,你們是一對可憐的孩子。我無論怎麼樣子能敲竹槓,看到你們這一對可憐蟲,我這竹槓也就敲不下去了。得啦,今天晚上不瞧電影了,那句話算我白說了。」王孫笑道:「為什麼白說了呢?」說著,眼珠轉著向楚狂一溜,微笑道:「你若是有什麼打算幫我的忙,可不准半中間抽梯子呀。」楚狂向王孫看看,又向小南看看,只管微笑著,卻沒有說什麼。小南道:「今天你們倆個人怎麼回事?老是這樣鬼頭鬼腦的。」楚狂這才放棄了嬉皮笑臉的樣子,帶一點笑容,正式向她道:「你總可以心裡-然的。我這種提議,不是毫無緣由,老實告訴你,今天晚上七點鐘以後……」說到這裡,回頭看了一看,才低聲道:「大家都要走的,聽戲的聽戲,吃館子的吃館子,瞧電影的瞧電影,大家回來呢,是越晚越好。這裡只留下兩個人……」說著,將頭對了她的耳朵,喁喁地說了許多。小南笑道:「缺德,讓他兩個人出去不好嗎?」楚狂道:「這誰不知道,就為了他倆個人老是不肯一路出去的緣故了。將來你兩個人,若是也不肯出去,我們也是用這種手腕來對付的。不過你們也可以順帶公文一角,不會白幫人家的忙。」小南笑道:「別瞎說了,我們不過是朋友。」說著這話時,眼睛可向王孫身上一丟,然後扭轉身軀,將頭向前一躦,就跑走了。

    她跑的時候,跑得頭上那些頭髮,只管一閃一閃,楚狂笑著向王孫道:「一個人是不能指定了他是聰明,或者是愚蠢的。你看密司常,初到我們這裡來的時候,是怎麼一種人?現在又是怎麼一種角色?」王孫笑道:「這是我們三爺點化之功。」楚狂道:「這可以說是王先生陶-之功呀!老王,」說到這裡,聲音低了一低,微笑著道,「你向她求過婚沒有?」王孫微微笑著,舉起提琴來,向肩上一放。一面拿起琴弓子,向弦子上試了兩試。楚狂一手奪過他的琴弓道:「別拉琴;我問你話了,究竟是向人家求婚了沒有?」王孫笑道:「這個孩子,她天真爛漫,什麼也不曉得呢,跟她說這個,那不是廢話嗎?我也無意於她。」楚狂點了兩點頭,微笑道:「好!你用這話來搪塞我,等著我的吧。」說畢,他也就走了,將他那琴弓,掛在葡萄籐上。

    這時,太陽已經有些偏西,密密的葡萄葉子,遮住了陽光,籐下是綠蔭蔭的。王孫看了這種景致,似乎有些感觸,於是取弓在手,斜靠了一根木柱上,拉了一段極婉轉的譜子,小南卻低了頭,在架外咳嗽兩聲,低頭走過去。王孫道:「青,哪裡去?」小南並不答應。王孫又叫了一聲,小南板住了臉道:「你也無意於我,我到哪裡去,你管得著嗎?」王孫笑道:「啊喲!這是我和老楚說著好玩的話,你倒聽了去了。」小南說:「那不是廢話?」說著,頭也不回,就走了。王孫呆站了一會兒,卻笑了起來,自言自語地道:「她也會撒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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