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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回 厚惠乍調羹依閭以待 苦心還賣字隱幾而眠 文 / 張恨水

    第八回厚惠乍調-依閭以待苦心還賣字隱幾而眠

    洪士毅見老門房說得那樣的鄭重,便問道:「我有什麼事重托過你?」老門房道:「前些時,你不是要再三的對我說,有一個婦人要找事情嗎?現在工廠裡差了一個……」士毅搖搖頭道:「不必提了。那件事情,和老媽子差不多,人家雖是窮,是有面子的人,這樣的事,人家不肯幹。」老門房道:「你猜著是什麼事?」士毅道:「不是管女工開飯、洗碗筷子的事情嗎?」老門房連連搖了頭道:「不,不。這工廠裡不是有糊取燈盒兒和做小孩兒衣服兩樣活嗎?這兩樣,不一定是廠裡人做,在家的人,只要取個保,也可以拿活去做。為了這個,工廠裡特意要請幾個女跑外,一個月至少也給個七塊八塊的,還可以在工廠裡吃飯,你看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嗎?」士毅搖著頭道:「好是好,可是要找事的這個女人,沒有造化,她現在害了病了。」老門房道:「害病也不要緊,只要你和總幹事提一聲兒,留一個位置暫時不發表,就是再過個十天半月,也來得及。」士毅聽了這話,自己卻沉吟了一會子,假使余氏這病遲個三五天好了,再養息七八上十天,也就可以上工了,這樣的好事把它拋棄了,未免可惜!萬一來不及,她的姑娘,也可以代表。老門房道:「洪先生你想些什麼?」士毅道:「我想著,這個老太大若是病得久一點,讓她姑娘先代表跑幾天,也可以嗎?」老門房道:「她姑娘多大歲數呢?」士毅道:「大概有十六七歲吧?」老門房聽了這話,一手摸了鬍子,瞪了兩隻大眼,向他望著。老門房其實也沒有什麼深意,可是士毅看到之後,立刻臉上紅了起來。他不臉紅,老門房卻也不留意,他一紅起臉來,老門房倒疑心了,想著他是一個光身漢子在北平,我是知道的,這個時候,他先要給個女太太找事,現在又要給個十六七的姑娘找事,這是怎麼回事?這樣一個老實人,難道還有什麼隱情嗎?他心裡想著,手裡就不住地去理他的鬍子。士毅看他那神氣,知道他在轉念頭,便道:「不成功也沒有關係,我不過轉受一個朋友之托。我隨便的回復他就是了。」

    說畢,他就向外面走去。走路的時候,他又轉想到常家的事。我現在為了他家,每天多寫不少的字,老把這件事背負在身上,原不是辦法,可是突然地謝絕了,也讓他一家人大失所望。今天有了這個消息,我正好擺脫,應當去告訴小南一聲,至於她願幹不願幹,那就在乎她們,反正我自己是盡了這一番責任的了。他心裡這樣想著,這兩隻腳卻自然而然的,向著到常家的這一條路上走了來。他不感到寫字的痛苦,也不感到為人出力的煩悶,卻只盤算小南母女答應不答應的問題。走到常家門口時,遠遠地看到小南在那裡東張西望,看到他來了,立刻跳著迎上前來,問道:「你怎麼這時候才來?真把我等急了。」士毅道:「有什麼事嗎?」小南道:「我媽的病,已經好些了,多謝你啦。我爹說,老讓你花錢,心裡不過意,可是我們這窮人家,有什麼法子謝你呢?我下午買了幾斤切面,等著你,煮打滷麵吃。我鹵也做得了,水也燒開了,就等著你好下面啦,可是你老不來。」士毅口裡答應著事忙,心裡可就叫著慚愧,心想,我今天要是不來的話,人家燒好了水,要等到什麼時候才煮麵呢。所以和朋友絕交,也當讓朋友知道,免得人家有癡漢等丫頭這一類的事情。他心裡這樣責備著自己,走到大門裡去。常居士似乎是知道他來了,昂了頭向屋子外叫道:「小南,是洪先生來了吧?我說不是?人家有那一番惻隱之心,還不知道你媽今天的病怎麼樣呢?怎能夠不來?」士毅在院子裡答道:「這兩天事情忙一點。來,我是一定來的,就是我不來了,我也會打老先生一個招呼,免得指望著我幫忙呀。」說著這話,已經走到很窄小的那個中間屋子裡去。常居士摸索著迎上前來,兩手握了士毅一隻手臂,然後慢慢地縮了手,握住了他的手,一手托著,一手按著,點了兩點頭,表示出那誠懇的樣子來,卻道:「洪先生,我得著你,算是一活三條命。要不然,我內人病死,我要急死,我這個丫頭,前路茫茫,更是不知道要落到什麼地步。小孩子說,老讓你幫忙,要煮一碗麵請請你。其實這買面的錢,也是洪先生的,你別管她這面是誰花錢買的,你只瞧她這樣一點孝心吧。」士毅啊喲了一聲道:「老先生,你怎麼說這樣的話?折煞我了。」小南道:「屋子裡沒有地方坐,又髒得要命,還是請洪先生在院子裡坐吧。」士毅道:「這裡我已經來熟了,那裡坐都行,不必和我客氣。」小南不由分說,忙碌了一陣子,她將一把破爛的方凳子,放在階沿石邊。又端了一個矮凳子放在旁邊,用手拍了矮凳子道:「就請這兒坐吧。」士毅也覺得他們屋子裡,充滿了煤臭與汗氣味,到外面來坐,正合其意,笑著坐下了。常居士扶了壁,摸索著出來,也在階沿石上坐著。屋簷下一個煤爐子上,用三塊小石頭,支了一口補上鋸釘的大鍋,燒上了一鍋水,只是將一方柳條編的籠屜托子蓋了,在那縫裡,只管冒出熱氣來。小南在屋子裡,端出來一隻缺子口的綠瓦盆,盆上蓋了一條藍布濕手巾。掀開手巾來,中間兩大碗北方人吃的面鹵,乃是雞蛋、肉絲、黃花菜、木耳、花椒、芡粉合煮的東西。碗外面,就圍上了幾大捆切麵條。於是小南取了笊籬筷子,就在當院子下起面來。

    常居士坐在階沿石上、風由上手吹來,正好將面鍋裡的熱氣,吹到他面前,他聳了鼻子尖,不由得喝起彩來道:「香,好香!機器面比咱們土面來得香,也好吃些。」士毅道:「老先生,你大概肚子餓了,給你先盛上一碗吧?」常居士笑道:「不忙不忙,你們那一碗鹵恐怕涼了,得熱上一點兒吧?」小南並不答覆他這一句話,取出一個大碗來,盛上了一碗麵,將一個盛了醬的小蝶子,一齊送到方凳子上,將一雙筷子塞到他手上,笑道:「你先吃吧。這黃醬倒是挺好的,我忘了買香油給你炸上一炸,你就這樣拌著吃吧。」常居士一手接下筷子,一手探索著摸了碗道:「我怎好先吃呢?」小南道:「你吃素,我們吃葷,你先吃吧。免得鬧在一處,也不乾淨。」常居士將臉向著士毅笑道:「我這就不恭敬了。」於是摸了黃醬碟子在手,用筷子撥了一半黃醬在白水煮的麵碗裡,然後筷子在麵碗裡一陣胡拌,低了頭,稀哩唆羅,便吃起來。那一碗麵何消片刻,吃了個乾淨。小南也不說什麼,接過了麵碗去,悄悄地又給他盛上一碗。接著她將兩碗鹵放在方凳子上,然後盛了一碗麵,雙手捧著,送到士毅面前。又取了一雙筷子,用自己的大衣襟,擦了兩擦,拐了嘴笑著送了過來。士毅笑道:「何必這樣客氣呢?」小南笑道:「你要說客氣,我們可寒憎,瓜子不飽是人心,你別說什麼口味就得啦。」

    士毅吃著面,心裡也就想著,像小南這樣的女孩子,總是聰明人,分明是她要煮麵給我吃,例說是她父親要煮麵謝我,在這種做作之下,與其說是她將人情讓與父親做,倒不如說是她有點不好意思了。她果然是不好意思,這其間便是有意味的。不要說她是個撿煤核的小妞兒,她一樣懂得什麼叫溫柔,什麼叫愛情呀。心裡想著,眼睛就不住地向她看了幾眼。她捧了一碗麵,先是對了方凳子站著吃,因為士毅老是望她,她就掉轉身,朝著大門外吃了。士毅見她越發的害臊,就不再看她了,吃完了一大碗麵,將碗與筷子向方凳子上一放,小南回轉身來,立刻放下自己的碗,伸手將士毅的碗拿過去,便要去盛面,士毅用手按了碗道:「行了行了,我吃飽了。」小南笑道:「你嫌我們的東西做得不好吃吧?」士毅笑道:「那是笑話了。我又不是王孫公子,怕什麼髒?我的量,本來就不大,這一大碗,就是勉強吃下去的。」小南道:「舀點兒麵湯對鹵喝吧?你不再吃一點,我的手拿不回來。」士毅聽她如此說著,沒有法子再可以拒絕,只得笑道:「好!我喝,就是湯,也請你給我少舀一點。」於是小南將碗拿過去,舀了大半碗熱湯,親自用湯匙將面鹵舀到湯碗裡來和著。士毅雖是在窮苦中,但是這一個多月來,有了事情了,每餐飯總是可以吃飽的。像這樣的麵湯沖鹹鹵喝,實在不會感到什麼滋味。可是對於小南這樣的人情,又不能不領受,只得勉勉強強把那一碗湯,喝下半碗去。小南看那樣子,知道人家也是喝著沒有味,因笑道:「洪先生,你等著吧。」士毅突然聽到說等著,倒有些莫名其妙,就睜了眼向她望著。她笑道:「等我有一天發了財,我請你上館子吃一餐。」常居士倒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因道:「人家要吃你一餐,還要等你發了財才有指望呢。你這輩子要不發財呢?」小南道:「一個人一生一世,有倒霉的日子,總也有走運的日子,你忙什麼?」常居士卻歎了一口氣道:「一個人總要安守本分,別去胡想,像咱們這樣的人家,財神爺肯走了進來嗎?你媽是個無知無識的婦道,我是個殘疾人,你是個窮姑娘,咱們躺在家裡,天上會掉下餡餅來嗎?」士毅笑道:「這也難說,天下躺在家裡發財的人,也多著呢?就以你姑娘而論,焉知她將來就不會發財?」小南笑道:「對了,也許我挖到一窖銀子呢,我不就發了財嗎?」

    大家說說笑笑,把這一頓面吃了過去。士毅道:「我來了這久,忙著吃麵,把一個消息,忘記告訴老先生。就是上次我說的,可以給伯母找一個事情的話,現在可以辦到了。事情很好,面子上也過得去,就是在工廠送活到外面去做,人家做好了,又去取回來,事情很輕鬆的。除了每月八塊錢而外,還可以在工廠裡吃飯,合起來,也有十幾塊錢一個月,不是很可以輕府上一個累嗎?」常居士聽說,早是情不自禁地向他連連拱了幾下手道:「這就好極了,就請洪先生玉成這件事吧。」士毅道:「可是有一層,伯母現在病著呢,她怎能上工呢?」常居士聽說,將眉毛連連皺了幾皺。士毅道:「這一層,我也想到了,可以請令愛先去,代替十天半個月。」小南聽說,連忙頓著腳道:「我去我去,哪一天去?」常居士道:「人家不過是這樣一個消息,成不成還不知道呢,那裡就能夠說定了日期?」小南一頭高興,不覺冰冷下去。那臉色也就由笑嘻嘻的,一變而繃了起來。士毅笑道:「只要姑娘願意去,我一定努力去說,多少總有點希望。」小南不覺向他勾了一勾頭道:「我這裡先謝謝了。」常居士他雖不看見,他用臉朝了小南站的那一方面,似乎有點感覺,點著頭道:「對了對了,多謝謝吧。」士毅吃了她親手做的一碗麵,心裡已經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現在他爺兒倆這樣的感謝,更教他興奮起來,便站起來安慰著小南道:「我盡力去辦,只要會裡幹事先生肯答應,我就磕三個頭也給你把這事情說妥下來。」說著話時,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幾下。小南向她微笑著,眼睛可射到瞎子父親身上來。她順手抬了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捏著搖撼了幾下,向他微微地笑著。這個樣子,她是表示了很深的感激與希望,士毅哪裡還有推托的餘地?因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給你辦成功就是了。我不光是答應你就算了事,還有許多事要一同去辦的呢。事不宜遲,我馬上回去就給你辦理。」士毅說了,人就向外走著。小南跟在後面,追了出來,卻握住他一隻手,只是嘻嘻地發出那無聲的笑。士毅看她這樣親熱,心裡自是滿意,可是急於無話來安慰她,就笑著問道:「今天你不短錢用嗎?」小南道:「今天我不用錢了,你明天再把錢給我就是了。」士毅答應了一聲好,高高興興地走回會館去。

    他有生以來,不曾經過女人對他有一種表示。今天小南這番好意,是平生第一次受著女人的恩惠,覺得這種恩惠,實在別有一種滋味,自己一個人低頭走著仔細回想,總覺得小南這個人,不可以看她年輕,不可以笑她是撿煤核的,實在她也是無所不知的人。正想到得意之時,身後忽然有人叫起來道:「老洪,你要到什麼地方去?」士毅猛然回頭一看,呵喲一聲,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來,原來已經走過了會館門口好幾家門戶了。叫的人卻是會館裡的同鄉,怎料到他如此窮困的人,會發生愛情問題?所以他隨便說著,也沒人注意他。然而他走到自己臥室裡以後,架起兩腿,在床上躺著又繼續地想著下去。覺得小南這種要求,自己無論如何,應當給她辦成。這樣一來,自己可以少有些經濟上的負擔,其二,給她找了一個事,她對我的感情,要格外好些。那個時候,在友誼上我就可以到進一步的程度了。想到這裡,自己加上了一筆但是,所謂進一步的程度,井不是像上次帶她到西便門外去的那種舉動,這是要她感覺得我這人待她不錯,她不應當把我當一個父親的朋友,應當把我當她一個知心的人,一切的情形,彼此都可以有個商量。到了那個時候,必定水到渠成,不用我有什麼要求,她父母也許就會出來主張一切的了。不過這樣一來,我周濟幫助人家的用意,完全把假面目揭破了,不過是一種引誘的手段而已。別的還罷了,我打了一個佛學的幌子,去和那好佛的常老頭子歪纏,世界上真是有佛的話,我這人就該打下十八層地獄去。我現在要做好人,只有幫他們的忙,不圖他們的報酬。可是又得說回來了,我手餬口吃,自己還顧全不過來呢,為什麼去幫別人的忙呢?假使我不去幫他們的忙,像小南這樣的孩子,作個煤妞兒終身,未免可惜!而且她是十二分的希望我去幫她的忙。假使我不去幫她的忙,她那種失望,比受了我的引誘,還要難過萬分呢。自己想來想去,始終得不著一個解決的辦法。還是起來,預備了燈火,掩著房門,靠了桌子坐著。呵喲,這一下子提醒了他,桌子角上還有一本道藏書和一疊稿子紙,自己一種新加的工作,晚上回來,還不曾動手哩。本來自己想著,累了這些天很是無聊,今天可以不必寫了,反正自己掙的錢,總夠自己吃飯的。寫字掙來的錢,都是給常家人用了,不過是為人辛苦。決計不做那傻事了,也可以養養自己幾分精力。然而到了現在,這計劃又該變遷了,臨走的時候,小南曾說了一句,有錢明天給她用,若是明天見了面,不給她錢用,未免有點難為情。我有的是精力,便費點神,只要今天帶個夜工,寫個三四千字出來,明天就可以給她三四毛錢了。我的能力固然是小,可是她的希望也不大。若是做這一點事,我還要考慮,太沒有出息了。這沒有什麼難處,不過是寫。想到一個寫字,自己振作起精神,立刻磨墨展紙,就寫了起來。以謄寫經卷而論,一小時寫一千字,並不為多,但是士毅在白天,寫過字,辦過公,還跑過路,又以他的精神而論,也就用得可以的了。況且回得家來,又是這樣的思索,實在是不能寫字了。可是他覺得今天晚上,有的是空餘的時間,又何必不寫幾個字呢?因之排除了一切的困難,他還是繼續地寫了下去。由晚上八點鐘,寫到十一點鐘,也不過僅僅寫了兩千字。將這個到會裡去領款,兩角錢而已。無論如何,總得再寫二千字,明天所得的錢,才拿出來不寒磣。因之趁磨墨的工夫,休息了片刻。磨完了,按著紙,又繼續地寫。也許是人真個有些疲倦了,寫著寫著,兩隻眼睛的眼皮,不由人作主,只管要合攏起來。自己雖然竭力地提起精神來,要把眼皮撐著,但是眼睛裡所看的字,和手下所寫的字,有時竟不會一樣。猛然省悟過來,定睛一看,竟寫了好幾個小南在稿子上。心裡連說糟了。所幸寫錯的,還僅僅是最後一張,若是以前幾張都有錯字,今天的工夫,算是白費了。自己也是想不開,今天既是寫得太累了,今晚上可以休息,明天起個早來寫,不是一樣嗎?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一個人做事做到累了,總是貪睡的,明天不但不能起早,也許比平常起得晚,那又怎麼辦呢?窮人手下又沒有鬧鐘,可以放在床頭,讓它到時把人吵醒。也不像在家裡的人,假使要起早的話,可以托付別個,早早地喊一聲。

    他正想著,一個蒼蠅嗡的一聲,在燈光上繞了一個圈子飛著,他自己不覺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心裡想著,有了。前兩天,晚上忘了關窗戶,一天亮飛進幾個蒼蠅來,就把人吵醒了。我何不打開窗戶,打開房門,大大的歡迎蒼蠅進來?明天早上,它在我臉上爬著,癢得我自然會醒。蒼蠅就是我的鬧鐘,蒼蠅就是叫我起身的聽差。這個法子絕妙,再也不用猶豫的了。於是門窗一起打開,吹滅了燈,安心上床去睡。到了次日天剛亮的時候,果然有幾個餓蒼蠅在屋子裡飛著。因為睡著的人,身上是有熱氣的,那蒼蠅就飛到人手上人臉上來嗅那熱氣,爬來爬去,鬧得人渾身作癢。士毅朦朧中用手在臉上撥了幾撥。可是蒼蠅對於熱氣,是有一種特別嗜好的,你雖是把它竭力轟跑了,它拚命地掙扎,飛過去,又飛回來。這樣的拚命交計有五六分鐘之久,這個慇勤的飛僕,到底把士毅叫了起來。士毅睜開眼睛一看,呵喲!天亮了,蒼蠅催我來了。於是匆匆忙忙的,披衣起床,趕快就揣著臉盆到廚房裡去舀了一盆涼水來洗臉。也不知昨天是什麼事大意了,卻把一條舊的洗臉手巾,不知放到哪裡去了?找了很久,手巾沒有法子找著,若是這樣找下去,又要耽誤不少寫字的工夫,因之只把涼水在臉上澆了兩下,掀起一片衣襟,將臉隨便地擦抹了一把,趕快就伏到桌上來寫字。寫了幾行,就看看窗子外頭的日影。因為在會館裡住著,從來沒有鐘錶看時間,現在已經練成了一種習慣,不必看鐘錶,只要看著屋簷下及牆上的日影,就知道是什麼時候了。所以他的心事,老是分著兩層,一方面寫字,一方面注意著日影。他總算寫得快的,不到半小時之久,他就寫起了五百字。照這樣算著,一個鐘頭,好寫一千字了。起來得如此之早,當然好寫兩個鐘頭的字,才到慈善會去。便便宜宜的,可以在早上掙兩角錢到手了。如此想著,筆在紙上,真個如蠶食葉,寫得是很快。不過昨日帶病睡覺,今天起來得如此之早,卻並沒有把病放在心上。直到寫過兩個鐘頭以後,預計的兩千字,已經可以寫完了,於是覺著自己的頭腦,一陣比一陣的發脹。恨不得伏在桌上,立刻睡上一會兒才好。然而這最後幾行字不寫起來,這一角錢的報酬,今天就不能拿。再拿不到兩角錢,回頭到小南家去,小南伸手要錢,就沒有法可以出手。想到這裡,不由得自己不格外努力,於是咬著牙,低了頭又謄寫起來。一口氣把最後一頁寫完了,看看窗子外的日影,也不過七點多鐘,到上慈善會辦公的時間,約摸還有一小時,於是將筆一拋,歎口氣道:「我可寫完了。」

    只說完了這句,他就兩手伏在桌上,頭枕在手臂上,朦朧地睡去。本來他是可以上床去睡的,可是他心裡也自己警戒著自己,假使睡得太舒服了,恐怕起不來了,還是伏在桌上,閉閉眼睛,稍微休息一會就算了。因之他伏在手臂上,剛剛有點意志模糊,立刻想起來道:「不要到了鐘點了吧?」立刻抬起頭來,睜開眼看看窗外的日影,還是先前看的那個樣子,並沒有什麼移動。這也是自己小心過度了,這個樣子,自己也許不曾睡到五分鐘呢。於是自己寬慰著自己道:「時間還早著呢,好好地睡半點鐘吧?」他下了這個決心,便又伏在桌上睡了起來。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時候,將頭向上一衝,叫起來道:「到了時間了,起來吧,起來吧。」果然站起來看時,太陽影子,也只是每日在床上剛醒的時候,並沒有到出門的時候,然而這也就時間無多了。自己再也不敢睡,立刻將桌上的稿件收拾收拾,就出門去。他第一項工作,就是把抄的字交到幹事先生手上,領了四角洋錢到手。那給錢的幹事,對他臉上望望,因問道:「洪先生,你在北平是一個人呢?還是帶有家眷?」士毅不知道人家的意思何在?便道:「自然就是我一個,我這種情形,還能養家眷嗎?」幹事道:「既然只是一個人,何必這樣苦苦地工作,每天除了到會來辦公而外,你總有這些字交卷,和那不工作光抄字的人,也差不多,你實在是太苦了。這幾天,不但你的臉色憔悴了許多,就是你的眼睛也紅了。據我看來,怕是帶夜工的緣故吧?」士毅微笑道:「你猜是猜對了一半。不過我這樣做苦工,也是沒有法子。我雖是不養家眷,可是以前窮得沒奈何,借了債不少,現在我要趕出一點錢來,把這債還一還。」幹事先生道:「這樣子,事就難說了,還債要緊,性命也是要緊呀。」說著,望了他,倒替他歎了一口氣。士毅不便說什麼,自垂著頭走了。可是辦公的時候,他心裡就想著,幹事先生說的話,性命要緊。不要這樣狠命地寫字吧?可是我要不這樣加工趕造的話,我哪有錢幫小南的忙呢?好容易掙扎到現在,小南對我有些意思了。我忽然把以前努力的事情,一齊停止不管了,那末,交情也就從此中止了,未免可惜!幹事先生說的話不要管他,我還是干我的。不見得一個人每天多寫幾千字,會把人寫死。因之辦完了公,回去吃飯的時候,怕煮飯耽誤了工作,只買了幾個大燒餅,一路走著,一路啃了回會館去。

    到了會館之後,向會館裡同鄉,討了兩杯熱茶喝著。看了看屋簷下的太陽影子,那陽光和屋陰分界之處,黑白分明,有如刀截,筆直一條。這樣子,正是太陽當頂了。往日這個時候,在慈善會裡,還不曾出門,今天就回了家了,時候很早,何不趕快多寫上一頁?主意有了,立刻把衣袖一掀,站在桌子邊磨起墨來。將墨放著,就伏到桌子邊,展紙伸毫來寫字。他寫字的時候,卻聽到隔壁屋子裡有人道:「老洪這幾天,起早歇晚,連回來吃飯的時候,都不肯停一下,這麼寫字,什麼事,要這樣子的忙法?」又一個人道:「他在北平苦夠了,大概他想積攢幾個錢,預備將來沒有法子的時候,好回家吧?他這個人,一錢如命,是不肯枉費一文的。」士毅聽了這話,心裡真不免有些慚愧,我真是一個錢不肯枉花嗎?豈知我都是為了枉花,才這樣的賣力呢?人生在世,大概是不會滿足的,有飯吃,就想衣穿。有吃有喝了,便想一切的逍遙快樂。等著一切逍遙快樂,有些希望了,這就預備花錢。到了這時,錢總是不夠花的,於是就拚命去想法子,只要能得著錢,無論出什麼力量,都在所不惜。這就忙碌來了,苦惱也來了,這不但是自己如此,就是自己所看到得意或失意的人,也莫非不如此!我剛吃了幾天飽飯,就貪上了女色,這不該打嗎?可是話又說回來了,窮人就不該貪女色嗎?想著想著,手裡拿了筆,不寫字,也不放下,只是懸著筆,眼望窗子外出神。許久許久,忽然哎呀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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